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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之崛起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孙皓晖
田单沉重地说:“即墨无后援,已是兵家绝地。若不一体大公,只恐怕当不得数月,便会不战自溃。田单苦心,上天可鉴。”说罢转身,立即下令家老报出田氏目下财货。田单部族的六百车物资本来没有什么损失,家老一宗宗报来,粮食、衣物、甲胄、盐铁、药材、干肉等,非但数量大,且都是应急实用之物,若一族逃难,足以支撑田氏族人远走他乡。众人本来对这亘古未闻的“举城大公”尚有踌躇,如今见田单兜底交出举族财货,诸般疑虑顿消,异口同声赞同。
“我还得补上一条,”田单一脸肃然,“理乱用重典。所有财货器用分之于兵民,凭诸位公推十名族老秉公立法,依法度配物。用之于军,则由后军司马奉我将令配给。无论军民,俱可举发不公,但有徇私舞弊者,一律剐刑处死!”
“彩——”众人本是四海聚来,对此严刑峻法却同声喝彩。
这个最大的难关一过,余下的军民混编、推举将军、加固城堡、清点府库、建立兵器作坊等诸般事宜,人人献策异常顺当。雄鸡报晓的时分,诸般大计已经商定就绪,立即分头行事去了。
在此期间,一班吏员已经在即墨令府邸为田单安排好了中军幕府,交由田单的家老与几名心腹执事照料。族领将军们散去,家老用大盘捧上来一整只临淄烤鸡,敦促田单趁热快用,一边忙着去请族医来为田单疗伤。田单却摆摆手叫住了家老,喟然一叹:“族叔呵,田单有负于你老了。”说罢深深一躬。白发如雪的家老愣怔了:“总事……你,你要老朽离开么?”田单不禁一眶热泪道:“族叔呵,举城大公,人人皆兵。田单既受万千生民之托,如何能在身边再任私人?你老与执事们……”老人默然片刻长吁了一声:“大公者无私,老朽晓得。总事疗完伤,老朽去老丁营……”一抹眼泪,老人转身去了。片刻之间,那名随田单奔波列国的族医提着药裢跟在家老身后匆匆来了。眼看着田单清洗包扎完三处刀剑伤,族医说了不打紧,老人深深一躬默默转身走了。
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田单久久不敢抬头。老人跟了田氏三代总事,在田单父亲时已是掌事总管了,数十年忠心耿耿为田氏部族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而今垂暮之年,却要去老丁营住通榻大铺做杂役粗活,却教人如何忍心。
长叹一声抹去泪水,田单一把推开烤鸡匆匆出府了。太阳已经到了城头,巡查防务之外,若无大战,今日一定要清点完兵器库。这是目下头等大事。
即墨是齐国东部的一座大城,名副其实的兵家重镇,其根基正是即墨田氏奠定的。田单作为继任族领,对族藏典籍十分熟悉,清楚地记得《田氏营国制》中的记载:“即墨为要塞之城……城下阔于高倍,上阔于下倍;城高五丈,底阔二丈六尺,上阔一丈三尺六寸,高下阔狭以此为准……城外壕沟阔二丈,深一丈,底阔一丈。城墙夯土为体,岩石为表,东西长三里,南北阔二里。”按照如此规模,即墨几乎是战国兵家所谓的“千丈之城,万户之邑”。事实上,在田氏镇守即墨的年月里,即墨也确曾是除了临淄之外的齐国第二大城。
巡视一周,田单发现即墨城雄峻依旧。只是多年太平,打仗也都在西部,居安不思危,女墙箭楼已经多有破损,城外壕沟已经变成了一道浅浅的干沟渠,城墙外层石条也脱落了许多,裸露出的夯土已经疏松得刷刷掉落了。
田单思忖一阵立即下令:“着后将军即刻带领三千兵卒,并发七千男丁,一日之内立即加深西门外壕沟。旬日之内,四面壕沟一律加深至建城本制。作坊土木工匠,一律上城日夜修葺。旬日之内,务使城防完好如初!”中军司马一声领命,立即飞步去了。
查勘完城防,田单带着几名军吏来到兵器库。即墨兵器库占地十亩余,六十余间三丈多高的巨型石板屋分东西中三列层叠矗立,三列之间是两条六丈宽的夯土大道,可并行四列大车运送兵器,规模堪称齐国要塞第一。而今却是满目萧疏,库房尘封铁门锈蚀,大道中荒草摇摇。田单不禁皱眉道:“即墨守军不换修兵器么?”旁边军器司马红着脸惶恐道:“此间兵器库尽皆防守器械,即墨数十年无战,也只换修剑矛弓箭甲胄马具盾牌等,这里……”吭哧着说不下去了。
“全部打开,全数清点。”
“嗨!”军器司马一挥手,看守府库的军吏领着一队老卒连忙快步跑来,一座一座地隆隆打开了库房。
“右列是飞兵械库。”军器司马指着右边大铁门顶端的“飞兵”两个大字。
田单点点头:“是铁蒺藜檑具等一般兵器了?”
