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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之崛起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孙皓晖
车驾进入大营,距会盟台百步之外两王同时下车,分别从东西两条红毡铺地的甬道走到会盟台下。此时韶乐恰好奏完,舞女恰好退出,中央场地一片宁静。待两王在中央两张王案前面南站定,韩釐王一声高宣:“大河之上,两王书告天地——”
书告天地,本是诸侯会盟的传统礼仪。寻常会盟,都是盟主告天,次强告地,其余会盟者则只站在台下念诵陪祭。然则,此次会盟本非寻常,韩釐王便揣摩出了这两王同时告天的新礼仪,连两王之前的国号都不念,而只念“两王”,以免先后歧见。此等匪夷所思之礼仪,也是战国会盟中一次奇观了。
宣声方罢,秦赵两王一齐回身面北,分别在王稽、蔺相如导引下登上了两座三丈六尺高的祭天台,各执一卷对天宣告完毕,走下了高台。两王都在盛年之期,各方相若,都想在细节上尽可能地显示优势(王位资历虽然是秦昭王稍长,然赵惠文王却是亲政国王,丝毫不比秦昭王有短)。告天文书的念诵,两王都是浑厚高亢中气十足。念毕下台,两王不约而同地不要预设内侍搀扶,各自轻捷利落地走下三十六级台阶,同时在王案前站定,相视一笑,都是气定神闲。
“盟约具名用印——”韩釐王走下云车又是一声高宣。
王稽蔺相如在两张王案上摊开了羊皮纸盟约。秦昭王与赵惠文王分别提起王案上的铜管笔,在盟约左下方写上了自己的名号。之后,两国掌印官员郑重捧来了王印铜匣,秦昭王与赵惠文王分别打开了印匣,几乎同时说了一声“用印可也”。王稽蔺相如便分别对着印匣长身一躬,捧出了王印,结结实实地摁在了羊皮纸盟约上。
“互换盟约,再度用印具名——”
“各执盟约,两王礼拜——”
随着韩釐王的宣呼,用印具名又交叉进行了一次,两王各自捧起盟约,相互一个长躬,会盟大典的实际议程便宣告完结了。此时正近午时,韩釐王亢奋地呼喊出最令会盟者动心的最后一道议程:“会盟告成!大宴开始——”
在祥和悠扬的雅乐中,一场盛大的会盟宴会开始了。三张王案并没有摆成寻常会盟的形制——秦赵并列面南,韩王面北做东道主相对——而是摆成了一个硕大稀疏的圆形:秦王西北位,赵王东北位,韩王东南位。韩釐王笑呵呵入座,如同打了一场胜仗般快慰。只有在这时,他才终于获得了与秦赵两王对等欢宴的礼遇,谈何容易!更为难得的是,秦赵争持,诸多几乎只能是盟主主持宣布的关节,都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头上,使他这个原本无足轻重的东道王竟倏忽跻身“三强”,这是何等荣耀。此刻,韩釐王要盟主般显赫一回,只见他向两王一拱手,陡然一声高宣:“鸣钟开鼎——”
随着余音袅袅的钟声,三王同时用一支精致的铜钩钩在了鼎盖孔上,当的一声,鼎盖掀起,骤然热气蒸腾肉香弥漫大帐。韩釐王满面春风地举着酒爵站了起来:“大宴伊始,韩咎身为东道,先敬两王兄一爵!”赵惠文王正要举爵,纹丝不动的秦昭王揶揄笑道:“看来呵,三晋皆有魏惠王遗风,都是盟主癖也。明是列席会盟,如何东道盟主一般作势了?”一言落点,韩釐王顿时面色涨红,举着沉甸甸的大爵局促得无所措手足。
赵惠文王明知这是秦王戏侮韩王嘲弄三晋,一时说不上话来,憋得脸色涨红。正在此时,坐席在惠文王侧后的蔺相如站起来对秦王肃然一躬道:“韩王列席会盟,并兼东道司礼,虽是赵国动议,却也得秦王首肯而成。秦王正在盛年,何其如此健忘也?且韩王一国之君,不惜降尊纡贵而执司礼之职,秦王不念其心殷殷其劳仆仆,却是反唇相讥,何以树大国风范?”
