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崛起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孙皓晖
“商旅停车,骑者下马,勘验照身——”连绵长呼遥遥从城下传来。
蓟城箭楼已在眼前,鲁仲连下马牵着天保,从人流边缘向最边上的小城门洞走来。顺便打量,城门下守军整齐列为四队,中间大城门两队,两边小门各一队,盔明甲亮精神抖擞,勘验照身毫不马虎。自商鞅变法在秦国实行“照身帖”勘验行人身份,这“照身”便在天下迅速流传开来。学不学变法不打紧,这“照身”制可是一定要学的,查罪犯藏匿、查商旅赋税、掌控国人迁徙动向,都是灵便快捷,何乐而不为?学归学,这“照身”制一到他国却变味,成了市吏城吏敲诈路人钱财的独门利器。田单久走商旅,深知个中奥秘,曾经对鲁仲连苦笑着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照身之谓也!你要扶持屈原变法,便对他说:变法不深彻如商鞅,万莫行照身之制,否则,商旅绝路矣!”鲁仲连也是奔波天下的人物,如何不知其中之黑,只不过不如田单那般切肤之痛罢了。听田单一说,鲁仲连恍然叹息:“都说商鞅变法好,可要学商鞅变法,谈何容易!”
“你,出照身。”
鲁仲连从披风衬里的小袋里拿出了一件物事,手掌大一寸多厚的一方竹板,上面刻画着他的人头像,写着他的姓名,更要紧的是烙着一方官印。那是官府特制的一种铁印,烧得将红不红,轻轻往刻好头像姓名的竹板上一烙,一方火酱色的阳文官印立刻清晰地凸现出来。发照身帖的都是大国,齐国在苏秦变法时就推行了照身帖制,用的便是这种质地坚实细密光洁发白的竹板,四周还嵌进了一道细亮的铜线,等闲工匠也难以仿制出来。
“齐国人。”城门吏一接过这方极是精致的照身,看都没看先说了一句,然后看一眼照身,再看了一眼面前这个伟岸的汉子,“鲁,仲,连?”鲁仲连淡淡地点头一笑,拿出一只铜刀极其自然地塞到城门吏衣襟的小袋里。这铜刀是百余年前齐国的一种老式刀币,流传至今极是贵重,时人称为“老齐金刀”。对于一个城门吏,纵然小财不断,这老齐金刀也是极为稀罕的金贵物事。
“哎哎!这是何意?”城门吏觉得口袋一沉,立时沉下脸摸出了铜刀,“齐人有钱,便想坏我官身?拿回去,还拿黑眼看今日燕国么?”
“当真不要?”鲁仲连非但没有尴尬,反倒呵呵笑了。
“聒噪!”城门吏很是不耐,“我想要,你倒是借我一颗头了?”
“言重了。”鲁仲连手心掂着铜刀,脸上仍然揶揄地笑着。
城门吏手掌一掠,极是利落地从鲁仲连掌心拿走了铜刀,“当啷”一声撂进了旁边一个陶俑里。这陶俑与人等高,大张着嘴巴,身上却写着大大三个红字——官吞金!城门吏笑道:“满意了吧?还有多少,尽管往里丢,十万八万我都要。”
鲁仲连哈哈大笑,牵着天保回身走了,一路走来感慨百出,说不清究竟是何种滋味,直到齐国商社门前,才收回了飘得很远的思绪。燕齐两国是源远流长的邻邦,齐商素来是燕国的商旅主流。燕昭王即位后的十几年里,齐商更是大举北上,生意做得大是红火。蓟城的齐国商社,本来是齐国在外商社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不到二十年,竟发成了隐隐然与咸阳的齐国商社比肩而立的大社,在王宫西面的一条幽静小街里起了一座六进八开间的大院。来时田单曾着意叮嘱:蓟城齐社的总事曾经是田单的商旅弟子,精明可靠,要鲁仲连还是住在商社。也是鲁仲连素来不喜欢邦交宾客云集的驿馆,那烦琐的礼仪以及与使节们频繁的应酬,实在是机密大事不宜,自是欣然接受了田单的动议。
商社的好处是显然的。那个总事很少说话,便是对雄姿英发的天保,也只说了两个字:“好马!”将鲁仲连安顿在一个僻静小院落,又特意对仆人吩咐了将天保单槽养息,再留下一句话:“在下本是田氏门人,先生有事,随时找我。”便匆匆去了。待鲁仲连沐浴梳洗完毕,一个老仆送餐进来,吃过饭再也没有人来了。大树上啁啾鸟鸣,更显得小庭院幽静异常。正当暮色降临,燕山晚风掠过院落,实在是凉爽惬意。
宽袍大袖,散发披肩,鲁仲连在庭院徜徉漫步。虽然一路驰驱奔波,他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他要思谋一番,究竟是先见燕王,还是先见乐毅?按照纵横家游说传统,通常都是直接请见国君,成与不成,立竿见影。可在燕国,这个乐毅太要紧了,纵然说通了燕王,乐毅不通还是有可能前功尽弃。倒不是乐毅专权,而是这燕昭王对乐毅十分地倚重,说是言听计从也不为过。
以燕昭王姬平之能,理乱招贤而大兴燕国,对乐毅如此推重,乐毅岂非奇人也?
