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余华
“喂,小子,你这是干什么?”
李光头翻身下来,他呼哧呼哧喘气说:“这样擦来擦去,小屌硬邦邦的很舒服……”
三个中学生听了李光头的话以后目瞪口呆。李光头继续言传身教,告诉他们,也可以抱着木头电线杆擦来擦去,不过站着擦来擦去容易累,不如趴着擦来擦去轻松,他最后说:
“回到家里就到长凳上去这样擦……”
三个中学生听完李光头的教导后,惊奇地哇哇直叫,他们说:“这小子已经发育啦。”
李光头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擦来擦去很舒服,宋钢却不舒服。三个中学生走远以后,李光头恍然大悟地说:
“原来我是发育了。”
然后他神气地对宋钢说:“你爸和我一样,也发育啦,你还没有发育。”
李光头和宋钢流窜在大街小巷的时候,我们刘镇最热闹的城西巷是他们常去的地方。这条巷子里有铁匠铺、裁缝铺、磨剪刀铺、拔牙铺,还有一个王冰棍拍打着冰棍箱子叫过来又叫过去。
两个孩子先是站在裁缝铺门口,看着我们刘镇赫赫有名的张裁缝拿着一把皮尺,给女人量了脖子又量胸脯,量了胸脯又量屁股,他的手在女人身上弄来弄去,弄得女人没有脾气还要笑呵呵。
看完了张裁缝,两个孩子又去看剪刀铺里两个关剪刀。老关剪刀四十多岁,小关剪刀十五岁,两个关剪刀围着木盆坐在两只矮凳上,木盆里全是水,两块磨刀石斜着搁在木盆里,两个关剪刀把两把剪刀磨得像是下雨一样沙沙地响。
看完了两个关剪刀,两个孩子再去看拔牙铺的余拔牙。余拔牙其实没有铺子,他在街旁撑着一把油布雨伞,下面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左边放着一排大小不一的拔牙钳子,右边放着几十颗拔下的大小不一的牙齿,以此招揽顾客。桌子后面是一只板凳,板凳旁边是一把藤条躺椅,有顾客的时候是顾客躺在藤条椅子里,余拔牙坐在板凳上,没有顾客的时候,余拔牙就自己躺在藤条椅子里了。李光头有一次看到藤条躺椅空着,刚刚躺上去想舒服一下,余拔牙就条件反射地拿起拔牙钳子,要捅进李光头的嘴巴里,吓得李光头哇哇直叫,余拔牙才知道错把李光头当顾客了,一把将李光头提起来说:
“他妈的,满嘴的乳牙,滚开!”
童铁匠的铺子是两个孩子最喜欢去的地方。童铁匠有一辆自己的板车,这在当时是气派无比,比现在自己有一辆卡车还要风光。童铁匠每个星期去一次废品站,买些废铜烂铁回来。李光头和宋钢喜欢看着童铁匠打铁,把废铜做出镜框的模样,把烂铁打出了镰刀锄头的模样,尤其是火星飞溅时的情景,让两个孩子兴奋得哇哇乱叫,宋钢问童铁匠:
“天上的星星是不是打铁打出来的?”
“是,”童铁匠说,“就是老子打出来的。”
宋钢对童铁匠极为崇敬,他说原来满天的星星都是从童铁匠的铺子里飞出去的。李光头不相信童铁匠的话,他说童铁匠是在吹牛,他说童铁匠打出来的火星还没出屋门就全掉到地上灭啦。
李光头知道童铁匠吹牛,他还是喜欢去看他打铁。李光头从三个中学生那里得到了自己喜欢擦来擦去的理论根据,所以他到了铁匠铺就会趴到那条长凳上。本来他总是和宋钢一起坐在长凳上看着童铁匠打铁,现在长凳属于李光头一个人了,宋钢只能站在一旁,李光头摊开双手理直气壮地说:
“没办法,我发育了。”
李光头一边看着飞溅的火星,一边蠕动着自己的身体,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一边和宋钢一起惊叫:
“星星,星星,这么多的星星……”
那时候的童铁匠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还没有和后来的胖屁股女人结婚。膀粗腰圆的童铁匠左手拿着铁钳,右手抡着铁锤,一边打着铁,一边看着李光头,他知道李光头正在干什么,他心想这么小的一个王八蛋竟然也自己和自己搞上了。童铁匠一走神,差点将铁锤砸在自己的左手上,他像是碰着了火似的扔了铁钳,他把自己吓了一跳,他骂骂咧咧地放下铁锤,问正在长凳上急促喘气的李光头:
“喂,你多大啦?”
