大秦帝国之崛起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孙皓晖
日上三竿,三方会齐,方才进了王宫。及至太医令仔细勘验完毕,甘茂便问是何病因?太医令摇头叹息道:“面如婴儿之恬淡,无疾而终。以情理推测,当是忧喜过度,心力交瘁而亡。”甘茂松了一口气,转身问太史令:“如何刻史?”太史令拱手道:“秦王嬴稷元年七月十三,惠文太后薨,无疾。”甘茂点头道:“惠文二字,原是惠文王谥号,做了太后名号倒也贴切,便是这般了。”转身吩咐长史,“即刻通会秦王与芈王妃,勘验之后再定葬仪。”长史匆匆去了。
片刻之后,秦王嬴稷与芈王妃匆匆来到。进得太后寝宫书房,却见物事齐整,除了那一头不忍卒睹的白发与那干瘪的身躯,太后伏案如安眠一般祥和。芈王妃一见,扑上去抱住了惠文太后的尸体放声痛哭:“姐姐呀!芈八子正说要来看你,你却如何匆匆去也!”一阵哽咽窒息,当场昏了过去。一时人人感慨唏嘘,哭声一片。
好容易芈王妃苏醒过来,甘茂便会同诸臣并国君王妃勘验遗物。这也是例行公事,以确定遗物归属而不致生出争端。若死者对诸般遗物没有明确遗命,则由长史分类清理,上报国君处置。对于与国君同礼的太后,最重要的自然是书房,所以先行勘验书房。及至一件件看过,并无特异之处。正要移到寝室,长史却道:“禀报丞相:屋角尚有一口铜箱。”甘茂道:“打开了。”长史拿起箱盖钥匙一捅,铜箱“嘭”地跳开,箱面赫然一方白绢,暗红的血字触目惊心:“嬴稷谨记:《商君书》国之利器也,长修之,恒依之。弃商君之法者,自绝于天下也!慎之慎之。”拿开白绢,是整整一箱捆扎整齐的竹简。
嬴稷从长史手中接过白绢,面色苍白,一声哽咽:“母后!嬴稷来迟了……”已软倒在了铜箱上。芈王妃抹着泪水笑道:“秦王挺起来。这是惠文太后的遗愿,岂能以泪水没了?”嬴稷踉跄站起,捧着白绢转身对着惠文后尸体深深一躬道:“母后,嬴稷记住你的话了。”
甘茂大是感慨道:“秦王不知,老臣曾听惠文王说过,这《商君书》共八十卷,是先王姑母荧玉公主于二十年前秘密派人送来也。举世唯此孤本,连老臣也是第一次得见。只是这,这……”甘茂突然尴尬地打住了。
芈王妃笑道:“丞相是想说,这《商君书》为何没有留给先王嬴荡,是么?”
甘茂大窘。秦武王嬴荡已经被朝野看做蛮勇君王,虽不能说坏了商君之法,却也是没有弘扬秦法大业的荒诞君主。秦惠文王没有将《商君书》传给嬴荡,分明是一件尴尬的事。加之甘茂历来受秦武王重用,几乎是人人皆知的事实,话到口边生生缩了回去,却又被芈王妃一语道破,更是难堪。
嬴稷没有理睬,肃然一挥手道:“长史,立即护送《商君书》到政事堂秘室。”长史匆匆去传唤甲士了。芈王妃微微一笑,仿佛刚才只是一句笑谈而已,看着甘茂道:“丞相,惠文太后大德大功,当以王礼隆重安葬,如何?”
