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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之崛起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孙皓晖
嬴离原本的谋划,是以左庶长拥有的金令箭为凭,使藏匿在府中的封地老军以工匠身份分批进入王宫;在深夜秘密突袭寝宫与秘殿地宫,搜出秦武王尸体;而后立即公诸朝野,以“谋逆弑君”问罪于甘茂一党;再后便以肃逆靖国之功即位称王。只要秦武王尸体一出,甘茂一班实权大臣便难逃“谋杀国君”的大罪。纵是嬴壮军力稍差,愤怒的老秦人也会举国讨贼,仅是咸阳老秦人也会撕碎了这班没有根基的新宠。这里的根本因由是:在国人眼里,秦王虽然负伤,却还健在王位,骤然出现死去已久的秦王尸体,不是谋逆弑君却是甚来?那时,秘不发丧一事甘茂一党无法辩驳清楚,嬴壮也根本不会给他辩驳的机会。如此做来,即或万一失败,嬴壮嬴离兄弟也是国人眼中的护国猛士。
可是,哥哥嬴离的惨死,使嬴壮怒火中烧,立即接受了嬴显的进言:“末将愿亲率两千锐士进入咸阳,同时猛攻甘茂芈戎府邸,为离王叔雪此大仇。”于是,原本的秘密突袭变成了公然攻杀,由王宫入手变成了三处同时发动猛攻。
嬴壮熟悉宫廷,亲自率领老军进攻王宫。嬴显的两千布衣壮汉兵分两路,同时猛攻丞相府与蓝田将军府。这两座府邸都在王宫广场外的正阳坊,与王宫相距仅有两箭之地,相互杀声可闻,王城内外立即大乱了。
王宫广场外与寻常时日一样,只有一个百人队巡守。王室护军虽然精锐,毕竟极少打仗,且有宣示威仪之使命,手中军器以显赫的矛戈斧钺为主。这几种兵器完全是春秋形制,头体分离,外形长大,打造得极为精良,纵是夜间也熠熠生光,使用起来却远不如长剑短刀顺手,在战场上早已经被淘汰,与战国中期的连体铸造的实战兵器剑、矛、大刀等根本无法相比。嬴壮的六百老军个个都是百战死士,人人一口十多斤的精铁重剑,或一口厚背宽刃短刀,猛勇杀来,禁军百人队片刻崩溃,尸横当场,鲜血汩汩流淌在广场的白玉大砖上。
广场百人队一崩溃,侍女内侍尖叫着惊慌四窜,却没有护军源源开来。见此情景,嬴壮立时料定甘茂一党毫无防备,立即大手一挥下令:“三路分进,务必搜出我王尸身!”六百老军闻声飞动,在熟悉王宫的向导带领下立即分成三路杀进寝宫、秘殿与地宫。
嬴离曾经提醒:“王尸所在,必是寝宫冷室。”因为尸身在夏日必得大冰镇之,方可防止腐臭气息弥漫宫中。但为万无一失,嬴离事前还是谋定了三处藏尸处所。嬴壮对宫廷无处不熟,非常赞同嬴离的判断,此时亲自率领二百老军进入了寝宫。
从广场冲到寝宫,沿途要经过三座大殿与曲曲折折的回廊殿阁。一路上侍女内侍四散飞窜,嬴壮的二百老军全然不理,只轰隆隆向寝宫冲来。及至冲到寝宫的石墙大门,却有一个百人队严阵以待。嬴壮也不多说,只一声大吼:“杀——”当先冲杀了过去。嬴壮本是猛壮绝伦,手中又有一口世无其匹的家传利器——蚩尤天月剑,剑气森森,当者披靡。一个猛冲,据守高大石门的百人队死伤遍地,老军们呼啸喊杀着一拥而入。
王城大寝宫是一片占地百余亩的殿阁园林,其中又分为若干小庭院。国君寝宫与王后寝宫相邻,坐落在整个大寝宫的中央地带,左池右林,前竹后山,异常的幽深静谧。除了朝会,国君时常也在寝宫的书房里处置公文。嬴壮在惠文后的寝宫里住了二十一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不过,杀完百人队便带着老军一鼓作气冲进了东面的国君寝宫。
冲过庭院,冲过竹林茅亭,是一座围成方形的高大房屋。这房屋外表朴实厚重,实际上却是大石砌墙三重屋顶,非但坚固得无与伦比,更是冬暖夏凉惬意非常。每边六开间,二十四间房屋围成一个天井式庭院。当嬴壮老军冲进天井时,整个寝宫在大片火把下人影皆无,一片寂然。嬴壮心头倏忽一凉,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猛然一怔。
正在此时,屋顶猛然一阵哈哈大笑:“左庶长,来得正好!”
