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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之崛起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孙皓晖
八千铁骑在手,又是嬴显掌兵,嬴壮顿感底气十足。
回到咸阳府邸,嬴壮专一拜望了几家有封地的王族贵胄。自商鞅变法之后,秦国世族贵胄保留的封地最多没有超过二十里者,非但土地少,且没有任何治权,唯独有数量很少的象征性赋税。此情此景,自然不可能蓄养私兵。这些王族贵胄所有的,只是在长期征战中累积门下的一些伤残旧部。这些旧部在从军之前,或是依附王族的隶农子弟,或是本族的平民支脉子弟,或是仆役子弟。他们跟随老主人长期驰驱沙场,伤残之后纵然有军功爵位,也仍然举家住在老主人的封地里、家园里,与老主人终身相依。这些人虽不是私兵,也不会形成很硬实的战力,但却忠实可靠,尤其有一样长处:人皆百战余生,个个胆色极正,若是为主人复仇效力,说杀人不眨眼毫不为过。若能将此等死士聚拢得数百上千,那便是一支冲击王宫的惊人力量。
但是,这几家贵胄的家主却都是白发苍苍的老秦臣子,都已经到了深居简出的晚境,平日里从不过问国事。要他们卷入争王旋涡,那是太难太难了。嬴壮虽然打着太后旗号,说是借老兵陪太后西行狩猎,也还是没有结果。最令嬴壮不解的是,一夜之间,这些老人竟然一齐聋了。任你在耳边高声嚷叫加比划,他只摇着雪白的头颅笑哈哈百般打岔,一句话也没办法说清。拜访几家后,嬴壮大觉蹊跷,立即中止了拜望。
就在当天晚上,嬴壮接到密报:挂名右丞相樗里疾近日频频出入王族门庭,每次都是醺醺大醉地出门。“老匹夫!黑猪!”嬴壮怒火中烧,狠狠骂了一声,几乎要跳起来立即去杀了这个令人生厌的老外戚。仔细思谋一阵,嬴壮还是压下了怒火,策马直奔自己封地。
次日傍晚,嬴壮从封地回来,见书案上赫然插着一支野雉翎。那华丽绚烂的尾羽,一看便是赵国最有名的山雉翎。嬴壮惊喜过望,立即直奔后园芙蕖池,进得池中茅亭,白衣面纱的嬴离已在等候。
“赵国如何?动手么?”拱手之间,嬴壮的话已经急迫出口。
嬴离的少年嗓音悠然如故:“先入座了。红芙蓉,上酒。”话音落点,荷花扁舟中一声清丽的回应,一个红衣少女倏忽飞上茅亭,石案上有了一只精致的木桶与两只闪亮的铜爵。嬴离大袖一挥道:“来,兰陵美酒,壮弟心志!”嬴壮与父亲一样急性子,对这位哥哥在紧迫时刻的神秘兮兮颇有些不耐,但又无可奈何,举起酒爵一饮而尽:“好!为哥哥接风洗尘。”只是将话题往回扯。嬴离举爵一呷,悠然笑道:“还算顺当。赵王已经派出前将军廉颇率军八万,进入晋阳,旬日后开始猛攻离石要塞,压迫河西。”
“好!”嬴壮拍案而起,“有赵国出兵,大事底定。”
“先沉住气。”嬴离淡淡道,“赵国出兵有索求,赵雍又黑又狠。”
“甚个索求?割地?”
“正是。‘嬴壮即位之日,割让河西十二城’,此乃赵雍原话。”
“欺人太甚!”嬴壮面色铁青,一拳砸在石案上,震得大铜爵跳起落案,“当”的一声大响。嬴离的少年嗓音却笑得脆亮:“壮弟何其憨直也?今日割给他,明日不能夺回来?”嬴壮黑着脸骂道:“鸟!嬴壮称王,第一个灭了赵国,看谁黑狠!”嬴离摇头笑了:“壮弟总是太憨直。若得即位,当先灭燕国,以通燕卖秦之罪处死嬴稷母子,稳固根基,然后才说得灭赵。”嬴壮一阵思忖拱手道:“哥哥高明,便是这般。”嬴离纤细的手指叩着石案问:“调兵之事如何了?”嬴壮点点头道:“事是顺当。我只放心不下这个嬴显,他与哥哥交谊深么?”