还是在入楚之前,鲁仲连曾经对乐毅家世作过一番查勘,虽然始终没见过这个乐毅,实在却是歆慕已久了。春秋之世,乐氏的第一个显赫人物是宋国的大司马乐喜。大司马掌兵,乐喜能征惯战,在宋国争霸中功勋卓著,乐氏由此而名闻天下。后来宋国衰落,乐氏族人迁徙到了晋国,在晋国世家大族魏氏的领地做了“国人”,耕稼谋生。到了战国初年,乐氏又出了一个奇才,便是后来赫赫大名的兵家名将乐羊。这时的乐氏虽是“国人”,却是那种仅能温饱自立的平民农户,远非富庶世族,唯一比隶农优越者,是可以从军做战车骑士。这个乐羊聪颖厚重,少时将家中两车藏书反复揣摩,谈吐见识每每令族人称奇。乐羊加冠之年,恰逢魏赵韩三家分晋。魏氏刚刚立国,魏文侯广招才士,魏国一片蓬勃兴旺。乐羊感奋不已,便要从军立功。族老们大是嘉许,合族之力,为他打造了一辆战车与一副上好甲胄,又购置了两匹汾马,乐羊便做了魏国骑士。那时魏国正在开疆拓土,战事频仍。十年之间,乐羊以赫赫军功做了魏国上将军。
做上将军之后,乐羊的第一场大战是进攻气焰甚盛的中山国。中山国恰恰卡在魏赵燕秦之间的大河东岸山地,夺得中山国,魏国北可直通阴山,南可直抵淮水,无疑便成第一大国了。正因为如此,对中山之战成为当时天下瞩目的焦点。中山国惶恐不安,将在中山经商的乐羊的长子囚禁起来做了人质,派密使胁迫乐羊退兵。乐羊对来使冷冷道:“父子,私情也。邦国,公器也。为将者,岂能以私情之生死,乱公器之进退?”中山国君乖戾暴烈,立即将乐羊之子投进硕大的油锅烹杀;而后立即派特使赶赴魏国军营,声言送给乐羊一份最丰厚的中山礼。中军司马打开木匣,又是一只打造得极为精致的铜箍木桶,桶身赫然四个大字——乐氏肉羹。乐羊一惊,几乎昏倒,却硬是以惊人的定力扶住了帅案,平静地说了一句:“且盛一杯过来。”中山特使原以为国君所料无差,乐羊定会神志昏乱而无法统军。不料乐羊平静冷漠如常,大是惊悚,待乐羊坐在案前将一杯羹啜完,当场惊裂心胆,猝死过去。
消息传到安邑,魏文侯大是感慨:“乐羊为国若此,竟食其子之肉矣!”
站在旁边的丞相睹师赞却笑说一句:“其子之肉,尚且食之,谁人之肉又能不食?”
