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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之崛起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孙皓晖
乐毅千里奔波,从即墨大营星夜西来画邑,是要请这个赫赫大名的王蠋出山。
五路进军势如破竹,燕军在一月之内全数拿下齐国七十余城,唯余南部莒城与东部即墨两城未下。按照战国之世的军争传统,齐国至此算是灭亡了。如此秋风扫落叶般的赫赫威势,却使燕国朝野与燕国大军内部生出了微妙的变化。太子姬乐资与一班强硬老世族陡然振作,轻蔑地嘲笑齐人是“大言呱呱之海蛙,一击破囊,肚腹朝天”,接连向燕昭王上书,主张“当严令乐毅一鼓再下两城,并齐全境入燕,大燕立称北帝,再南下一鼓灭赵,与强秦中原逐鹿”!燕昭王不置可否,只是将全部上书原封不动地发往乐毅军前。大将骑劫闻讯,也带着一班辽东将军嗷嗷请战,力主强攻即墨莒城,屠城震慑齐人,为大燕立威。
朝野军营声浪汹汹,乐毅丝毫不为所动。
多年留心齐国情势,他已经敏锐地觉察到,即墨莒城绝非两座寻常的要塞城堡。即墨聚集了齐国商旅与士族的精华,莒城则汇聚了临淄南逃国人的精华。即墨能在仓促之中结成六万余民军应战,其中若无非常人物,则绝不可能。莒城难民能万众怒杀齐湣王,又聚在莒城令貂勃旗下死守孤城,硬是不接纳楚军淖齿驻扎“援助”,堪称是众志成城。貂勃无能,岂能如此深得人心?如此两城,岂能是简单地一鼓拿下?依辽东大军之战力,乘战胜之威,乐毅相信能攻克两城。然则以齐人之剽悍,绝地必然死战,纵然拿下,也必是一场浴血大战。燕军本为复仇而来,城破之日,他如何能禁止杀得眼红的燕军大肆屠城?而惨烈屠城一旦发生,燕军“仁义之师”的美名必将荡然无存。那时节,安知三千里齐人六百万之众不会遍地揭竿而起?中原各国则必然会趁火打劫,发兵讨伐燕国暴行,燕军又必然陷于天下汹汹之汪洋,一切功业都将化为乌有,乐毅与燕昭王也必将成为天下笑柄。
战国之世,列强纷争,夺地灭国如同踩在跷板之上,衡平不得法,则会重重地跌个仰面朝天。齐湣王背弃盟约强灭宋国,结果弄得天下侧目。若非齐国自绝于天下,燕国又岂能合纵攻齐?如今燕国大功将成,又岂能逞一时之快而重蹈覆辙哉!
乐毅恳切地向燕昭王三次上书,备细论说了自己的思虑。然蓟城却保持着长长的沉默,两个月没有只字回书。反复思忖,乐毅下令骑劫对即墨进行了一次猛烈进攻,六万大军并加上了全部大型器械,猛攻两日两夜,燕军死伤近万,竟硬是没有拿下即墨。经此一战,军营大将虽则咬牙切齿,却也实实在在地赞同了乐毅的攻心谋略,嗷嗷吼叫的请战声浪总算平息了下去。大约过得半月,燕昭王的回复王书终于到了即墨大营。乐毅记得很清楚,王书只有寥寥数语:
昌国君我卿:化齐入燕,但凭昌国君谋划调遣,国中但有异议,本王一力当之。军中但有躁动,听凭昌国君处置。
显然,朝臣们依旧有异议,燕昭王也显然有早日拿下齐国全境的弦外之音。然则,只要国君大体首肯,乐毅还是决意按照自己的既定谋划行事。他相信,只要在一两年内妥善平定齐国,所有的异议都会销声匿迹。