“你可晓得,嬴显本来姓氏?”嬴离轻声笑问。
嬴壮大惑不解:“嬴显嬴显,还能不是嬴氏王族姓氏?”
嬴离微微叹息了一声,站了起来,望着月色下绿蒙蒙的芙蕖池,背对着嬴壮轻声道:“嬴显,是芈王妃嫁到秦国前的生子,母姓芈氏,父姓至今不明。”
嬴壮大是吃惊道:“芈王妃嫁前生子,惠王能不知道?如何还娶她过来?”
嬴离摇摇头道:“楚秦两国风习奔放,几曾有人计较过婚前生子了?不闻秦谚:婚前生子,夫家大福。”
“倒也是。”嬴壮点点头,“听说芈王妃嫁来时,嬴荡尚未出生,惠文王尚没有儿子。”
嬴离清亮的声音有些颤抖:“嬴显与我一般,都做过伶仃子弟,我等一起浪迹过十年。”
“哥哥哪里话?芈氏楚人,我可是在濮阳找见你的啊?”嬴壮云山雾罩了。
“那是后话了。”嬴离断断续续地唏嘘叙说着,“三十多年前,我被惠文太后的宫女带出咸阳,在楚国云梦泽北岸隐居了下来。我长到五六岁的时候,经常与养母到云梦泽打鱼采莲。一次,遇到了同样在打鱼采莲的一对母子。我站在船头,惊讶地看着对面船头那个与我一般大小但却虎势得多的孩童,不想却滑到了水里。养母不擅水性,急得高声哭喊起来。那个孩童一个鱼跃入水,将我举起来游到了船边。养母为了感谢那母子二人,留他们在小庄里住了三日。奇怪的是,三日之中,我与那个孩童只顾玩耍,两个大人也只是闲话鱼桑,谁也没有问对方的来历身世。从那之后,我几乎与那个孩童天天在水边见面,不是住在他家,就是住在我家。我喜欢那个孩童,是因为他从来不怕我一头白发一张红脸,处处都护着我。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一起打鱼,一起练剑,一起读书。在十五岁那年的立春日,他突然来向我辞行,说他要到秦国咸阳去了……也就是那一日,我才知道了他的姓名——芈显。那个三星玉佩,便是他给我留下的念物。养母知道了这件事,惊讶得枯坐了一夜,第二天便带着我北上了。二十岁那年,养母辛劳成疾,昏倒在了院中的老桑树下,艰难说完我的身世,便死了……我回到咸阳后,花了三年工夫,才悄悄找到了芈显。那时,他已经是嬴显了。每次月圆之夜,只要他的军营在百里之内,他都会赶到这芙蕖园与我盘桓饮酒。他的军营要驻得远,我这闲人就去找他。你说,如此一个沧桑人物,不值得共艰危么?”
嬴壮听得一时回不过味来,口中只喃喃道:“好个芈显,好个嬴显,谁是谁也?真道个乱得糊涂。”
“何管谁是谁?只管我是谁。”嬴离回过身来,第一次掀开面纱,雪白的长发衬着鲜红的面容,令人心颤的妖冶怪诞!嬴壮虽然与这个哥哥同宅居住十余年,也常常为哥哥的命运暗自叹息,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哥哥的真实面目。今日月光之下,乍见白发如雪面容如血,竟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向后退了两步。
嬴离两排牙齿森森然一闪,粲然一笑,又放下面纱悠然一叹:“你我同胞骨肉,却有霄壤之别。此间秘密,谁能说清?即或说清,又有何用?时势需要你我做兄弟,便做兄弟,何须去问谁是谁?嬴显本姓是个谜,可后来姓了芈,十多年前又姓了嬴,你却说,他是谁了?我等母亲是胡人,可我们却都姓了嬴,做了秦国王族子孙。想想,假若我等生在胡地草原,还不得举着弯刀骑着骏马长驱南下抢掠秦人?冥冥上苍造化,谁能说得清白?”
嬴壮长叹一声,一拳砸下:“不说了!旬日后动手!封地老军们,我也安顿好了。”
嬴离平静地点点头,突然曼声吟诵:“无草不死,无木不萎,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清亮的嗓音有几分激越颤抖,“壮弟夺得天下第一王位,离也不枉在王室走了一遭,此生足矣!”
