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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余华
“别走,给我们点烟。”
宋凡平忧伤的脸立刻变成了愤怒的脸,他将手里的香烟往地上一摔,正要转身重新去战斗的时候,李兰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他。李兰哭着低声哀求他,李兰说:
“让我去,让我去给他们点烟,让我去……”
李兰拿着火柴走到这些人面前,她站在那里先将眼泪擦干,然后才划燃了火柴,挨个给他们点燃了嘴里叼着的香烟。那个名叫孙伟的长头发中学生吸了一口香烟以后,故意将烟雾吐在了李兰的脸上。
宋凡平看见了,这一次他没有愤怒,他低下了头,转身走进了屋子。李光头看见他的继父走进去的时候流出了眼泪,这是李光头第一次看见宋凡平的眼泪,一个强大的男人哭了。
李兰给他们点完香烟以后,将火柴放进口袋,走到李光头和宋钢面前,她撩起衣角擦干净两个孩子脸上的泪水,还有别人吐在上面的鼻涕和口水,拉起两个孩子的手,跨过了门槛走进了屋子,然后她转身关上了屋门。
从不抽烟的宋凡平坐在屋角的凳子上一口气抽了五支香烟,他的咳嗽声听起来像是在呕吐,他往地上吐着口水,吐着痰,里面全是血。他让两个孩子非常害怕,他们惊魂未定地坐在外屋的床上,他们挂在床边的四条腿瑟瑟打抖。李兰双手捂着脸靠门而立,她的眼泪还在流,从她的指缝里流了出来。宋凡平抽完了五支香烟以后站了起来,他脱下被撕烂的衬衣,擦干净脸上的血迹,他又用脚上的凉鞋擦起了地上血糊糊的痰和口水,然后他走进了里面的房间。
过了一会宋凡平出来时像是换了一个人,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背心,他虽然鼻青脸肿,可是笑容满面,他向李光头和宋钢伸过来两只拳头,他说:
“猜一猜里面是什么?”
两个孩子摇起了头,他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他的两只拳头伸到了他们的眼皮底下,手指张开后,他们看到两颗硬糖在他的两只手掌里,他们终于笑了起来。宋凡平剥掉糖纸,将硬糖放进了两个孩子的嘴中,两个孩子的嘴巴甜起来了!上午的时候他们就想着让自己的嘴甜起来,直到太阳快落山了他们的嘴巴刚刚开始甜起来。
宋凡平走到了李兰面前,他仍然鼻青脸肿地笑着,拍着李兰的背,摸着李兰的头发,又凑到李兰的耳边说了很多话。李光头和宋钢坐在床上,吃着让满嘴都甜起来的硬糖,他们不知道宋凡平说了什么话,只看到过了一会李兰笑了。
这天晚上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宋凡平做了一条鱼,炒了一碗青菜,李兰从她的行李里拿出一碗早就煮好的红烧肉。宋凡平拿出了一瓶绍兴黄酒,给自己倒了一盅,给李兰也倒了一盅,李兰说她不喝酒,宋凡平说他也不喝酒,宋凡平说以后谁都不喝酒,但是今晚的酒一定要喝,他说:
“今晚喝的是自己的喜酒。”
宋凡平拿起酒盅,举在昏暗的灯光下等待着李兰,李兰也将酒盅举了起来,宋凡平将手里的酒盅和她碰了一下,李兰羞涩地笑了。宋凡平将黄酒一饮而尽,嘴里的伤让他疼歪了脸,然后他像是吃了根辣椒似的伸手在张着的嘴边扇着风。他让李兰也将黄酒喝下去,李兰也是一饮而尽,等李兰放下了酒盅,他才将酒盅放下。
李光头和宋钢并肩坐在一条长凳上,他们的头刚刚伸到桌子的上边,他们的下巴搁在桌面上,就像他们父母的手搁在桌面上一样。宋凡平和李兰轮换着给两个孩子的碗里夹了肉,夹了鱼,夹了青菜。李光头吃了一口肉,吃了一口鱼,吃了一口青菜加米饭后,就不想再吃了,他扭头看着身旁的宋钢,轻轻说了声:
“糖。”
宋钢正在美滋滋地吃着鱼和肉,听到李光头的话以后,他也不想再吃鱼和肉了,他也轻轻说了声:
“糖。”
两个孩子知道鱼和肉的美味,这样的美味他们一年也就是尝几回,可是他们更想吃到糖,他们的嘴巴甜了没多久,现在又咸了,他们说想吃糖,先是轻声地说,接着响亮地说,最后叫叫嚷嚷地说,他们叫嚷出来的只有一个字:
“糖、糖、糖……”
李兰说没有喜糖了,她说木桶里的喜糖和瓜子豆子都在路上抓给别人了。宋凡平嘿嘿地笑,他问两个孩子想吃什么糖?两个孩子同时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糖纸,同时说:
“想吃这样的糖。”
宋凡平装模作样地把手伸进口袋,问他们:“你们想吃硬糖?”