李光头呼哧呼哧地回答:“快八岁啦。”
“他妈的,”童铁匠惊讶地说,“你这个小王八蛋还不到八岁就有性欲啦。”
李光头从此知道了什么叫性欲,他相信童铁匠说的比那三个中学生说的更有道理,童铁匠的年龄比中学生大多了。李光头不再说自己发育了,开始换一种说法了,他得意地对宋钢说:
“你还没有性欲,你爸有性欲了,我也有了。”
李光头在木头电线杆上发扬光大了自己的摩擦,当他把自己擦得满脸通红的时候,他开始往上爬了,爬到上面后,再贴着电线杆滑下来,站到地上后他感慨万千,他对宋钢说:
“简直是太舒服啦!”
有一次他刚刚爬到电线杆的上面,看到那三个中学生走过来,他匆匆忙忙地滑了下来。这次他没对宋钢说舒服,他急忙叫住那三个中学生,对他们说:
“你们不懂,我小屌擦得硬邦邦的时候,不是发育,是性欲上来啦。”
兄弟 八
在波涛汹涌的蜜月之后,宋凡平和李兰的幸福生活开始细水长流了。他们上班时一起出门,下班时又一起回到家中。宋凡平的学校离家近,他下班时总是先走到那座桥上,他站在桥边等上三分钟时间,等着李兰走过来以后,两个人微笑着并肩走回家中。他们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一起洗衣服,一起睡觉,一起起床,他们两个人似乎没有不在一起的时候。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以后,李兰偏头痛又来了。新婚燕尔的快乐让李兰暂时没有了这个老毛病,可是这个毛病就跟储蓄似的,时间越久也就越多,当它再次发作时就来势凶猛了,李兰不再是嘴里咝咝叫了,她疼得眼泪汪汪,她像是坐月子似的脑袋上绑了一条白毛巾,她整天用手指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就像和尚敲击着木鱼一样,让家里扑扑响个不停。
那段日子里宋凡平睡眠严重不足,他时常在深更半夜被李兰疼痛的叫声弄醒,他爬起来走到屋外打上来一桶井水,将毛巾在冰凉的井水里浸泡又拧干后,放到李兰的额头上,这样李兰就会舒服很多。宋凡平像是对待一个整夜发烧的病人那样,一个晚上要起床几次给李兰换一换冰凉的毛巾。宋凡平认为李兰应该去医院好好治疗一段时间,他对我们县里的医生不屑一顾,他坐在吃饭的桌前给他在上海的姐姐写信,他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写一封这样的信,让他姐姐尽快在上海联系一家医院,他在信上不断地写上“火速”这样的字眼,而且每次都在结尾时用上一排惊叹号。
两个月以后他的姐姐终于回信了,说是已经联系了一家医院,但是必须要有我们这里医院的转院证明。这一天李兰深深感到她的这个丈夫是多么了不起,宋凡平向他的学校请了半天假,在李兰下午上班的时候和她一起去了丝厂。宋凡平要找李兰的厂长谈一谈,要他同意让李兰去上海住院治疗偏头痛。胆小的李兰是一个生了病都不敢请假的人,她领着宋凡平走到厂长办公室门外时,低声哀求她的丈夫,说她不敢进去,他能不能一个人进去?宋凡平笑着点头,他让李兰在外面等待着好消息,自己走了进去。
宋凡平是我们刘镇的名人,他那一记惊世骇俗的扣篮名满全城,他向厂长介绍自己时,话还没有说完,那个厂长就挥着手让他不要说了,厂长说知道你是谁,你就是那个扣篮的人。然后两个人像是老朋友似的聊天了,他们在里面说了一个多小时的话,宋凡平差一点忘了他的妻子正在外面等候。李兰在外面听得入迷,直到很久以后,李兰在思念她的丈夫时,仍然会感慨万分地说:
“他的口才真好!”