魏文侯目光一闪,默然无语。
待乐羊一战灭了中山国班师归来,魏文侯大封乐羊于灵寿之地,镇守中山,享万户之民。但是,魏文侯从此却对乐羊有了戒惧之心。乐羊深沉明睿,心知国君对自己有了猜疑,不动声色,接着得了一种需要养息的重病,交出兵符并遣散了族中私兵,请准魏文侯回封地养息去了。族人皆以为乐羊正在功业之时,大是不解,几位族老便来探询激励。乐羊笑道:“凡事成于一,败于二,况天有二心也。”从此深居简出,从来不过问国事。后来,魏文侯谋划要夺秦国河西之地,几次欲请乐羊复出,都终因睹师赞那支冷箭而不能释怀,一直没有成行。再后来,若不是吴起从鲁国来投,魏国可能连一代霸业都难以为继。公忠能三才具备的乐羊,终其一生都未能获得魏文侯的信任,竟在长期郁闷中盛年死去,临终叮嘱子孙:“我葬灵寿,莫回安邑。”
孟尝君曾说给鲁仲连一个故事:孟尝君祖上曾经问过魏武侯后期的丞相白圭:“魏文侯名过齐桓公,而功业却不及五霸,因由何在?”那白圭以商旅奇才做了魏国丞相,见识不凡,悠然答道:“魏文侯以学人子夏为师,以名士田子方为友,敬养宾客段干木,此名之所以过齐桓公也。然则,对此三人仅私情而已,重用于国则疑。以私胜公,敬贤多疑,此文侯之短也。是故,文侯名虽盛,功业不及五霸也。”孟尝君对鲁仲连说,白圭这段话实际上是在说魏文侯与名将乐羊的故事,只不过顾忌耳目而借用子夏等人之名罢了。
因了这块说不出的心病,乐羊之后,乐氏族人从来不在魏国谋求功业了。到得乐毅成了兵家名士,毫不犹豫地投奔了衰弱的燕国,而不愿留在尽管不断衰落但却远比燕国强大富庶的魏国。这个乐毅,目下正在燕国执掌大军,与燕王极是相得,先见他还是先见燕王,还当真是各有利弊。当然,最好是一次能同时见这君臣二人,然则,这样也有一样不利处:一旦碰壁,再也没有了回旋余地。鲁仲连奔走列国,还从来没有为如此一个细节如此细加揣摩过。毕竟,这是关乎齐国命运的大事,一个不慎出错,便是战火连绵,鲁仲连如何能不格外小心?
思忖良久,鲁仲连终是拿定主意:先见乐毅。
二 乐毅算齐见分毫
蓟城东南坊,有一座六进庭院的府邸,是目下燕国炙手可热的亚卿府。
燕国是周武王灭商后首次分封的最老牌诸侯,始受封者是赫赫大名的召公奭,周武王的弟弟。使燕人骄傲了几百年的,正是这最嫡系的王族诸侯名号。也正是这个原因,燕国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保留了周人的习俗与传统。都城建筑也是一样,蓟城的格局几乎一个镐京翻版,只不过规模气势略小罢了。与镐京一样,蓟城王宫以外的街区都以“坊”划分,而“坊”的命名则以王宫方位而定。东南坊,便是王宫东南的一片官宅区。这里紧靠王宫远离商市,一色的青石板街,街中大树浓荫,几乎没有寻常行人,但有行走,都是辚辚车马,整个街坊幽静得有些空旷。
令鲁仲连惊讶的是,亚卿府门前车马冷落,与遥遥可见的相邻府邸的访客如梭相比,这里当真是门可罗雀。乐毅的亚卿之位与秦国当年的左庶长极是相似,职爵不是很高,权力却很实在——领军主政文武兼于一身。无论在哪个国家,此等实权大臣都是百僚瞩目,更不说目下朝野皆知乐毅与燕昭王的莫逆情谊,如何府前车马寥落?
“临淄鲁仲连拜见亚卿,敢请家老通禀。”尽管心存疑惑,鲁仲连还是依礼行事,按照天下惯例,将这些门吏一律呼为“家老”。
“先生是鲁仲连么?”一个带剑门吏从又窄又高的石阶上噔噔噔小跑下来,当头一躬,“请随我来。”
“请问家老,亚卿知晓我要来么?”鲁仲连大是惊奇,尽管他与乐毅有可能相互闻名,但却素不相识,也没有通过任何人通连中介,如何这乐毅知道他要来?
“亚卿只吩咐:临淄鲁仲连若来,请在府中等我。余事小吏不知。”
“亚卿不在府中?进宫了么?”