“大哥,”嬴壮心下一沉,“王位大业,是你我兄弟共创,属我两人。”
嬴离大笑一阵,声音如莺鸣鹤唳:“错也!你便是你,我便是我。王位有共创,却没有共享!没有!嬴离要的,只是‘人杰’二字,不要别的。兄弟,你,你可知道我心……”说话间一声哽咽,骤然伏案放声痛哭。嬴壮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却只是木然地站着。
月亮升上中天,星光稀稀落落地闪烁着。万绿丛中的哭泣仿佛细亮滞塞的琴声,又像曲折回环的莺鸣,洒落在绿蒙蒙的芙蕖园中,飘散在碧蓝的夜空里。
白起马队终于星夜兼程地赶回了咸阳。
过了离石要塞,一日之间进入了河西阳周地面。阳周城西与秦长城相距五十余里,北与上郡治所肤施城相距一百余里,决然是秦军的有效控制区域了。虽则如此,白起还是没有进阳周城,只派出斥候持前将军令箭进城,向阳周将军通报过境,马队却开到城北一条小河的隐蔽河谷里驻扎。
白起传下军令:休整一宿,埋锅造饭刷洗战马,天明立即起程。马队千里驰驱,这是第一次埋锅造饭,铁鹰锐士们分外兴奋,营帐未扎好已是炊烟袅袅人喊马嘶了。须臾之间,白起派进阳周城的斥候飞骑归来,带来了阳周将军犒劳的一车青萝卜与十只宰杀好的肥羊,河谷里顿时一片欢呼。正在此时,又有斥候飞报:蓝田将军芈戎率两千铁骑到达阳周城南。白起心知是甘茂派来的迎接军马,蓝田将军芈戎又是新君嬴稷的舅父,立即来到一座护卫森严的小帐篷禀报。
嬴稷一路行来,都是完全的骑士装束,除了穿不了铁鹰锐士特有的铁甲重胄,几乎全然一个真正的快马骑士。白起派定王陵率一个百人队专门护卫照料嬴稷,严令不得有丝毫差错。王陵精明干练,出发时在燕国于延水草原准备了几只装满马奶的皮袋与几贴牧民疗伤镇痛的土膏药,派两个出身药农的骑士,专门照拂嬴稷吃喝上药。
一路驰驱颠簸,竟安然无恙地下来了。嬴稷虽是少年,在燕国也是饱经磨难,锤炼得稳健顽强,全然不像一个少不更事的十六岁少年。一路之上除了上药,他断然拒绝喝马奶,理由只是一句话:“军中无王子,嬴稷与骑士无二!”硬是将马奶教大家均分了喝。骑士们感慨唏嘘,无不暗暗称赞这位小王子。便是那顶专门配给的牛皮厚帐篷,嬴稷也不愿一个人用,坚执要与十个骑士共住。王陵报给白起,白起一想也好,骑士们夹着他夜宿,一则更安全,二则也使王子多一番历练,便随了嬴稷。骑士们都是壮汉猛士,一旦撂倒身躯入睡,鼾声如雷咬牙放屁说梦话,满帐一片龌龊气息。嬴稷虽然也是年少睡深,毕竟从未有过如此经历,常常惊醒过来,耐心地一一将骑士们蹬开的被子或皮袄拉好,又将压在别人身上的粗腿搬开。有时童心大起,将一支毛毛草去抚弄鼾声最大的鼻孔,引来骤然爆发的一串喷嚏,他便哈哈大笑着歪倒在骑士们身边睡着了。可每次天亮醒来,嬴稷都发现自己总睡在最好的位置,盖得又暖和又严实,不禁常常双眼潮湿。
白起大步赶到牛皮帐篷前时,嬴稷正与骑士们笑闹着大吃大喝。见白起到来,满嘴流油盘腿大坐的骑士们箭一般挺身弹起,“嗨”地一躬身散到四周去了。
“将军有事?要走了么?”嬴稷也霍然站了起来。
白起一拱手低声道:“蓝田将军芈戎率两千铁骑来迎,王子是否愿会合南下?”
嬴稷目光一闪:“将军之意?大军行止,嬴稷唯将军是从。”
白起思忖道:“当此非常时期,白起敢问:王子对舅父可知根知底?”