宋凡平和厂长一起走出来时,厂长不仅同意了李兰去上海治病,还一再对李兰说,到了上海以后什么都不要想,好好治病,有什么困难就找厂里,厂里一定帮助解决。
接下去宋凡平令李兰着迷的口才又在医院里如法炮制,他和一位年轻的医生聊天时海阔天空,他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们的话题跳来跳去,每一个话题他们都是见解一致,两个人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李兰坐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她都忘记了自己的头疼,她惊喜万分地望着宋凡平,她没想到这个和自己生活一年多的男人竟然如此才华横溢。当他们拿到转院证明以后,那位年轻的医生还意犹未尽地把他们送到了大门口,临别时握着宋凡平的手,说今天算是酒逢知己棋逢对手了,他说一定要找一个时间,打上一斤黄酒,炒上两个小菜,坐下来聊个通宵,聊个死去活来。
李兰在回家的路上充满了喜悦,她不断用手去轻轻碰一下宋凡平的手,宋凡平扭头看她时,她眼睛里的光芒像炉膛里的火焰一样热烈。他们回到家中,李兰将宋凡平拉进了里面的房间,关上门以后她紧紧地抱住了宋凡平,她把头贴在宋凡平宽阔的胸前,幸福的眼泪浸湿了宋凡平胸前的衣服。
自从她的前任丈夫淹死在粪坑里以后,这个胆小的女人已经习惯了自卑,习惯了孤苦无依,现在宋凡平给了她做梦都想不到的幸福,更重要的是李兰从此有了依靠,而且这个靠山在她眼中是如此的强大,她觉得自己从今往后再也不用低头走路了,宋凡平让她骄傲地抬起头来了。
宋凡平不知道李兰为何如此激动,他笑着要推开她,问她这是干什么?李兰摇着头什么都不说,只是紧紧地抱住他。直到李光头和宋钢在外面的屋子里大声喊叫,说他们饿啦!饿啦!饿啦!李兰才松开了她的手,宋凡平问她为什么哭了?她害羞地扭过头去,打开屋门匆匆走了出来。
李兰是坐第二天下午的长途汽车去的上海。一家人中午就走出了家门,宋凡平提起一只灰色的旅行袋,这是他第一次结婚时在上海买的,旅行袋侧面印有暗红的“上海”两个大字。他们全部穿上了干净的衣服,他们先去了照相馆。一年多前,宋凡平和李兰新婚的第二天,宋凡平就要来拍一张全家福,因为自己鼻青脸肿没有拍上,后来宋凡平就忘了这事,现在李兰要去上海治病了,宋凡平重新想起了全家福。
他们一家四个人来到了照相馆,宋凡平再次让他的妻子吃了一惊,这个无所不知的男人竟然指挥起摄影师重新布置灯光,他说要把四个人照得脸上都没有阴影。那个摄影师也听从了他的指挥,一边移动着落地照明灯,一边对宋凡平说的话点头称是。摄影师布置完灯光以后,宋凡平到镜头里去看了看,又让摄影师移动了一下灯光,然后指挥起两个孩子如何抬起头来,如何发出微笑。他让李光头和宋钢坐在中间,让李兰坐在宋钢的身旁,自己坐在李光头的身旁,他让他们都看着摄影师举起的手,他没让摄影师说数字,而是自己数上了:
“一、二、三,笑!”
