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崛起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孙皓晖
在白起突然到来的那个深夜,嬴稷突然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他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若非母亲与乐毅熟悉,他们母子的燕山脱身之计不可能顺利成行,母亲留燕作为人质更是危险。一路想来,嬴稷不禁有些佩服母亲的胆识气量了。擦拭着吴钩,嬴稷想起了燕山狩猎临别的那天晚上。母亲悄悄在他耳边叮嘱:“回到秦国,定要寡言少事,忍耐为上。”嬴稷霍然起身,举着吴钩对母亲发誓:“若咸阳有变,我立即剖腹自杀!有乐毅在燕,母亲不要回秦,孩儿放心。”母亲低声却又严厉地呵斥他:“小小年纪晓得甚来!不许胡思乱想。记住,只要沉住气,秦国便是你的。”是的,一定要沉住气,目下还远远不是说话的时候。
与秦国臣子接触,仅仅是白起与魏冄,嬴稷立即感到了一股逼人的气势,与在燕国见到的臣子大不一般。白起虽然年轻,但那厚重坚刚的秉性与处置军情危机的超凡胆识,已经像一道闪电使嬴稷目眩神摇了。乐毅也是大将,而且是名将之后,但乐毅给嬴稷的感觉是睿智沉稳,虽然也不乏果断明晰,但决然没有这位年轻将军夺人心魄。嬴稷朦胧地闪过一个念头:乐毅就像苍翠的山岳,白起却是一道万仞绝壁。面对如此将军,还需要自己在军事上问来问去么?而掌总运筹的这位大舅父,更是凌厉锋锐,言谈举止无不透出一股笃定的霸气。看来,这位舅父的才干是不用怀疑的。这种人,最好教他全权谋划,运筹独断,等自己熟悉了他的秉性后再相机过问不迟……
突然,庭院传来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嬴稷仔细倾听,依然专心地擦拭着吴钩。
“魏冄参见新君。”灯光一摇,魏冄高大的身躯已经带着风站在了案前。
“啊,舅公到了,快请入座。”嬴稷恍然站起,放下吴钩一躬。
“国君无礼于人。日后无须如此。”魏冄坦然入座,又一挥手道,“坐了,大事要紧。”
嬴稷也不多说,席地坐在案前道:“舅公请说。”
“第一件,”魏冄直截了当,“你将即位,日后毋得以舅公称我。君是君,臣是臣,莫使魏冄成千夫所指。”嬴稷刚刚应了一句是,魏冄便转了话题,“第二件,你母亲可曾对你说起过嬴显此人?”嬴稷目光一闪,思忖点头道:“说了,是嬴稷同母庶兄。只是我尚未见过。”魏冄手指叩着书案道:“她晓得嬴显在军中为将,没有叮嘱你找他?”嬴稷摇摇头道:“没有。母亲只说,大事悉听秦王遗命。”魏冄不禁皱起了眉头道:“如此说来,嬴显撞在了刀口上。”嬴稷惊讶道:“舅公此话何意?”魏冄阴沉着脸道:“正是他为虎作伥,领兵助逆。”嬴稷恍然道:“想起来了,母亲给显兄有一信,舅公交给他便了。”说着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个泥封竹管,“母亲也没说写了甚,只说交给他便了。”
魏冄显然有些不悦道:“如此大事,如何等到我来问才想起?孩童心性!”接过竹管右手拇指一掰,“啪”地剥去了泥封,抽出了一卷白绢。嬴稷阻止已是不及,惊讶道:“剥去泥封,显兄岂不起疑?”魏冄盯着嬴稷道:“非常时刻,不能教妇人之仁坏事!她写得有用,我自会教嬴显相信。否则,不如不送!”说着话低头浏览,一眼瞄过脸上舒展开来,两手已经利落地将白绢卷起塞进了竹管,“好!也许管用。”站起来一拱手道,“我去分派了。你只管放心将息,保你月内即位。”不待嬴稷回答,大步匆匆地去了。
