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崛起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孙皓晖
又行片刻,牛车拐进了山道边一片树林。过了树林,绿草如茵的山凹中一座圆木围墙的木屋庭院,鸟鸣啾啾,幽静极了,若非四周游动着几个红衣壮汉,简直一处隐士庄园。白起笑道:“芈王妃得亚卿如此保护,难得。”
“将军请下车。”乐毅已经跳下牛车,“自将军接走嬴稷,芈王妃一直住在渔阳河谷的狩猎行宫,昨日才移居蓟城郊野。燕国大乱初定,多有匈奴东胡偷袭,齐国细作渗透谋杀,乐毅不敢造次。”一番话真诚坦荡,除了无法说的,几乎全都说了。白起深深一躬道:“亚卿以国家邦交为重,襟怀磊落,白起感佩之至。”乐毅不经意地笑笑:“利害而已,何敢当此盛名?将军随我来。”
进得圆木墙,院中一个布衣少女的背影正在收拾晾杆上的衣物。乐毅一拱手笑道:“请楚姑禀报王妃:乐毅陪同秦国特使白起前来,求见王妃。”叫做楚姑的少女回眸一笑,答应一声轻盈地飘进了木屋。片刻之后,芈王妃走了出来,遥遥看去,虽是布衣裙钗,依旧明艳逼人,信步走来步态婀娜,比那美丽的少女平添了别一番风韵。
白起肃然一躬:“前军主将白起,参见王妃。”芈王妃粲然一笑:“白起啊,你来接我了?”白起慨然挺胸拱手:“白起奉秦王之命,恭迎王妃回归咸阳!”“晓得了,好啊!”芈王妃很是高兴,“离秦多年,我也想念咸阳了。进来坐得片刻,待楚姑收拾好便走。”白起恭谨道:“无须坐了,末将在这里恭候王妃便是。”芈王妃笑道:“白起自家人好说,亚卿是客,不进去失礼也。”乐毅连忙拱手笑道:“多谢王妃美意,乐毅与将军正有谈兴,也在这里恭候王妃。”芈王妃目光一闪笑道:“也好,我片刻便来。”飘然进了木屋,果真是片刻又出了木屋。
白起原以为芈王妃要换衣物头饰,方才辞谢不入,此刻见芈王妃布衣依旧,只是手中多了一支绿莹莹的竹杖,身后多了一个背着包袱持着一口吴钩的楚姑,便有些后悔方才的辞谢耽搁了芈王妃与乐毅的最后话别。正在此时,芈王妃已经笑盈盈地来到两人面前,竹杖轻轻一点道:“亚卿大人,这支燕山绿玉竹,我带走了,晓得无?”乐毅大笑一阵道:“目下燕山,也就这绿玉竹算一样念物了。燕国贫寒,无以为赠,乐毅惭愧。”芈王妃笑道:“本色天成,岁寒犹绿,绿竹比人心靠得住。白起,走!”说完,大袖一摆走到轺车旁跨步上车,那个少女楚姑一扭身飘上了驭手位置。
乐毅浑然无觉,对白起一拱手道:“牛车太慢,将军与我同骑随后。”原来在等候之时,白起的铁鹰锐士已经卸下了一匹驾车驭马,准备白起骑乘,不想多了一个楚姑做驭手,便少了一匹马。乐毅清楚非常,已经吩咐护卫木屋庄园的甲士头目牵来了三匹战马,他自己也弃了牛车换了战马。如此一来,芈王妃的轺车仍旧两马驾拉,铁鹰锐士车旁护卫,乐毅白起两骑随后,一路车声辚辚马蹄沓沓,暮色降临时分进了蓟城。
将芈王妃护送到驿馆,乐毅告辞去了。用过晚饭,芈王妃将白起唤进了外厅,备细询问了咸阳的诸般变化,连白起退赵的经过也没有漏过。芈王妃除了发问便是凝神倾听,没有一句评点。后来,芈王妃与白起海阔天空起来,对白起叙说了燕国内乱的经过,又说了自己如何在燕山学会了狩猎,在乐毅封地还学会了种菜,亲切絮叨得家人一般。后来,芈王妃又问到了白起的种种情况,家族、身世、军中经历、目下爵职,显得分外关切。白起素来不喜欢与人说家常,对王妃的询问尽可能说得简约平淡。芈王妃却很认真,那真切的惊讶、叹息、欢笑甚至泪水盈眶,使白起恍惚觉得面前是一个亲切可人的大姐一般,不由自主地一件一件说开去了。不知不觉,便闻院中一声嘹亮的鸡鸣。白起大是惊讶,连忙告辞。芈王妃却兴犹未尽,笑着叮嘱白起日后还要给她说军旅故事,方才将白起送出了前厅。