摄影师“啪”地按下了快门,一家人灿烂的笑容进入了一张黑白照片。宋凡平付了钱以后,将一张蓝色的发票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皮夹,他转身告诉两个孩子一个星期以后就可以看到照片了。然后他提起那只灰色的旅行袋,率领着妻子儿子走向了长途车站。
在车站的候车室里,他们坐在一排长椅里。宋凡平一遍又一遍地向李兰描述着他姐姐的长相,说他姐姐会站在上海长途车站出口处的右边,他已经写信让他姐姐手里拿着一张《解放日报》。宋凡平喋喋不休说着的时候,一个背着一捆甘蔗的人站在他们对面不停地叫卖,让李光头和宋钢仰起了盼望的脸,无限可怜地看着他们的父母。
李兰平时节俭得恨不得自己都不吃不喝,这时候她想到就要和这两个孩子分开了,她为他们买了一整根甘蔗。两个孩子看着那个人“哗哗”地削下了一条条甘蔗皮,然后“啪啪”地砍成四截,接下去两个孩子就不知道他们的父母说些什么了,他们只知道自己拿着两截甘蔗吃了起来。
开始检票了,宋凡平的口才再一次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他说服了检票员同意他们四个人都进去,他们四个人都上了长途客车。宋凡平让李兰在座位上坐下,他将灰色旅行袋放上了行李架,请求一个年轻人,到了上海以后请他帮李兰将旅行袋拿下来。然后宋凡平带着李光头和宋钢走下了汽车,他们站在李兰的车窗下。李兰无限深情地看着他们三个人,宋凡平说一句话,她就点一次头,最后宋凡平说回来时别忘了给孩子买点什么,咬着甘蔗的李光头和宋钢立刻喊叫起来:
“大白兔奶糖!”
他们的父母想起来了,他们说家里还有大白兔奶糖。李光头和宋钢吓得嘴里的甘蔗都不敢嚼了,好在这时候汽车启动了,当汽车驶出车站的时候,李兰满眼泪水扭头看着他们,宋凡平向她挥动着手,汽车驶出了车站。那时候宋凡平脸上挂着微笑,他不知道这是最后一眼看到自己的妻子,李兰留给他的最后印象就是抬起手擦着眼泪的侧影,李光头和宋钢当时的印象是长途客车远去时卷起了滚滚尘土。
兄弟 九
李兰去了上海以后,文化大革命来到了我们刘镇。宋凡平早出晚归整天在学校里,李光头和宋钢也是早出晚归,他们整天在大街上。刘镇的大街上开始人山人海,每天都有游行的队伍在来来去去,越来越多的人手臂上戴上了红袖章,胸前戴上了毛主席的红像章,手上举起了毛主席的红语录。越来越多的人走到大街上大狗小狗似的喊叫和唱歌,他们喊着革命的口号,唱着革命的歌曲;越来越多的大字报让墙壁越来越厚,风吹过去时墙壁发出了树叶的响声。开始有人头上戴上了纸糊的高帽子,有人胸前挂上了大木牌,还有人敲着破锅破碗高喊着打倒自己的口号走过来;李光头和宋钢知道这些戴着高帽子、挂着大木牌、敲着破锅盖的人,就是大家所说的阶级敌人。大家可以挥手抽他们的脸,抬腿踢他们的肚子,擤一把鼻涕甩进他们的脖子里,掏出屌来撒一泡尿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受了欺负还不敢言语,还不敢斜眼看别人,别人嘻嘻哈哈笑着还要他们伸手抽自己的脸,还要他们喊着口号骂自己,骂完了自己还要骂祖宗……这就是李光头和宋钢童年时最难忘的夏天,他们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来了,不知道世界变了,他们只知道刘镇每天都像过节一样热闹。
李光头和宋钢就像两条野狗一样在我们刘镇到处乱窜,他们跟随着一支又一支游行的队伍在大街上走得汗流浃背,他们跟随着“万岁”的口号喊叫了一遍又一遍,跟随着“打倒”的口号喊叫了也是一遍又一遍,他们喊叫得口干舌燥,喊叫得嗓子眼像猴子屁股似的又红又肿。李光头在游行的途中,见缝插针地把我们刘镇的所有木头电线杆都强暴了几遍,这个刚满八岁的男孩抱住了木头电线杆就理所当然地上下摩擦起来。李光头一边把自己擦得满面红光,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街上的游行队伍,他身体摩擦的时候,他的小拳头也是上上下下,跟随着喊叫“万岁”的口号,喊叫“打倒”的口号。街上走过的人见到李光头抱着木头电线杆的模样,个个挤眉弄眼掩嘴而笑,他们知道他是在干什么,他们嘴上什么都不说,心里偷偷笑个不停。也有不知道的,有一个在长途车站旁边开了一家点心店的女人走过时,看到李光头正在激动地擦着自己,惊奇地问他:
“你这小孩在干什么?”
