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余华
李兰指着宋钢对李光头说:“这是你哥哥,他叫宋钢。”
李光头点着头对宋钢叫了一声:“宋钢。”
李兰又指着李光头对宋钢说:“这是你弟弟,他叫李光头。”
宋钢听到了李光头的绰号后,看着李光头亮闪闪的光脑袋咯咯笑个不停,他说:“真滑稽,你叫李光头。”
宋钢笑了没多久就哇哇哭了起来,一个男人的香烟烫在了他的胳膊上。看到宋钢闭着眼睛哭的样子,李光头也觉得滑稽,他正要笑出来,另一个男人的香烟烫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也立刻“哇哇”地哭上了。
然后篮球比赛开始了。在耀眼的灯光球场上,在像是刮着台风的声浪里,宋凡平出足了风头,他的高个子,他的健壮,他的弹跳,他的技术,让李兰的嘴张开以后就再也没有合上,她把嗓子都喊哑了,她激动得眼睛都红了。这个宋凡平每次投进一个球以后,都会张开双臂,像是要飞翔似的从他们面前跑过去。有一次他竟然在篮下跳起来扣了一个篮,他这辈子只扣了一次篮,就是这一次;那些团团围在四周的一千多人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扣篮,也是这一次。当时隆隆的人声一下子没了,人们目瞪口呆,人们互相看来看去,仿佛要证实刚才发生的事是不是真的。随即灯光球场四周的人声呼啸而起,当年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大的声响。
宋凡平也被自己的扣篮吓了一跳,他在篮下怔住了,紧接着当他知道自己刚才干了什么以后,他睁圆了眼睛,脸色紫红,向着李兰他们奔跑过来,他伸出双臂突然将宋钢和李光头高高举起。他举着他们两人跑向了篮板,要不是宋钢和李光头吓得哇哇大哭,这个得意忘形的男人真会把他们扔进篮筐。谢天谢地,他跑到篮下以后突然想起来他们两个不是篮球,他嘿嘿笑着又跑了回去,把两个孩子放到地上后,他意犹未尽一把抱起了李兰。一千多个人看着呢,他竟然把李兰举了起来,灯光球场里的笑声哗啦哗啦地响起来,大笑、微笑、尖笑、细笑、淫笑、奸笑、傻笑、干笑、湿笑和皮笑肉不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多了也是什么笑声都有。
那年月看到一个男人抱住了一个女人,就等于是现在的三级片。宋凡平把李兰放下后,又张开双臂跑到比赛里去了。李兰主演了三级片以后就是另外一个人了,接下去只有一半人在看着比赛,还有一半人兴致勃勃地看起了李兰。他们议论纷纷,他们重新想起了那个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丢掉了性命的男人,他们指指点点,他们恍然大悟地说原来这个女人跟这个男人搞上了。李兰当时沉浸在她的幸福里,她眼泪汪汪,嘴唇颤抖,她已经不在乎别人说些什么了。
比赛结束以后,宋凡平脱下被汗水浸透了的背心,李兰接了过去,这件全是汗臭的背心被她抱在胸前,像是抱了个宝贝。他们两家四口走进了一家冷饮店,他们坐下来的时候,宋凡平的背心已经弄湿了李兰胸前的白衬衣,她的两个乳房隐约可见,她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宋凡平要了两碗冰绿豆、两瓶冰汽水,李光头和宋钢吃起了冰绿豆。宋凡平打开了冰镇汽水,一瓶推给了李兰,一瓶自己举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下去。李兰没有喝,她把另一瓶冰镇汽水推给了宋凡平。宋凡平犹豫了一下,拿起来也咕咚咕咚喝了下去。他们两个人坐在那里互相看来看去,他们都顾不上自己的孩子了,宋凡平忍不住一眼又一眼地从李兰浸湿的胸前扫过,李兰也把宋凡平光着的上身看了又看,他宽阔的肩膀和发达的肌肉让李兰浑身发热脸蛋通红。