秦昭王见是这个凛凛顽石般的蔺相如出面,有些不快,怎奈此人一番话句句事实句句在理,还当真不好陡然发作,思忖间一阵哈哈大笑:“原是戏言两句也,上大夫当真了?来来来,赵王韩王,干此一爵!”韩釐王虽则大是尴尬,却呵呵笑着就此下坡:“秦王说得不差,戏言耳耳,上大夫何须当真也。来,秦王赵王,干了!”顷刻之间,韩釐王硬生生将“王兄”两字吞了回去。赵惠文王大是快慰,哈哈笑着立即干了一爵,宴席间顿时轻松起来。
三王各怀心思,正事没有多少说头,只是嘻嘻哈哈边饮酒边观赏乐舞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天气酒肉之类的闲淡话。秦昭王原本善饮,虽非猛士,酒量却是极大,方才被蔺相如呛得一回,心下着意要找回这个面子,不断下令更换乐舞,每曲都三五次举爵与两王轮番豪饮。如此饮得一个时辰,一章雅乐又到终了,秦昭王笑道:“闻得赵王精通瑟乐,请奏一曲助兴,看比我秦筝如何?”赵惠文王正在酒酣亢奋之际,哈哈大笑着大袖一挥:“好!抬瑟来也!”
瑟是春秋出现的大型弹拨乐器,二十五弦,每弦一柱,形制仿佛一口大琴。在通常如《雅》、《颂》的大型乐章中,除了钟鼓,主要是琴、瑟、笙合奏而成主调。当时天下的弦乐器还有八弦筝,然则由于筝是秦人的独有乐器,音色宏大粗犷,入不得中原大雅之堂,便只被称为“秦筝”。直到数十年后的蒙恬将秦筝增至十弦,秦筝才随着强大的国势进入了古典乐器的主流。而赵国属于三晋之一,历来是中原文明的中心之一,自然对秦筝不屑一顾。秦昭王一句“看比我秦筝如何”,竟使赵惠文王豪情勃发,立意要让秦王领略一番中原大雅之乐,便欣然允诺。
两名韩国乐工将一张大瑟抬到中央空地,摆好了瑟案,肃然侍立两侧。赵惠文王出得坐席,对着瑟案一个长躬,随即肃然就座,抬手一个长拨定音,轰然之音骤然弥漫大帐,如萧萧马鸣掠过广阔的草原。随即便是浑厚悠扬的《大雅?文王之声》,随着宏大的瑟声,韩国歌女们肃穆地伴唱:“文王有声,遹观厥成,文王受命,有此武功。考卜维王,宅是镐京。维禹之绩,四方攸同。”
“大雅气象,彩!”韩釐王率先喝彩一声,却立即觉得不妥,笑吟吟看着秦王,“赵王应秦王之请而奏乐,秦王评点了。”
“古董老乐,无甚稀奇。”秦昭王悠然矜持地一笑,“然赵王为本王奏乐,倒是值得国史一笔也。”转头看着王稽,“可曾记下了?”
王稽对着秦昭王座案后的随行史官一挥手,史官捧着一卷竹简站起来高声念诵道:“秦王二十八年八月十五,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
秦昭王哈哈大笑:“名垂青史,千古传之,赵王大幸也!”
骤然之间,赵韩两国君臣大是难堪。赵惠文王原本兴致勃勃的大红脸顿时抽搐变青——可恶秦王,竟将堂堂赵王变成了他的乐工。但赵何素来缺乏急智,嘴唇瑟瑟发颤,偏是一句话说不出来。此时,蔺相如一挥手,两名内侍将赵王搀扶回了王座。蔺相如回身抱起一个陶盆大步走到秦王座案前一躬:“赵王素闻秦王善为秦器击打,请秦王奏盆甄,以相娱乐也。”
“岂有此理!”秦昭王勃然大怒,“本王何善击打?一派胡言,退下!”