嬴稷愣怔良久,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不知如何是好了。厅中转悠一圈,毫无睡意,出了廊下天井,到园中漫步去了。章台依山傍水,所谓宫中园林,实际上除了秦孝公修建的一片玄思苑外,实则石墙圈起来的一大片松林而已。一到夜晚,万籁俱寂中唯闻谷风习习,山林深处间或传来虎啸狼嗥,大是荒凉空旷。嬴稷对这里很是生疏,转悠片刻终觉有些害怕,回到了宫中书房,睡不着便在厅中踱步,不知不觉彷徨到了天亮。
濮阳,今河南濮阳,战国时卫国都城。
阳周,战国时秦国在黄河西岸的军事重镇之一,在今陕北绥德西南地区。
肤施,秦国上郡治所,今陕北榆林地区。
高奴,战国时秦国上郡重镇,今陕北延安。
雕阴,上郡重镇,今陕北甘泉以南。
北地郡,战国秦的老郡县,大体包括今日甘肃庆阳地区与泾水上游。
裨将,战国时副将名称,统兵数量不确定,大体在千夫长之上,在一军主将之下。
四 扑朔迷离起雷霆
甘茂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嬴壮没有动静,魏冄也没有动静,咸阳城一片宁静,静得他心慌。借着视察咸阳民治,甘茂与白山密谈了一阵,白山笃定地笑了笑:“有栎阳令,有白起,丞相但放宽心。”显然,白山也是一无所知,只不过不着急罢了。
甘茂坐不住了。毕竟,自己是接受遗命的主事大臣,又是秦国有史以来第一位丞相兼领上将军,秦武王与自己情谊笃厚,临终时对自己即或有所不满,也依然将底定国家的重任交给了自己。除了白起与自己共同受命,魏冄还是自己遴选倚重的,最终,要对朝野说话的还得是自己。一想到这里,甘茂坐不住了,暮色降临时秘密出城渡过沣水,径直来到章台找魏冄。
在松林塬进入章台的入口处,秘密游动步哨拦住了甘茂。甘茂哭笑不得,拿出了秦王金令箭,还是不能放行。甘茂勃然大怒,厉声高喝:“魏冄想反叛王室么?教他出来!我是丞相兼领上将军甘茂!”那个带领游动步哨的百夫长听说是甘茂,连忙深深一躬:“公子军法森严,明令不能放任何人进入章台,我若违令,立斩不赦。请丞相恕罪,我即刻通报。”甘茂怒火中烧,放开喉咙大喊:“魏冄——你出来——你敢拥兵自重,甘茂第一个不饶你!”百夫长本来正要去通报,见甘茂声色俱厉,又连忙拦挡,怕他与甲士动起刀剑,正在乱哄哄不可开交时,突闻马蹄声疾,一人高声喝道:“立即噤声!违令者斩!”呵斥声落,一领黑斗篷展开,马上骑士黑鹰般从马上飞下,正是魏冄。
“魏冄,嘿嘿,你好威风!”甘茂脸色铁青地冷笑着,“给你个狗胆,杀了甘茂!”
“丞相?如何深夜闯到这里?”魏冄大步拱手,显然惊讶异常,“说好的,有事我自来禀报。”声音冰冷凌厉。
甘茂声色俱厉:“你且先说:秦王金令箭,为何进不得你这三尺禁地?”
魏冄冷冷道:“敢问丞相,左庶长府有无金令箭?惠文太后宫有无金令箭?”
“我说了,我是丞相兼领上将军甘茂!”
“丞相久居枢要,善处密事,岂不闻‘大密有约’四字?白龙鱼服,单人匹马,突兀而来,还要长驱直入,若你我颠倒,不知丞相何以处之?”魏冄话锋凌厉非常,毫不相让。
甘茂悻悻片刻,低声道:“你过来。事体究竟如何?片言只字皆无,我如何放心?”
魏冄慨然拱手道:“我快马出来,正是要进咸阳向丞相禀报,谁想丞相如此躁动?”
“好了,是我鲁莽。你且说情势如何?”甘茂不想纠缠,急迫问话。
魏冄拉着甘茂走到一棵大松树背后低声道:“王子嬴稷已经回到章台,单等芈戎兵马一到,便可动手。”
“芈戎何时可到?”
“若无意外,当在今夜天亮之前。”
“好!那明晚便可动手?”