李光头和宋钢也顾不上他们了,这是两个孩子第一次在夏天里吃到冰镇的东西,在此之前他们吃过的最凉的东西也就是喝一喝井水。现在他们吃的可是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冰绿豆,上面撒了一层雪花一样的白糖,他们的手端起了碗,碗上冰凉的感觉已经比喝井水更惬意了,白糖就像融化的积雪一样在冰绿豆上面湿了,变黑了,他们的勺子插了进去又舀了出来,一勺子的冰绿豆进入了他们的嘴巴,他们舒服呀,他们高兴啊,他们的嘴巴在炎炎夏季迎接了又凉又甜的冰绿豆。他们吃进了第一口以后,他们的嘴巴就像机器发动起来后停不下来了,他们呼呼地吃着,冰凉的绿豆呼呼地进来,把他们的嘴巴冻得呼呼的疼痛,他们的嘴像是烫伤似的张了开来,他们哈哈哈哈地喘着气,他们又像是牙疼一样,用他们的手拍着他们的腮帮子。然后他们又呼呼地吃起了冰绿豆,他们把冰绿豆席卷到了嘴巴里,他们的舌头在碗里舔了又舔,把剩下的绿豆汁舔得干干净净,他们的舌头还在舔,他们是在舔残留在碗上的凉爽,他们一直把碗舔得比舌头还热,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碗。他们抬起头来,看着宋凡平和李兰,看着宋钢的爹和李光头的妈,他们说:
“明天再来吃,好吗?”
宋凡平和李兰同时回答:“好!”
兄弟 六
李光头和宋钢不知道他们的父母两天后就要结婚了。李兰买来了两斤上海生产的硬糖,还炒了一大锅的蚕豆、一大锅的瓜子,她把它们全部倒进了一只木桶里搅拌了一会,才抓一把出来递给李光头。李光头把它们堆在桌子上,数了又数,蚕豆只有十二颗,瓜子只有十八粒,硬糖只有两块。
新婚的这一天,天没亮李兰就起床了,她穿上了新衬衣、新长裤,还有一双亮晶晶的塑料新凉鞋,她坐在床沿上看着黑夜在窗户上如何消散,看着初升的阳光如何映红了窗户。她嘴里“咝咝”地响着,其实这时候她不头痛了,她咝咝叫着是因为她的喘气越来越急,第二次新婚即将来临,让她脸红耳热心里怦怦跳个不停。当时的李兰对黑夜恨得咬牙切齿,当黎明终于来到之后,她就变得越来越激动了,她的咝咝声也是越来越响亮,把李光头从睡梦里吵醒了三次。李光头第三次醒来后,李兰不让他再睡了,让他赶紧起床,赶紧刷牙洗脸,赶紧穿上新背心、新短裤,还有一双塑料新凉鞋。李兰蹲下来给李光头的新凉鞋系上搭扣的时候,她听到了一辆板车嘎吱嘎吱地来到了门前,她一跃而起,一头撞过去似的打开了屋门,推着板车的宋凡平站在门外喜气洋洋,坐在板车上的宋钢看到李光头后咯咯笑着叫了一声:
“李光头。”
然后咯咯笑着对他父亲说:“这名字真滑稽。”
这时候李兰的邻居们聚集了过来,他们惊讶地看着宋凡平和李兰将屋里的用具搬到了板车上。这些邻居里有三个中学生,有一个名叫孙伟的中学生留着一头长发,另外两个就是刘成功和赵胜利,我们刘镇后来的两大才子,当时他们还不是刘作家和赵诗人,还只是名叫刘成功和赵胜利的两个中学生。他们成为刘作家和赵诗人的时候,揪着偷看女人屁股的李光头游遍了我们刘镇的大街。这三个中学生兴致勃勃地围在板车前,他们互相挤眉弄眼地笑,又冲着李兰稀奇古怪地笑,他们说:
“你是不是又要结婚啦?”