“正是。”
“立即调来一千健旺老者,清扫库房,清点兵器,修葺道路,务必使兵器搬运畅通。”田单说罢大步进了飞兵库,逐一查看了大量囤积的锈蚀器械,不禁长长一叹。
这二十间石板库房,囤积最多的是铁蒺藜、铁菱角。这是抛撒在进军要道专门扎伤马脚截杀骑兵的小兵器。蒺藜者,带刺之野生灌木也,遍生大江南北,是再寻常不过的野生草木。远古时期,人们常常将山野之间的蒺藜大量采下抛撒在路面,以迟滞敌方人马。然则临时采摘毕竟不便,于是春秋时期便有了碎木块制作的木蒺藜。《六韬?虎韬?军用》载:“木蒺藜,去地二尺五寸,(布)百二十具……狭路微径,张铁蒺藜,其高四寸、广八寸、长六尺以上,(路段布)千二百具。败步骑。”铁蒺藜,却是战国之世有了铁器后的兵家发明——用铁片打造得蒺藜状的尖刺物。墨家长于守城,《墨子?备穴》便有了在地道进出口与城门外、河道大量设置铁蒺藜的战法记载。
其次便是各种檑具。檑者,抛掷杀敌之器具也。檑起源于周代,本音乃是一个“抡”字,即挥开胳膊扔出去,久而转音成了“檑”。因其抛掷之后隆隆若雷声滚动,渐渐正式写成了“檑”或“雷”。《周礼?秋官?职金》疏云:“雷,守城捍御之具。”作为兵器,檑具是居高临下投掷杀伤之兵器的种类名称。依据用途,实际上分为多种名目,最常用者为五种:
其一,木檑。也称滚木,以整段粗大圆木打造,长四至六尺,直径至少四寸,粗则不限;木上镶嵌铁钉铁刺,从城墙连续推下,摧毁攻城云梯并杀伤士兵。
其二,泥檑。以黏土调泥,每千斤泥加入猪鬃毛与马尾毛三十斤,捣熟擀成,每檑长二三尺,直径至少五寸。泥檑干透之后坚硬如铜铁,沉重如巨石,柔韧如皮质,从高空砸下纵经城墙碰撞仍然完好无损。
其三,砖檑。砖窑烧制,整段实心,长三四尺,直径六寸余,用于城头抛掷。
其四,车脚檑。实际是一个巨大的独轮,以质地坚实的硬木打造,轮中心立一带绳孔的木柱,以粗大绳索系之,用城头固定的绞车放下于城墙横滚,专门杀伤蚁附在云梯上的攻城士兵。可用绞车收回反复使用。
其五,夜叉檑。还有一个很是雅致的名称,叫做“留客住”。此檑用一丈多长直径一尺余的顽韧湿榆木为体,榆木周身装五寸长的铁制倒刺或尖刀,两端各装直径二尺的脚轮。两轮带粗大绳索,用绞车沿城墙滚下,可将云梯之敌碾轧钩割尽留尸身。也可绞车收回反复使用。因了威力惊人,所以在士卒中有“厉鬼”之名。
田氏据守即墨之时,东夷之患尚未根除,打造囤积了大量檑具。虽多年无用,然除了木轮朽蚀,却也大体完好。田单稍感心安,立即调来工匠日夜修复。
看完右列,军器司马道:“中列二十间是大器械,清理之后将军再看如何?”