蔺相如没有退下,双膝一跪高举陶盆:“请秦王击奏盆甄。”战国之世,跪拜原不是常礼,即或君臣之间也不是动辄跪拜。今蔺相如并非秦国臣子,行此大礼更非寻常,显然便是告诉秦王:赵国可礼让一筹,然则邦交尊严一定是要找回来的。
秦昭王心下一沉:“蔺相如,你意欲何为?本王不遂你心。”
蔺相如将陶盆往左肋下一夹,右手一伸,霍然从皮靴里拔出一把寒光闪烁的短剑搭在了自己脖颈之上:“五步之内,蔺相如颈血必溅秦王之身!”
王稽大惊,向后一挥手,八名秦国武士大步上前要拿蔺相如。蔺相如怒发冲冠,冲身抵近秦王一声大喝:“谁敢近前!我便血溅秦王!”王稽心念电闪,这行辕之内秦赵卫士相当,绝不能逼得蔺相如铤而走险。于是又一挥手教武士退后,自己上前肃然一拱:“上大夫此举大是失礼,当自重退回才是。”蔺相如冷冷一笑:“秦王若知失礼为何物,便当击打盆甄了事。”说罢举起左手,将陶盆递到了秦昭王胸前。
秦昭王大是懊恼,一时哭笑不得,如此一个拼命之徒挺着一口短剑戳在鼻子底下,你能如何?回身走开么?他岂能不如影随形?杀了他么?秦赵武士相当,顷刻便是血战。果真如此,这次会盟岂非贻笑天下?百般无奈,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那只抵到胸口的陶盆。谁知陶盆是韩国尚坊精制,体薄如皮,一弹之下当的一声大响,在肃静无声的大帐竟是余音袅袅。
蔺相如举着陶盆高声道:“赵御史记载:赵王二十年八月十五,秦王为赵王击甄!”
秦昭王哈哈大笑:“好!此事了过,再来痛饮!”
赵王韩王大是高兴,想着也须得给秦王台阶,一口声道:“好!再干!”
又饮得一阵,秦王侧案的王稽老大憋气,同为随行特使,蔺相如今日两次使秦王难堪,自己颜面何存?思忖一阵对着赵王遥遥拱手道:“赵王明察:秦赵修好,当有实际举动昭告天下;今我王寿诞之期临近,臣请赵王以十五城为秦王祝寿如何?”
赵惠文王一愣神,如何?祝寿要十五城?依他所想,不管以何种名目,本来便是要准备向秦国有所让步的,祝寿也未尝不可,割出两三城换得个秦赵息兵还是对赵国有利,毕竟赵国需要时日推行第二次变法;这次会盟,原本便是为了这个目标来的,蔺相如两次伤及秦王,适当时机还是需要弥补一番的,邦交之道原本便是实力利害,场面上过得去便可,弱国强横只能招来大祸也;可这十五城也未免太出格,简直就是一两成赵国疆土,如何应得?思忖片刻,赵王正想开口许诺三五城看看,却见蔺相如向他目光示意,便笑着不说话了。
“臣启秦王,”蔺相如从容一拱,“来而不往,非礼也。赵王寿诞之期在十月,臣请以咸阳一城为赵王祝寿如何?”
顷刻之间,秦昭王如同吃了苍蝇一般,大是懊恼王稽多事,有这个蔺相如在场,你能讨得便宜了?然则若再次僵局,便显得秦国促狭过甚了,毕竟秦国要与赵国争盟邦,落得个恃强凌弱总归不利。思忖间秦昭王笑道:“秦国律法:严禁为国君祝寿。长史原是笑谈,上大夫却如此当真,未免锋芒太过。来,最后再干一爵!”