门吏却只一句“余事小吏不知”,匆匆将鲁仲连领进第三进正厅交给一个年轻的书吏,又匆匆回头去了。书吏恭敬地一躬:“亚卿吩咐:事急,片刻不能回府,先生若欲等候,敢请书房消闲。”言下之意,若只稍坐或不想等候,可在正厅上茶,也可以不上茶便走。鲁仲连素来豁达不拘小节,听罢哈哈大笑:“亚卿如此亲和,不等却是如何?”书吏一拱手道:“如此,先生请随我来。”领着鲁仲连出了正厅,过了一道门槛影壁,来到第四进小院。
这是一进极是幽静的小庭院:北面正屋,两侧厢房,南面一道高大的影壁,自然构成了一方天井;天井小院中,一片青竹蓬蓬勃勃;通向后进的走廊都从两边厢房后绕过,进入后园与跨院、厨屋等处的仆役人等,对这里完全没有干扰,幽静中带着隐秘。鲁仲连素来喜欢独居小庭院,对孟尝君那门户繁复的门客院更是熟悉,恍惚之间,觉得这座小庭院直是套在千门万户之中的一个隐士居所,不禁一声赞叹:“简、密、静,好所在也!”及至巡睃再做打量,油然生出敬佩之心来。
如此一座庭院通称为“书房”,原本便是奇特。北面三开间正房的门楣之上,一方长约六尺的白底绿纹玉,赫然镶嵌着“莫府”两个大铜字。门前一个红衣文吏垂手肃立纹丝不动,一尊石俑一般。这“莫府”是“幕府”的本字。后人解说云:“师出无常处,所在张幕居之,以将帅得称府,古称莫府。莫与幕同。”乐毅执燕国大军,莫府却设在如此不起眼的一间石屋,不能不令人感喟。显然,幕府是处置军务的处所,是“书房”最不能为外人涉足的地方了。
东西两侧厢房也各有字,却都是竹牌红字,东曰“数典”,西曰“操乐”。显然,东厢是真正的书房,以“数典”命名,足见藏有诸多典籍。西厢显然是琴室了,但有闲暇,操琴而歌,岂不快哉!鲁仲连原是多才多艺之名士,良马名器诗酒琴剑棋书歌,几乎无不喜好,如今见乐毅“书房”如此格局,不禁大是赞叹:“如此将军,真雅士也!”
书吏肃然拱手道:“原是亚卿知先生风雅之士,恐先生枯坐无趣,是以请先生进得书房消磨。先生但自坐,我来煮茶。”
听书吏如此一说,鲁仲连大是舒心。久闻乐毅贤名,事常无以谋面,今日一窥,其人尚未露面,便有一股高洁古风悠悠然飘来,如此雅士却是秘密操练二十万大军欲图成一国霸业的大军统帅,书琴伴幕府,虎帐飞长歌,其洒脱倜傥当真令人神往也!恍惚之间,鲁仲连怦然心动了——如此高风雅量之士,直是神交知己。一个朦胧,又一个激灵。乐毅兵锋所指正是齐国,敌意与仇恨正像大山一样横在他们中间,一己之清风能吹散那厚重压城的裹挟着世代仇恨恩怨酝酿着疾风骤雨的沉沉黑云么?
信步走进西厢,鲁仲连一声深重的叹息,坐在琴台前大袖一拂,叮咚琴音清越飞扬,高亢的齐音长歌破喉而出——
天保定尔 以莫不兴
如山如阜 如冈如陵
如川之方至 以莫不增
民之质矣 日用饮食
群黎百姓 徧为尔德
如月之恒 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 不骞不崩
如松柏之茂 无不尔或承——
“曲高和寡,信哉斯言也!”一声大笑从庭院朗朗传来。
鲁仲连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从座中站起来到廊下,赫然便见天井中站着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将军:一领大红斗篷罩着细软的鳞片铁甲,一顶青铜矛盔夹在腋下,一头长发散披在肩,与胸前长须相得益彰,一张黑中泛红棱角分明的脸膛,一看便是白脸书生的底子,身材虽不高大,却自有一种伟岸,一身戎装,分明透着几分潇洒神韵。
“《天保》之意,原是尽人皆知,何堪曲高和寡也?”鲁仲连抱拳一拱。
“曲高和寡,又岂在唱和相随?”
“将军之意,是说太平岁月无从力行?”
“高洁者独行,入俗者合众。大争之世,何能例外?”
