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崛起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孙皓晖
燕文公任用苏秦,燕国终于有了一个崛起的机会。惜乎天不假年,文公尚未来得及等苏秦合纵成功便骤然病逝了。燕易王倒是雄心勃勃,偏偏又重用了更加野心勃勃的子之。子之凶狠酷烈,毒杀了燕易王,软禁了燕王哙,最后又逼迫燕王哙将王位禅让给他,接着又毒杀了燕王哙。子之做了燕王,燕国的大劫难骤然降临了。
当时好容易保住太子之位的姬平被迫离国,流落于王族封地。为了复国,他联络王族发动了一场兵变,不想却被凶悍的子之一举击溃。姬平再次流落封地藏身,无奈之下,密请齐国发兵靖难。齐宣王本来就一直在等待出兵机会,应姬平之邀,立即大举发兵燕国,剿灭了子之,将燕国财货抢掠一空,还大火焚毁了蓟城,给姬平留下了一个满目废墟遍地疮痍的烂摊子。国人在痛骂齐国的同时,也恶狠狠地诅咒着那个引来齐人的子之。姬平很清楚,要不是将搬来齐兵的恶名转嫁给死无对证的子之,他这个国王很难说不被国人撕碎了祭祖。就这样,做了燕王的姬平深深地掩藏了这个永远流血的伤口,开始了艰难的复国。安抚百姓,恢复生计,求贤变法,周旋列国,练兵备战,终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日。虽然正当不惑之年,他却好似两鬓苍苍的老人了。几十年来,他一日也没有忘记向齐国复仇,虽说没有像越王勾践那样日喊三次,也是经常在梦中霍然坐起,看着漫天星斗愣怔莫名。
“禀报我王:亚卿晋见。”御书的声音从密室门外轻轻传来。
“禀报甚来?老规矩,请亚卿到书房。”燕昭王一声吩咐,已经出了密室。他从来不在书房接见大臣,唯独对乐毅例外。御书虽然知道这个例外,但见国君独在密室,仍然不敢大意。况且,乐毅刚刚从这里离开不到两个时辰,又匆匆进宫,也实在令人意外。见国君并无异常,御书才轻步走了出去。
“君上,鲁仲连来了。”乐毅大步匆匆走进书房,一拱手一句消息。
“鲁仲连?啊,想起来了,临淄千里驹,新一代纵横策士。”燕昭王常思谋天下大势,对邦交人物极是熟悉,提到便知,“说说,他意欲如何?”
“鲁仲连要斡旋燕齐修好。”乐毅悠然一笑,将鲁仲连在他府中的事体详细说了一遍,“君上以为如何?”
燕昭王心中一沉,一时愣怔默然。对齐国开战,这是他朝思暮想的兴邦大计,也是与乐毅几位重臣长期谋划的秘密国策,眼看要推出水面了,却突然有人要斡旋燕齐言归于好,而且提出了确实令人怦然心动的修好要件,倒真令燕昭王一时回不过神来。齐国若退了燕国失地、赔补了昔年财货,再加上赔罪,再要开战只怕是天下不容;可要说不打齐国了,心中顿时空落落的,血泪浸泡长久压抑的国恨家仇便这般轻飘飘滑过去了?燕国若有六十万大军,燕昭王绝不会接受这种修好之约,齐国不想打他也要打,打出来的物事终是实在。可燕国只有二十万大军,兵力只有齐国的三分之一,燕国要复仇,只有合纵天下灭齐;而强大的齐国着意修好,燕国再要灭齐,便失却了道义。“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无道伐国,他国出兵便大是难题。说到底,接受齐国修好,燕昭王觉得憋气;拒绝齐国修好,燕国复仇失去了合纵支撑,更是憋气。思忖良久,燕昭王难以权衡,长长地一声叹息。
“君上毋忧,鲁仲连之动议,对我有利。”
“有利?”燕昭王急迫道,“说说,如何有利?”
乐毅从容反问:“君上以为,齐王田地会接纳鲁仲连这个修好动议么?”
“你是说,齐王不会接受修好之意?”骤然之间,燕昭王两眼生光。
“决然不会。”乐毅摇头,“此人禀性乖戾,吞灭六国之野心天下皆知,如何能吐出吃进几十年的肥肉,向一个弱燕低头?”