“正是。”
“白起如何?”甘茂恍然,又是骤然紧张。在他心目中,白起更有实力,更是托底柱石。
见甘茂如此紧张地询问白起,魏冄自然心下明白,一拱手笑道:“丞相毋得担心,白起自是做最要紧的事去了。还要我明说么?”
“你是说,白起到河西抵抗赵军去了?”
“战阵之间,无人取代白起。只要赵军攻势瓦解,谁也休想蹦跶出风浪!”
甘茂松了一口气:“你准备如何动手?”
山风呼啸,魏冄机警地四面看了一番,然后凑在甘茂耳朵边一阵急促低语,末了分开道:“丞相以为如何?”甘茂思忖点头道:“釜底抽薪,很好。但还是不能大意,一定要教白山将军托底,他在军中资望极深。”
“丞相叮嘱,魏冄铭记在心。”
又约定了几件具体事宜,甘茂策马回城了。进得咸阳南门,立即拐进了白山府邸,直到四更天方才出来。
此刻,左庶长府一片紧张忙碌。
暮色时分,嬴壮接到嬴显快马密报:白起率领五万铁骑开赴河西;芈戎率领两千铁骑,从洛水护送嬴稷南下。这两则消息令嬴壮一惊一喜,一时拿捏不定了。白起北上,莫非是甘茂他们已经觉察到了赵国异动,针锋相对地准备与赵国开战了?嬴离原本与赵国议定,是要对河西发动奇袭战的,如何未开战便走漏了消息?奇袭变成了公开攻防,赵国胜算肯定不大,说不定还会就此罢手。若赵国罢手,嬴壮便只有两途:要么偃旗息鼓,要么孤注一掷。否则,这曳到半坡的战车如何撒手?芈戎护送嬴稷南来的消息,又使嬴壮怦然心动,朦朦胧胧地觉得上天将一个大好机会送到了面前。忐忑片刻,嬴壮还是来到了后园芙蕖池。
“嬴显不会出错。”一阵沉默,嬴离终于有了第一个评判,“你许他封侯之位,我与他情同手足,他断不会临阵倒戈。”
“既然如此,不能寄厚望于赵国,只有自己动手!”嬴壮激奋不已,一拳砸在石案上。
嬴离思忖片刻悠然一笑道:“壮弟,我须问你一句:交权谢罪,贬黜隐居,此等日子你可过得?”
“哥哥甚话?”嬴壮惊讶地看着那张白纱遮盖的朦胧红颜,“你我兄弟,原本是为振兴嬴氏武运而作此番谋划,太后支持,兄弟同心,便是到地下也可对列祖列宗,何有交权谢罪之说?你若心生退意,我自做了!”
“此事若败,连坐三族,嬴虔一脉将从此消失。”
“王位有天价。不能遂我壮心,何如一刀断头!”
“好!”嬴离的少年嗓音有些嘶哑,“败局想得明白,事情便好做。”
“大哥只说,如何动手?”嬴壮显然着急了。
嬴离冷冷一笑:“教嬴显带三千精锐去洛水,袭杀嬴稷!”