“不,目下看。”田单一抬脚走进了灰尘铁腥扑面而来的石板库。
第一座库房,是城头击打器械狼牙拍。这狼牙拍也是顽韧榆木板为体,长五尺,宽四尺五寸,厚三四寸;板上密匝匝嵌满狼牙钉数百个,每钉长五寸重六两,钉头出木三寸;四面各嵌一道利刀,刀身入木寸半;前后各有两个铁环,贯以粗大绳索,用绞车吊于城上,但有大型云梯登城,高高绞起猛然从外猛拍云梯。
与狼牙拍配合使用的器械是飞钩,用铁链连接四个粗大的钩爪,狼牙拍拍下时,飞钩同时掷向云梯,将其钩翻或拉起悬空。
第二座库房是拒马。拒马者,阻拦战马之障碍物也。夏商周三代便有了早期拒马,即将木柱交叉固定成架子,架子上镶嵌带刃带刺之尖锐物事(铜刀或石刀)。战国墨家将拒马叫做“锐镵”,《墨子》中专门有一篇《备蛾傅》论“锐镵”战法:蛾傅者,敌军士兵飞蛾蚂蚁般拥来也。当此时,沿途布锐镵五行,行间距三尺,根部埋三尺,尖锥长尺五,可阻敌前进。战国中期,拒马发展为铁矛为头(后世称为拒马枪),以坚实木料为固定支架,架上再固定六到十支铁矛,遍布敌来路,使其骑兵不能驰骋。旷野大战,这种拒马数量毕竟有限,很少使用。倒是城池设防,地域相对狭小,拒马大有用处。
第三座库房,是真正的大型器械——塞门刀车。“塞门”为用途,“刀车”为器械。究其实,是打造得一种极为坚固的两轮车,车体与城门几乎等宽,寻常总在三四丈之间;车前有木架三四层,各层固定尖刀若干口,车体有长辕;敌但攻破城门,数十成百兵士猛推刀车塞住城门。《墨子?备穴》篇记载了这种塞门刀车的用途。对于坚守城池的长期恶战,城门难保一次不失,这塞门刀车便是最为有用的救急兵器。
“塞门刀车有多少辆?”田单问。
“三座大库,大约二百余辆。”
“好,看左列。”田单觉得心中踏实了一些。
左列是各种灭火器具与火攻器具。军器司马说,这列库房除了三千多桶猛火油是当年从秦国买来之外,其余都是即墨田氏当年打造的,可惜一直都闲置着。田单心中一阵感慨,他晓得,这个军器司马不会知道他是当今之即墨田氏,淡淡道:“不管何人打造,只要有用便好。”军器司马道:“灭火器具也许用得,火攻器具难说了。”田单道:“看了再说。”又一头扎进了灰尘铁腥弥漫的大石库房。
战国攻防,火攻已经成为主要战法之一,防备火攻自然也成为兵家常法。《六韬?文韬》云:“荧荧不救,炎炎奈何?”说的便是扑灭攻方大火的急迫。《孙子兵法》有《火攻》篇,专门论述五种火攻战法,并总而论之:“以火佐攻者明(威势显赫),以水佐攻者强。”《墨子?备城门》也特别记载了城门防守中的以火御敌之法,以及扑灭敌方纵火的多种方法。在城池攻防战中,火攻与反火攻更是基本战法。
大库中的灭火器具主要有四种:
其一,水袋。以不去毛的马皮牛皮缝制成“人”形大袋,注水三四担,袋口连接一丈多长的竹管,多置城门及要害处,若有大火,三五士卒抬起水袋猛力挤压,竹管急喷水柱灭火。
其二,水囊。以猪牛尿脬盛水,扎紧囊口置于城头备用,若敌军在城下堆积柴薪放火,将大量水囊从城头急抛砸下,囊破水出,便可灭火。