“有理!”燕昭王一句赞同,又突然犹疑,“鲁仲连想不到这一点么?”
乐毅一声叹息:“知其不可而为之,鲁仲连也。保国心切,他只是全力一争而已。”
“好!”燕昭王拍案而起,“鲁仲连天下名士,你我君臣将这文章做大。”
“为我合纵六国铺路。”乐毅会心地一笑,又是一声叹息,“只怕鲁仲连有不测之危了。”
“天意如此,人力奈何?”燕昭王笑了。
三 狂狷齐王断了最后一条生路
快马三日,鲁仲连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回了临淄。
燕昭王在王宫正殿朝会,隆重地接见了鲁仲连,将鲁仲连的斡旋之举书告朝野,当殿申明:“本王唯以燕国庶民生计为念,但能收回失地财货,决意息灭兵戈,与齐国永久修好。”几位世族老臣激烈反对,却都被乐毅义正词严地驳了回去。燕昭王当殿下书:派遣特使携国书盟约,与鲁仲连共同赴齐会商。鲁仲连本在秘密试探,未曾想到燕国欣然接受,并郑重其事地将事情公开化,有些突兀之感;转而一想,如此做来可逼怪诞暴戾的齐王认真思虑,也未尝不是好事,所不利者唯有自己处境,邦国但安,个人得失何足道也!如此一想,也欣然接受。次日离开蓟城,燕昭王亲率百官在郊亭为鲁仲连饯行,殷殷叮嘱:“先生身负邦国安危之重任,功成之日,姬平当封百里千户以谢先生。”鲁仲连只哈哈大笑一阵,与燕国特使辚辚去了。行出燕界,鲁仲连得到义报:燕国已经将消息飞马通报了其余五大战国,燕国接受鲁仲连斡旋的修好愿望已经是天下皆知了。虽然隐隐不快,鲁仲连也只有长叹一声,先将燕国特使安顿在临淄驿馆,当即飞驰薛邑,连夜来见孟尝君。
“仲连啊,想死我了!”一身酒气的孟尝君一见鲁仲连便开怀大笑,“来来来,先痛饮三爵再说话!”
“孟尝君,你却好洒脱。”打量着宽袍大袖散发披肩肥腰腆肚两鬓白发的孟尝君,鲁仲连不禁泪光莹然。眼前的这个肥子活脱脱一个田舍翁,哪里还有当年孟尝君的影子?
“别一副惨兮兮的模样,你一来,我便好。来,干起!”
鲁仲连二话不说,连干三爵,一抹嘴道:“孟尝君,此时你可清醒?”
“哪里话来?”孟尝君涨红着脸高声道,“三坛酒算得甚来?你说事!”
鲁仲连便将燕齐大势、燕国秘密备战的情由以及自己的思谋举动前后说了一遍。孟尝君听得瞪大了眼睛,惊讶之情掺和着浓浓的酒意僵在了脸上。毕竟是曾经叱咤风云纵横天下,孟尝君如何掂量不出鲁仲连这一番话的分量?默然良久,孟尝君“啪”地一拍酒案霍然起身:“仲连,是否要田文再陪你拼一次老命?”
“田兄,唯有你我携手,冒死强谏,齐国尚有转圜。”
“好!”孟尝君大手一挥,“今夜好生合计一番,也待我这酒气发散过去,明日去临淄。”说罢转身一声令下,“来人,请总管冯立即来见。”
孟尝君虽然被第二次罢相,但依照齐国传统,封君爵位却依然保留着。也就是说,这时候的孟尝君只是个高爵贵胄,只能在封地养息,无国君王书不能回到临淄,更不能参与国政。这次要骤然进入临淄,自然要周密部署一番。鲁仲连稍感舒心的是,孟尝君一旦振作,毕竟还是霹雳闪电,尽管门客大大减少,但要顺利见到这个行踪神秘的齐王,还只有孟尝君有实力做到。否则,鲁仲连纵有长策大计,入不得重重宫闱,徒叹奈何?