“我派府中五百老军跟随。”
“不用。我随他去。”
“大哥!”嬴壮骤然哽咽了。
嬴离平静得出奇:“记住,封地老军是最后的利器。旬日之内我无消息,便是最后时刻。”
嬴壮深深一躬:“哥哥保重。”转身大步去了。
中夜时分,一辆篷布辎车在川流不息的商旅车马中出了咸阳南门,过了渭水白石桥,飞进了灞水河谷的密林之中。天将四更时分,三千铁骑从灞水秘密营地开出,凭着左庶长府的特急金令箭,向东北开过渭水,再经下邽北上,两日后进入了洛水河谷的鄜山峡谷,悄无声息地埋伏了下来。
芈戎的两千军马大张“迎公子稷回秦”的大旗,一路上辚辚隆隆,完全按照使节常规:卯时上路,午时歇息进食,日暮扎营夜宿,日行六十里,不紧不慢。芈戎与白起商定的方略本来是兼程南下,之所以兵分两路,为的只是掩护嬴稷一路安全返国。即或兼程疾进,因了路途绕远,也必然在嬴稷一路之后,所以没有必要徐徐行进。不料上路三日之后,芈戎却接到魏冄的快马严令——按使节路速行进,不许疾进。芈戎逍遥了起来,走得舒服之极,心里却是忐忑不安。
这一日兵进鄜山,正是午后时分,芈戎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他虽然是蓝田将军,却毕竟不是战场大将,实际打仗的时候极少,每遇险地总是要念叨几句兵书,想想要是当真遇敌该如何处置。这鄜山峡谷地形险要,两山夹峙,中间一条洛水穿过,仅有河东山下一条车道。兵家说法,这叫“间不方轨”——车马想打转都转圜不开。兵书所说的六险之地——绝涧(两岸峭壁,水流其间)、天井(四周高峻而中间低洼)、天牢(山险环绕,易进难出)、天罗(荆棘丛生,难于通过)、天陷(丛林山塬,道路不明)、天隙(两山夹峙,通道狭窄),这鄜山峡谷就占了绝涧、天隙两险。
芈戎遥望山口,不禁喃喃念叨:“六险之地,伏奸之所也,必亟去之,勿近也。”念叨之间却又无可奈何。要南下,唯此一条路,此时要退回绕道少说也得半年时光,更不说招人耻笑了。
心念闪动,芈戎拔剑高声下令:“单骑雁队,急速过山!”
秦军铁骑训练有素且久经战阵,闻得一声军令,前军千夫长骤然勒马,长剑指向山口高声喝道:“卷起旌旗!飞骑连环!走马进山!”话音落点,十名斥候骑士当先飞出探路,其余大队骑士毫无停留地沓沓走马,首尾相连地进了山口。一个千人队之后,芈戎带着一个最精锐的百人队前后夹护着那辆青铜轺车,也进入了山口。直至后面一个千人队全部进入山口,前哨斥候与后卫游骑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芈戎不禁松了一口气。
正在此时,突然一阵雷鸣般的大鼓隆隆滚过峡谷,两岸密林中响起山呼海啸般杀声,一片片红色甲胄在幽暗的峡谷如同闪亮的蟒蛇从两岸高山扑下,杀入正在行进的铁骑之中。中央两股最为凶猛,直扑青铜轺车而来。
芈戎勃然大怒,举剑大吼:“赵军偷袭,拼死血战!杀——”
两军杀到一处,持久难解难分。芈戎正在惊讶赵军战力之强,一个百夫长飞马冲来急匆匆大叫:“将军,不是赵军,是秦军自家人!有鬼!”芈戎猛然醒悟,跳上轺车下令:“来,跟我喊!新军将士——反叛连坐——罢兵有功——”先是百人高喊,接着两千人齐声高呼,“反叛连坐,罢兵有功”的吼声响彻山谷。
正在此时,一个骑士急匆匆挤到芈戎车前,猛然亮出一面黑玉牌便飞身上车,在芈戎耳边一阵急促喊叫。芈戎大怒:“铁鹰百人队,跟我来!”飞身跳上战马,带着最精锐的铁鹰锐士队呼啸着冲向半山腰。
山腰密林的一座青色岩石上,身披红色斗篷的嬴离正在遥望山坡河谷里的激烈厮杀。他对自己的筹划很是满意:伪装赵军,截杀嬴稷,釜底抽薪。纵然万一不能如愿,暴露的也只是嬴显,只要甘茂等手忙脚乱地查究案情,嬴壮的咸阳奇袭便能一举成功。在出发时,他已经代嬴壮对嬴显明确许诺:截杀成功,嬴显便是秦国左庶长,封侯百里,位极人臣。嬴显哈哈大笑道:“助君之力,全在与兄情谊,与官爵何干!”虽然如此,嬴离对嬴显还是心有疑虑。毕竟,嬴显在秦国的十多年军旅他是太少知情了,信与不信,便看今日了。及至伏兵杀出,搏杀惨烈,他的心才定了下来。
谁知刚刚过得片刻,他便听见了谷中不断的呐喊,立时变得惊疑不定。他飞身跳下岩石,要冲到山腰大旗下责问嬴显,谁知刚刚冲出丈许之遥,一片黑色铁骑从山坡树林中神奇地渗透出来,人无呐喊,马无嘶鸣,杀气腾腾森森可怖!嬴离心中一凉,一声尖厉的长啸,从林间飞身向青色岩石纵跃。他已经事先看过,那座岩石后是一道悬崖绝壁,若有突变,他便纵身崖下,绝不能生身落入敌手。依嬴离的轻身功夫,若无树木阻挡,一个纵跃便可上崖。偏偏的与马队撞个正着,芈戎眼见一道白影掠起,一声大吼:“活擒此妖,加爵一等!”