“大争争太平。从我做起,合众之力,何愁兵戈不息?”
将军大笑:“千里驹果然志向高远,乐毅佩服。来人,院中设座,我与先生痛饮。”
“绿竹之圃,正当清酒。将军大雅也。”
乐毅笑道:“睹物生情。雅与不雅,自在品尝者心中生出。此情此景,有高士则雅,无高士便俗。雅也俗也,原在变幻之中。”
“将军腹有玄机,将个‘雅’字说得透,鲁仲连佩服。”
片刻之间,那名书吏带着一个仆人已经将宴席安排妥当——两张木案,两片草席,案上一个陶盆一只陶碗,中间立着一只两尺高的红木桶,简洁朴实得没有一样多余物事。那书吏正在斟酒,乐毅拱手笑道:“仲连兄入座。”待鲁仲连坐定,乐毅举起了陶碗:“先生远道而来,一碗燕酒权做洗尘,来,干了。”鲁仲连双手举碗:“得遇将军,幸甚之至也,干了。”汩汩饮了下去,悠然哈出一口酒气,“清寒凛冽,燕酒果然不差。”乐毅笑道:“好说,先生但喜欢,临走时乐毅送一车与先生。”鲁仲连大笑摇手:“燕酒只在燕山喝,方才出神。”乐毅喟然一叹:“也是,穷国无美酒。老燕酒以燕麦酿之,兑燕山泉水而窖藏,清寒有余而厚味不足,天下便有了‘燕酒出燕淡’之说。如今不同了,此乃五谷纯酿,易地而酒质弥坚,先生试试了?”鲁仲连不禁有些歉疚,慨然笑道:“既蒙将军相赠,鲁仲连自当大饮一车。”
“先生此来,何以教我?”倏忽之间,乐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鲁仲连见乐毅如此郑重的口吻,不禁肃然拱手道:“仲连不才,想为燕齐修好尽绵薄之力,以使两邻庶民有个太平岁月,恳望将军纳我一策,消弭兵戈。”
“先生何出此言?”乐毅慷慨一笑,“三十多年来,齐国咄咄逼人,燕国吞声忍气。齐军入燕三载,掠财无数,杀人无算;燕国割地而不敢求还,大将被杀反而谢罪,齐民入燕争渔而燕国反要赔偿,如此等等,燕国为的便是给庶民求得一个安宁太平,岂有他哉?先生今有太平长策,燕国敢不接纳?先生但说便是。”
“将军谋略,令人敬服。”鲁仲连由衷赞叹一句,微微一笑,“以将军之明,岂不知今日齐国已非昨日齐国,开罪天下,千夫所指,与六国修好尚且不及,何能再对燕国颐指气使?而将军在辽东寒暑十载,练得精兵二十余万,正欲联结天下战国攻齐复仇,眼看兵连祸结,将军却说‘燕国敢不接纳’,岂非言不由衷?”先将话说开说透,而后再来商讨方略方可实在,这便是鲁仲连此刻所想。
乐毅悠然一笑:“鲁仲连果然纵横名家,所见甚透。”忽然口气一转,“然则,燕国练兵,所在若何?先生却是走眼了。”
“此话怎讲?”
“燕国练兵,所为只有一个:自立于天下,不再重蹈覆辙,不再被齐国吞灭。”虽然语气并不激烈,乐毅的神色却是无法撼动的气势,“齐王称东帝,吞并天下之心路人皆知,假若先生做燕人,莫非可以不练兵?”
“罢了,未发之兵,不可测其道。”鲁仲连长长地一声叹息,撂过了这个说不清的话头,“将军,听我目下一策如何?”
“先生但说。”
鲁仲连一口气说了下去:“齐国退还燕国历年所割十五城,并燕南水面;诛杀张魁事件,齐王向燕王谢罪;当年掠燕财货,齐国加三成退还并赔偿;如此做来,燕国可愿罢兵立盟,两国修好?”