他们使劲地点起了头,他们伸长了脖子想看到他的口袋。可是宋凡平摇起了头,他说:
“没有了。”
两个孩子失望得差点哭出来,宋凡平这时说:“没有硬糖,只有软糖。”
两个孩子立刻瞪圆了眼睛,他们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糖的名字叫软糖。他们看到宋凡平站起来,他像是要把软糖找出来似的摸遍了身上的口袋,让他们的小小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他将口袋一个个翻过来给他们看,他嘴里说着:
“软糖呢?软糖呢?”
宋凡平将最后一个口袋翻过来仍然是空的时候,望眼欲穿的李光头和宋钢“哇”地哭出来了。宋凡平拍着自己的脑袋,对他们说:
“我想起来了……”
宋凡平转身蹑手蹑脚地走向里面的屋子,好像要去抓一把虱子、跳蚤似的小心翼翼,让李兰咯咯直笑。当他那张鼻青脸肿的脸在门口重新出现时,李光头和宋钢看到了他手里提着的一袋奶糖。
两个孩子惊叫起来。然后他们第一次吃到了软糖,第一次吃到了奶油味的软糖,包着它的糖纸印上了大白兔,它的名字也叫大白兔。宋凡平说这是他在上海的姐姐邮寄过来的,是姐姐给他的结婚礼物。宋凡平让李兰尝一颗,他自己也尝了一颗,给了李光头和宋钢每人五颗。
两个孩子把奶糖放在嘴里慢慢地舔,慢慢地咬,慢慢地吞着口水,他们的口水和糖一样甜,和奶油一样香。李光头把米饭放进了嘴里和奶糖一起嚼,宋钢也学着把米饭放进了嘴里。两个孩子嘴里的米饭也像糖一样甜起来了,也像奶油一样香起来了,他们嘴里米饭的名字也叫大白兔了。宋钢一边美美地吃着,一边亲热地叫着:
“李光头,李光头……”
李光头也是一边吃着一边叫着:“宋钢,宋钢……”
宋凡平和李兰幸福地笑着,宋凡平看着李光头光溜溜的脑袋,对李兰说:“不要叫孩子的绰号,应该叫孩子的名字。”
宋凡平拍着脑袋说:“我只知道孩子叫李光头,不知道孩子的名字。”
他问李兰:“李光头叫什么名字?”
李兰忍不住地笑,她说:“你刚说完不要叫绰号,马上就叫上了。”
宋凡平举起双手,像是投降似的说:“从今往后,不许再叫孩子的绰号……孩子的名字是什么?”
李兰脱口而出:“李光头的名字是……”
李兰没说完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知道自己又叫孩子绰号了,她哧哧笑个不停,她吃吃地说:
“他叫李光。”
“李光,”宋凡平点点头说,“知道了。”
然后宋凡平转向了两个孩子,对他们说:“宋钢,李光头,我有话要对你们说……”
宋凡平看到李兰在偷偷地笑,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又叫绰号了?”