这个百人队是白起专门留给芈戎的铁鹰锐士,人人神勇超凡,早已经先于芈戎看见了林间飞掠的白色身影。不待将令,已经有十几人从马上飞身跃起,虽是上坡且一身重甲,却依然在电光石火间抢在了嬴离之前,黑铁塔般钉在了岩石半腰,长剑迎面伸出,齐齐一声大吼:“何方妖人?掷剑受缚!”
这一个回合,嬴离虽则跃上一棵大树,却已经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处境,骤然一声响亮凄绝的呼喊:“芈显!负心贼子也——”飞身而起,空中一片鲜血喷出,一道白色身影挂在了一根横空伸出的巨大枯枝上,面纱被山风揭开,雪白的长发垂在空中,血红的面容迎着夕阳,十分怪诞可怖。
“禀报将军:妖人,咬舌自尽。”百夫长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收起尸体,运回咸阳。”芈戎打量着这个怪诞的天残异人,皱着眉头思量,他方才喊的芈显是谁?是嬴显么?嬴显为何成了芈显?
暮色四合,黑红两支人马分道扬镳:芈戎的黑色车骑依旧从洛水南下,那支红色赵军却径向西南,经频阳进入关中了。芈戎原想与“赵军”将领秘密会面,问问他究竟何许人也?却被一支泥封竹管挡了回来。那是“赵军”一个斥候飞马拦住他交给他的,打开一看,白绢上是魏冄的一行大字——嬴离尸体交来人,速回咸阳,毋管其余!芈戎二话不说,交出了那具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也不去过问“赵军”行止,整顿军马上路了。
嬴显率领“赵军”秘密回到灞水,命令军马安营,带着两名恢复了秦军装束的铁鹰锐士快马西来,一个时辰后进了咸阳城,直接来到左庶长府。府门车马场挤满了各色轺车与骏马,从车身泥土马腿脏污看,许多是远来的王族贵胄。邦国动荡,人心生疑,陇西、北地、雍城、栎阳等王族聚居之地的王族支脉与老世族们,纷纷派来嫡亲子弟打探咸阳朝局的动向,身板硬朗的则亲自出马。到了咸阳,这些王族元老与老世族功臣,首先想到的自然是素有声望的左庶长嬴壮,因为他是威名赫赫的嬴虔的嫡系亲子,正宗王族重臣。而丞相甘茂却是楚人,与老臣子们不贴心。甘茂的丞相府倍显冷落。王宫又不许朝臣入宫,自然也是门可罗雀。如此一来,左庶长府成为咸阳王城唯一的朝臣行走处,大大地热闹风光起来。
嬴显见状,绕道后门,对当值门吏一阵嘀咕,门吏匆匆进去禀报了。不消片刻,门吏匆匆而来,将嬴显三人领到了后园一座石亭下。
“快说!事体如何?”嬴壮紧张焦躁得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禀报王叔:截杀成功,这是人头。”嬴显一挥手,一个锐士捧过一个木匣打开,一颗血淋淋的长发人头赫然在目。
嬴壮喘着粗气一阵打量:“黝黑干瘦!这是嬴稷?”他只见过孩童时的嬴稷,对于已经长到十六岁的嬴稷想象不出,脱口一问。
“禀报王叔:燕国多有兵祸饥荒,嬴稷饱受折磨,燕人呼为‘人干稷’。这是他的随身玉佩。”嬴显从怀中摸出一个黑莹莹的玉牌递了过去。
玉佩是时人喜爱的饰物,也是一种身份的标志。平民士子寻常只是一两块挂在腰间。贵族则将美玉琢成各种形状,成串地佩在胸前或腰间,若有盛大礼仪场合,佩玉的材质良莠与数量多少、做工精细程度,便成为一个人身份的信物。秦风历来粗简,自然不像中原各国如此看重此等虚物,佩玉简单多了。即或贵族公子,也大多只有一两片佩玉,但必有一块是特定的身份标记。秦国王室成员,每人都有一块特定的生身玉佩,正面是苍鹰图像,背面有父母题刻的名讳生辰。此等玉佩非但在王室典籍库有记档,而且有尚坊玉工的特殊标记,是无法伪造的。嬴壮本是王族子弟,自然知道其中奥秘,上手一个反正,见这只玉佩正面是一条虬龙,背面三行刻字“父驷母芈 嬴稷 戊辰春月”,背面边缘是秦国尚坊玉工的字号“有枳氏琢”,便知确实是嬴稷玉佩无疑,不禁大喜过望道:“好!显侄首功!大秦栋梁!”