甘茂慨然拱手:“臣亦赞同!秦王下书,臣立即发丧。”
次日,秦王嬴稷书告朝野:惠文太后薨,旬日之后行国葬。此谓发丧,也就是将死亡消息通告国人。按照春秋时期诸侯国葬礼仪,发丧之后,是朝野举哀,禁止饮酒举乐;死者尸体要在榻上停留几日,而后入殓进棺;进棺之后再停留五日,称为殡;殡后再停留五个月,而后送葬入土。这一整套葬礼走下来,几乎是整整半年,还不说葬礼之后的守陵长短。“在床曰尸,在棺曰柩,动尸举柩,哭踊无数”,整整半年之内,生者天天都要痛哭无数次,任你多么重要的事体也得停下。唯其如此,到了战国时期,这种耗时耗财摧残生者身体的葬礼已经大大简化,各国都是据实而行,不拘长短。
目下正在盛夏酷暑之日,纵有大冰镇之,尸体灵柩又能停留得几日?甘茂当机立断,将停尸三日改为一日,再加太医令勘验证实死者确实不能复生,方才入殓进棺。之所以如此,在于这丧礼环节中“停尸三日”是关键,其他环节的压缩往往容易被人接受,停尸日期的压缩则往往会招来朝野指责。其中缘由,便在这“停尸三日”来源于古老的对起死回生的祈盼。
古人以为,人死之后,魂灵尚在飘荡,孝子亲属的哀哀痛哭,往往能使死者还魂再生。事实上,也曾经有过死而复生的故事。于是,停尸三日以祈祷死者还魂再生,便由祈盼变成了葬礼必须遵守的环节。《礼记?问丧》备细解说了这种缘由:“死三日而后敛者,何也?曰:孝子亲死,悲哀志懑,故匍匐而哭之,若将复生然,安可得夺而敛之也?故曰:三日而后敛者,以俟其生矣!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孝子之心亦衰矣。家室之计,衣服之具,亦可以成矣。亲戚之远者,亦可以至矣。是故圣人为之决断,以三日为之礼制也。”
甘茂精明,同时将太医令对惠文太后的勘验诊断与太史令的刻史断语,专发了一道丞相文告于各官署郡县。秦王嬴稷行亲子大礼,麻衣重孝,辞政守尸,哀哀之情令朝臣下泪。芈王妃也是一领麻衣,亲自看着女巫为惠文太后入殓,并亲手将秦国王室最珍贵的一件雪白貂裘放进了棺椁,白头元老们无不为之动容。旬日之后,咸阳再次举行国葬大礼,惠文太后被安葬在北阪秦惠文王的山陵一侧,这件事终于告结束了。
国葬一毕,嬴稷除去重孝,一头埋进书房揣摩《商君书》去了。回咸阳半年,他实实在在地觉得自己的器局才具大是欠缺,不说人事难以勘透迷雾,便是国事,也断不出利害根本,若有几次大错失,这王位也未必坐得稳当。这是战国大争之世,外战频仍,内争迭出,几个大错下来,不是外战亡国,便是内争失政,要想建功立业做真霸主,先得自己精刚刚一身是铁。否则,这天下第一强国的王冠不是枷锁,便成坟墓。与其此时毛手毛脚地坐在王座上发号施令,何如潜心打造自己?从母亲回来后对咸阳朝政的评判料理看,母亲完全有魄力坐镇国政,自己急吼吼上前,非但不足以服众,且可能画虎不成反类犬焉。想得明白,嬴稷便深居简出,除了礼仪需要,整日的在书房与典籍库里徜徉。
芈王妃大大地忙了起来。惠文太后安葬之后,樗里疾等一班老臣上书,请尊芈王妃为惠太后,名号自然也从的是秦惠王了。甘茂闻讯,别出心裁地上书,请为太后另立名号,以示大秦新政之发端。此举得魏冄芈戎嬴显白山白起等一班新锐呼应,又经秦王嬴稷首肯,便进芈王妃为太后,定名号为“宣”。宣者,大玉也(璧大六寸为宣),布新也,合起来是“大玉布新”之意。于是,芈王妃成了宣太后。
名号既定,宫中之患已了,宣太后放开了手脚。她先秘密探访了老丞相樗里疾,安定了一班元老重臣,再探访了咸阳令白山,与白山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过了两日,宣太后一辆辎车直奔蓝田大营,在已经回到军营的前军主将白起的大帐里盘桓到天亮。回到咸阳,宣太后召来魏冄、芈戎与嬴显三人议事。魏冄一看全是芈氏族人,不禁皱眉道:“当此非常之期,老姐姐召来家人在宫中聚商,不怕物议么?”
宣太后冷冷道:“但为国事,何惧物议?此处没有姐姐,只有太后,侬晓得了?”