乐毅的第一步棋,是说动王蠋出山做官安民,借重王蠋贤名,吸引诸多齐国名士出来做官,推行燕国新法,一步步将齐人齐地化入燕国。王蠋深受齐湣王暴虐之害,对安定齐国断然没有回绝之理。况且,乐毅早已经在占领临淄时发布了严厉军令:燕国兵马不得进入画邑三十里之内。王蠋身为名士,当能领悟燕国安定齐人的一片苦心。
“昌国君,前面便是王蠋庄园。”看护画邑的年轻将军扬鞭遥遥一指。
脚下一条淙淙清流,眼前两座巍巍青山。山势低缓,遍山松柏林林蔚蔚,弥漫出一片淡淡的松香。两山之中的谷地里,横卧着一道蜿蜒的竹篱,散落着几片低矮的木屋,耸立着一座高高的茅亭,袅袅炊烟,琅琅书声,恍惚间世外仙山一般。
“清雅高洁,好个所在!”乐毅由衷地赞叹一句,下马吩咐道,“车马停留在此,只两位将军与抬礼士卒随我徒步进庄。”
“昌国君,王蠋一介寒士,何须恭谨如此?还是过了这道山溪,直抵庄前了。”看护将军显然觉得赫赫上将军做得过分了。
乐毅没有说话,只板着脸看了年轻将军一眼,径自大步上了溪边小石桥。看护将军连忙一挥手:“快!跟上了!”带着士卒们抬起三只木箱赶了上来。过得石桥便是庄园,却见那道扎在森森松柏间的竹篱并没有门,只一条小径通向了松林深处。看护将军摇头嘟哝道:“竹篱没门,整个甚来?真道怪也。”乐毅却肃然一躬高声报号:“燕国乐毅拜访先生,烦请通禀。”如此三声,林间小道跑出一个捧着一卷竹简的布衣少年道:“是你说话么?我方才打盹了,将军见谅。”乐毅笑道:“无妨。烦请小哥通禀先生,说燕国乐毅拜访。”少年晶亮的目光一闪,却又立即笑道:“呵,你便是乐毅了?随我来便是,无论谁见先生,都无须通禀,未名庄人人可入。”乐毅笑道:“未名庄?好!可见先生襟怀也!”布衣少年道:“实在是没有名字,与襟怀何干?”乐毅一阵哈哈大笑。
说话间穿过了一片松林,又穿过了一片草地,一座小山包下几座木屋散落在眼前。依然是一圈没有门的竹篱“圈”出了一片庭院,三三两两的少年弟子们在庭院中漫步徜徉着高声吟哦着,时而相互高声论争一阵,一片生机勃勃。乐毅不禁涌起一种由衷的欣慰,作为占领军的统帅,他自然最高兴看到被征服的齐国庶民平静安乐如常了。然则,在乐毅想走上去与这些读书少年们说话时,偌大的庭院骤然沉寂了。少年们木然地看着突兀而来的将军兵士,一种奇特的光芒在眼中闪烁着,默默地四散走开了。
乐毅轻轻叹息了一声,向正中一座大木屋肃然一躬:“燕国乐毅,特来拜望先生。”
“不敢当也。”木屋中传来一声苍老的回音。
“乐毅可否入内拜谒?”
“上将军入得关山国门,遑论老夫这无门之庄?”
“大争之世,情非得已。纵入国门,乐毅亦当遵循大道。”
“上将军明睿也。恕老夫不能尽迎门之礼。”
“谢过先生。”乐毅一拱手进了木屋,见正中书案前肃然端坐着一个须发雪白形容枯槁的老人,肃然躬下道:“乐毅拜见先生。”
“亡国之民,不酬敌国之宾。上将军有事便说。”老人依旧肃然端坐着。
乐毅拱手作礼道:“齐王田地,暴政失国。燕国行讨伐之道,愿以新法仁政安定齐民。乐毅奉燕王之命,恭请先生出山,任大燕安国君之职,治理齐国旧地,以使庶民安居乐业。尚望先生幸勿推辞。”
“上将军何其大谬也?”老人粗重地长吁了一声,“国既破亡,老夫纵无伯夷叔齐之节,又何能认敌为友,做燕国臣子而面对齐国父老?”
“先生差矣。”乐毅坦然道,“天下兴亡,唯有道者居之。诛灭暴政,吊民伐罪,更是汤文周武之大道。伯夷叔齐死守遗民之节,全然无视庶民生计,何堪当今名士之楷模?先生身遭昏聩暴政之惨虐,如何为一王室印记而拘泥若此?燕国体恤生民艰难,欲在齐国为生民造福,先生领燕国爵职,何愧之有?”