一场虽无实际内容,然却又百般周旋的会盟便这样结束了。
秦昭王大是憋气,本想立即下书白起还赵国一个颜色。恰在此时,却接到白起魏冄的联名羽书急报:赵国大将军廉颇亲率大军十万驻屯壶关虎视河内,我王会盟后当立即回驾咸阳。这两次对赵国邦交,都是秦昭王亲自谋划亲自出面,只带自己最信得过的长史王稽随行左右,一应细节都没有告知丞相上将军两人。其所以如此,秦昭王要给秦国朝野一个风信:秦王才具足以亲政理国了!处处想在渑池会盟中压赵国一头,根本因由亦在于此也。不想两次都未能如愿,秦国强势非但没能彰显,反倒是碰得灰头土脸,如何不教秦昭王憋气?然则仔细思量,丞相上将军都主张会盟后收敛,自己何能一意孤行?邦交周旋不如意,还只是自己丢面子而已,若再得一次实际误算,只怕朝野都要对自己侧目了。
反复思忖,秦昭王叹息一声,断然下令王稽:整顿车驾,立即回咸阳。
大将军,赵国后期的最高军事统帅。此时秦国与其他战国依旧沿用上将军称号,唯赵国改做了大将军。
渑池,亦做黾池,春秋郑国城邑,战国属韩,今河南省三门峡东南地带。
芈槐,楚怀王名字。
四 将相同心 大将军负荆请罪
邯郸城热闹起来了。
渑池会盟的种种传闻迅速弥漫了巷闾市井,国人纷纷在酒肆饭铺官市民市聚集议论,一边竞相诉说自己听来的神奇秘闻,一边呼朋聚友博采赌酒。历来靠天下商旅聚酒支撑的邯郸酒肆,第一次被赵国人自己哄了起来。赵国人第一次扬眉吐气了,甚至在赵武灵王大振国威之时,在马服君第一次战胜秦军之时,赵人都没有过这种国人自发庆贺的气象。武灵王没有来得及与秦国对抗便去了,马服君则是惨胜秦军,国人在茫茫尸骨面前实在是悲喜两难。这次不然,赵国第一次在大国会盟中狠狠教训了骄横不可一世的秦王,秦国非但没有讨得便宜,更没有如同对待他国那样立即讨伐。其间意味何在?还不是赵国真正强大了,秦国再也不敢对赵国颐指气使了?还不是赵国出了个蔺相如,敢与秦王直面抗争?有实力,有强臣,还怕他秦国做甚?赵国能和天下第一强国并肩而立了,赵国人脸上光彩了,长久只知孜孜骑射奋力抗争天下的紧绷绷国风,终于可以稍稍松弛了,兴奋之情如何不从巷闾街市漫无边际地流淌出来?