次日午后时分,白起的全副仪仗护送着芈王妃出了蓟城,在城外会齐了前来接应的千人骑队,向南进发了。到得十里郊亭处,乐毅与剧辛并一班朝臣为芈王妃饯行。按照礼仪,饯行是用酒食为远行者送行,要紧处只在一爵清酒祝平安。在邦交之中,饯行原非固定礼仪程式,是否饯行全在两国情谊与离去者地位而定。芈王妃即将成为秦国太后,且又有燕昭王口书,于是便有了乐毅剧辛率领群臣饯行。白起事先知晓且已经在行前对芈王妃说过,下令马队仪仗缓缓停在了郊亭之外,高声向青铜轺车中的芈王妃做了禀报。
芈王妃淡淡笑道:“乐毅偏会虚应故事。传话:多谢燕王,免了虚礼。”
白起拱手低声道:“末将以为,事关邦交,王妃当下车受酒。”
芈王妃眉头微微一皱,起身扶着白起臂膀下车,悠然走向简朴粗犷的大石亭。乐毅剧辛并一班朝臣在亭外齐齐拱手高声道:“参见芈王妃!”芈王妃笑道:“秦燕笃厚,何须此等虚礼?多谢诸位了。”却钉住脚步不进石亭。乐毅笑道:“王妃归心似箭,我等深以为是,礼节简约便是。”一挥手,两名内侍分别捧盘来到芈王妃与乐毅面前。乐毅捧起盘中大爵道:“燕国君臣遥祝王妃一路平安。”芈王妃微笑地打量着乐毅,只不去端盘中铜爵。瞬息之间,白起已经双手捧起铜爵递到芈王妃面前:“王妃请。”芈王妃接过酒爵悠然笑道:“谢过燕王,谢过诸位大臣。”径自举爵一气饮尽,将大爵往铜盘中一搁,大步回身去了。
乐毅一阵愣怔,又立即躬身高声道:“恭送芈王妃上路!”大臣们也齐声应和,声音参差不齐,哄嗡一片。白起连忙对乐毅剧辛拱手道:“王妃昨夜受了风寒,略感不适,亚卿大夫见谅。”乐毅笑道:“原是无妨,将军但行。后会有期。”白起也是一声“后会有期”大步去了。
车马辚辚南下。芈王妃突然笑了:“白起,生我气了?”白起走马车旁,一时没有说话。芈王妃一声叹息:“惜乎世无英雄也!一个人胸有功业,便要活到那般拘谨么?”白起不知如何应对,也是一声叹息。从此,芈王妃一路不再说话,只是频繁地换车换马,一路交替颠簸,马不停蹄地到了咸阳。
大秦帝国之崛起 第三章 东方龙蛇
一 邦有媛兮 不让须眉
秦武王的葬礼完毕,咸阳刚刚松了一口气,旋即又紧张起来。
这次是甘茂与魏冄起了摩擦,先是小别扭,接着起了冲突,相互都坚持着要罢黜对方。嬴稷刚刚即位,两眼一抹黑,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索性闭门不出以静制动,只是等芈王妃回来。
说起来,这次是因了秦武王的葬礼。秦武王年轻暴亡,一切都没有预先谋划,甘茂与魏冄便在诸多细节上有了歧见。甘茂主张按照最隆重礼仪安葬秦武王,朝野举哀一月,行国葬大礼。魏冄则认为秦孝公秦惠王尚且无此等铺排,秦武王无功暴死,咸阳举葬足矣,不当扰民一月。两人当殿争辩,大臣们个个骑墙,唯独咸阳令白山支持了魏冄,甘茂只有无奈让步。接着为安葬墓地又起争端。秦国君主向来安葬在雍城老墓园,老秦人称为“雍州国公陵园”。自秦孝公开始,秦惠王随同,都葬在了咸阳北阪的松林塬,莽莽苍苍,气象自然比雍州陵园大为宏阔。秦国朝野也都将咸阳秦陵看做秦国大功君主的墓地。甘茂感念秦武王知遇大恩,一力主张将秦武王安葬在咸阳北阪。也是心里有气,甘茂不与魏冄商议,便用大印发下丞相书令:咸阳北阪即时动工兴建陵园,限旬日完工。修建陵墓要咸阳令征发劳役,白山觉得工程太大期限又太紧,便来找魏冄商议。魏冄秉性刚烈,一听怒火上冲,对白山说一声:“此事你莫再管!”便带着嬴显来丞相府找甘茂理论。