嬴壮抬头,朦胧夜色中赫然一座黑铁塔矗立在屋顶正北,声音生疏不辨,不禁沉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入宫谋逆!”
屋顶黑铁塔又是一阵大笑:“在下栎阳令魏冄是也。谁个谋逆?刀剑说话!”说罢手中一面令旗“啪”地劈下,一阵尖厉的牛角号骤然划破了夜空。随着尖厉的牛角号,寝宫四面沉雷滚滚,四面屋顶骤然竖起了四道黑色人墙。
“左庶长,四面伏兵包围了寝宫!”一个府吏举着火把冲进来惊慌高喊。
嬴壮尚未开口,屋顶魏冄高声道:“老军们听了:嬴壮狼子野心,格杀勿论!尔等老秦功臣,走出寝宫,一概不究。但从谋逆,连坐同罪!”嬴壮冷冷一笑,对老军们环绕拱手,慷慨激昂道:“原想大功告成,与诸位共享秦国。不想中贼恶计,诸位都有妻室家园,快出宫各自去了!”火把下,两百老军却“刷”地举起刀剑齐声大吼:“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誓死追随公子!”嬴壮双眼顿时湿润了,向老军们深深一躬,转身对着屋顶一声嘶吼:“魏冄楚贼,嬴壮纵死,也要将贼罪恶大白于天下!”蚩尤天月剑一挥,“冲进寝宫,搜出王尸!”两百老军呐喊一声,鼓勇向四面大屋中冲去。
此时,一阵更加猛烈的呐喊骤然响起,在小小的天井庭院汇合着老军呐喊,炸雷当头般令人震颤。随着这声炸雷,四面大屋中轰轰拥出四排顶盔贯甲的黑色铁塔,甲叶铿锵,重剑生光,青铜面具一片森然。一看阵势,便知这是秦军的铁鹰锐士到了。嬴壮一怔,还没来得及发令,老军们已齐齐呐喊一声:“杀——”冲上去杀在了一起。
这些老军原是身经百战,人怀必死之心,越是遇到强敌斗志越是勇猛,此刻见铁鹰锐士出动,更是激起了好胜杀心,那股腾腾杀气分明是以杀死一个铁鹰锐士为无上荣誉。虽则如此,老军们毕竟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且大多都有累累伤病在身,冲到铁鹰锐士队前,像碰到了铜墙铁壁一般。秦军的铁鹰锐士都是千万选一的猛士,一身精铁甲胄就有百斤左右,每口量力特殊打造的重剑至少都在二十斤上下,再戴上青铜面具,穿上外镶铁叶的牛皮战靴,往当地一矗,活生生一座丈二铁塔,比布衣老军们足足高出两头有余。虽然每排只有五个铁鹰锐士,间距展开,却将每面走廊堵得严严实实。老军们呐喊杀来,几乎是十对一的围杀。黑铁塔们却肃立无声,但有刀剑到来,重剑伸出只一绞,总有四五口刀剑带着尖锐的哨音飞上屋顶。片刻之间,老军们手中的刀剑十之七八脱手去了。
老军们气血上涌,四面嘶吼,一齐徒手扑来。按照战阵传统,这种不要命的同归于尽的死打死缠,是最令强者一方头疼的。这也是兵法反复提醒将士们“穷寇勿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诸般道理所在。
然则,此刻景象却令人惊骇,连站在廊下的嬴壮也被震慑得目瞪口呆。
若铁鹰锐士们抡开重剑,这些徒手老军的血肉之躯,如何经得住能在战阵百人围困中独自激战而矗立到最后的铁塔猛士们的片刻屠杀?也许,老军们此刻求之不得的正是这种惨烈的死法。可怪异的是,铁鹰锐士们一齐抛开了手中重剑,徒手抓起一个个老军向房顶抛去,只见一个个身影嗖嗖直上夜空,恰似一个个老军轻身飞去一般。尚未被扔出的老军们有的爬,有的站,有的跳,或抱住黑铁塔的腿腰猛力拉扯,或在黑铁塔的背部头部猛烈捶打。可黑铁塔依然是黑铁塔,座座纹丝不动,没有一座移动位置,没有一座停止手臂的挥舞飞掷。不消片刻,随着屋顶连珠大鼓般的高声报数,天井中的两百老军踪迹皆无。
嬴壮毛发倒竖血脉偾张,炸雷般怒吼一声倏地飞身上了屋顶:“魏冄楚贼!敢与嬴壮单兵决斗么?”令嬴壮惊异的是,屋顶上竟只有寥寥几个身影。
朦胧月色下,魏冄哈哈大笑道:“嬴壮,仗恃你那蚩尤天月剑欺侮老夫么?”