“这位舅父从来没有见过,但请将军决策。”嬴稷没有丝毫犹豫。
白起慨然一拱道:“既然如此,王子可如常在帐。白起自有应对,安保王子三日抵达咸阳。”说罢转身匆匆去了。片刻之后,白起率领十骑出营,直向阳周城南的芈戎大营而来。刚到营门,芈戎带着一个百人队簇拥着一辆青铜轺车飞马驰出。
白起此时是前军大将,军中职级与蓝田将军相同,若论临危受命与兼掌兵符这两点,则身份远比一个尚在朦胧之中的王舅重要得多。但白起秉性冷静,绝不想在需要保密的非常时刻以秘密身份骄人。他遥遥看见芈戎出营,立即下马拱手肃立道边:“前将军白起,拜会蓝田将军。”芈戎一马冲出,见道边一员大将拱手报号,骤然勒马道:“你是何人?白起么?哎呀,不早说!”翻身下马一躬道:“芈戎久闻将军英名,得罪!”一派军营豪爽,毫无作态之相。
白起虽也知道蓝田将军芈戎名头,却是素不相识,眼前寥寥两句,便知芈戎是通达坦直的老军脾性,顿时感到舒心,不禁笑道:“将军握我三军咽喉,白起何敢当得罪二字?”芈戎早听甘茂说了白起的诸般不凡,心下本就敬佩,今见这个年轻将军厚重礼让,不禁大生好感,哈哈大笑着一拍白起肩膀:“有为难处,尽管找我!牛肉大饼给你最鲜的。”白起向来不苟言笑,也不禁大笑起来:“好!但有仗打,少不得聒噪,白起先行谢过。”芈戎笑脸骤然收敛,低声道:“快走!我得先见见国命根子。”白起双眼向四面一瞄,低声道:“一过离石,命根子便由王陵护送南下了。我在后面掩护,此事怕后不怕前。”芈戎眉头一皱道:“王陵是谁?几多人马?可靠么?”白起低声道:“断无差错!他前行三十里,我等随时都可策应。”芈戎急得直搓手:“误事了,老哥哥回去该狠狠骂我了。”白起一挥手:“不误事,正要借重将军,听我说……”便在芈戎耳边一阵急促低语。芈戎大手一拍道:“妙!便是这般!”立即回头高声下令:“移营城北河谷——”
月亮爬上山头的时候,芈戎与白起的营地合在了一起。
芈戎职司,几乎是秦军最直接的粮草辎重总管,北上人马又是有备而来,衣物军食带得很是充足。而白起马队北上时刚刚开春,骑士还是贴身棉衣外铁甲,再外罩翻毛皮筒。此刻已经是五月初将近麦收时节,一个月间征衣不解驰驱不歇,厚厚的衣甲缝中已经生满了虱子,一出汗瘙痒难耐,急需换单夹军衣。芈戎久做军需,自然深知军中时令。两营合并驻扎,芈戎立即下令将迎驾带来的单夹军衣全数搬出,教白起人马全部换装,又将换下的棉皮军衣连夜运往阳周军库,以蓝田将军名义下令:“洗浆干净缝补妥帖,着军路驿站快马运往蓝田大营充库。”如此一来,白起马队人人轻装,可着劲儿高喊了一阵蓝田将军万岁。
天将黎明,拔营起行,两支人马分道扬镳:芈戎一军大张旌旗仪仗,密匝匝护卫着一辆青铜轺车向正南直下,过高奴,越雕阴,沿洛水直下关中;白起马队则偃旗息鼓,从西南方向沿北地郡进入泾水河谷,直下咸阳。
三日之后的夜半时分,乌云遮月,万籁俱寂,唯有一片蛙鸣回荡在田野池塘。咸阳城西北的山塬上,一支马队衔枚裹蹄,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北阪松林,又直下北阪涉过了沣水,终于悄悄地消失在沣水南岸的松林塬中。
静谧的章台顿时活起来了。