芈戎怕魏冄生硬,打圆场笑道:“太后有事便说,左右我等听命便是。”
宣太后点着手中那支碧绿的竹杖:“我先说得明白,芈氏入秦二十余年,今日始有小成。能否成得气候,便在我等事秦之心。”
芈戎点头道:“我等芈氏,与楚国王室芈氏相去甚远,在楚国已经没有根基牵连,自然是以秦为家为国,太后何虑之有?”
“话虽如此,却也未必。”宣太后板着脸道,“只怕手中有了些许权力,有人便要胡乱张扬了。”
魏冄目光一闪,慨然道:“太后所虑者,魏冄而已。我今日立誓:但有不轨,任凭处置!”
“单单立誓不行,我要与你等三人约法三章。”宣太后郑重地站了起来,每说一句竹杖重重一点,“其一,不得与楚国王室有任何来往。其二,不得与秦国王室任何人为敌。其三,但处公事,不得相互徇情枉法。你三人想想,若做不到,当下说话!”辞色凌厉,与平日的满面春风大不相同。
一直没有说话的嬴显吭哧着道:“只是这,这第二条难办。儿臣纵然容让,王室有人硬是与我纠缠,如何计较得清楚了?”他是宣太后从楚国接来的儿子,本姓芈,入秦而改姓嬴,虽是小心谨慎,却也多有王室子弟冷嘲热讽说他是“隔山王子”,有此顾虑,原也平常。
宣太后冷笑道:“只要你心在功业,是非自有公断,何来个不好计较?原是你心中出鬼。”丝毫地不留情面。嬴显还想辩驳,终究没有开口。
“太后之言,是为至理。魏冄遵从。”最是桀骜不驯的魏冄率先认同。
“芈戎遵从。”
“儿臣听命。”嬴显虽心有顾忌,还是明朗地表示了认可。
“这便好!”宣太后笃地一点竹杖,“我芈氏一族,也将刻进大秦国史。”
三日之后,咸阳举行了新君即位后的第一次盛大朝会,秦王嬴稷与宣太后并坐高高王座,主旨只有一个:论功行赏,理清朝局。秦王当殿颁布王书:擢升魏冄为丞相,恢复樗里疾右丞相之职,二人总领国政;封芈戎为华阳君,兼领蓝田将军;嬴显为泾阳君,兼领咸阳令;白山为栎阳君,兼领栎阳令;白起为左更,兼领前将军。王书宣读完毕,举殿欢呼,一片生气。
颁布王书之后,宣太后说话了,虽然是满脸带笑,话却扎实得掷地有声:“我有两句话说。历来新君即位,都要大赦罪犯,都要满朝加爵。然我大秦从商君变法起,便废除了这两个旧规矩。这规矩废得好,国法如山,虽君王而不能移。耕战晋爵,虽王族而无滥封。功劳爵位是要自己挣的,不是凭改朝换代混的。方才擢升之臣,职是实职,爵,却都是虚爵,没有封地。因由何在?是他们功劳还不够。‘无功之爵,加身犹耻!’这话是白起说的。大秦爵位二十等,依白起之大功,左更前将军才第十二等,谁不说小?可白起历来是无战功拒晋职爵,连左更都连辞了三次。这是大秦臣工的楷模!因了白起风范,我已经事前对方才擢升之臣言明:任职半年,无功即行罢黜。大争之世,无功便是过!晓得了?人都说‘主少国疑。少做事,混功劳’。错也!谁指望在老身这双老眼下翻云覆雨,混个高爵,你便来试试。”
一席话落点,举殿肃然无声。宣太后谁也不看,点着竹杖笃笃去了。
最惊讶的还是甘茂,他确实愣怔了。丞相没有他,上将军呢,似乎还挂着个虚名,但仔细一想,有了白起这个左更前将军,他这个上将军还不明是个摆设?何时拿掉,已经只是个早晚了。回到府中,甘茂愤懑之极,觉得自己总算也是楚人,宣太后如此做法未免太过无情,当初假如不是自己稳住秦国局面,而是与嬴壮同谋,岂有宣太后母子今日?然则,这便是权力官场,关涉的只是实力与利害,自己又能如何?多年来,自己一心只在宫廷经营,既没有朝臣人望与庶民根基,又没有军中实力,虽说是权兼将相,可从来都没有统摄过国政一日,一朝被半罢黜半冷落,没有一个实力人物为自己说话。如此秦国,难道还要耗在这里么?郁闷在心,甘茂交了政务,称病在家了。