“宵小楚贼!”嬴壮大喝一声,右手只一甩,弯弓似的蚩尤天月剑闪出一道青色光芒,“嘭”地钉在了屋脊石鹰上。嬴壮冷笑道:“收拾你这楚贼,用得着玷污天月剑?”
“好!嬴壮算得一条硬汉。”魏冄高声赞叹间,手腕一抖,铁剑也“噗”地插进了大瓦之中,“今日魏冄也武他一回!”踩着硕大厚实的瓦片大步走了过来。
正在此时,却闻寝宫一声高喊:“大哥且慢!芈戎来也——”天井中嗖地蹿上了一条黑影,恰恰落在了嬴壮面前,悠然一笑,“左庶长,不想杀芈戎么?”
嬴壮听得芈戎二字,齿缝间喷出咝咝冷气:“芈戎,是你杀死了我嬴离哥哥?”
“乱国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杀死奸妖,芈戎大功!”
“楚贼!你敢咒骂他。”嬴壮一声大喝,从战靴中嗖地拔出一口青光闪烁的匕首,仰天大叫一声,“离大哥,看我手刃楚贼,为你复仇!”一个前扑,匕首直刺芈戎胸前。
芈戎是一口半月吴钩,当胸一个斜划同时向后一跃,人已闪开在两步之外。芈戎职司军政,虽不擅战阵,个人剑术决斗却是一流的吴钩高手。吴钩本是江南三强楚吴越的特殊剑器,恰恰合了江南人的灵动之相,与关西秦人的剑器路数大是不同。前者轻灵飞动,后者大开大阖。嬴壮本是老秦大将世家,加之力大猛勇,手中虽是一把尺余匕首,也是威猛绝伦地硬实拼杀。芈戎身材瘦长,纵跃腾挪极是灵便,半月吴钩划劈刺挑点,电光石火般挡住了嬴壮的杀手攻势。
魏冄已经退到了对面屋顶,看看芈戎未必能战胜嬴壮,将手中令旗一劈,顿时从寝宫庭院飞上了五名铁鹰锐士,踩得屋顶一阵咯吱乱响。魏冄此时是朝政谋划:决斗能杀则杀,决斗不能杀则阵杀,绝不能以迂腐的决斗规矩走了这个大奸元凶。此时,芈戎与嬴壮斗得难分高下。芈戎轻灵,却无法近身致命击刺。嬴壮猛勇力大,却总在致命一击时失之毫厘。
魏冄猛然大喊一声:“太后请回宫!与你无干。”
嬴壮正被不断纵跃的芈戎引到屋檐,闻声不禁回头,芈戎恰好一脚踹到胸前,嬴壮一个踉跄轰然后倒,直挺挺跌落在天井石案上,只听一声沉闷的号叫,没有了声息。
魏冄高声下令:“收拾尸体,撤出寝宫!”
片刻之后,魏冄接到三路捷报:寝宫另外两支老军被两百名埋伏的铁鹰锐士如法炮制,全数活擒;进攻甘茂丞相府与芈戎府邸的嬴显部卒佯攻一时,便与白山的一千铁骑会合,包围了嬴壮府邸,将府中人口全部拘押;甘茂亲自率领一千甲士进入王宫守护,各个要害重地均被看守戒严。
甘茂与魏冄在王宫广场会合,第一句话便是:“嬴壮如何?不能留口!”
魏冄哈哈大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来,请丞相验明正身!”