李兰满脸通红,她抱着那个木桶走上去,抓出一把把蚕豆、瓜子和硬糖递给她的邻居们,宋凡平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跟在李兰身后给邻居的男人们递上一支支香烟。这些邻居们咬着蚕豆吃着瓜子嚼着糖,他们嘻嘻哈哈地看着宋凡平和李兰往板车上装东西。
然后他们的板车走在夏天的街道上了,这是石板铺成的街道,车轮滚过去时有些石板在上下摆动,木头电线杆在街角嗡嗡地响着,像是蜜蜂的叫唤。板车上堆满了李兰家的衣服和被子、桌子和凳子、洗脸盆和洗脚盆,还有锅碗刀勺和筷子。李光头二婚的母亲和宋钢二婚的父亲走在前面,拖油瓶李光头和宋钢走在板车的后面。
李兰从那只木桶里抓了两把蚕豆、瓜子和硬糖,塞给了李光头和宋钢。两个孩子双手捧着走在后面,他们馋得口水直流,可是他们的手太小了,连捧着瓜子和硬糖都不够用了,有些瓜子豆子已经从他们的指缝里掉出去了,他们没有第三只手拿起瓜子来吃,拿起豆子来咬,拿起硬糖放进嘴里含着。他们捧着一大把吃的,他们的嘴里却是空空荡荡。
有几只母鸡和公鸡追随着两个孩子,它们咯咯叫着抢啄着掉落地上的瓜子,它们在两个孩子的腿中间窜来窜去,它们还扇动着翅膀扑向他们的双手。他们躲来躲去的时候,手里的瓜子和蚕豆越掉越多。
宋凡平拉着板车,李兰抱着木桶,走在行人越来越多的大街上,笑容在两个人的脸上荡漾。很多认识宋凡平和李兰的人都站住了脚,他们奇怪地看看这一男一女,看看后面被公鸡母鸡追逐着的李光头和宋钢。他们指指点点,互相说着这是怎么回事?
宋凡平就放下板车走上去,掏出香烟一支支地递给那些男人,李兰抱着木桶跟在后面,抓出一把把豆子瓜子硬糖递给女人和孩子。这一男一女满脸通红满脸是汗,又是点头又是笑个不停,声音抖动着说他们结婚了。所有的人都噢噢噢噢地点起了头,他们看看宋凡平和李兰,又看看宋钢和李光头,他们嘿嘿咯咯嘻嘻哈哈笑个不停,他们笑着说:
“结婚了,噢,噢,结婚了……”
宋凡平和李兰沿街笑着走去,沿街说着他们结婚的事,沿街的人都抽上了他们的喜香烟,咬上了他们的喜硬糖,嚼上了他们的喜豆子,吃上了他们的喜瓜子。跟在后面的李光头和宋钢连个喜屁都没闻着,两个孩子的双手还在保护着手里这些吃的,公鸡母鸡们还在追逐着他们,他们的嘴里流满了口水,看着别人吃个不停,他们却只能喝着自己的口水汤。
沿街的人看着李光头和宋钢议论纷纷,他们说这样两家人合到一起,哪家的孩子才算是拖油瓶?他们商量到最后说:
“两个都是拖油瓶。”
然后他们对宋凡平和李兰说:“你们还真是很般配……”
终于来到了宋凡平的家门口,这游街式的婚礼终于进站了。宋凡平将板车上的东西搬进了屋子,李兰仍然抱着她的木桶站在门外,从里面一把一把抓出来递给宋家的邻居们,木桶里吃的不多了,李兰抓出来时也越来越少了。
李光头和宋钢赶紧爬到了里屋的床上,他们把手里吃的放在了床上,那些豆子瓜子都被他们手上的汗水浸湿了,他们馋得都快昏过去了,把瓜子豆子和硬糖一口气放进了嘴里,把自己的嘴巴一下子塞满了,塞得像屁股一样圆鼓鼓的嘴巴都不能动了,他们才发现自己还是什么都没吃着。这时候宋凡平在屋外喊叫着两个孩子的名字,屋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这些人把二婚的一男一女看够了,就想看看这二婚的两个儿子。
李光头和宋钢嘴里鼓鼓囊囊地走了出去,两个孩子的脸被挤肿了,眼睛被挤小了,屋外的人看到两个孩子就哈哈地笑,他们说:
“嘴里塞了什么山珍海味?”