李兰笑着点点头。宋凡平搔了搔脑袋说:“算了,还是叫绰号吧,叫李光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滑过去叫成李光头了。”
宋凡平说完后哈哈大笑,再次转向两个孩子,他把大笑变成了微笑后,对李光头和宋钢说: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兄弟,你们要亲如手足,你们要互相帮助,你们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们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宋凡平和李兰成为了夫妻,宋钢和李光头成为了兄弟,两个家庭变成了一个家庭。李光头和宋钢睡在了外屋,李兰和宋凡平睡在了里屋。这一天的夜晚,两个孩子捧着大白兔的糖纸躺到了床上,闻着糖纸上残留的奶香,准备去和梦中的大白兔奶糖相遇。李光头在入睡之前一直听到里屋的床在嘎吱嘎吱地响,听到他母亲在嗯嗯地哭,有时候还哭得“哎哟哎哟”地叫起来。李光头觉得他母亲这个夜晚的哭声和以前的哭声不一样,好像不是在哭。那时候窗外的小河里有一条小船经过,吱呀吱呀的橹声就像是李光头母亲在里屋的声音。





兄弟 七
宋凡平是一个快乐的人,他被人揍得鼻青脸肿,他一笑就会满脸的疼痛,可他仍然哈哈大笑。他在新婚的第二天就在屋外大模大样地给李兰洗起了头发,那时候他肿胀的嘴脸跟挂在肉铺里猪头似的,他对邻居们的怪笑满不在乎,他将打上来的井水倒在脸盆里,帮助李兰浸湿了头发,擦上了肥皂,然后像个理发师那样搔起了李兰的头发,把李兰弄得满头的肥皂泡,接着再次打上来井水将李兰的头发冲洗干净,用毛巾替她把头发擦干,又用木梳替她将头发梳理整齐。他都不让李兰自己动手,当李兰抬起脸来时,看到四周已经站了十多个大人小孩,他们像是看演出似的“嘿嘿”地笑,李兰满脸羞红,同时也是满脸的幸福。
然后宋凡平大声说着要到街上去逛一逛,那个时候李兰的头发还在滴着水珠,她看着宋凡平肿胀的脸犹豫不决,宋凡平知道她的意思,他轻松地说一句脸不疼了,就锁上了屋门,拉上李光头和宋钢的手向前走去,李兰只好跟了上来。
李光头和宋钢走在中间,他们的父母走在两边,四个人手拉手走在大街上。大街上的男男女女看着他们嘻嘻哈哈地笑,他们知道这一对夫妻都是二婚,知道这两个儿子都是拖油瓶,知道这个新郎在新婚的那一天和六个人打架打得手忙脚乱。他们想不到的是这个新郎还在鼻青脸肿的时候就来逛街了,而且他满脸的得意,看见他认识的人就会大声招呼,然后指着李兰快乐地说:
“这是我妻子。”
又指着两个孩子快乐地说:“这两个都是我儿子。”
街上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那么的快乐,他们的快乐和宋凡平的快乐不一样。宋凡平的快乐是新郎的快乐,他们的快乐是看别人笑话的快乐。李兰知道他们脸上的怪笑是什么意思,知道他们指指点点时都说了些什么话,所以李兰低下了头。宋凡平也知道,他低声对李兰说:
“抬起头来。”
一家人快乐地走过了两条大街,走过那家冷饮店时两个孩子无限怀念地往里面张望,他们的父母视而不见地拉着他们继续往前走。走到照相馆时,宋凡平站住了脚,他兴高采烈地说着要进去照一张全家福,这时候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肿胀的脸,李兰说以后再来照,宋凡平已经走进了照相馆,他回头看到李兰拉着两个孩子的手仍然站在门外,就使劲地招手要他们进去,李兰拉着两个孩子的手就是不进去。
宋凡平对走过来的摄影师说要照一张全家福,当摄影师万分惊讶地看着他的脸时,他才想起来今天不宜照相,他歪着脑袋从照相馆的镜子里看自己的脸,对摄影师说:
“今天不照了,我妻子说以后再来照。”
快乐的宋凡平走出照相馆时嘿嘿笑个不停,他的快乐感染了李兰,在他们继续向前走去时,这两个人一直嘿嘿地笑,然后李光头和宋钢也咯咯笑了起来,虽然两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再婚的李兰喜气洋洋,自从她的前任丈夫在厕所里淹死以后,她生不如死地熬过了七年,她的头发像狗窝似的乱了七年,现在她恢复了姑娘时的辫子,还在辫梢处系上了两根红绳。她的脸色像是吃了人参似的突然红润起来,她的偏头痛也突然没有了,她咝咝响了七年的嘴里开始哼起了歌曲。她那再婚丈夫也是红光满面,他在屋里走进走出时脚步敲鼓似的咚咚响,他贴着外面的墙壁撒尿时疾风暴雨似的哗哗地响。
这一对二婚的夫妻在他们的蜜月里如胶似漆,他们一旦抓住空闲就会躲进里面的屋子,而且屋门紧闭。李光头和宋钢只能在外面的屋子里想入非非,两个孩子听到他们在里面时嘴巴噼里啪啦地响,坚信他们躲在里面吃着那一袋大白兔奶糖。他们不仅白天吃,晚上也是吃个不停。天还没黑他们就会逼着李光头和宋钢上床睡觉,他们把自己关在里屋,两只嘴巴不断地响。这时候邻居家的孩子们还在外面奔跑喊叫,李光头和宋钢却只能上床睡觉了,宋凡平和李兰说起来也上床睡觉了,可是他们在里面的屋子里嘴巴响个不停。李光头和宋钢流着眼泪流着口水进入梦乡,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眼泪干了,口水还在流。
李光头和宋钢馋得口水滔滔,有一天吃完午饭以后,宋凡平和李兰的嘴巴在里屋再次响起来时,李光头贴在门缝上往里面偷看,宋钢贴在他的后背,随时听取消息。李光头在第一条门缝里看到他们的四条腿都在床上,宋凡平的两条腿压在上面,夹住了下面李兰的两条腿,李光头悄悄告诉宋钢:
“他们正在床上吃……”
李光头换到第二条门缝时,看到宋凡平的身体压在李兰的身体上面,双手抱着李兰的腰,他悄悄说:
“他们正抱着吃……”
第三条门缝让李光头看到了他们一上一下两张脸,看到宋凡平和李兰正在狂热地亲嘴,李光头先是咯咯笑了两声,这样的情景让他觉得十分滑稽,接下去他看得心醉神迷了。站在身后的宋钢几次伸手推他,他都不知道。宋钢一次次悄声问他:
“喂,喂,他们正在怎么吃?”
李光头看得兴致勃勃,他回头神秘地说:“他们没吃奶糖,他们在吃嘴巴。”
宋钢不明白,他神秘地问:“吃谁的嘴巴?”
李光头继续神秘地说:“你爸吃我妈的,我妈吃你爸的。”
宋钢吓了一跳,他以为宋凡平和李兰像两头野兽一样在里屋互相吃着。这时里屋的门突然打开了,宋凡平和李兰站在门口吃惊地看着两个孩子。宋钢看到他们两个人的嘴巴都还在脸上,松了一口气,指着李光头的鼻子,对他们说:
“他骗我,他说你们把嘴巴吃掉啦。”
李光头晃着脑袋说:“我只说你们在吃嘴巴,没说嘴巴吃掉了。”
宋凡平和李兰红着脸哧哧地笑,他们什么话都没说,走出家门去上班了。他们走后,李光头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骗子,他让宋钢在床上坐好了,就像在电影院里看电影那样坐端正了,他搬了一条长凳放在宋钢的面前,自己趴在了凳子上,他仰起头指了指长凳说:
“这好比是我妈。”
又指了指自己说:“这好比是你爸。”
他把长凳比喻成了李兰,又把自己比喻成了宋凡平,然后演义起了什么是嘴巴吃嘴巴。李光头压在长凳上面,双手抱着长凳,嘴巴亲着长凳时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他的身体随着响声开始上下蠕动起来,他一边亲着一边动着,一边对宋钢说:
“就是这样,他们就是这样。”
宋钢不明白他的身体为什么要动。宋钢说:“你身体动来动去干什么呀?”