两个士卒抬过一具尸体,甘茂举着火把一端详,长吁一声软倒在地上。
鄜山,洛水东岸山地,战国秦时为雕阴县,在今陕西中部富县地区。
频阳,战国秦县,今陕西中部富平县地区。
五 慨其叹矣 遇人之艰难
苍莽的河西高原上,一支马队飞驰向北,又一次越过了九原,沿着阴山草原向东面的燕国兼程疾进。马队前列一面黑旗大书“秦王特使白”五个大字,旗下一辆虚空的青铜轺车,车旁一员黑色斗篷的年轻大将,正是白起。
一月之前,白起率领五万大军兼程北上离石要塞,准备抵抗赵国的突然袭击。白起对各国战事与领兵将领历来留心,听说赵国是廉颇统兵,直感赵国可能未必全力攻秦,而是要试探一番,绝不会贸然行事。白起这种直感的根由在于两个事实:其一是赵国的赵雍刚刚即位三年,正在筹划一场雄心勃勃的变法,此时轻易不会冒险寻衅;其二是两个月前三晋联军在宜阳新败,赵国对秦军战力依旧心怀忌惮。以此推测,很可能是赵国因无法断定秦国内政局势,而对嬴壮虚应故事,派出廉颇为将,更有着另一种意味。
廉颇者,赵国马邑人也。少年从戎,胆气豪壮,每战必鼓勇冲锋,凭着血战之功从卒长一步步地做到了将军。赵肃侯二十年时,廉颇已经是最年轻的赵军大将,成为赵国专门对付匈奴、东胡、林胡的北军的颇具威名的大将。此人多在阴山草原与匈奴骑兵周旋,打仗勇猛顽强。一次带领两千骑兵护送赵国马群南下,不想却被草原深处倏忽杀来抢掠马群的万余骑兵包围。部将皆有惧色,纷纷建言弃马南逃。年轻的廉颇厉声高呼:“军马为国本!弃马逃命,何异叛国?谁敢言走,立斩军前!”将士闻声肃然,同声齐吼:“愿随将军死战报国!”廉颇立即下令将马群赶到最近的山头后面,而后派出飞骑南下搬取救兵,接着以这座月牙形的山包作为依托,将两千精骑分做四队:一队正面在山口迎敌,两队从左右两翼出击,一队在山坡高处相机策应薄弱处。当匈奴骑兵乌云沉雷般隆隆卷来的时候,廉颇振臂高呼:“猛士报国——杀——”散发袒臂身先士卒,亲自率领五百骑士从正面杀出。
匈奴战法简单,刚刚冲进山坳,见三面红色骑兵如漫天红云般掩杀而来,当即惊慌后撤。廉颇立即回军。片刻之后,匈奴大将见赵军沉寂,又派出两千骑兵试探进攻,又被廉颇的三面包抄加压顶一击斩杀大半。匈奴大将虽然惊骇,却也看清了赵军虚实,休整片刻,立即派出五千骑做第二波猛攻。廉颇如法炮制,又斩杀匈奴骑士千余人。此时天色已晚,双方遥遥对峙扎营。廉颇亲自站在山头,一直瞭望到夜半,听得随风飘来的匈奴大营的狂呼痛饮声,廉颇断然下令三百骑士圈赶马群悄悄远撤,其余骑士夜袭匈奴。廉颇一马当先,千余骑士分做三面杀出,猛烈攻入敌营。匈奴不明真相,大是惊慌,丢下两千多具尸体逃遁而去。
经此一战,年轻廉颇的勇气闻名天下,被呼为“冠军勇将”。
如此一个年轻勇将,做了前军大将后却惊人的持重谨慎,从不贸然作战。赵肃侯死后,赵雍即位,擢升廉颇为前将军。这前将军不是前军主将,而是整个赵国的前敌大将。赵国当时还没有大将军,经常是国君亲自统兵。廉颇这个前将军实则便是号令战阵的主将,成了事实上的掌军大将。令天下刮目相看的是,廉颇初掌高位,用兵持重,每战必先坚守,待敌松懈而后猛攻,很少出过差错。如此一来,廉颇又有了一个称号——善守廉颇。如此一个行伍出身的年轻名将,他能贸然偷袭秦国?