“上将军真名士也!”老人喟然一叹,“然却失之又一偏颇。岂不闻天下为公?王室失政,并非齐人失国也。齐国者,万千庶民之邦国也,非田氏王室一己之齐国也。老夫忠于齐国,却与田氏王室无关。”
“大道非辩辞而立。乐毅尚望先生三思。”
老人摇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言尽于此,上将军请回。”
乐毅正要说话,却听门外一阵大喊:“王蠋老儿休得聒噪!若不从上将军之命,尽杀画邑王氏!”
老人哈哈大笑道:“竖子凶蛮,倒算得燕人本色,强如乐毅多矣!”
乐毅默然片刻,向老人慨然拱手道:“先生莫以此等狂躁之言为忤,乐毅自有军法处置。先生既不愿为官,便请安然教习弟子,燕军断然不会无端搅扰。告辞。”说罢大步去了。
看护将军见乐毅沉着脸出来,抢步上前愤愤请命:“上将军,请准末将杀了这个迂阔老士。”乐毅厉声一喝:“大胆!回营军法论处。”径自大步出庄。过得草地将及松林,却闻身后骤然哭声大起,少年们一片哭喊随风传来:“老师!你不能走啊——”
乐毅猛然一阵愣怔,转身飞步跑向木屋。
老人悬在正中的屋梁上,枯瘦的身子纠结着雪白的须发,裹在大布衣衫中飘荡着。少年弟子们惊慌失措地跳脚哭着喊着,乱成了一片。乐毅大急,飞身一纵左臂圈住老人双腿托起,右手长剑已经挥断了梁上麻绳。及至将老人在竹榻上放平,一探鼻息,已经气息皆无了。
乐毅对着苍老的尸身深深一躬,木然得找不出一句妥当的词句来。良久,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看着一圈少年弟子道:“请许乐毅厚葬先生。”
“不许燕人动我师!”少年弟子们齐齐地一声怒喝。
在少年们冰冷的目光中,乐毅沉重地离开了画邑。思忖一番,他下令解除了画邑外围的驻军。一路想来,乐毅决意加紧“仁政化齐”方略的推行,冲淡王蠋之死有可能引发的对抗民变。
回到临淄,乐毅立即以昌国君名义颁下五道法令:
第一道,废除齐湣王时期的一切暴政,宽减齐人赋税徭役。非但将齐湣王时期增加的五成重税废除,而且还在原有赋税上再减三成,一举使齐人成为天下赋税最轻的庶民。
第二道,敬贤求才。招募齐国在野的贤才名士,授予官爵;不愿为官者赐虚爵,奉为乡贤,年俸千斛。
第三道,为老齐国正名。隆重祭祀春秋姜齐之霸主齐桓公。
第四道,以安国君大礼厚葬王蠋,赐画邑为王蠋封地。
第五道,已经出山做官的一百余名齐国士人,分别赐封三十里至一百里采邑,其中二十余位名士,请准燕王在燕国赐封采邑。
五道法令连下,局面果然很快发生了变化。先是庶民百姓惊慌之情大减,原先逃战者纷纷回到家园开始耕种。紧接着便有士子陆续前来投效,一口声认可燕国的义兵仁政,表示愿意为庶民谋一方安定。乐毅大是振奋,立即将这些士子们护送到各城分别就任郡守县令。诸事安排妥当,齐国中西部大体安定,已经是秋风萧瑟了。
此时,即墨大营传来惊人消息:骑劫领一班辽东大将猛攻即墨三次未克,与奉乐毅将令主张坚兵围城的秦开一班将军大起摩擦,几于火并。
乐毅心中顿时一沉,立即飞骑星夜东来。
四 孤城一片有纵横
田单第一次尝到了打仗的艰难。
一次城外大战,四次守城大战,经过前后五次惨烈大战,即墨人口锐减一半,从二十余万骤然变成了十万出头。原先人满为患,巷闾间到处都是密匝匝的帐篷。几次大战下来,这些露天帐篷营地全部没有了,随着萧瑟寒凉的秋风,所有人丁都搬进了弥漫着血腥味的房屋,即墨城又恢复了当年的宽阔空旷。原先的几万步军本是守城主力,可在四次大战中生生折去了大半,只留下了六千多伤兵。城中六十岁以下的男丁全部成军,也只有五万左右。即墨城中的庶民,实际上只剩下几千老人与几万女人孩童。田单本族人口,也从刚入城的三千余人锐减到七八百人了。