赵王车驾回到邯郸的第三日,王宫传出了消息:赵王封蔺相如上卿爵位,与平原君同领相权治国,位列大将军廉颇之右。消息传出,邯郸国人又一次沸腾起来了,称颂赵王英明,庆幸强臣掌国,一时间纷纷拥到新上卿府邸前坐地饮酒唱和,兴致勃勃地品评着络绎不绝前来祝贺的高车驷马,还要一睹新上卿首次出府的风采。
蔺相如爵封上卿职掌相权,大将军廉颇最是愤愤不平。
要说爵位同是上卿还则罢了,偏偏是“位列廉颇之右”,这教他如何受得?之右,便是之上,是指官员名册书写时的次序,右在左前,故右为上。按照战国传统,将相若是同爵,则相位在前,因为丞相是总摄国政首席大臣,大将军或上将军虽则也是要害大臣,然则毕竟只是军事统帅;若将相爵位不同,则按照爵位高低排列。对于高爵重臣,这种排列的实际意义更多在于朝会时的座次排列,与实际职掌并无必然关联。朝会排列大臣坐席次序,是按照国君封爵王书确定的名录排列的。也就是说,按照“之右”这个排列,蔺相如在所有的礼仪场合都比他这个上卿大将军高一等,若是车驾相遇,他也得先在路边回避,等对方过去后方可行车。老廉颇无法忍受者,恰恰在于此也。
这一日,雁门关大将楼缓前来拜访,说起朝野传为佳话的渑池会盟,老廉颇愤愤然作色:“老夫三朝老将,出生入死百战沙场,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蔺相如者,本是一布衣之士卑贱门客,徒以口舌之劳竟位居老夫之上,当真令人汗颜也!”楼缓本是文武兼备的通才名将,当年比廉颇官爵还高,只因当初被赵武灵王指派为废太子赵章领军建功,被公子成莫名其妙地当做了“党附叛逆”而遭贬黜。此时楼缓已年逾五旬,平日也是郁闷在心,见老廉颇愤然感喟,也是一声叹息:“朝局官爵,原是变幻莫测,老将军何须伤怀,但一个忍字便了。”“岂有此理!”廉颇愤然拍案,“老夫偏是不忍为竖子之下!”楼缓惊讶道:“渑池会盟前,老将军亲来雁门关调兵,还盛赞蔺相如才具练达,何今日竟如此不堪?”廉颇大手一挥激昂道:“蔺相如只做个上大夫,自然无事。口舌之徒而居大位,岂能服人!”楼缓点头道:“纵然如此,老将军还是忍字为上,毕竟是赵王宠幸也。”一听此话,老廉颇更是面色涨红:“便是赵王不公,老夫何惧也!他日若见蔺相如,老夫必得羞辱这个贱人门客。”
送走楼缓,廉颇唤来府务司马吩咐道:“日后无论街行还是入宫,但见蔺相如车驾,便给老夫顶头上去!”府务司马本是边将出身,“嗨”的一声便去安顿了。
风声传扬开去,自有一班好事者立即报到上卿府。
蔺相如听到后却只是微微一笑,吩咐卫士百夫长日后避开大将军车驾。这一年的三次朝会,蔺相如都事先上书告病,避免了朝臣列座时的难堪。好在一年没有几次朝会,并不耽搁日常国务。一次,蔺相如出邯郸巡视民情,回程时已是暮色,轺车刚驶进府邸方向的一条长街,便闻前方车声辚辚,正是廉颇车马迎面而来。卫队与驭手似乎忘记了蔺相如吩咐,照常前行丝毫没有回避之意。站在六尺车盖下的蔺相如已经看见了那熟悉的雪白须发、飞扬的大红斗篷与那顶粲然生光的铜盔上的将矛,脚下用力一跺,驭手才将轺车匆忙驶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听见身后传来的哈哈大笑,所有随行吏员与卫队甲士都愤然作色,唯独蔺相如浑若无事,在车盖下打盹瞌睡了。
回到府中,掌管府务的门客舍人跟进了书房,对着蔺相如一拱道:“上卿明察:今日之事,我等不服也!”蔺相如笑了:“何事不服,但说无妨。”门客舍人道:“我等所以放弃亲朋而投上卿门下,只在敬佩君之铮铮风骨。今上卿与廉颇同爵而位列其右,廉颇口宣恶言,而上卿却回避逃匿,恐惧之情,庸人布衣尚且羞之,况于将相乎?我等为君门客,实在汗颜无地自容,今日请辞君而去也!”昂昂一句,转身便走。
“且慢。”蔺相如一挥手,“士不可屈节,自是来去自由。然则,你只答我一问,而后去留两由之,如何?”
“上卿但问无妨。”
“在你等看来,廉颇之威比秦王如何?”