白起想得透彻,也做得扎实。大军一路北上,大张旗鼓,尽显军威,同时派出大批斥候化装成平民到赵国晋阳散布秦国大军北上的消息。在离石要塞扎营后,秦军更在大河两岸大张旌旗,号称“铁骑十万抗赵军”,日每大肆操演,喊杀震天,明知有赵国斥候探营也毫不介意。同时,白起将三万铁骑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秘密开到离石要塞东北的大峡谷中埋伏起来。这里是赵军从晋阳攻秦的必经之路,若赵军当真袭击,白起便要在这里痛下杀手。
终于,旬日之后,探马来报:赵国军马从晋阳回撤,进驻赵国腹地——邯郸东北的漳水河谷。一场秦国很不愿意开打的大战,便这样消弭于无形了。
就在白起准备回军蓝田时,咸阳的快马特使来到,带来了全副出使仪仗与国书,也带来了甘茂魏冄合署的密件,要白起做“迎后特使”,到燕国迎接芈王妃回咸阳。那封短短的密件,白起几乎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咸阳大事底定,谋逆全数伏法,新君已入王城,正在发丧国葬。将军熟悉燕国,可以特使之身北上,迎接芈太后作速回秦。”白起自然立即掂量到了“太后”两字的分量。新君母子患难与共,新君又正在少年之期,尚未加冠,国中权臣林立,用春秋老话说,这正是“主少国疑”的微妙时期。当此之时,一个素有根基且久经沧桑的太后可是非同一般。也就是说,正因为事关重大,与迎接新君一般要紧,咸阳诸方才让白起这个目下不可或缺的大将做了特使。
半个月后,白起的特使马队终于到了燕山脚下,蓟城箭楼遥遥在望了。
按邦交礼仪,特使只能带十名护卫进入国都,一千铁骑不能入城。白起下令铁骑在城外三十里扎营,自己带领两个文吏与十名铁鹰锐士并全副仪仗,换乘青铜轺车,辚辚进了蓟城。
进得蓟城,白起径直来到亚卿府拜见乐毅。燕国在子之之乱后,戒惧大权旁落,燕昭王索性不再设置丞相,而以上卿、亚卿分署政务。而此时上卿只是虚位,只有乐毅这个亚卿是实权军政大臣,中大夫剧辛辅助。所以这亚卿府实际上是燕国政务中枢,凡有特使,必先在亚卿府勘验国书印鉴并沟通出使使命,而后由亚卿府根据特使职爵高低与使命重要程度,安置驿馆的待客等级,再禀报国君确定是否会见特使。这一切,在中原战国,都是由丞相府的一个专门官署完成的,秦国、赵国叫行人署,魏国叫典客署,齐国叫诸侯主客,楚国则叫谒者。燕国初复,亚卿府属吏很少,与各国来往也很少,没有专司外事的官署,一切都得晋见乐毅才能完成。
亚卿府是一座简朴的三进庭院,门前车马场也只有两三排拴马桩,而没有专门停车的空场。白起高车骏马而来,在连牛车都很少的蓟城如鹤立鸡群一般。白起素来厌恶浮华,更不擅排场,一箭之外早早下马,徒步走到了亚卿府门,对着门吏肃然拱手道:“秦国新君特使白起,请见亚卿。”
门吏已经早早看见了这一队煊赫车马与特使大旗,心想强秦特使必倨傲无礼,整整衣衫对门廊四名甲士高声咳嗽示意,要精神抖擞地给秦国特使一个软钉子碰。正在此时,却见白起徒步走来,门吏正在暗自惊讶,不防这位高冠斗篷的特使竟拱手礼让,门吏顿时觉得大是风光,连忙深深一躬道:“特使稍待,小吏即刻禀报亚卿。”一溜碎步消失在影壁后面。
片刻之间,门内一阵笑声,乐毅亲自迎了出来,在廊下遥遥拱手道:“白起将军,别来无恙乎?”身后却是一个大袖飘飘的红衣中年人。
“末将白起,参见亚卿。”白起没想到乐毅亲自出迎,肃然躬身一个大礼。
乐毅已经大笑着走了过来,拉住白起的手道:“将军做特使,当真难为也。”说着一指身后的红衣人笑道,“这位是稷下名士、中大夫剧辛,认认了。”
红衣人一直在专注地端详白起,目光炯炯发亮,浑然无觉。白起久在军旅不擅应酬,被他看得有些发窘,连忙拱手一礼道:“末将白起,见过中大夫。”