两人在丞相府国事堂吵得面红耳赤。魏冄说,雍州有现成一座陵园,何须再劳民伤财?甘茂说,公墓在雍州,王墓在咸阳,不能乱了国家法度。魏冄说,秦法无私,嬴荡误国无功,当回到祖宗面前自省,不当在咸阳陵园充数。甘茂揶揄冷笑说,若不是嬴荡无功,你魏冄岂有今日?此话一出,连新君嬴稷也隐隐包了进来,旁边的嬴显也涨红了脸。魏冄勃然大怒高声吼道,天下为公,唯有才德者居之;大臣不思国家艰难,只在王宫做工夫,枉为名士也!于是两人各不相让,相互讥刺,各自黑着脸拂袖而去。甘茂深悔自己当初不慎,将一个狂妄不知感恩的霸道小人引进了朝堂,于是连夜上书嬴稷,坚执请求罢黜魏冄的栎阳令之职,否则“臣将归隐林泉”。魏冄也是无法平息怒火,同样连夜上书嬴稷,坚请罢黜甘茂此等“不知理国,唯知钻营之误国奸佞”!
这番波浪一起,给本来动荡不宁的咸阳更添了几分乱象。朝臣惶惶,无人敢于主事。嬴稷无奈,夜访樗里疾求教。这个老丞相毕竟睿智,听完嬴稷一番叙说,点着手杖嘿嘿笑道:“做事,魏冄在理;做人,甘茂在理。老臣敢问我王:此番即位,做事第一,做人第一?”嬴稷板着脸道:“老秦规矩,几曾做人第一了?”樗里疾目光大亮,笃笃点杖道:“既如此,没有解不开的死结。我王明日朝会便是。”
次日朝会,嬴稷申明只决一事——先王如何安葬?余事一概不论。甘茂魏冄各自慷慨陈情,殿堂又是一时沉默。此时,樗里疾带着一班白头元老上殿,异口同声地请求将秦武王安葬回雍州陵园。樗里疾没有嘿嘿一声,点着手杖黑着脸道:“武王在位两年余,丢弃连横,不修国政,仗恃一己武勇而无端树敌于天下,一朝暴亡,正见天道昭昭。若得配享孝公、惠王之侧,奖功罚过之秦法何在?老臣一言,我王定夺。”这番话一出口,举殿肃然无声。甘茂尴尬得无从反驳,一怒之下,拂袖去了。
安葬难题解决了,急需整肃的朝政却是谁也不敢下手。嬴稷又求教于樗里疾,老丞相又嘿嘿一笑:“急不得,急不得,没有杀伐决断之力,还是等等再说。”嬴稷虽是聪明睿智,但想到这些权臣在朝野都是盘根错节,不得死士襄助如何能去触动?叹息之下,索性深居简出了。
此时,芈王妃回到了咸阳。
旬日之间,芈王妃的小小寝宫门庭若市。先是甘茂捷足先登,单独与芈王妃会谈了整整一个白天。接着是魏冄,又与芈王妃整整说了一个通宵。没得休憩片刻,芈戎、嬴显又相继前来密谈,直到暮色降临。夜来正要歇息,又是白头元老们三三两两地前来拜谒,一则探望这位多年不见的昔日王妃今日太后,二则便是漫无边际的絮叨。偏芈王妃丝毫不见疲态,来一拨应酬一拨,笑脸春风人人满意。如此三五日一过,又是昔日的老宫女老内侍们见缝插针络绎来见,人人都要说一番思念之情,都请求再回到太后身边。芈王妃好耐心,对这些下人分外在心,一一接见抚慰,多少都要赏赐一些物事,能留则留,不能留便安插到宫中作坊做个小头目,又是皆大欢喜。与此同时,元老大臣们的妻妾也一茬一茬地来了。这些妻妾们不言国事,带着各色珍贵礼物,带着年少的儿子女儿,有亲情的叙亲情,无亲情的诉说仰慕之心,熙熙攘攘絮絮叨叨,芈王妃照样一团和气,人人皆大欢喜。