过得几日,忽然传来一个惊人消息:齐国要起兵灭宋!甘茂心思灵动,立即上书秦王,请求出使齐国。甘茂自然知道主政的是宣太后,但他已经从宣太后的作为中看出:宣太后不会公开主政,一切国事都还是以秦王的名义处置;虽然是上书秦王,然首肯此事,还得宣太后。
果然,上书次日,宣太后在东偏殿召见了甘茂。宣太后亲切地抚慰了甘茂,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表示歉意的话,竟容不得甘茂诉说。自然,也是甘茂不想多说。他知道,越是诉说,越是讨人嫌。末了,宣太后笑着切入了正题道:“齐国灭宋,与我井水不犯河水。上将军出使,这国书如何写法?”显出一副全然不谙邦交的样子。
甘茂心中明白,正色拱手道:“齐国灭宋,看似与我井河无犯,实则大大相关。齐本强国,若再灭宋,国土人口骤增,顿时独大中原而无可抗衡。其时野心膨胀,也必然成为合纵抗秦之中坚,秦国连横当大受挫折。万一有差,秦国被再次锁于函谷关之内,岂非前功尽弃?唯其如此,臣以斡旋齐宋冲突为名,实则寻求遏制齐国之策。太后以为然否?”
宣太后点头笑道:“是个事,也没那么厉害。想去便去,走走转转开开心也好。”
“敢问太后:上将军印暂交何处为好?丞相府还是前将军?”
“放我这里了,也免他等与你聒噪。”
甘茂便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宣太后的允准,心中空荡荡的更觉得人情萧瑟。及至到丞相府办理国书,署理公务的却是老丞相樗里疾。这个须发已经雪白脸却依旧黝黑的老臣子坐在大案前没有起身,只是嘿嘿一笑道:“尊驾不愧文武全才,这回又要做纵横家,老夫实在佩服也。”说着伸出长长的手杖,一点对面的书案,“尊驾久为长史,公案老吏了,自己动手。老夫出不得手了。书吏动笔,只怕未必入尊驾法眼。”叨叨几句,甘茂不好推脱,也不再多说,坐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羊皮大纸,略一思忖挥毫疾书,不消片刻,国书已经拟就。甘茂看看老态十足完全没有起身意思的樗里疾,捧起羊皮纸起身放到他面前笑道:“老丞相看过了。”樗里疾嘿嘿笑道:“看甚?用印。”一名年轻的掌印吏捧来一方铜匣打开,在羊皮纸的留空处盖下了鲜红的阳文方印。
甘茂笑道:“多谢老丞相。我进宫盖王印去了。”樗里疾嘿嘿笑道:“左右是公事,尊驾歇息便是,教后生们多跑跑腿。”甘茂自然知道,这原本便是丞相府的事务——特使一旦奉命,一应文书皆由丞相府之行人署办理。他之所以想亲自进宫,实际上是想见秦王一面,看能否在最后时刻改变自己心中的那个决策。此刻见樗里疾如此嘿嘿嘿将这桩公事揽了过去,却不知这头老狐的虚实,想想也不能妄动,就座笑道:“好!我陪老丞相说番闲话。”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甘茂突然问道:“老丞相识得孟尝君否?”樗里疾嘿嘿笑道:“你说孟尝君?此等贵公子,老夫如何识得?”甘茂又道:“老丞相以为,目下齐国何人当道?”樗里疾又是嘿嘿道:“齐国齐国,自然是齐王当道,用问么?”甘茂摇头道:“只怕未必,齐王田地乃新君,能左右孟尝君田文、上将军田轸、上卿苏代一干权臣乎?”樗里疾恍然笑道:“尊驾所言极是,入齐必得从此三人着手。”甘茂不禁哈哈大笑。
片刻之间,掌印吏返回,甘茂带着国书并一应关防文书走了。