“自是不如秦王。”
“尚算明白也!”蔺相如拊掌大笑,“夫以秦王之威,蔺相如犹公然斥责于天下君臣之前,而秦国大臣武士无可奈何。今相如纵然驽马,何独畏惧廉颇老将军之威势哉?所念不同,所持不同。究其竟,我所念者:强秦不敢加兵于赵,是有老将军与蔺相如在也。若两虎相斗,必是两败俱伤。蔺相如回避老将军,只是先国家之急,后一己私怨,岂有他哉!”
思忖良久,舍人肃然一个长躬:“在下谨受教。”
“相如言尽于此,舍人去留自便。”
门客舍人没有说话,转身大步去了。他找到卫队,找到驭手,找到府中所有吏员仆役使女,向他们反复诉说了蔺相如的大义苦心,与卫队驭手仆役人等约定:决意遵从上卿之令,不与大将军府任何人滋生事端。上卿府邸终究是稳定了下来,吏员卫士仆役人等但在邯郸遇见大将军府中之人着意寻衅,都是远远回避开去,丝毫没有懊恼之情。在看重名节尊严的战国,尤其在国风剽悍决斗蔚然成习的赵国,上卿府上下人等的这种退让,令各大臣府邸与邯郸国人大惑不解,一时间议论纷纷了。各府邸吏员们纷纷私相盘诘嘲笑,上卿府吏员忍无可忍,终于将蔺相如的一番话和盘托出,末了一句慷慨激昂道:“上卿一心谋国,我等岂能与上卿二心!”言谈之间,非但没有丝毫的屈辱愤激,反倒是油然生出一种忍辱负重而全大义的凛然之情,听者无不悚然动容。
渐渐地,蔺相如的一番话流传了开去。
一年多来,老廉颇肝火日旺。蔺相如不列朝会,他看着上手的空坐席直蹿怒火。道上相遇,蔺相如又远远躲开,每次都避开了他。老廉颇牛劲大作,对几个司马下令,寻衅上卿府吏员,逼蔺相如出来与老夫理论。饶是如此,蔺相如也还是不露面,连上卿府吏员仆役也是匪夷所思的好脾气,只死活不与他府下人士碰面。威风是威风了,可老廉颇更是憋气得火冒三丈了。无论是依行伍军风,还是依朝野国风,受辱者都必与寻衅者有个了断。这个了断,在庶民士子是决斗,在军营是比武,在朝臣便是直面理论甚至相互仇杀。譬如当年晋国的权臣赵盾当着国君大骂臣子屠岸贾,而屠岸贾公然放出神獒捕杀了赵盾。赵国本是晋国承袭者之一,赵氏一族历来都是军旅世家,国风刚烈民风剽悍风尘朝野多慷慨悲歌之士;朝局冲突动辄兵戎相见,庶民冲突动辄大举械斗,遇挑战而退避三舍,便会被指为懦弱不肖,从此无人与之来往。按照本意,老廉颇也就是想羞辱蔺相如一番,出口恶气了事,绝不会联络群臣迫使赵王罢黜蔺相如或与其兵戎相见。毕竟,廉颇是行伍出身的忠勇大将,蔺相如也是赵王倚重的治国邦交能臣。老廉颇一心想的是个不服,一心要做的是个出气,最终要得到的是你蔺相如须得服膺老夫。然则气昂昂寻衅年余,竟夯锤砸到了云气里软绵绵无可着力,当真气死老夫也!思忖一番,老廉颇决意上书赵王:辞去这窝囊大将军,自请赴云中统兵大战秦军,离开这令人憋气的邯郸,从此不再见这个教人腻歪的蔺相如。否则,罢黜蔺相如这个门客贱人,总归是老夫与此等贱人势不同殿两立。
这日,老廉颇从武安军营赶回邯郸,一路思忖妥当,回府沐浴后换得一身干爽的苎麻布衣进了书房,尚未在案前就座,府务司马匆匆来到。老廉颇一瞄便知他有事禀报,站在了书案前道,有事便说,吞吐个甚来?府务司马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期期艾艾开不得口。老廉颇大怒喝道,吭哧个鸟!教蔺相如割了舌头么?府务司马一惊,这才结结巴巴地说了听到的蔺相如的一番话,末了面色涨得通红地低下了头去。
“此话是蔺相如说的?”老廉颇板着脸。
“正是。”
“还有谁听说过?”