嬴稷自然是天天要来拜望母亲,可每次来都逢母亲与人说话,不是密谈,便是宾客满堂,白日如此,夜晚如此。旬日之间,嬴稷竟没有和母亲坐下来说一句话。好容易插得一个空儿,母亲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刚刚看得嬴稷一眼,便伏在座案上睡了过去。嬴稷大是生气,下令楚姑守在寝宫门口,不许任何人晋见太后。说也奇怪,楚姑提着吴钩往宫门一站,三日之中竟无一人求见,与前些日的热闹相比,几是门可罗雀。芈王妃也是不可思议,三日大睡,不吃不喝,直到第四日方才醒来。
“母亲如此拘泥于俗礼酬酢,委实令人不解。”嬴稷实在忍不住,第一次对母亲生了气。
“你何时能解,也就成人了。”芈王妃没有生气,微笑地看着儿子,径自梳拢着长长的黑发,“还有几个人没有来过,得我去看望了。”
“还有人没来过?”嬴稷不禁惊讶了,“人流如梭,门庭若市,还有谁没来?”
“老丞相樗里疾、咸阳令白山、前军主将白起。晓得了?”
嬴稷笑道:“樗里疾是老疾不便出门,白山是不想凑热闹,白起刚刚迎接母亲回来,来不来有甚要紧?母亲倒是计较。”
芈王妃看了儿子一眼:“你懂个甚来?好好学着点儿。这三个人才是柱石,一个是元老魁首,两个是大军司命,若是白氏生变,你那兵符也不值几两!”
嬴稷不以为然道:“此次大事由舅公执掌运筹,丞相兼领上将军甘茂镇守咸阳,此两人才是柱石。”
“稷啊,不能勘透人事者,何以为君?”芈王妃叹息了一声,“你舅公魏冄才具宏阔,但秉性刚烈,霸气太过,可靖难平乱,可治国理民,却不可长期秉政。甘茂者,志大才疏,机变有余而心胸狭隘,分明无兵家之才,却领受上将军要职,看似权兼将相,实则一权难行。否则,他何以要将这场功劳拱手送于你舅公?这便是他的虚荣处,既无根基,又无大才,却总想在权衡折冲间建功立业。此等人物可维持朝局,不可开拓大功。嬴荡以甘茂为柱石,下场如何?你又视甘茂为柱石,想重蹈覆辙么?想落万世骂名么?”
嬴稷惊讶了。在他的心目中,母亲从来只是个智慧贤良心志坚韧的女人而已。为了儿子的安危,母亲可以惊人的耐心在燕国周旋。然则,那是母亲的护犊之情,嬴稷从来没有将这些作为往才能方面去想,甚至本能地觉得,一个好母亲该当如此。母亲极少谈论国事,更没有过条分缕析地臧否过人物朝政,反而是对嬴稷在艰难的人质日子里经常冒出来的雄心与见解,一概地大加褒奖。于是,嬴稷更加认为母亲只是一个慈爱贤良的母亲而已,从未想到过她能在国事上有过人见解,等候她回来,原本也只是指望她稳住那些白发元老而已。正因为如此,嬴稷对母亲回到咸阳后的多方应酬才生了气——见见老人消消郁闷便行了,如此来者不拒,真是妇人之仁!这种生气埋怨在燕国也是常有,尤其是在乐毅来访之后,嬴稷几乎每次都要生一阵气。然则,母亲对他的埋怨生气似乎从来不放在心上,总是一句话一个微笑轻轻荡开,依旧我行我素,从来不多说。今日母亲破例了,一席话使嬴稷深为震撼。对舅公,对甘茂,母亲的评点简直是入木三分,自己内心隐隐约约的念头,母亲三言两语点个通透。
嬴稷天赋极高,本来就是罕见的少年早成,如何掂不来其中分量?想想自己的柱石之说,不禁大是惭愧,对着母亲深深一躬:“母亲所言大是,稷受教。”
“稷,我是这般想。”芈王妃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儿子少有的郑重恭谨,从铜镜前站了起来道,“咸阳大势初定,目下要务是理清这团人事乱麻。这种开罪于人的事,你不要出面,娘替你料理了。日后朝局纳入正轨,你去建功立业便了。”