两个孩子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就是说不出话来。他们中间有人说:“别看这俩小子的嘴巴比充足了气的皮球还圆,照样还能塞进去吃的。”
说话的那个人嬉笑着走进了宋凡平的屋子,东找西找拿出来了两只白瓷杯盖,让李光头和宋钢叼住杯盖上像奶头一样的圆纽。两个孩子真把杯盖叼住了,看热闹的这些人哄堂大笑,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浑身发抖;他们笑出了眼泪,笑出了鼻涕,笑出了口水,还笑出了屁。李光头和宋钢一人叼着一只白瓷杯盖,在他们看来就像是叼着李兰的两个奶头。李兰羞红了脸,她歪着头去看她新婚的丈夫。宋凡平满脸尴尬,走到两个孩子面前,取下了孩子嘴上叼着的杯盖,对两个孩子说:
“进去吧。”
李光头和宋钢回到了屋子里,重新爬到了床上,两个孩子的嘴巴还是塞得太满,还是不能动弹。他们伤心地互相看着,嘴里塞了那么多吃的,可是他们什么都没吃下去。这时候李光头首先反应过来,他很快就知道把手伸到嘴里一点一点挖出来,宋钢学着他也一点一点将嘴里的东西挖出来。他们将挖出来的豆子瓜子和硬糖堆在了床单上,它们黏黏糊糊,像鼻涕似的亮晶晶,弄脏了新婚父母的新婚床单。两个孩子的嘴巴绷得太久了,当他们重新将豆子瓜子往嘴里放的时候,嘴巴突然合不上了。两个孩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对方像个山洞似的张开的嘴,他们不知道如何去对付自己空荡荡的嘴巴,这时候宋凡平和李兰又在外面喊叫他们的名字了。
李兰家的男女邻居们带着他们的中学生孩子和更小的孩子来到了这里,他们穿街走巷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宋凡平的家,他们的来到让李兰一阵惊喜,可是她的惊喜像打喷嚏一样短暂,瞬间之后她就失望了。他们并不是来祝贺李兰和宋凡平的新婚,他们是来寻找走失了的公鸡母鸡。他们的公鸡母鸡追逐着李光头和宋钢,一直追逐到大街上,接下去谁也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公鸡母鸡们的主人在门外吵吵嚷嚷,对着李兰和宋凡平又喊又叫,他们说:
“鸡呢?鸡呢?他妈的鸡呢?”
这对新婚的夫妻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问他们:“什么鸡?”
“我们的鸡……”
他们五花八门地说着他们的鸡长了什么模样,他们说很多人都看见了,看见他们的公鸡母鸡跟着李光头和宋钢走上了大街。宋凡平不明白,他说:
“鸡不是狗,狗会跟着人,鸡怎么会跟到大街上?”
他们说很多人都看见的,看见李光头和宋钢这两个小王八蛋一路走去时,指缝里又是掉出瓜子,又是掉出豆子,他们的公鸡母鸡就跟着啄呀啄呀,跟到大街上了。宋凡平和李兰再次把两个孩子叫了出来,问他们:
“鸡呢?鸡呢?”
两个孩子张开的嘴巴还没有办法合上,他们只能摇晃着身体摇晃着头,来表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寻找公鸡母鸡的三个男人三个女人和三个中学生,还有两个比李光头和宋钢大一点的男孩,总共十一个人把李光头和宋钢团团围住,七嘴八舌说着。他们问这两个孩子:
“鸡呢?那几只鸡是不是跟着你们走了?”
李光头和宋钢点起了头,他们扭头去对宋凡平和李兰说:“看见了吧,这两个小王八蛋点头啦。”
他们再去问李光头和宋钢:“鸡呢,他妈的鸡在哪里?”