片刻之间,冯匆匆赶到,孟尝君将事由大致说得一遍,末了一挥大手道:“你今夜带人赶回临淄,至迟于明日午时将一切关口打通,我与仲连午后进宫。”
“邦国兴亡,绝不误事。”冯一拱手大步去了。
“孟尝君,临淄门客们还在?”鲁仲连有些惊讶了。
“总算还有几百人。”孟尝君喟然一叹,转而笑骂,“鸟!两次罢相,客去客来客再去,老夫原本也是一腔怒火,要对那些去而复返者唾其面大辱之。可是啊,冯一番话,却将老夫这火气给浇灭了。”
“噢?”几年不在临淄,鲁仲连也是饶有兴致,“冯能将孟尝君恩怨霹雳之人的火气灭了?”
孟尝君说,在他被恢复丞相后,那些烟消云散的门客们竟又纷纷回来了。他正在气恼大骂,下令将这些去而复返者一律赶走之时,冯驾着那辆青铜轺车回来了。孟尝君已经知道了恢复相位是冯奔走游说于秦齐之间的结果,自然大是感喟,连忙出门迎接。却不想冯当头便是一拜,孟尝君大是惊讶,扶住冯道:“先生是为那些小人请命么?”冯一脸肃然道:“非为客请,为君之言错失也。冯请君收回成命。”孟尝君愕然道:“你说我错了?我田文生平好客,遇客从来不敢有失,以致门客三千人满为患,先生难道不知么?谁想这些人见我一日被废,便弃我而去,避之唯恐不及。今日幸赖先生复位,他等有何面目再见田文?谁要见我,田文必唾其面而大辱之!”冯不卑不亢道:“谚云: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君岂不知?”孟尝君气咻咻道:“田文愚不可及,不知道。”冯依旧是不卑不亢的一副神色:“君不见赶市之人,清晨上货之期争门而入,日暮市旷便掉头而去么?并非赶市者喜欢清晨,厌恶日暮,实在是清晨逐利而来,日暮利尽而去。此人之本性也,非有意之恶行也。所谓物有必至,事有固然也。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能怨士子势利而徒绝宾客之路。冯请君待客如故。”
“于是,田兄又成了侠义好客的孟尝君。”鲁仲连哈哈大笑。
“人心如海也!”孟尝君百感交集,“你看,我这第二次罢相,算跌到底了,却有几百人留了下来,劝都劝不走。怪矣哉!老夫也糊涂了。”
默然良久,鲁仲连一声叹息:“孟尝君啊,齐国利市也快到日暮了。”
“鸟!”孟尝君一拳砸在案上,“日暮了开夜市,不信大齐就塌架了。”
鲁仲连大笑:“说得好!夜市也是市,只要赶得上也发。”两人大笑一阵,顿时振奋起来,在孟尝君书房直商议到四更天方才歇息。
次日清晨,两人轻车快马出了薛邑城堡,一路飞驰,两个时辰到了临淄郊野。奉冯之命,一个得力门客已经在郊亭外守候。与孟尝君耳语一番,门客请鲁仲连先行独自入城在孟尝君府邸等候,而后放下孟尝君车帘,将篷车领入一条小道,绕开车马如流行人如梭的南门,从较为冷清的西门悄无声息地进了临淄。西门是通向燕国的大门,原本也是热闹非凡,自从与燕国龃龉不断,西门便渐渐冷清了。孟尝君虽然车马辚辚,一个熟识者也没有遇上。到得府邸,鲁仲连已在厅中等候,冯也堪堪赶到。孟尝君开口一声笑骂:“鸟!生平第一次悄悄进临淄,窝囊窝囊。”冯道:“南门守将识得主君,只有走西门,若还未进宫满城风雨,大事便要黄了。”孟尝君一挥手笑道:“晓得晓得,你便说,王宫关节疏通了么?”冯道:“疏通了。三个老门客都做了宫门将军,他等鼎力襄助。齐王行踪也探听确实:午后在北苑观兵校武。”
“北苑?如何偏找了那个地方?”孟尝君脸色一沉。
鲁仲连目光一闪:“北苑不能进么?”