李光头说:“你爸的身体就是这样动来动去。”
宋钢咯咯地笑:“你真滑稽啊。”
李光头说:“你爸就是滑稽嘛。”
李光头在长凳上蠕动得越来越快,他开始脸色通红呼吸急促起来。宋钢害怕了,从床上跳下来,双手推着李光头的身体说:
“喂,喂,喂,你怎么啦?”
李光头蠕动的身体慢慢停下来,他起身后满脸惊喜地指了指自己的裤裆,对宋钢说:
“这么动来动去,动得小屌硬邦邦的很舒服。”
随后李光头满腔热情地让宋钢也趴到长凳上去试试。宋钢将信将疑地看着李光头,他趴到长凳上时发现上面都是李光头的口水,里面亮晶晶的好像还有鼻涕,他摇着头重新坐起来,他指着长凳说:
“你看看,都是你的鼻涕。”
李光头十分羞愧,赶紧用袖管擦干净长凳上的口水鼻涕,让宋钢再次趴到长凳上。宋钢趴上去后又坐了起来,他挑剔地说:
“都是你鼻涕的气味。”
李光头深感歉意,为了让宋钢有福同享,他殷勤地让宋钢的脸趴到长凳的另一端。宋钢重新趴到长凳上,李光头像一个教练似的指导起了宋钢,让宋钢的身体怎么来回蠕动,他不断纠正宋钢的动作,当他觉得宋钢蠕动时越来越像宋凡平时,他擦着额上的汗水坐到了床上,十分满意地问宋钢:
“舒服了吧?小屌硬了吧?”
宋钢的回答让李光头大失所望,宋钢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他坐起来对李光头说:
“长凳硬邦邦的,硌得我小屌很不舒服。”
李光头疑惑地看着宋钢说:“怎么会不舒服呢?”
接下去他殷勤地把两个枕头放到了长凳上,他觉得还不够松软,又把里屋宋凡平和李兰的枕头拿出来也放在了上面,他殷勤地笑着,殷勤地对宋钢说:
“这样你肯定舒服啦。”
宋钢盛情难却,趴到了枕头上面,在李光头的指导下动起了身体,他动了几下又坐了起来,他还是说不舒服,他说枕头里像是有小石子,硌得他的小屌都疼了。
然后奇迹出现了,两个孩子欣喜若狂地发现了剩下的那一袋大白兔奶糖,他们的父母把大白兔奶糖藏到枕套里了。他们曾经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寻找,没有大白兔奶糖的踪影;爬到床底下寻找时将自己弄得满身的灰尘,将被子铺盖翻过来寻找时又差点让自己喘不过气来,还是没有大白兔奶糖的踪影。他们的寻找就像是在大海里捞针一样,就在他们彻底泄气、不再寻找的时候,大白兔奶糖自己在枕头里出现了。
两个孩子像两条饿狗似的狂叫起来,把奶糖全部倒在床上,李光头一口气将三颗奶糖放进了嘴里,宋钢也起码放进去了两颗,他们笑着吃着,他们不再去舔,不再去吸,他们大口地嚼,反正奶糖还有很多,他们要让甜的味道和奶的味道塞满嘴巴,让这些味道流到肠子里去,让这些味道从鼻孔里溢出来。
两个孩子风卷残云般地将剩下的三十七颗奶糖吃得只有四颗了,这时候宋钢突然害怕地哭起来,他抹着眼泪说,要是父母回来后看到奶糖被偷吃了怎么办?宋钢的话把李光头吓得哆嗦了一下,李光头也只是哆嗦了一下,就不顾一切地将剩下的四颗奶糖塞进嘴里吃了个精光。宋钢眼睁睁地看着李光头将最后的四颗奶糖一人独吃了,他哭着说:
“你为什么不害怕呀?”