大战一起,全城沸腾,虽则是惨烈无比,却也是简单痛快甚也不想。战事一结束,万千事端沉甸甸一齐压来,比打仗还棘手。仅堆满城头散落街巷的累累尸体如何处置,便成了目下即墨的第一大难题。虽然海风渐冷,但这几万具尸体日每散发出弥漫全城的腥臭,若不及早掩埋而使瘟疫流布,当真是大难在即。
在城头望着夕阳,田单一筹莫展。小小即墨,纵是掘地三丈,又如何埋得这如山尸骨?火烧么,哪里来如此多的柴薪?用猛火油么,一处不慎引发全城大火便是玉石俱焚。更何况猛火油只剩下千余桶,一旦告罄,城防威力大大削减,岂不事与愿违?
“禀报将军!”身后响起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斥候营总领已经气喘吁吁地上了城头,“乐毅回营,燕军后撤二十里!”
“后撤二十里?”田单不禁惊讶了,“因由何在?”
“秦开与骑劫两员大将自相冲突,详情尚且不知。”
田单正在思忖之间,见暮色之中飞来一骑快马,瞬间冲到西门之外高声喊道:“田单将军听了,我上将军有书一封——”话音落点,来骑张弓搭箭,斥候总领方喊一声“将军闪开”,一支粗大的白色物事已经带着凌厉的风声飞到眼前。田单手疾眼快,一把在空中抄住。注目一看,一方白布裹着箭杆,箭杆上绑缚着一支竹管。
“将军小心,白布有字!”斥候总领一声惊叫。
“少安毋躁,乐毅岂能用此等手段?”田单淡淡一笑,展开了白布,赫然两排大字顿时涌入眼帘——血尸累积,瘟病之危,我军后撤三日,将军可掩埋尸体。
田单一阵惊喜,高声喊道:“谢过上将军!三日后再战——”
城下铁骑“嗨”的一声闪电般消失了。
田单立即下令:全城军民人等全部出动,分四路处置尸体——三千军士城头安置绞车绳梯,将城头尸体直缒下城外;两千军士搜寻城中散落尸体搬运出城;两万军士出城,于三里之外挖掘深坑,两万军士搬运掩埋。
沉沉暮霭之中,即墨城头与原野亮起了万千火把,亘古未见的群葬开始了。齐人素来重丧礼,然在这国破家亡之时却要将亲人们囫囵成堆地塞进一个个大坑,无论是平民穷汉还是名门富人,无不是痛彻心脾。城门一打开,惨痛的哭声立时弥漫了秋风萧瑟的原野。城头的几十架绞车一支起,军士们抱起一具具尸体,一声声哭喊着熟悉的名字,随着一具具尸体缒城,城头士兵们的嗓子全都哭哑了。
绞车绳梯,原本是被敌包围时,斥候们出城或接应城下信使用的。不意在这非常之时,竟被用来缒放尸体,连工匠们也是倍感伤怀大放悲声。
昼夜两轮,全部尸体掩埋妥当。田单立即下令军医配置杀毒药方,然后用杀毒草药煮成沸水,反复冲刷尸体留下的斑痕。如此两三日,在一片浓郁的草药气息中,这座孤城才恢复了疲惫的平静。
田单恍然想起,那封绑缚在箭杆上的书信还没有开启。匆忙回到西门内幕府,走进出令室打开竹管抽出一卷羊皮纸,一片劲健字迹赫然扑来:
乐毅顿首:田单将军困守孤城,五战而不下,足见将军之禀赋过人也。虽与将军素昧平生,然却敬佩有加。邦国危亡,将士用命,乐毅无可非议也。然则,齐王失政,庶民倒悬,将军独率一旅,岂能挽狂澜于既倒?岂能还善政于庶民?旷日持久,徒然浮尸城头,流血于野,岂有他哉?况将军原本商旅之才,终非战阵之将,守得片时可也,若孤城久困,粮草不济,我纵不攻,将军奈何?《阴符》云:贤者守时,不肖者守命。如今齐地民众已乐从燕国新政,为将军计,为即墨子民计,将军若得率众归燕,百姓可免涂炭之难,将军则可封君共主齐地,亦可得十万金做天下第一大商。平生功业,只在朝夕之间,愿将军三思决之。
还有一页羊皮纸,是乐毅在临淄颁发的五道法令。田单素来仔细沉静,将这五道法令细细地揣摩了一番,良久默然。他相信乐毅的诚意,也佩服乐毅在齐西推行的仁政化齐方略。无论如何,乐毅总是没有以齐军当年入燕的方式杀戮齐人,复仇而来的一支大军能这般节制,虽圣贤亦不过如此,夫复何求?