“母亲所言,稷所愿也!”嬴稷轻松地长吁了一声,“我要多读书,多看一阵,心里才有底。只是累了母亲,儿心难安。”
芈王妃笑了,亲切地拍了拍少年嬴稷的头:“哟,一朝做了国君,长大成人了。说得好!你是要多读些书,多经些事。你幼时离开咸阳,离开父王,对朝局大政所知甚少,是要多看看多想想,学会如何做个好君主。晓得无?你父王当初也是远离国政多年,回到咸阳后跟商君历练了五年国政,才放开了手脚。”
“知道了。稷定然像父王那般沉得住气。”嬴稷说了句教母亲高兴的话,低声问,“母亲以为,从何入手可理乱象?”芈王妃笑道:“这便开始学了?听着了:釜底抽薪,从宫中开始。”嬴稷大是愣怔,略一思忖惊讶道:“母亲是说,惠文太后?”芈王妃点点头:“对,她是嬴壮的主根,是元老们的指望。有她在,后患无穷。”
嬴稷心中一颤,默然无对。按照宫中礼法,惠文太后是他的正宗母亲,芈王妃是他的生身娘亲。虽然秦国不像中原列国那样拘泥,但在名义上还是如此这般的。况且惠文太后端庄贤良,对每个王子都是慈爱有加督导无情,只是因了芈王妃坚持要自己抚养嬴稷,且宁肯离开秦惠王也要陪着儿子去燕国,否则,嬴稷可能也会在惠文太后的身边读书长大了。虽然嬴稷不曾在惠文太后膝下生活,却也对惠文太后有一片敬慕之心,乍听母亲一说,不由自主的心中冰凉。
这种默然如何瞒得过芈王妃眼睛?她看看嬴稷一声叹息,声音却是冰冷清晰:“稷啊,王权公器,概无私情,古今如此。要做大事,要立霸业,便得扫清路上的一切障碍,纵然是你的骨肉血亲。有朝一日,娘如果成了绊脚石,你也必须将娘扫开。这便是公器无私。既做国君,这是铁则。谁想做仁慈君主,谁就会灭亡。”
“娘……”嬴稷不由自主地一抖,喃喃道,“先祖孝公,不是威严与仁慈并存么?”
芈王妃冷笑道:“谁个说的?孝公终生不用胞兄嬴虔,却为何来?纵然嬴虔始终支持变法,临终之时,孝公还要处死嬴虔。若不是嬴虔以秘术假死,岂能后来复仇杀死商君?你父王更不消说,车裂商鞅,架空嬴虔,远嫁栎阳公主,用亲生爱子做人质,又是所为何来?往远说,虽是圣王贤哲,为了维护权力,也照样得铁了一颗心。舜逼尧让位,禹逼舜让位,伊尹放太甲,周公挟成王,哪朝哪代没有权力相残?你只记住一句话:王权是鲜血浇灌出来的,没有鲜血浇灌,没有王权的光焰!”看着目光惊愕的儿子,芈王妃冰冷的面容绽开了一丝笑意,“自然,娘说的只是一面之词。历来国君之大者,功业自是第一。有了富国强兵的大功业,君王的铁石心肠也才有得落脚处。否则,千夫所指,众口铄金,你也就只是个人所不齿的暴虐君主而已。”
嬴稷终于松了一口气:“娘是说,铁着一颗心,为的是建立帝王功业。”
“哟!侬晓得了。”芈王妃不自觉冒出一句吴语,表示了对儿子的衷心赞赏。
嬴稷一走,天落黑了。芈王妃三日睡来,精神大振,草草进过晚饭,立即唤来楚姑一阵低声叮嘱。楚姑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寝室准备去了。大约三更时分,一道纤细的身影飞出了这座庭院,从连绵屋顶悠然飘到了寝宫深处。
在整个后宫的最深处,也就是最北面,有一座独立的庭院,背靠咸阳北阪,面临一片大池,分外清幽。这便是秦国独一无二的太后寝宫。此刻,除了宫门的风灯,宫中灯火已经全部熄灭。但这里却有一点灯光,透过白纱窗洒在静静的荷花池中,在月黑之夜分外鲜亮。在这片隐隐光亮之中,一叶竹筏无声地穿过密匝匝的荷叶,飞快地逼近了亮灯的大屋。在竹筏靠近岸边石栏时,一个纤细身影倏忽拔起,轻盈地飞上了亮灯的屋顶。