甘茂刚走,魏冄匆匆回到丞相府来找樗里疾。魏冄说了一个重要消息:边地斥候密报,甘茂妻小家眷已经于三日前出了咸阳,正随楚国商人的车队南出武关!魏冄之意:立即禀报太后,命蓝田大营派出一支铁骑追回。樗里疾摇摇头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魏冄急道:“甘茂多年将相,若通连外国,秦国岂不尽失机密?”樗里疾嘿嘿笑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太后原是有意放甘茂一马。此中深意,日后便知。”魏冄思忖一番,似乎也揣摩出了其中道理,不再提说此事了。
暮色时分,甘茂的特使车马出了咸阳,太阳升起时出了函谷关,向东面的齐国辚辚去了。
二 临淄霜雾浓
秋风一起,黄叶萧瑟,齐国便是“中酉”节气了。
齐国文明素来自成一格,与中原有很大的不同。就说这历法节令,中原各国是二十四节气,齐国一年却有三十个节气。按照春夏秋冬四季分,齐国的春季从正月到四月上旬,有八个节气:地气发、小卯、天气下、义气至、清明、始卯、中卯、下卯;夏季从四月中旬到六月底,有七个节气:小郢、绝气下、中郢、中绝、大暑至、中暑、小暑终;秋季从七月到十月初,有八个节气:期风至、小酉、白露下、复理、始前、始酉、中酉、下酉;冬季从十月中旬到腊月,有七个节气:始寒、小榆、中寒、中榆、寒至、大寒之阴、大寒终。如此一来,春季、秋季分别是三个月还多一旬,夏季、冬季分别是两个月又两旬。
这种节令划分,从春秋时期的老齐国就开始了。老人们说,这是当时齐人不善耕作,首任国君太公望为了整齐民俗,便将农耕收种与官府政令按照次序细致编排为三十个节气,使农人有章可循,官府督耕也大为方便。一年中最重要的是春秋两季。春季地气发,准备春耕;小卯,下田出耕;天气下,春耕完毕;义气至,修理门户庭院;清明祭奠先祖;始中下三卯,婚娶时日。秋季期风至,准备收藏;小酉,秋收;白露下,秋收结束;复理,谷粟入仓;始前,交纳赋税;始中下三酉,婚娶时日。始寒,官府断刑决狱,朝野进入窝冬期。
官府政令也随节气划分,每季五政。春季五政:抚恤孤幼鳏寡,赦免罪犯,督民整修沟渠平整道路,裁决地界纠纷,禁止随意捕杀狩猎;夏季五政:开挖古墓以泄地之阴气,打开菜窖以使干燥,禁止戴斗笠操扇子以顺自然,督促种菜,整修园圃;秋季五政:禁止民人赌博,禁止口角闲话,催督秋收,修整仓库城墙补缺堵漏,准备过冬物事;冬季五政:断刑决狱,抚老恤幼,祭祀祖先,捕捉奸盗,禁止迁徙。
虽然是细致繁难,却也是政久成习,官府与平民都觉省心。战国时期的新齐国,也就延续下来了这种节令之政。于是,就有稷下学宫的士子们做了考究,说齐国时俗是:“明国异政,民人殊俗,不及天下。”也就是说,齐国的节令时俗是一种“异政”,没有流布天下,是独一无二的。在中原各国都大力移风易俗简化时政的大势下,齐国却依旧是这种古老的三十节气,还当真有些特立独行。
甘茂很熟悉齐国,知道一过“始寒”便是齐国人的窝冬季节。其时朝野尽皆蜗居,几乎任何大事都要等到来年春季的清明之后。这“中酉”到“始寒”,只有一个多月的时日,若走动顺利,心中所想之事大体上还是有个定准的。要想在齐国施展,甘茂反复思忖,还得先见苏代这个显赫人物。
一进临淄,甘茂的特使车马直驶上卿府。门吏说,上卿拜望孟尝君去了。甘茂精于应酬,送给门吏一袋十个装的秦国金币,提出请见诸侯主客。这诸侯主客是齐国掌管外事的官员,是邦交大臣的属吏。目下,上卿苏代执掌着齐国邦交大权,诸侯主客是上卿府的属员,虽然不是大臣,却执掌着迎送安排外国使节一应活动的实权。寻常时日,使节必得先行拜会邦交大臣,而后由邦交大臣根据使节的国书使命及来使身份确定来使等级,再下令诸侯主客办理接待事宜。而今门吏揣着一袋沉甸甸光灿灿的金币,自是高兴万分,当即将甘茂领到了诸侯主客的小官署。