李光头和宋钢摇起了头,他们非常生气,他们说:“这两个小王八蛋刚才还在点头,现在又摇头了……”
他们声称公鸡母鸡们不是跳蚤虱子们,不会近在眼前都看不见,他们说去找一找,去搜一搜。他们说着走进了宋凡平的屋子,他们打开柜子看,趴到床下看,揭开锅盖看。三个中学生里长头发那个,就是名叫孙伟的那个,让李光头和宋钢张开嘴,对着他们嘴巴闻了起来,闻闻里面有没有鸡肉的气味。孙伟闻了一会没有把握,让赵胜利来闻一闻;赵胜利闻了一会也没有把握,让刘成功来闻一闻,刘成功闻了一会说:
“好像没有……”
进屋搜查的人连根鸡毛都没找到,他们骂骂咧咧说着难听的话走了出来。这时候的宋凡平已经不是一个喜气洋洋的新郎,他是个脸色铁青的新郎。他的新娘吓得脸色苍白,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李兰不断拉扯着宋凡平的衣服,她害怕新婚的丈夫会和这伙人打起来。宋凡平一直在忍气吞声,当这些人从屋子里走出来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时,宋凡平仍然在忍气吞声,他一言不发,只是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们。
这些人又在屋子的四周看来看去,连那口井都没有放过,几个脑袋轮番探入井口去张望,他们没有看到公鸡母鸡的脸,倒是看到了自己在井水里的脸。那三个中学生像三只猴子爬到了树上,看看屋顶上有没有他们的公鸡母鸡。他们没有看见公鸡和母鸡,他们说看见了几只麻雀在屋顶上蹦蹦跳跳。
这些人什么都没找到,他们离开的时候连句客气的话都不说,他们仍然在骂骂咧咧,有一个人说:
“可能是掉进厕所里淹死了,偷看女人屁股时淹死了。”
“鸡也偷看女人屁股?”
“公鸡嘛。”
他们哈哈咯咯地笑,哈哈笑着的是男人,咯咯笑着的是女人。李兰这时候浑身哆嗦,她都不敢去拉宋凡平的衣服了,她觉得是自己连累了新婚的丈夫。宋凡平已经忍无可忍了,这些人走去的时候还在一唱一和,他们说:
“母鸡呢?”
“母鸡等公鸡淹死了就再嫁嘛。”
宋凡平吼叫起来了,他伸手指着说话的那个人:“你回来!”
这些人全部回过头来了,三个男人加上三个中学生,还有三个女人加上两个男孩。宋凡平看到他们全都站住了脚,就说:
“你们给我回来!”
这些人嘿嘿笑了起来,三个男人和三个中学生走到了宋凡平跟前,将他团团围住,三个女人拉着两个孩子的手站在一旁看戏似的看着他们。他们人多势众,他们嬉笑着问宋凡平,是不是要请他们喝喜酒?宋凡平冷笑着说,没有喜酒,只有拳头。他伸手指着中间的一个人说:
“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那个人坏笑着问:“我刚才说什么了?”
宋凡平迟疑了一下后说:“你说了母鸡什么……”
那个人“噢”的一声说他终于想起来了,他问宋凡平:“你要我再说一遍?”
宋凡平说:“你要是敢再说一遍,我就揍烂你的嘴。”
那个人看看身边的同伴,还有三个中学生,嬉笑地说:“我要是不说呢?”
宋凡平愣了一下,随后苦笑着挥挥手说:“你们走吧。”
那些人这时候哈哈大笑起来,那三个中学生用身体挡住宋凡平,齐声说:“公鸡淹死了,母鸡再嫁人?”
宋凡平举起了拳头又放了下来,他看着这三个中学生摇了摇头,他推开他们准备回到屋子里去。刚才那个人这时说:
“什么母鸡再嫁人?母鸡再嫁鸡!”