李光头将四颗奶糖全部吃完以后,抹了抹嘴巴说:“我现在害怕了。”
两个孩子坐在床上发呆发愣发怔,他们看着那三十七张糖纸,它们像秋风扫下的树叶一样落满了他们的床。宋钢哭个不停,他害怕宋凡平和李兰发现后会严厉地惩罚他们,宋凡平会把他们揍个鼻青脸肿,揍得像新郎时的宋凡平一样。宋钢的哭泣让李光头也是越想越害怕,他一口气哆嗦了十来下,他哆嗦完了以后想出了一条妙计,他说去找一些和奶糖差不多大小的石子,重新用糖纸包起来。宋钢破涕为笑了,跟着李光头爬下了床,两个孩子走到了屋外,在树下、在井边、在街上,还在宋凡平撒尿的墙角找了一堆小石子。他们捧着回到床上,用糖纸将它们包了起来,把它们放进袋里,再把这三十七颗奇形怪状的假奶糖重新放进了枕套,又把枕头放回到里屋的床上。
当这一切全部做完以后,宋钢重新担心起来,他又“呜呜”地哭上了,他抹着眼泪鼻涕说:
“他们还是会知道的。”
李光头没有哭,他咧着嘴傻笑了一会,晃着脑袋安慰宋钢:“他们现在还不知道。”
李光头小小年纪就已经是那种今日有酒今日醉的人了,他吃光了大白兔奶糖以后,兴趣重新回到了长凳上。在宋钢呜呜的哭声里,他再次趴到了长凳上,再次来回蠕动起来,这次他有经验了,他把身体的重心放在小屌那地方,让那地方在长凳上擦来擦去,擦得自己再次满脸通红呼吸急促。
李光头和宋钢从此形影不离,李光头喜欢这个比他大一岁的宋钢,自从有了这个兄弟,李光头才有了到处乱窜的自由生活。在此之前,李兰只要去丝厂上班就会把他反锁在家中,让他独自一人在屋子里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宋凡平和李兰不一样,宋凡平将一把钥匙套在宋钢的脖子上,让宋钢和李光头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在我们刘镇的大街小巷神出鬼没。宋凡平和李兰曾经担心两个孩子每天都会大打出手,没想到两个孩子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这对兄弟的脸上和身上只有跌跟头摔跤的伤痕,没有互相打架留下的青肿,只有一次他们两个人嘴唇破了鼻子出血了,那也是他们共同和别人家的孩子打架时挂的彩。
李光头在长凳上发现了自己身体的新天地以后,经常像是上了瘾似的摩擦起了自己的小屌,他和宋钢在大街上走得好好的,他也会突然站住脚,对宋钢说:
“我要擦几下啦。”
然后他迎面抱住一根木头电线杆,听着里面嗡嗡的电流声,身体一上一下地擦了起来,每次都把自己擦了个红光满面,擦了个呼哧呼哧直喘气。每次擦完后,他都会无比幸福地对宋钢说:
“真舒服啊。”
李光头的表情让宋钢十分羡慕,宋钢百思不得其解,他经常问李光头:“我为什么就不舒服?”
李光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每次都是摇晃着脑袋说:“是啊,你为什么不舒服?”
有几次李光头和宋钢走在桥上的时候,李光头也会突然来了擦瘾,他就趴到了桥栏上,像是趴在长凳上那样摩擦起来。下面是我们刘镇的小河,常常有拖船鸣叫着汽笛声从桥下通过,当汽笛响起来的时候,李光头更是异常兴奋,有一次他都快活地哇哇叫上了。
那时候三个中学生刚好从他身旁走过,就是和宋凡平大打出手的三个中学生,他们站在桥栏旁奇怪地看着李光头,他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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