甘茂一瞄这个目光炯炯干瘦黝黑的主客吏,便知是个不好相与的能吏。门吏一走,甘茂立即捧出一口一尺多长的短剑笑道:“文事当有武备,阁下看看这口胡人猎刀如何?”主客吏一看那酱色牛皮鞘陈旧暗淡,嘴角一撇冷冰冰道:“齐国尚武之邦也,此等破刀出得手乎?”甘茂笑笑也不说话,只走到厅中剑架前取下那口三尺余长剑:“此乃齐国武士的天池剑了?”主客吏冷笑道:“大人不入眼么?”甘茂说声“拿着”,将天池剑塞到了主客吏手中,然后左手一搭牛皮鞘,一道细亮的青光闪烁,胡刀业已出鞘。
主客吏目光一闪,心下明白,随手一顺天池剑呛啷出鞘,不用看便是个剑道高手。这天池剑是齐国骑士的统一用剑,因了铸剑作坊设在临淄以北的天池边,用天池水铸剑,所以叫做天池剑。此剑精铁铸就,虽没有独铸剑的那种慑人光芒,却是长大厚重,威力惊人,非常适宜骑兵马上砍杀。主客吏有此等长剑,显见原先是一个骑兵将军。他右手长剑一伸,嘴角一撇,左手向甘茂一勾,傲然站在了小厅中间。
甘茂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光芒一闪,胡刀从下往上向天池剑轻轻一撩。只听噌啷一声金铁交鸣,天池剑断为两截,前半段已经大响着砸在了青砖地面上。
主客吏大惊,连忙向甘茂深深一躬:“小吏有眼不识利器,实在惭愧!”甘茂已经将胡刀入鞘,亲切自然地塞到了主客吏手中道:“此刀名虽胡刀,却是春秋时胡人南下中原,用战马与吴国铸剑师交换的。听说,也只十多口,大都在胡人头领之手。此刀遇你,也算异数。”主客吏惶恐笑道:“受此大礼,小吏何以回报?”甘茂笑道:“我听上卿说过,主客吏曾为孟尝君门客,高义武勇,心尝爱之,何求回报也?”主客吏谦恭拱手道:“在下夷射,蒙大人奖掖,敢不效命?大人既为特使入齐,夷射先护送大人在驿馆安歇。上卿但回,自当立即前来拜会大人。”
甘茂原未指望如何,只想先在上卿府的这个要害官署通个关节,以便日后经常走动方便;如今见这主客吏夷射如此口气,竟能使苏代来拜会自己,便知此人定然是个人物,心下自是庆幸,豁达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听阁下是也。”
“来人!”夷射一声吩咐,一名书吏走了进来,拱手听命。夷射利落下令道,“先行到驿馆号定头等庭院,迎接秦国特使!”书吏一声答应,先行去了。夷射立即办理了甘茂出使的一应文书勘验盖印,片刻完成了使节入国的各道关口,然后亲自护送甘茂到了驿馆,住进了最为华贵的特使庭院。一阵寒暄,夷射匆匆去了。
掌灯时分,甘茂正要出门再到上卿府,却闻庭院门前车马辚辚,门吏一声高宣报号:“上卿大人到——”甘茂大是惊喜,连忙静静心神迎到院中。池畔的石板小径上,一盏风灯悠悠飘来,灯下一个红袍高冠三绺长须面白如玉的长身男子,遥遥看去,在夹道花木中仙人隐士一般清雅。甘茂遥遥一躬:“下蔡甘茂,恭迎上卿。”红袍男子拱手朗朗笑道:“丞相上将军名满天下,苏代何敢当‘恭迎’二字?”甘茂已经迎上前来拱手道:“苏子纵横列国,叱咤风云,岂是甘茂虚名所能比之,惭愧惭愧!”苏代爽朗大笑一阵道:“人言甘茂权兼将相,威压天下。如此谦恭,岂不折杀苏代?”甘茂豁达地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请上卿入内叙话,甘茂自当倾诉心曲。”说罢拱手一礼,将苏代让到了前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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