孟尝君没有说话,只咬着嘴唇在厅中踱步。
午后的王宫一片静谧,唯独宫阙深处这片黑黝黝的松林人声鼎沸。
齐威王时期,临淄王宫的北苑原是一片松林环绕的湖泊。齐宣王酷好高车骏马,出城驰骋多有不便,于是堆起几座土山石山,将湖水引出凿成几条山溪,这片两三百亩大的空阔松林便被改成了驰驱车马的“跑山场”。齐湣王即位又是一变,北苑“跑山场”变成了四个校武场——战车场、铁骑场、步兵场、技击场。原因也只有一个:齐湣王好兵好武,经常隔三岔五将各类将士调进王宫观兵校武。齐湣王曾不无得意地对朝臣们说:“观兵校武,富国强兵之道,成就霸业之要,激励将士之法,查究奸宄之必须也。”有了如此之多的紧要处,这北苑自然是大大地重要起来。四个校武场修建得大小不等各具气势特色,校武优胜者在这里被赐以“勤勉王事,国之精兵”的名号,立获重赏;失败者则被责以“嬉戏兵政,国之蟊贼”,将军立刻放逐,兵士立刻斩首。久而久之,这王宫北苑成了齐湣王治军立威的重地,也成了齐军将士望而生畏的生死险关。
齐湣王将这观兵校武看做激励朝野的正经大事,寻常时日也常聚来朝臣观看评点。纵然没有下书,某个大臣偶然进宫撞上,也会被召来陪观。然而,令朝臣们大大头疼的是,谁陪观兵,谁就得在最后的赏罚时刻代王拟书。多有大臣对这种因一场比武定生杀的做法不以为然,若恰恰遇上当场斩首出色将领,耿直大臣要力谏赦免,往往便被齐湣王当场贬黜,若遇王颜大怒之际,立时是杀身之祸。十几年下来,在这观兵校武场杀掉的将领大臣已达百余人之众。时日一长,陪王观武成了大臣们最是提心吊胆的差事,等闲大臣谁也不想在北苑晋见齐王。
孟尝君之难正在这里。
北苑观兵,进宫虽是容易了一些,但后边的麻烦却更大。孟尝君本来就是擅自还都,免不得一番费力折辩,若遇斩杀熟悉将军,究竟是说也不说?坚持力谏,有可能连大事都搅得没了;听之任之,一则孟尝君怕自己忍不住,二则军中将领大部都是当年自己兼领上将军时的老部将,因敢作敢当有担待而名满天下的老统帅,如何能在这些老部属被杀之时无动于衷?若是忍得,孟尝君何以立足于天下?何以当得这“战国四大公子”之名?然则鲁仲连兹事体大,实在是兴亡迫在眉睫,又如何能从容等待?思忖良久,孟尝君一咬牙:“走!龙潭虎穴也闯了。”便与鲁仲连按照冯的预先谋划,分头从议定路径匆匆进宫了。
齐湣王带着一班侍女内侍与御史、掌书等王室臣工,正午时分已到了北苑的剑器场。齐湣王今日很是高兴,下令在观兵亭下摆了一场午宴,还破例下令王室乐队奏了一曲《齐风》中的《东方之日》。这《东方之日》被孔夫子收进《诗》中时原是渔人情歌,因了曲调昂扬,齐湣王又有“东海青蛟转世”之说,变着法儿取悦国君的太师早在多年前便将这首歌重写了歌词,变成了专门的齐王之颂。当年一经演奏歌唱,齐湣王欣然大悦,拍案定为国颂,成为最高规格的庙堂之乐。每有大事或心情舒畅,齐湣王总要下令奏这首颂歌。而臣子们一听到这首歌,便知道齐王气顺欣喜,有事争着说。
“我王有命:两军剑士进宫——”在昂扬宏大的颂歌中结束了午宴,一波波尖亮的声浪从间隔站立的内侍们口中迭次翻滚了出去。
王城南门隆隆打开,等候在王宫之外的一百名剑士们进宫了。虽然两队剑士总共也只有一百名,走在头前的两队将军却有六十余人,一个个顶盔贯甲面色肃然,脚步沉重得如同石磙子砸在地上。大约顿饭辰光,目不斜视昂首挺胸的两队将士被一名老内侍领到了剑器场外。
“剑士下场——将佐分列——”
一阵隆隆鼓声,两队剑士分别从两个石门进场,两边的将军则大步走到各自一方的看台上整齐地站成一排。
这剑器场,便是除了车骑步三军外的技击校武场。因了以校量短兵为主,而短兵又以剑器为主,时人呼为“剑器场”。剑器场是四个校武场中最小的一个,却是建造最讲究的一个。别个校武场都是露天大场,且有山塬起伏林木水面等地形变换,唯有这剑器场是一个方圆三十丈的室内场子,俨然一个硕大无比的厅堂。长大空心的一根根毛竹接成了长长的椽子,体轻质坚的特选木板铆接成长长的檩条,屋顶铺上轻软的三层细茅草,成了冬暖夏凉的特大厅场。场中东南西三面看台,正北面是鸟瞰全场的三丈六尺高的王台。今日没有撞进来的大臣,三面看台上都是空荡荡的,唯有齐湣王的王台上满当当一台,近臣内侍侍女护卫,足足二百余人。
看看空荡荡的观兵台,齐湣王突然有些后悔,技击之术为齐军精华,为何没有将朝臣们召来一睹我大齐之军威?