李光头看了一眼这个名叫苏妈的女人,没有答理她。他又要摩擦,又要喊口号,他忙不过来。刚好那三个中学生走了过来,他们不再说李光头是发育,他们指指李光头和他抱着的电线杆,又指指上面的电线,对苏妈说:
“这小孩是在发电。”
街上听到的人放声大笑,站在一旁的宋钢也咯咯笑个不停,虽然宋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李光头很不高兴自己被误解了,他停止了摩擦,抹着脸上的汗水,不屑地对三个中学生说:
“你们不懂。”
然后李光头得意地对苏妈说:“我性欲上来啦。”
苏妈听后大惊失色,她连连摇头,连声说:“作孽啊……”
这时候我们刘镇有史以来最长的游行队伍过来了,从街头一直到街尾,多如牛毛的红旗迎风招展,大旗像床单一样大,小旗像手帕一样小,旗杆和旗杆撞击在一起,旗帜和旗帜抽打到一起,在风里面东倒西歪。
我们刘镇打铁的童铁匠高举铁锤,喊叫着要做一个见义勇为的革命铁匠,把阶级敌人的狗头狗腿砸扁砸烂,砸扁了像镰刀锄头,砸烂了像废铜烂铁。
我们刘镇拔牙的余拔牙高举拔牙钳子,喊叫着要做一个爱憎分明的革命牙医,要拔掉阶级敌人的好牙,拔掉阶级兄弟阶级姐妹的坏牙。
我们刘镇做衣服的张裁缝脖子上挂着皮尺,喊叫着要做一个心明眼亮的革命裁缝,见到阶级兄弟阶级姐妹要做出世界上最新最美的衣服,见到阶级敌人要做出世界上最破最烂的寿衣,不!错啦!是最破最烂的裹尸布。
我们刘镇卖冰棍的王冰棍背着冰棍箱子,喊叫着要做一个永不融化的革命冰棍,他喊叫着口号,喊叫着卖冰棍啦,冰棍只卖给阶级兄弟阶级姐妹,不卖给阶级敌人。王冰棍生意红火,他卖出一根冰棍就是发出一张革命证书,他喊叫着:快来买呀,买我冰棍的都是阶级兄弟阶级姐妹;不买我冰棍的都是阶级敌人。
我们刘镇磨剪刀的父子两个关剪刀,手举两把剪刀喊叫要做两个锋芒毕露的革命剪刀,见到阶级敌人就要剪掉他们的屌。老关剪刀话音刚落,小关剪刀憋不住尿了,嘴里念念有词地“剪剪剪”、“屌屌屌”,冲出游行的队伍,贴着墙角解裤子撒尿了。
高大强壮的宋凡平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伸直了双手举着一面巨大的红旗,这红旗像两张床单那么大,可能还不够,再加上两条枕巾可能差不多。宋凡平的红旗在风中行驶,抖动的旗帜像是涌动的波涛,宋凡平仿佛是举着一块汹涌的水面在走过来。他白色的背心已经被汗水浸透,他的肌肉像小松鼠似的在他的肩膀和手臂上跳动,他通红的脸上连汗水都在激动地流,他的眼睛亮得就像天边的闪电,他看到了李光头和宋钢,他对着他们大声喊叫:
“儿子,过来!”