其三,唧筒。截长竹管为体,竹管顶端开孔,而后用木杆缠满棉絮塞入竹管做可拉动的活塞;旁置大水瓮,若遇大火,拉动活塞汲水然后挤压活塞,水柱可远射疾喷灭火。此物流播民间,成为后世孩童玩耍的“水枪”,却是后话。
其四,麻搭。以八尺或一丈长杆,杆头绑缚散麻丝两斤,旁置水瓮,辄遇附近大火,用麻搭蘸水扑打。
第二座石库,是守城用的火攻器具。守城既要灭火,也要以火助守,实际是一种特殊的火攻,借火攻以杀伤来犯之敌。这种火攻器具也是四种:
其一,燕尾炬。以半干苇草扎束成燕尾形,饱渗脂油以备。城下敌军但以冲车等大型器械攻来,将点燃的燕尾炬大量抛下,烧毁攻城器械。
其二,飞炬。城头设桔槔,将巨大的燕尾炬吊在桔槔杆头。但有敌军云梯爬城蚂蚁般攻上,立即点燃燕尾炬猛力拉动桔槔,燃烧的燕尾炬砸向搭在城墙的云梯,可烧坏云梯及蚁附士兵。
其三,铁火床。用韧熟铁打造长五六尺、阔四尺的铁格“床架”,下装四只铁页包裹的木轮,后端引出两根铁索,后以长铁链系牢,“床架”绑缚草火牛(用茅草扎束,灌注脂油的牛形胖大引火物)二十四束。但遇敌方攻城,点燃草火牛从城头用桔槔或绞车放下,熊熊大火非但可大面积杀敌,且可照亮城下战场。
其四,游火铁箱。以熟铁打造成吊篮形物事,长铁索系之,内盛硬木柴火与捆扎成束的艾蒿火。但遇敌军在城下挖掘地道或从地道攻来,将铁箱缒下至地道口,可烧灼烟熏穴中敌军。
“有行炉么?”田单一路看来,猛然想起了田氏典籍上的一则记载。
“行炉?”军器司马愣怔了,“末将不知,且容我查问。”说罢红着脸快步走到几名正在清点库房的老军吏面前,说得几句,领过来一个老军吏。
“行炉有三具,不知能否修复。”老军吏很是惶恐。
“看看再说。”田单没有任何指责。
随着老军吏来到最后一座石库,锈蚀的铁门被隆隆推开,便见墙角处大布苫盖了一片物事。老军吏揭去足足有三寸灰尘的大布,连连咳嗽着:“这,这便是,三具,行炉。”
“炼铁炉?”田单惊讶了,“这便是行炉么?”
“行炉者,能推动行走之熔炉也。”老军吏指点着,“但在城头熔铁,若敌军势猛,以大杠抬起行炉,将铁汁沿城墙浇下,可保敌军立退。”
田单端详敲打一阵,断然下令:“命铁工立即修复,有此等神兵利器助力,方可与乐毅殊死一搏。”
“嗨!”军器司马摆脱了方才的尴尬,精神抖擞地大步去了。
“这是听瓮了?”田单指着靠墙摆开的一溜巨大的陶瓮。
“正是,七石陶瓮。”老军吏连忙点头,“将军如此谙熟诸般器具,即墨之福也。”
“不。”田单摇摇头,“我只是从《墨子》中读到过‘地听’一法,其余一抹黑了。”
老军吏说,这七石陶瓮是专门听城外敌军动静方向的,百姓叫做“埋缸听声”。在内城墙根每间隔两丈左右挖井一口,地势高处井深一丈五六尺,低处至水下三尺,井底埋七石大瓮,派耳灵之人伏在瓮中谛听,根据相邻大瓮的声音强弱差别,断定城外挖掘地道者的方向;也可在一个深坑内同时埋两个间距一丈余的大瓮,让两人同时谛听,根据音差定方向,军士叫做“双耳听”,用之于战,百试不爽。