“禀报我王!”正在此时,北苑将军飞马进场高声急报,“临淄名士鲁仲连,背负羽书求见。”
“羽书?”齐湣王大皱眉头,“教他进来。”
羽书者,信管外插满羽毛也。春秋战国之世,羽书是特急军情的标志。列国连绵征战的年代,也常有本国在外游历的名士或在他国经商的商人,以这种羽书方式向本国国君大臣义报紧急秘情。某人若将插满羽毛的书简绑在背上请见国君,那定然是十万火急,不见实在说不过去。
片刻之间,一名护卫甲士将风尘仆仆大汗淋漓的鲁仲连带到了王台之前。鲁仲连一躬,从背上取下那个插满羽毛的竹筒,高声急迫道:“临淄鲁仲连带来蓟城齐商羽书义报。”齐湣王皱着眉头,接过内侍匆匆捧来的羽书往案上一丢,只拉长声音问:“何事啊?动辄羽书急报。”鲁仲连高声道:“燕国二十万新军已经练成,正在秘密联结五国攻齐。”齐湣王冷冷一笑:“燕国攻齐?哪一日发兵?攻到何处了?”鲁仲连骤然一愣,又立即高声道:“商旅非军中斥候,只能报一国大计动向。”“大计动向?”齐湣王哈哈大笑,“燕国恨齐,辽东练兵,天下谁个不知,也值得一惊一乍?”鲁仲连第一次面见这个齐王,觉得此人说话路数实在怪诞得匪夷所思,心一横道:“齐王差矣!灭宋以来,齐国已是天下侧目。燕国一旦联结五国反齐,齐国便是亡国之祸。齐王不思对策,却看做笑谈,莫非要葬送田齐二百年社稷不成?”齐湣王目光一闪,非但没有发作,反而似乎来了兴致:“鲁仲连,今日齐国实力,比秦国如何?”
“不相上下。”
“还是了。六国合纵攻秦多少年,秦国倒了么?”
“……”
“合纵攻齐,齐国如何便是亡国之祸?”
“……”
“秦为西帝,我为东帝。齐国不如秦国么?抗不得一次合纵么?少见多怪。”
鲁仲连愕然,寻思间突然笑了:“齐王是说,六国攻秦,秦国非但没有灭亡,反而成了西帝。齐国便要效法秦国,大破合纵而称霸天下?”
“呵呵,鲁仲连倒还不是笨伯。”
“敢问齐王,可曾听说过东施效颦?”