那时候李光头抱着电线杆正在好奇地向旁人打听:苏妈为什么要喊叫“作孽啊”?听到宋凡平的叫声后,他立刻抛弃了电线杆,和宋钢一起扑了过去。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拉住了宋凡平的白背心,宋凡平将手里的旗杆往下伸了伸,让两个孩子的手也握住旗杆。李光头和宋钢的手握住了我们刘镇最大一面红旗的旗杆,走在我们刘镇最长的游行队伍前面。宋凡平大步向前走着,两个孩子小跑着紧贴在他身旁,很多孩子流着羡慕的口水也跟着一起跑,他们只能在街边挤成一堆地跑;那三个神气活现的中学生此刻傻笑着也跟着跑,他们也只能在街边的人堆里跑。李光头和宋钢跟随着宋凡平,就像小狗跟随着大象的脚步,两个孩子跑得气急败坏,跑得嗓子眼里火烧一样。跑到一座桥上时,宋凡平终于站住了脚,然后整个游行的队伍都站住了。
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桥下面的大街小巷,所有的人都看着桥上的宋凡平,所有的大旗小旗都在向桥上招展。宋凡平双手将那面巨大的红旗举过了头顶,风把我们刘镇最大的红旗吹得像爆竹似的噼里啪啦地响。接下去宋凡平左右挥舞起了他的红旗,李光头和宋钢仰脸看着这巨大的旗面如何开始它的飞翔,它从他们的左边斜着飞到了右边,一个翻转之后又飞回到了左边,它在桥上飞来飞去,红旗挥舞出来的风吹乱了很多人的头发,他们的头发也开始左右飞翔了。宋凡平挥舞着红旗的时候,人群开始山呼海啸了。李光头和宋钢看到拳头一片片举起来一片片掉下去,喊叫出来的口号就像炮声一样在周围隆隆地响。
李光头开始哇哇喊叫,就像他抱着木头电线杆时的喊叫,他激动得脸红脖子粗,他对宋钢说:
“我性欲上来啦。”
他看到宋钢满脸通红,伸长了脖子闭着眼睛在使劲喊叫,他惊喜万分,伸手推着宋钢说:
“你也有性欲啦?”
这是宋凡平最辉煌的一天,游行结束以后人们各自回家,宋凡平拉着李光头和宋钢的手仍然走在大街上,很多人在街上叫着宋凡平的名字,宋凡平嘴里嗯嗯地回答他们,有些人还走上来和宋凡平握一下手。李光头和宋钢走在宋凡平的身旁,两个孩子开始趾高气扬了,他们觉得城里所有的人都认识宋凡平。他们兴致勃勃,不断向宋凡平打听,叫着他名字的那个人是谁?和他握手的那个人是谁?他们一直向前走,两个孩子觉得离家越来越远了,就问宋凡平去什么地方?宋凡平响亮地说:
“去馆子吃饭。”
他们来到了人民饭店,饭店里开票的、跑堂的、吃着的都笑着向他们招手,宋凡平也向这些人挥动着自己的大手,就像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手。他们在窗前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开票的和跑堂的就围了过来,那些正在吃着的端着饭菜坐了过来,里面炒菜的也闻声出来,满身油腻地站在李光头和宋钢的身后。那些人七嘴八舌问了很多问题,他们的问题五花八门,从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和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一直问到夫妻吵嘴和孩子生病。宋凡平也就是挥了一下刘镇有史以来最大的一面红旗,就成了刘镇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人物。他端坐在那里,一双大手铺在桌上,他每一次回答时都先说上一句:
“毛主席教导我们……”
他的回答里全是毛主席的话,没有一句自己的话。他的回答让那些人的头像是啄木鸟一样点个没完没了,让那些人的嘴巴像是牙疼似的哎呀哎哟赞叹不已。那时候李光头和宋钢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得放出来的屁都是空的,两个孩子仍然一声不吭,仍然崇敬地看着宋凡平,他们觉得宋凡平的喉舌就是毛主席的喉舌,宋凡平喷出来的唾沫就是毛主席的唾沫。
李光头和宋钢不知道在人民饭店里坐了有多久,不知道太阳是什么时候落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了灯亮了,然后两个孩子才吃到了热气蒸腾的阳春面,那个满身油腻的厨师低下头来问他们: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