“瓮在水下,能听得确实?”田单疑惑了。
“将军有所不知。”老军吏笑了,“土地出水,传声更佳,比没水清晰多了。”
“好!”田单笑道,“我看老人家便领住地听这一摊。”
“遵命!”老军吏分外兴奋,“多年不打仗,也忒憋闷。”
午后离开时,兵器库已经是一片紧张忙碌了。军器司马被田单当场任命为兼领库令,坐镇兵器库,与原先的老库令并几名老军吏督促修葺。所有的铁工木工陶工皮工等诸般工匠,都被调遣到了兵器库。已经清除完荒草的库间大道,搭起了一棚棚临时作坊,炉火熊熊锤声叮当,分外令人感奋。
1炉身 2炉口 3木风扇 4盖板 5活门 6拉杆 7木架
回到住处,田单立即下令中军幕府搬出即墨令官邸,在靠近西门处选一片空地搭建幕府。中军司马不禁有些踌躇:“老官邸正在城中位,利于四面策应,将军何以要搬?”田单道:“目下非常之时,死战多在西门,此地太远。”中军司马道:“这老官邸空闲下来,却是可惜。”田单道:“即墨已是人满为患,如何能空闲房屋?立即将老官邸辟为疗伤之地,城中医家全数集中此地,再选几百名精干女子运送伤兵襄助疗伤。即墨只能死战,这里疗伤只怕还小。”中军司马不禁肃然起敬:“幕府靠近战场,将上好官邸留给伤兵,将军此等胸襟,末将敬佩之至!”说完立即大步走去忙碌部署了。
经过一番踏勘,田单的中军幕府搭建在西门内,距城墙只有十余丈,几乎只是一条大道之隔。这里原本是民间鱼市,如今四门封闭,渔民不能出海下河,自然也就成了空地。只是那被养鱼水长期浸泡过的地皮,始终弥漫着风吹不散的浓浓的鱼腥味,令人常常喷嚏不止。田单一阵大笑:“好好好!大战无鱼,上天给我鱼味,得其所哉也!”一班军吏原本正大皱眉头,生怕田单不能忍受,如今见田单如此豁达,也跟着笑了起来。
旬日之后,幕府已经用土坯碎砖木料加三顶牛皮大帐搭建完毕。虽然急就章且简陋潮湿,却也是里外三进,聚将厅、军务厅、出令厅并起居寝室一应俱全。幕府落成,中军司马与一般军吏立即进入军务厅各就各位,开始处置军务。田单则进了出令厅。这出令厅实则主将书房。田单进入书房的第一件事,便是站在那张几乎可墙大的《即墨城制图》前仔细揣摩。方看得片刻,帐外马蹄声疾,随着军吏一声禀报:“城外斥候到——”
田单一回身,一个风尘仆仆满脸汗水的“难民”已经站在面前:“禀报将军:燕军按兵不动,各军营都在厉兵秣马!”
“乐毅有何动静?”
“乐毅去了画邑!”
“画邑?”田单心中一动,“好,继续探听,随时回报。”
斥候一走,田单大步走到对面的《齐邦山川图》前,盯住了临淄西北的济水入海处。画邑只是一座小小的城堡,几乎没有任何兵家价值,唯一教齐国人知道画邑的,是大名士王蠋住在那里。乐毅素称儒将,去画邑莫非找王蠋请教学问?不,不会!烽烟连天,灭国在即,目下正是燕军为山九仞的要紧时刻,睿智如乐毅者,岂有此等闲情逸致?如此说来,乐毅究竟有何图谋,为何停止了对即墨的猛攻?