然则,对于乐毅的劝降,田单实在是难以决断。
久为商旅,走遍天下,田单对齐国的忠诚,绝不至于陷入迂腐的愚忠。在齐国没有灭亡的时日,他全力支撑鲁仲连多方斡旋挽救齐国,所付出的代价远非一个远离朝局的寻常商人所能够承受。认真理论起来,齐王田地确实是亡国之君。当国十七年,齐国朝野糜烂,其恣意横行也实在是引火烧身。如此邦国,如此王室,如此朝局,不灭才没有天理了。事实上,逃出临淄的那一日,他已经在内心为齐国送葬了。那时唯一的想法,是从即墨逃向海岛,相机聚民谋生,或再转逃吴越做个云游商旅。没奈何诸般危难凑巧,他竟成了即墨民军将领,且孤城奋战了半年之久。想起来,田单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正是这孤城血战半载,使他对齐国命运有了新的感悟。一个最大的变化,是仗愈打愈踏实,自己的兵家才能竟神奇地挥洒出来,只要有粮草辎重后援支撑,即墨完全可以支撑下去,再相机联络莒城,恢复齐国并不是没有可能。然则,恰恰是后援的虚幻,构成了实实在在的威胁。降不降燕,不在于即墨人对齐国忠不忠,而在于目下的粮草辎重所能支撑的时日。
基于商旅传统,田单对城中的存粮存货早已经进行了彻底的盘查,私粮私财全部充公统一调度。纵然如此,全部存粮也只有两万余斛,最多再支撑到明年春天;打造维修兵器的铁料铜料也耗去大半,兵器库中的檑具已经用去十之七八。更急迫的是,眼看天气转寒,所有丝绵苎棉存货全部搜寻出来,连同甲胄库贮存之棉甲,也凑不够五万套棉甲。挺过冬日便是春荒,无粮军自乱,这是千古铁则,到那时还不得降燕才有生路?
“上天亡齐也!即墨奈何?”
久久伫立在寒凉的夜风之中,望着满天星斗,田单不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突然,城头一阵急促的呼喝骚动,又立即平息下来。幕府大帐本来在城墙之下三五丈处,城上但有动静,幕府便能立即觉察。此刻田单正在帐外,猛然一怔——莫非有士兵缒城投敌?正欲派中军司马前去查问,几个衣衫褴褛的兵士押着两个头套布袋的人走了过来。
“禀报将军:此两人从城下密道冒出,被我拿获,只说要见将军才开口。”
“能进出密道,是何方神圣?”田单冷冷一笑,“拿开头套。”
那偌大的布袋刚一扯去,田单突然一个激灵。大步上前一打量,虽是月色朦胧,那高大的身形熟悉的脸庞却分外清晰,不禁一声惊呼:“仲连?!”
“田兄!”高大的身影一步抢前,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良久无语。
“快!进去说话。”田单拉起鲁仲连进了破烂不堪的幕府大帐。
一进大帐,鲁仲连拉过跟在身后的英武青年道:“田兄,先来认识一番,这位是庄辛,目下已是楚国左尹了!”