“大胆!”齐湣王拍案怒喝一声,“来人,乱棍打出去。”
“禀报我王!”正在此时,北苑将军又飞马进场,“孟尝君带领三名门客剑士晋见,要与我王剑士较量。”
“好!”齐湣王大喜过望,“宣孟尝君进来。”又转身一指鲁仲连,“教这个狂士也看看我大齐军威,罢场罚他个心服口服。”
鲁仲连刚刚被“请”到王台右下方的臣案前,孟尝君轺车辚辚进场,车后跟着三骑快马,显然是门客剑士。齐湣王哈哈大笑道:“孟尝君,来得好,你那三个剑士行么?”这便是齐湣王,只要高兴,任何法度恩怨都不管不顾;若是不高兴,既往所有的龃龉都会立即提到口边算总账。孟尝君已经罢相,且明令不许擅自还都,齐湣王此时却将这些都“忘记”得一干二净,一心只盘算着那三个剑士。
“臣之剑士,天下第一!”孟尝君应得一声,轺车已经缓缓停稳,被先行下车的驭手扶了下来。望着高高阶梯之上的王台,孟尝君苍老地喊了一声:“启禀我王:老臣上不来也!”齐湣王哈哈大笑,他实在想不到英雄豪侠的孟尝君倏忽之间变得如此老态龙钟,不禁惊讶好奇又好笑,“来人,将孟尝君抬将上来。”及至四名内侍用一副军榻将孟尝君抬到了面前,齐湣王顿时涌出恻隐之心,大度地笑道:“孟尝君年迈若此,还不忘来陪本王观兵,当真忠臣。你安然坐着便是。”说罢转身对身边两个侍女一挥手,“你二人,用心侍奉孟尝君。”这两个侍女本是齐湣王的贴身侍女,派给孟尝君,自然是极大的恩宠。孟尝君既没推辞也没谢恩,一拱手道:“我王尽管观兵,老臣这把老骨头还经得摔打。”齐湣王笑道:“孟尝君但说,如何观兵?先比军剑,还是先比你的门客?”
“但凭我王决断。”孟尝君呵呵笑着,一副随和老人模样。
“好!”齐湣王一拍大案,“先看孟尝君门客,究竟如何个天下第一?”
“且慢。”孟尝君呵呵笑着,“若我门客先下场,老臣便有一请。”
“噢?孟尝君快说。”齐湣王寻思老人絮叨,有些不耐。
“老臣欲与我王一赌。”孟尝君依旧呵呵笑着,一双老眼晶晶生光。
“赌?”齐湣王生性冷僻怪诞,任何出格的事都做过,愈是出格之事愈发来劲,却偏偏没有与人赌过,顿时好奇心大起,“孟尝君说,如何赌?赌甚物事?”
“呵呵,好说。”孟尝君比划着,“如同宣王赛马,我王与老臣各出三个剑士,谁胜得两阵谁便赢,赌金三千,如何?”
“赌金?乏味。”齐湣王兴致勃勃地笑着,“要赌赌人,如何?”
“赌人?”孟尝君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直摇头,“匪夷所思!如何下注?”
“她们两个,本王赌注。”齐湣王笑着一指两个偎依在孟尝君身上的侍女。
孟尝君皱起了眉头:“垂垂老矣,纵有坐骑,老臣已无驾驭之力了。”
齐湣王哈哈大笑:“那好,随你说得一人一事,本王拿它做了赌注如何?”
“谢过我王!”孟尝君一拱手,“只是,老臣却没有这等‘人注’了。”
“如何没有?”齐湣王一指场中,“无论输赢,本王都要这三个天下剑士了!”
孟尝君不禁大笑:“我王赌得有趣,不论输赢都抢注。如此,老臣也是一般:无论输赢,都得一人一事。”
“这有何难?本王不能白占便宜。”齐湣王大手一挥,“典武官,开始!”
典武官令旗当即劈下:“齐军剑士,出场!”
一阵悠扬号角,两队剑士赳赳出场。齐湣王规矩:寻常校武,各军(车骑步水)分做两方较量;技击校武,却是包括了车骑步水四军在内的混成较量;因了技击之术是所有军士的基础功夫,所以车骑步水四军都得派员参加,车兵与骑兵组成一队,步军与水军组成一队,此所谓“短兵联校”。于是,技击校武成了牵连最广影响最大的综合校武。当然,技击校武之所以朝野关注,最要紧的还是齐人技击之风遍于城乡,齐军技击之术闻名天下。“齐人隆技击”,“齐闵以技击强”,是当时天下的口碑。这个“齐闵”,便是齐湣王。有此口碑,可见当时天下已经公认:齐湣王时齐军的技击之术最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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