“邯郸城都传遍了。大将军可证之于平原君。”
“真道怪了。”老廉颇嘟哝一句,半日无话,连府务司马何时出去都毫无知觉。
这段时日以来,老廉颇也隐隐约约地觉察到同僚们的神色有些蹊跷。车马行于长街大道,国人也都远远地避开了,再也没有那种争相观瞻老元戎风采的热火气了,总归是走到哪里都是冷冷清清。在府务司马禀报之前,他都将这些事浑没放在心上,只以为人各有事,谁整日只等在那里钦敬你了?府务司马这一说,老廉颇如同吞了一剂怪药,半日回不过味来,只觉得原先那股火气莫名其妙地化作了一片冰凉,心里沉甸甸地不舒坦。细细想来,那些原本毫不在意的景象,此刻却如此清晰地纷纭浮现在眼前,连朝臣国人的眼神也是那般清晰。是了,那是奚落嘲讽又夹杂着些许怜悯,朝臣们嘲笑老夫不能容人,市井国人怜悯老夫年迈昏聩。如此说来,在朝野上下看来,老夫已经成了一个倚老卖老无可理喻的疯子么?是了是了,肯定如此了。
蓦地,老廉颇想起了半个月前赵王的一句话。那日他进宫与赵王商议如何蚕食韩国上党的大计,末了赵王一声叹息:“老将军,邦国如同广厦,独木可是难支也。”他当时便赳赳挺胸回答:“我王毋忧,老臣定与平原君携手同心,整军经武,与强秦一争高下!”赵王似乎还想说话,终是欲言又止。今日想来,赵王也分明知晓他寻衅于蔺相如而致将相不和,方才有此感喟了。然则,赵王为何不明说?是信不过老廉颇?不,决然不会!老廉颇身经百战出生入死历经三代国君,从来不曾见疑于国君朝野,即或战败或谋划不当,老廉颇的耿耿忠心荡荡胸襟都是无人有任何非议的。那么,最大的可能,是对老廉颇有所期望?期望何在?老廉颇心中一沉,尽管独自一人,却蓦然脸色涨红了——赵王给老臣留下回旋余地,期望两名重臣主动修好。目下想来,若是蔺相如主动登门,老夫倒是可以就势下台言归于好。念头一闪,老廉颇又脸红了。蔺相如敢来么?你老廉颇气势汹汹寻衅于人,人家回避礼让一年有余,你个老东西的弓弦都没松,人家来做甚?公然教你羞辱么?要和,只有自己亲自登门了。仔细回味,蔺相如确实是个硬骨铮铮的名士,你老廉颇虽则上得战场,可做了特使直面秦王未必有如此英雄气概,孤身挺剑血溅五步,难道不如战场搏杀?不!平心而论,比起千军万马的战场搏杀,蔺相如非但需要同等的勇气胆识,而且需要骤然应变的急智说辞。如此等等,你老廉颇行么?不行。不行还不服人,这叫甚来?军中叫“鼠肚鸡肠该吃打”!更有甚者,你老廉颇原本也是农耕子弟军旅行伍出身,做了几日大将军竟骂蔺相如是“贱人”,当真老杀才也!论起来,蔺相如还是县令之子读书士子,迫于无奈才做了门客舍人,此等情形在战国名士中比比皆是,苏秦张仪不是都做了丞相?人家是凭真本事挣得的功劳,你老东西泛得甚酸?你老东西泛酸,人家却以国家安危为重处处礼让,两厢比照,你老廉颇算个甚等物事?恶行是自己做的,还想等着人家来给自己台阶下,廉颇啊廉颇,你枉自活得年逾古稀,坦荡本色当真教狗吃了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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