“啊,庄辛兄!”田单恍然拱手笑道,“稷下名士,久仰也!”
庄辛肃然拱手:“田单兄中流砥柱,实堪天下救亡楷模,庄辛敬佩之至!”
“来来来,”田单顾不得再答谢应酬,“快坐下说说,你两人如何到得即墨?上茶,对了,再找个燎炉来,还有干衣裳。”田单突然发现了两人一身泥水污渍,分明是涉险而来。
“庄兄先换衣衫,我来给田兄说事。”鲁仲连扒下脚上咕唧咕唧的泥水长靴,光脚大坐在草席上咕咚咚猛灌了一大碗凉茶,长吁一声,侃侃说了起来。
与田单分手,鲁仲连在薛邑滞留了将近一月。
原来,突闻五国发兵攻齐,孟尝君惊怒交加骤然病倒,瘫在榻上热昏不醒,只是连连呼喊:“田地昏暴!亡我田齐也!”及至联军两战大胜,齐国的六十万大军一朝覆亡,孟尝君病势更加沉重了。当时,乐毅已经派军使送来文书:只要孟尝君作壁上观,不鼓动齐人反燕,燕军便不入薛邑。然则孟尝君若突然一死,薛邑三百里肯定将落入燕军之手;薛邑一失,齐人复国的王族根基将不复存在。情急之下,鲁仲连孤身出海,在蓬莱岛请出了一位老方士。匆匆回到薛邑,孟尝君已经是奄奄一息了。老方士却也神奇,硬是以“驭气之术”加自己炼制的丹药,使孟尝君脱离了险境。鲁仲连立即与冯在孟尝君榻前议定了保全薛邑的方略:薛邑宣示自立,不助齐,不归附于任何大国。实际上,为齐国抗燕军民提供一个秘密后援基地。方略商定,鲁仲连带着孟尝君的两封亲笔书简,星夜南下楚国。
楚国正在一片慌乱之中。
虽说楚王芈横对当年遭受齐湣王凌辱深为痛恨,密令淖齿鼓动齐国难民剐杀了齐湣王,但眼看着燕国五路进军步步得手,齐国眼看当真要灭亡了,楚国君臣反而大为恐慌起来。被中原呼为“南蛮”的楚国,历来最蔑视的,便是这个老牌贵族燕国;燕国也是天子贵胄最老诸侯的做派,历来不与楚国南蛮来往。战国以来,即便是苏秦合纵时期,楚燕之间也没有诸如相互联姻、互派人质、互相救援等实质性邦交往来,形同陌路。两国朝野都以为,除非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齐魏赵三大战国灭亡,否则远隔万里的楚燕两国几乎永远都是风马牛不相及。孰料世事多变,燕国一个合纵攻齐,强大得与秦国并称“东帝”的齐国,竟匪夷所思地一朝瓦解。楚国君臣顿时惊讶得瞪起了眼睛。当初,楚国不愿加入合纵攻齐,并非真正效忠齐国,而是认为合纵攻齐根本就是儿戏。当年,楚国魏国齐国分别出头合纵攻秦,哪一次不是大败而归?如今一个弱燕出头,堪堪四十万兵马,能灭得了拥有六十万精兵的皇皇齐国?
楚人认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偏偏雷霆万钧逼近到眼前了。
若燕国迅速灭齐,最危险的当然是没有加入合纵攻齐的楚国。燕国辽东飞骑的威力已经令天下刮目相看,楚国的半老大军如何抵得这些生猛的辽东虎狼?吞并了齐国的燕国南下攻楚,简直便捷极了。楚国的新都寿郢已经在淮水南岸了,燕军若从琅邪、薛邑两路南进,不消三五日便可进逼楚都,如之奈何?
在这惶惶之时,鲁仲连到了寿郢。
鲁仲连第一个说服了春申君黄歇,与春申君共同晋见楚顷襄王。这位深沉寡言的楚王只一句话:“但能安楚,吾必举国从之!”
鲁仲连也只几句话:“楚做后援,支撑齐国抗燕军民,拖住燕军不能南下,天下必当再变,楚国自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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