高高的一座孤灯照着宽敞简约的书屋:一圈本色木架上码满了竹简图策,一座剑架立在书架前,横架着的一口长剑已经是铜锈斑驳了,书屋正中的大案上有一副紫红色的秦筝,筝前端坐着一位白发如雪的老者,若非那撒开在坐席上的大红裙裾,谁也不会从那枯瘦的身躯看出这是个女子。她肃然端坐案前,手中拨弄着秦筝,时不时长长地一声叹息。
“惠文太后,因何烦恼?”一个吴语口音的甜美声音在幽静的大屋荡了开来。
“是芈八子之人么?”白发女子依旧肃然端坐着。
“太后明锐,小女子无须隐瞒。”甜美的声音飘荡着。
“一朝掌权,痛下杀手,芈八子何须出此下策?”白发女人舒缓地抚弄着竹简。
“太后年高,无疾而终,当是上策。”
“请转告芈八子:她可以杀我,然不可以误秦。”白发女子的声音突然严厉,“否则,她将无颜见先王于九泉之下!”
“小女子谨记在心。”
白发女子站了起来。那座剑架轻轻地摇晃了一下。灯光下,她是那样枯瘦衰老,仿佛全部的血肉都干涸在了那副嶙峋的骨架里。一副瘦骨高挑着空荡荡的大红长裙,衬着雪白的长发与苍白的面容,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下森森可怖。若在平日,任谁也想不到这是昔日风韵倾国的惠文后。她空洞的眼神盯住了那座剑架,叹息一声道:“姑娘,你站在那里给我听着:嬴稷虽是芈八子所生,但更是先王骨血,是秦国君主。本太后,给嬴稷留下了一件镇国利器。芈八子,一定要妥善地交付于他。”说罢走到屋角一口大铜箱前轻轻一叩,“这口铜箱。这是钥匙。”当啷一声,一支六寸长的铜钥匙丢在了箱盖上。
“小女子谨记在心。”甜美的声音微微发颤,依旧是那样恭谨。
白发女子转身,背负双手,坦然发问:“说,想教本后如何去法?”
少女似乎有了一种感动:“太后请坐。小女子当报太后谋国之心。”
白发女子走到大案前席地就座,猛然挥臂而下,秦筝突然间叮咚而起,沙哑的嗓音发出激越悲伤的吟唱:
幽幽晨风 莽莽北林
未见君子 钦钦忧心
如何如何 忘我实多
隰有桃李 山有松柏
未见君子 荡荡痴心
如何如何 忘我实多……
战国乐谚:激哀之音,莫大秦筝。这种乐器原本是驰驱马背的老秦部族所发端,因其激越悲怆而又急促浑厚似兵争之象,故名之为筝(争),时人称为秦筝。此等激哀之器夜半大作,更有心碎待死之绝唱相伴,激越回荡,令人心痛欲裂。
秦筝歌声中,剑架后走出了一个黑色的纤细身影。只见身影在惠文后身后遥遥推开,双手虚空按摩一般,一团淡淡热气生出扑向秦筝,浓浓热气中闪烁出一束极细的七色光芒,直贯入惠文后脑后。惠文后迷惘地呻吟了一声,似乎怀着甜蜜的梦幻微微一抖,随即扑倒在了大案上,满头白发顿时撒满了秦筝,只听轰然一声大响,秦筝弦断声绝。
纤细的身影颤抖着走到案前,纳头一拜,倏忽消失了。
次日清晨,甘茂接到宫中长史急报:惠文太后不幸薨去。此时新君方立,一切大政事务还都是甘茂的丞相府料理处置。虽然这是宫中事务,但太后丧葬历来在国事之列,须得有外臣主理。甘茂立即下令知会太医令、太史令会同前往,以定死因,以入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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