“嬴显不敢贪功,自甘领罪,请王叔处罚。”嬴显深深一躬,一阵哽咽。
“这是何意?”嬴壮大是惊讶。
“显护卫不力,离王叔他……阵亡了……”
嬴壮眼前一黑,一个踉跄靠在了亭柱上:“你,说甚来?再,再说一遍?”
“离王叔,阵亡了。”嬴显抢地叩头,号啕大哭。
嬴壮的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尸体,尸体何在?”
一个铁甲锐士卸下身上一个长大的白布包袱,默默地放置到亭中石案上退开。嬴壮艰难地挪动到石案前,簌簌打开三层白布,一具蜷缩成一团的白发红颜的纤细躯体森然现在眼前,牙关紧咬,双眼圆睁,狰狞不忍卒睹。
“大哥——”嬴壮一声嘶吼,扑到了嬴离的尸体上昏厥了过去。
嬴显翻身跳起,连忙抱住嬴壮,掐住了他的人中穴。片刻之后,嬴壮睁开眼睛,猛然推开嬴显,又抱住嬴离尸体放声痛哭。嬴显肃立一旁,低声道:“王叔毋得悲伤,惊动外人,大是不便。非常时刻,大事要紧。”
终于,嬴壮止住了哭声:“说,他是如何死的?”声音冰冷得可怕。
“离王叔原在山坡密林掌旗号令。芈戎带一队锐士偷袭,包围了离王叔。身边三十名甲士全部战死,离王叔不能脱身,咬舌自尽了……我与将士们在河谷拼杀,得报后冲上山坡已经迟了,虽然杀死了芈戎一个百人队,却教芈戎趁乱逃脱了。”
嬴壮咬牙切齿道:“芈戎,我要教你死无葬身之地!”转身对着嬴离尸体,轻轻伸手抹下了他的眼帘,“大哥,嬴稷已经死了,你就闭了眼。今夜我便夺宫,三日后以秦王之礼安葬哥哥,使天下皆知,嬴离乃第一人杰也……”说罢泪如泉涌,抱起嬴离尸体走进了树林后的芙蕖池。嬴显怔怔地看着嬴壮的身影去了,不禁沉重地摇头叹息。
暮色降临,一辆黑篷辎车随着车流进了咸阳南门,辎车后是夹杂在人群中的三三两两的布衣壮汉。黑篷辎车直入王宫南街的甘茂丞相府,壮汉们则趁着暮色陆陆续续地从各个侧门进了咸阳宫。与此同时,咸阳令白山的官署关闭了大门,开在僻静小街的后门却是快马频繁出入,一片紧张气氛。入夜,南门守军骤然增多,南门内六国商人聚居的尚商坊也骤然出现了许多游动夜市的布衣壮汉。
将近子夜,灯火阑珊的尚商坊依旧车马如流酒香飘溢,六国商人们的夜生活依旧热气腾腾。坐落在尚商坊边缘的左庶长府静谧异常,连大门也关闭了。随着南门箭楼上打响三更的刁斗声,那些游动夜市的布衣壮汉们脚步匆匆地向王宫方向聚拢而来。突然之间,宫门一阵杀声,布衣壮汉们陡然变成了剑气森森的武士,潮水般冲进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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