三 化齐方略陡起波澜
济水东岸近海处,一座城堡矗立在绿色的山头,一片庄园醉卧在绿色的山谷。
时当夏日,从临淄直到大海,田野绿茅草绿层层叠叠树林绿,直是一片无垠的绿海。宽阔的官道出没在绿海之中,宛如一条纤细的白线,纵是车马辚辚旌旗连绵,也在这苍茫绿海之中渺小成蠕动的黑点。官道通向茫茫苍苍的绿浪尽头,是碧波无垠的蓝色大海,天地之壮阔便浓墨重彩地挥洒开来。
在这绿海蓝海相接处的山头,一座城堡拔地而起,有几分险峻,又有几分突兀。这座城堡,是齐国都城临淄的西北门户。西周灭商,齐国初立,始封国君太公望为了防守辽东胡人海路偷袭骚扰,修建了这座开始并没有名称的城堡。建城之初,这里驻守战车二百辆(每战车一百卒,合步军两万),隶农三千户。进入战国,海路威胁已经不在,齐国也日见强盛,这座城堡的驻军越来越少,到齐宣王时期终究是全部撤除了。只有当年为守军做粮草后援的三千户隶农,在这里繁衍生息下来,世代以渔猎为生。齐威王在齐国第一次变法时,将这些世代守护临淄有功的隶农后裔,全部除去了隶籍。从此,这些渔猎户变成了有自己土地,还可以读书做骑士做官的国人,这片城堡土地也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画邑。
画邑者,景色如画之地也。也有人说,这里有一条水,以水之音叫了画邑。感恩于国王大德,画邑的新国人们全部以“王”为姓氏,宣示自己忠于王室的赤心。从此,齐国有了“画邑王氏”这个新部族。倏忽几代,画邑王氏以渔猎之民特有的苦做奋发,蓬蓬勃勃地兴旺了起来。在齐宣王后期,画邑王氏有十多个才俊子弟进入稷下学宫,被齐人誉为“北海名士”。这茬名士之中,出了一个在齐国大大有名的贤才,叫做王蠋。王蠋天赋过人,博闻强记,年轻时周游列国博览百家之书,论战学问不拘一法,一时有了“稷下杂家王”之称。若仅仅是才名出众,王蠋尚不足以在朝野被推崇为大贤。大贤之誉,起于王蠋做太史时的铮铮硬骨与惊人之举。
太史爵位不高,最实际的职权是掌修国史,同时也是掌管国中文事的清要中枢。举凡太庙、占卜、巫师、博士及典籍府库,都以太史为统管。但为一国太史,便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道”的饱学大师,国君很难动辄任免,几乎是铁定的世袭官爵。然则,齐湣王即位,厌烦老太史嬓的耿直孤傲,硬生生将太史嬓罢黜,力主王蠋做了新太史。齐湣王的本意,看中了王蠋的机变博学,要教他为“东海神蛟”、“天霸帝业”揣摩出一套正名之论。
王蠋到任的第三日,一个老方士来到太史府,说奉了齐王之命来与他商讨诸般密事。王蠋大是恼怒,直斥方士:“尔等以妖邪之说蛊惑人心,竟敢厚颜侈谈国事。来人,给我打出去!”赶走方士,王蠋立即上书齐湣王,说“齐国方士之害流布天下,是为国耻”。请求颁布王书,尽数强制隐匿于齐国海岛的方士桑麻自耕,不入世自力者,一律罚做官府苦役,以绝其害。
齐湣王大是羞恼,立即下诏:罢黜王蠋,齐国永不设太史一职。
消息传出,朝野大哗。稷下学宫千余名士愤然上书,为“三日太史”王蠋请命。画邑王氏更是全族出动,联结临淄国人聚集王宫血书请命,横幅大布直书“请复王蠋!请诛方士!”更令国人意外的是,原先被罢黜的老太史嬓也捧着血书到宫门请命,大呼:“方士无术,戕害少童,毁我文华根基。王蠋大节昭昭,当为太史也!”
齐湣王暴怒了,立即派三千甲士遣散稷下学宫,三千甲士驱赶王宫国人,画邑王氏一律罚苦役三月;老太史嬓贬黜莒城闲居,王蠋罚苦役三年。一场风暴过去,令齐国人骄傲的稷下学宫封闭了,素有“宽缓阔达,多智好议论”之名的齐国人缄口了,齐国风华尽失,民心冷冰冰一片荒芜。
王蠋苦役完毕,已经成了骨瘦如柴的老人。回归故里,画邑人却以迎接圣贤般的隆重乡礼,接纳了这位既给族人带来荣耀也给族人带来灾难的才士。从此,王蠋隐居画邑,教习族中弟子修学读书。消息传开,诸多国人都将弟子送来画邑求学,王蠋感念国人对自己的崇敬护特,便也一律收留。久而久之,幽静的画邑有了书声琅的山庄学堂。临淄国人悄悄地将画邑叫做了“小稷下”,将王蠋叫做了“大贤王”。口碑流布,王蠋成了齐国庶民的文华寄托,画邑成了国人心目中的一片圣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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