宋凡平转身就是一拳。他的转身,他的出拳,又快又准又猛,把那个人打翻了过去,就像是一条扔出去的旧被子。李光头和宋钢张了很久的嘴巴,因为这一拳,“砰”的一声合上了。
那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时满嘴的血,他往地上呸呸呸,吐出来的口水鼻涕里也全是血。宋凡平打出一拳后向后一跳,跳出了他们的包围。当他们扑上来时,宋凡平蹲下身体,伸直了右腿扫了过去。李光头和宋钢就是从那时候知道什么叫扫堂腿,宋凡平一条腿扫倒了三个男人,还将那三个中学生绊得跌跌撞撞。
他们爬起来再次扑上来时,宋凡平的左腿蹬了出去,蹬在一个人的肚子上,这个人号叫着倒地时也掀翻了他身后的两个人。这三个男人和三个中学生满脸的诧异,他们互相看了又看,仿佛在想着刚才是怎么一回事。
宋凡平握紧拳头站在他们的对面,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叫了起来,他说要把宋凡平围起来。这六个人立刻把宋凡平围在了中间,宋凡平挥着拳头声东击西,刚刚冲了出去,又被他们赶上来围在了中间。接下去兵荒马乱了,谁都看不清他们在那里干些什么了,他们有时候像是包子似的挤成一团,有时候又像爆米花一样散了开去。
那两个比李光头和宋钢大三四岁的男孩这时候趁火打劫,走到李光头和宋钢面前,每人拉过去一个,扇他们的脸,踢他们的腿,还吐了他们满脸的口水鼻涕。刚开始李光头和宋钢毫不示弱,也伸手扇他们的脸,抬脚踢他们的腿,也把口水鼻涕往他们脸上吐。可是李光头和宋钢的手短,扇不着他们的脸;脚短,踢不着他们的腿;因为年龄小,就是口水鼻涕也没有他们多。几个回合下来,李光头和宋钢知道自己输定了,两个孩子只好哇哇大哭。
宋凡平听到了两个孩子的哭声,他一个对付六个忙不过来,没工夫来照料他们。李光头和宋钢只好哭叫着跑到李兰的身旁,李兰那时候哭得比李光头和宋钢还要汹涌,她向宋凡平的邻居们和那些路过这里看热闹的人连连哀求,哀求他们去帮帮她的新婚丈夫。她一个一个地哀求他们,李光头和宋钢拉着她的衣服一步一步地走着,那两个男孩跟在后面继续扇李光头和宋钢的脸,继续踢李光头和宋钢的腿,继续把鼻涕“呼呼”地吸到嘴里,再“呸呸”地吐到李光头和宋钢脸上。李光头和宋钢哭叫着哀求李兰帮帮他们,李兰哭叫着哀求围观的人去帮帮她的丈夫。
宋凡平的邻居里和看热闹的人群里终于有人站出来了,先是两三个,接着是十多个,他们冲上去将那六个围打着宋凡平的人拉开来,把他们拉到一边,把宋凡平拉到了另一边,这些人挡在了中间。这时的宋凡平眼睛肿了,嘴巴鼻子出血了,衣服也撕破了;另外的六个人也是差不多的鼻青脸肿,只是他们的衣服还没有撕破。
这些劝架的人开始两边做起了工作,他们对宋凡平说,谁家丢了鸡都心疼,谁家丢了鸡都会说些难听的骂人话;他们对那些人说,人家今天是新婚大喜的日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平常日子也得看新婚日子。他们把宋凡平往屋子里推,把那些人往街上推,他们说:
“算啦,算啦,冤家宜解不宜结,宋凡平你回屋去,你们回家去。”
伤痕累累的宋凡平仍然昂首站在那里,这些人也是死活不愿意回去,他们仗着自己人多势众,他们不依不饶,说这事不能这样完了,这事总得有个说法,他们说:
“最起码也得赔礼道歉……”
中间劝架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让宋凡平给他们每人都递上一支香烟。按照那年月的规矩,打完架递上香烟算是认输,算是赔礼道歉。这些人一想也就答应了,起码在面子上赢了,他们说:
“就这样吧,今天就放过他了。”
劝架的人又走到宋凡平面前,不说递香烟是赔礼道歉,只说给这些人递上结婚时的喜烟。宋凡平知道递给他们香烟是什么意思,他摇了摇头,他说:
“没有香烟,只有两个拳头。”
宋凡平说完这话以后,看到李兰哭肿的眼睛,看到宋钢和李光头的脸上挂着自己的泪水和别人的鼻涕口水。他突然满脸的忧伤,他那么站了一会后,低头走进了屋子,拿着一盒香烟又低头走出来,他一边拆着一边走到三个男人和三个中学生面前,从里面一支一支抽出来,一支一支递给他们,连那三个中学生都给了。当他递完香烟转身走回来时,那几个人在后面嚣张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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