“齐王之意?”乐毅悠然一笑,闪亮的目光盯住了鲁仲连。
“齐王禀性虽不同寻常,然邦国安危事大,定能择善而从。”鲁仲连自然知道乐毅疑惑所在,虽则对说服齐王并没有十分把握,但还是坚定明朗。
“好!”乐毅拍案而起,“先生有此大志,乐毅自当鼎力辅助。我这便进宫禀报燕王,先生且在这里消磨一时。”
鲁仲连原本只是想说服乐毅不要反对,然后他便可以全力说服燕王。战场是军人的功勋所在,自古以来,掌兵大臣十有八九都是强硬主战派。乐毅十载练兵苦心备战,而且已经开始了与中原各国的秘密联络,纵是贤明之士,如何能放弃这个长期谋划的目标?唯其如此,鲁仲连实在没有想到乐毅如此快捷明朗,非但一口赞同齐燕修好,且要立即进宫。一时之间鲁仲连困惑起来,意味深长地一笑:“十载工夫,将军不怕付诸东流?”
“先生差矣!”乐毅哈哈大笑,“好战必亡,忘战必危。乐毅固然好兵,然身为国家重臣,岂能以一己之好恶,度国家之利害?燕国但能不动干戈而收复失地,回复尊严,乐毅何乐而不为?”说罢一拱手,大步去了。
鲁仲连怔怔地望着乐毅背影,百感交集地长叹了一声。
燕昭王正在书房密室端详那幅可墙大的齐国山水城池图。
这是乐毅派遣堪舆师数十次潜入齐国,花费十余年心血精心绘制的一幅秘密地图,只有两幅,一幅在这里,一幅在乐毅幕府。寻常但有空闲,燕昭王都要独自站在这里,长久地默默地端详揣摩。他是在燕国内忧外患剧烈交汇的血火中拼杀即位的,加冠于危难之中,崛起于废墟之上,国仇家恨,点点滴滴都渗透了他的每一个脚印。而在所有的仇恨中,齐国刻在他心头的伤痕是永远都无法泯灭的。
说起来,燕齐两国在周武王始封诸侯时都是首封大国,都是带着镇抚边患的重任,在荒莽山原披荆斩棘艰难立国的功臣部族。召公奭、太公望,那是多么辉煌的两个名字啊!西周近三百年,鲁、晋、燕、齐四大轴心诸侯,是支撑整个华夏的四根擎天大柱。鲁晋定中原,燕齐镇边陲,忠心事王,共讨叛逆,四国之间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过龃龉。燕齐两国同在边陲,一北一东相毗邻,唇齿相依水乳交融,当真是兄弟之邦。进入春秋动荡之期,齐晋渐渐强大了,鲁燕渐渐式微了。不知不觉,燕国成了追随齐国脚步的附庸式盟邦。纵然如此,毕竟老根还在,终姜齐之世,燕国与齐国还是维系着互相救济辅助的久远传统,边界也从来没有驻军。可是到了春秋后期,田氏取代姜氏公室,齐国成了“田齐”。一切龃龉,一切仇恨,都是从那时开始的。作为王族诸侯的燕国,始终对田氏“篡国”耿耿不能释怀,将新齐国始终看做一个异类叛逆,不与齐国通使,还在边境驻守了兵车八百辆。要不是燕国已经衰弱得自顾不暇,拥有“代王讨逆”征伐大权的燕国也许早早就对这个“田齐”兴师问罪了。兴师不能遂心,燕国只有变着法儿冷落这个新贵,禁止通商、封锁关梁、不通使节、不与会盟、边境驻军等,燕齐邦交倏忽降到了冰点。
田氏新齐国立足未稳,急于与大诸侯们修好会盟,通商互助,自然要首先结好燕国这个毗邻的王族大国。反复试探,齐国都碰了硬邦邦的钉子。有一次,两国渔民因在济水捕鱼而大起械斗,齐桓公田午将齐国渔民全部押往燕国,交燕简公处置。谁也没有想到,燕简公竟下令全部杀了齐国渔民,同时对燕国渔民大加褒奖,还破天荒派出特使责令齐国向燕国请罪。燕国的倨傲,终于激怒了这个正在蓬勃成长的新贵,齐国愤愤然开始了与燕国的冰冷对峙。到了战国初年的齐威王田因齐即位,力行变法,齐国实力大长,倏忽二三十年成了天下第一流大国。这时的燕国,却在恪守祖制的懵懂岁月中沉沦为疲弱之邦,除了皇皇贵胄的血统,几乎是要甚没甚。于是,苍老的燕国只有极不情愿地跟在齐国后面亦步亦趋,俨然宗主与附庸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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