魏冄与白起马队一会合,一阵低声商议,立即将嬴稷接进章台,安顿在章台中心一座四面石墙的大屋里,由一个百人队住在屋外庭院专司护卫,其余铁鹰锐士由王陵率领驻扎在章台外围的松林里做机动策应。一阵忙碌完毕,魏冄对嬴稷一拱手道:“新君未即位,臣若烦琐多礼,反倒误事。王子但吃但睡,将息恢复。外事有臣等操持机断,王子无须操心。”嬴稷笑道:“正是如此,多头计议反倒误事,舅父相机决断便是。”魏冄一躬道:“王子深明事理,臣等自当全力以赴。”说罢对白起一挥手道:“走!到我帐中,事稠着哩!”径自腾腾大步去了。白起向嬴稷一躬道:“栎阳令迅雷飙风,大秦有幸也。”嬴稷笑道:“这个舅父我还是五六岁时见过的。但有将军,嬴稷何虑。你去。”白起道一声“臣告辞”,大步去了。
魏冄的总帐设在章台宫门,实际上便是刚进宫门的第一进,来过这里的大臣吏员们都呼之为前庭。寻常无事,这里都是当值吏员、内侍、护卫的公事房,分为两厢十间。中间一条宽两丈多的青石板庭院,尽头一座巨大的蓝田玉影壁,绕过影壁便进入了国君庭院。因了章台宫后依山冈密林,没有通道,一旦有事,这座前庭便是进出最为方便的通道。魏冄一眼看准了前庭是扼守章台的要害,直接将自己的公务堂设在了这里。两个心腹随员,一个贴身护卫,一间最简朴的书房,便是这座总署的全部。
白起走进书房时,魏冄正伏身在大案上端详一幅羊皮大图。白起走近一瞄魏冄目光所向,慨然拱手道:“公若担心,白起亲率锐士千骑迎接蓝田将军。”魏冄抬起头大手一挥道:“精铁用在刃上,接他做甚?将军且坐,你有更要紧的事。”白起席地坐在案前,终是思忖道:“也是白起思虑不周:蓝田将军地理不熟,若有意外,白起何堪?”魏冄哈哈大笑道:“如何老叨咕此事?我就是等着他遭遇袭击,偏是我想不出此人来路,所以疑惑,将军且莫多心。”白起困惑道:“蓝田将军遭遇袭击,难道是好事?”魏冄皱着眉头道:“蛟龙一出水,我心便安。这种事,打得越准越好!他不露头,你却找谁?”白起恍然道:“依公之言,袭击蓝田将军护卫的王驾,便是谋逆铁证?”魏冄拍案笑道:“正是!疑人谋反,秦法可是不能治罪也。”白起不禁感慨道:“公大明也!若如白起,只知打仗,何能虑及战场之外?”魏冄不禁大笑道:“将军未免自谦了。魏冄一见将军,便知白起将成大秦栋梁!若无将军,这场大事任谁也拿不下来。”白起素来端严厚重,不禁红了脸拱手道:“公谬奖白起,愧不敢当。”魏冄揶揄笑道:“魏冄只会刻薄人,谬奖之事,历来不做。今日你我初识,魏冄一句断言:你我同心,大秦无敌!”白起慨然拱手道:“有公在前,白起服膺!”魏冄拍案大笑道:“快哉快哉!得将军此言,魏冄当浮一大白也!”白起笑道:“改日大白了,今日要听公号令。”
魏冄笑容立即收敛,指点着案上大图道:“我已得到三处密报:其一,赵国廉颇兵出晋阳,企图进犯河西;其二,蓝田大营八千铁骑被左庶长嬴壮调出,去向不明;其三,嬴壮封地一千多老兵,已经秘密分批进了咸阳。将军以为,这三件事关联如何?”目光炯炯地盯着白起,似乎考校一般。
白起毫不犹豫道:“这一目了然:以赵国进犯为夺位时机,八千铁骑镇外围,一千老兵夺宫廷,使我内外不能兼顾,彼却一举成势。”
“正是如此。鸟,嬴壮这厮歹毒!”魏冄站了起来,狠狠骂了一句。
“白起敢问:八千铁骑,何人领兵?”
“裨将嬴显,还是个王子,直娘贼!”魏冄又骂了一句秦人土语。
“嬴显?”白起不禁一愣,“公不知嬴显何许人也?”
“何许人也?”魏冄双目突然圆睁,凌厉地盯着白起。
白起低声道:“嬴显本是前军部将,我接掌前军主将后查看过国尉府册籍,嬴显是当今王子的同母庶兄,芈王妃的亲生子,十年前从楚国入秦从军。”
魏冄惊讶得又气又笑:“你是说,这小子是我外甥?”