剧辛恍然醒悟,哈哈大笑道:“将军异相也,剧辛失礼,幸勿见怪。”
乐毅笑道:“剧辛曾师从相学名家唐举,对将军定有评点。走,府中说话。”
随着乐毅过了影壁,白起略一打量,见这个燕国权臣的三进府邸竟是一眼望穿:中间一片竹林庭院,正北一座六开间的国事堂,东边一排青砖瓦房是属吏官署,西边一排是护卫仆役的住房;国事堂后空空荡荡,显然是一片后园了。院中除了那片翠绿的竹林,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乐毅见白起似有惊讶之色,悠然笑道:“乐毅也爱广厦高车,惜乎蓟城毁于战火,将相皆是牛车蓬荜,将军见笑了。”白起肃然拱手道:“时穷志节显,亚卿居高位而节用,白起景仰之至,岂敢心存轻薄?”白起不擅笑谈周旋,一番庄重竟使豁达豪爽的乐毅哈哈大笑起来:“些许细节,竟得将军如此奖掖,乐毅诚惶诚恐也。”说是诚惶诚恐,脸上却写满了何足道哉,说话间乐毅拉着白起进了国事堂旁边的一间大厅。
“上酒!”尚未落座,乐毅一声吩咐。
白起一拱手道:“国事重地,不当饮酒,何敢叨扰亚卿?”
乐毅笑道:“别个来,乐毅也不想饮。将军前来,却要破例。”
剧辛喟然一叹:“亚卿律己甚严,今日破例,难得也。”
说话间,一名老仆已经抱来了三坛燕酒,又有一名小厮捧来了一个大木盘,盘中三只陶碗三方红亮的酱肉,仅此而已。片刻摆得齐整,乐毅亲自开坛为白起、剧辛斟酒,而后归座举碗笑道:“乐毅久闻白起军中人杰,相见恨晚也。来!为将军洗尘,共干一碗!”说罢举着大碗汩汩饮尽了。白起双手举碗道:“亚卿名将世家,白起行伍后进,何敢当亚卿如此奖掖?谢过亚卿!”也举起大碗汩汩饮尽了。乐毅摇头道:“将军差矣!岂不闻名相起于州部,猛将发于卒伍?战阵死生之地,最见真才。世家云云,岂是我等所看重?”白起原是本色秉性,最为厌恶名门后裔的虚荣浮华,见乐毅非但不以名将之后骄人,反倒鄙薄此等行径,不禁心中一热大是感慨:“亚卿之言,正是雄杰情怀,燕国大幸也!”乐毅大笑,拍案道:“剧辛大夫兼通相学,且说说座中雄杰何人?”白起道:“亚卿笑谈了。星相占卜,军旅大忌,白起历来不信,何足为凭?”
“将军差矣!”一言落点,剧辛大摇其头,“星相占卜之用,在谋不在断。断事决策不以星相占卜为凭,而以恪尽人事为根基,此乃事之本也。然其所以长盛不衰,便在于补人谋之短,揣测冥冥未知之奥秘。人世天道既有奥秘,则必有不测之变。是以,星相占卜常多名实相违,使人错愕不已,雄杰贤智便大多视为虚妄。譬如周武王兴兵伐纣而占于太庙,时当雷电交作,太公奋然踩碎龟甲,大呼:‘吊民伐罪乃天下正道!当为则为!何须问腐朽龟甲!’由此观之,将军所言乃是正道也。然若用于观人谋事,星相占卜则往往能料人谋之不能料处,解惑补差,而未必处处荒诞不实。其中更有天赋异禀者,其神异之能,往往令人咋舌!以孔夫子之博大,不言怪力乱神,却修《易》而韦编三绝,况于我等乎?究其实,星相占卜为器用之学,用之当则当,用之不当则不当。一言抹杀,将军有失偏颇也。”一席话名士论学一般细密。
白起听得一怔,拱手道:“大夫之论,诚为一家之言。白起谨受教。”
对此等学问,白起原本不甚了了,军旅实战更是实打实地凭实情断事,从来没有过观星看相占卜的经历。从少年知书习武,白起便信奉“兵家以人事为本”,从不相信所谓的天官阴阳望气断兵之类的虚妄之说。在他的记忆里,所有的兵家大师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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