“正是。公需冷静思之。”
魏冄一时焦躁,绕着书案转了两圈突然站定道:“不用理睬!但入谋逆,便是谋逆,老天也救他不得!”白起却拱手道:“嬴显在军中也是猛士名将,素来没有歪斜行迹。以白起之见,此事可能有解。”魏冄目光一闪道:“你且说来。”白起一阵低语,魏冄不禁拍了白起肩膀一掌:“想得妙!白起大将之才也。”立即拉着白起入座,一阵密商,白起匆匆去了。魏冄从庭院绕过影壁,直然来见嬴稷。
灯火大亮,嬴稷正在案前擦拭那口须臾不离的吴钩。在燕国几年,由王子特使而沦为人质,嬴稷已经对上层权力场的冰冷与无常有了超越年龄的感触。好端端一个燕国,竟被一个阴鸷凶险的子之搅得几乎亡国,燕国王族也几乎在这场大乱中玉石俱焚,甚至被连根铲除。这一切,都是燕易王过分信任子之,教子之拥兵坐大造成的。在那些大乱的日子里,燕国一片血腥。先是子之与燕国太子姬平双方都追杀自己的政敌,平民国人也趁机抢掠商贾富家,王公贵胄与外国使节变得比寻常平民更危险更可怜。后来又是齐国占领军的大肆杀戮劫掠,蓟城几乎成了一片焦土废墟。若不是母亲机变,千方百计地找到了栎阳公主的下落,带他到残留燕国的北秦部族落脚,嬴稷母子几乎要死在拉锯杀戮的蓟城了。
历经劫难,好容易燕国动乱平息,空前的饥荒与瘟疫却又降临了。饿殍遍野,白骨当道,燕国举目荒凉。半农半牧的北秦部族本来就储粮不多,又要支撑栎阳公主与太子姬平的部分军粮,动乱平息时,战死饿死了几乎一半精壮。那时候,嬴稷母子只有跟着余下的老弱病残走进了燕山,扒树皮、挖野菜、徒手狩猎,过起了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穴居生活。三年之中,嬴稷学会了辨认各种树皮与野菜野草,也学会了徒手追捕野羊,更学会了拼命逃脱猛虎、豹子与燕山苍狼追杀的本领。已经是十三岁的少年了,却长得精瘦的一个长条儿,根根肋条骨都清楚地暴露在一身粗布短褂的外面。便是如此精瘦的一副骨头架子,嬴稷却机敏矫健得惊人。爬树赛过猴子,奔跑可追野羊,逃命可躲苍狼豹子,抓起一条山蛇能“刷”地撕开蛇皮将血肉生吞。每晚回洞,还总能给母亲带回些许猎物,不是一只兔子一只山鸡,便是一只半只野羊。就在他们母子已经对回到秦国绝望的时日,燕国新君却派人寻觅他们来了。嬴稷记得很清楚,来使是个将军,自报亚卿乐毅。那个乐毅与母亲在洞中说了半日,赶他狩猎回来时,母亲已经答应了随乐毅回蓟城。于是,嬴稷被母亲逼着换上了一件宽大得累赘的布袍,坐着乐毅带来的一辆牛车回到了蓟城。
乐毅将他们母子安顿在王宫后园,住在宫女内侍们的庭院里。年轻的燕国新王来过一次,便再也没有下文了。只有那个乐毅总是在月末来探望他们,每次都带来一匹粗布或一袋舂得很精细的白米。嬴稷知道,那是乐毅专门给母亲的。母亲是水乡女子的鱼米口味,几年大饥馑,几乎已经不识白米为何物了,憔悴干瘦得令人不忍卒睹。由于乐毅的照拂,母亲渐渐地恢复了,两三年中竟又变得惊人的美丽——婀娜秀美,比深居秦宫时更多了几分别有韵味儿的丰满。每逢乐毅来访,母亲都要亲手烹制乐毅带来的水中鲜物,或是一条大鱼,或是几段莲藕,留他小酌,与他盘桓叙谈。嬴稷不耐听这些絮叨,甚至有些厌烦这个乐毅——既有权力,便当放他母子归秦,方为大丈夫;既不放人,又来纠缠母亲,实在不是英雄做派。可他毕竟已经学会了忍耐,也总是应酬两句,便到院中练剑,直等乐毅告辞才回屋吃饭。母亲见他绷着脸,也只是笑笑,从不试图解释给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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