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郎全文【公子欢喜】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公子欢喜
城墙下满满挤着人,一眼望去,黑漆漆的人头仿佛无边无际。
周遭有家丁密密围了一圈,防着小侯爷被人撞着,宁怀璟自然而然又去牵徐客秋的手,这回,徐客秋没有拒绝。
交握的掌心间湿漉漉地起了一手的汗,徐客秋连头也不曾回一下,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盯着高高的墙头,一会儿,入围明年春闱的名单就要从上头悬下来。
宁怀璟歪头去看他紧紧抿起的唇,另一手也伸过来,轻轻拍他握得太紧起了青筋的手背。平日里那么张狂无忌的一个人,原来也有害怕的时候。这么一想,竟觉得徐客秋此刻僵得好似刷了层浆糊的表情也是如此可爱。于是,脚步稍稍挪动,身体也挨得更紧。
许是下意识,徐客秋察觉他的靠近,居然也略略依偎了一些过来,肩头靠着肩头,暖意就这样在初秋的晴朗天空下荡漾开来。
“没事,没事,有我呢。”其实是句没什么意义的安慰话,徐客秋考不上,宁小侯爷还真闹上朝堂去为他讨一个入围来不成?可是这个时候,宁怀璟心里翻腾了许久,这句一直滚在喉间的话还是漏了出来。有我呢,有我在你背后,有我给你依靠,有我为你遮风挡雨。
徐客秋终于回过了头,眼中先是疑惑的,然后混沌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接着却又归于平静。难得的,这一次,徐客秋没有呵斥他:
贺新郎全文【公子欢喜】 章节_11
“嗯。”
轻轻的一声应答,很低,很乖,很柔和,像趴在主人膝上小憩的猫。
也就是这回头的一瞬间,放榜了……人声鼎沸,沸反盈天。
那个高高列在第一位的名字,毫无疑问的,是天纵英才的崔家小公子。
徐客秋也榜上有名。
在一个又一个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是宁怀璟眼尖先找着:“那儿!你看!你看!”高高举着手,恨不得这般一指就能将那“徐客秋”三字抠出来放大再放大,直至盖过独领风骚的崔铭旭。
宁怀璟从未笑得这样开怀,手舞足蹈得像个孩子。
“中了。”徐客秋却反而沉寂了,喃喃念了一句,好似还不敢信。想要再抬头去看他明朗的笑脸,腰上一紧,人就整个陷进了宁怀璟的怀里。
“我就说,没事,没事……哈哈……看你,人都僵了,切……以后再敢凶我,看我怎么拿这事笑话你。”
他不停地说、不停地说,翻来覆去,反反复复,上句都不连着下句,却还唠唠叨叨个不停。高兴的。
徐客秋有种错觉,仿佛入了会试的人不是自己,反而像是他。
“喂,喂,听见了么?嗯?”
“嗯。”又是一声,轻轻的,很低,很乖,很柔和。
靠在宁怀璟的肩头,徐客秋浅浅地、无声地笑了。
第十三章
过了会试就该好好准备来年春天的殿试,十多年寒窗,这方是最后一道槛,成则出人头地,败则无颜还乡。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们以笔为矛、纸为盾,过五关斩六将,千万人里杀出一条鲜血淋漓的功名路,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崔家的大才子轻巧利落夺了个会试魁首,太得意,太忘形,砸了春风得意楼。连带一同闹事的宁怀璟也挨了家法,堂堂一个侯府的少爷,在勾栏院里撒酒疯,还成什么体统!
四人中唯有徐客秋没受责罚。
“我倒也想去祠堂里跪一跪。可惜,我认得祖宗,祖宗不认得我。”他如今也看得开,或许也是对徐家上下死了心,略略提了这么一句就不再说起。索性趁着这个要收敛性子的因由,越发地发奋刻苦了。日日在学堂和书房间往来,所有邀约一概回拒。
光阴珍贵如金,偷欢本就不易,这么一来,二人私下独处的时光更显稀少。
寂静的书房里,徐客秋从里抬起头,对座的宁怀璟伏在桌上已经无趣得睡着了。男人的脸型酷似他征战沙场的父亲,五官却随他那位曾经艳惊天下的母亲,男生女相,不但样貌是极英俊的,人人都说,福气也该是极好的。
他连睡着时,嘴角也是往上翘着的,比起平日里在人前的张狂,少了分傲气,多了分稚嫩。其实……还真是个孩子似的人啊,什么都不操心,什么都不担忧,大大咧咧地笑着,张扬着自己的快活。
指尖还没戳上他的脸颊,宁怀璟却醒了,张口咬住伸来的指,嘴角还是那个上扬的弧度:“这次,可不是我闹你。”
“是、是、是,是我闹你。”指尖上传来一点点疼痛一点点酥痒,徐客秋任他咬着,目光落在他睡出了红印的脸上,“噗嗤--”一声笑,“这段日子不得闲,不能……和你在一块儿了。”
他口气中带着歉疚,知道眼前小狗般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人在心底也是存着哀怨的。
宁怀璟松了口,站起身,摸摸徐客秋的头:“说什么傻话?我是想在春风得意楼里好好把你抱上几天几夜,可在这儿伴着你读书,完了再一起回家也挺好。”
徐客秋听得有些傻,宁怀璟摇摇头,曲起手指刮他的鼻尖:“笨!”
终于、终于,终于也能用这样的口气说他一次,小侯爷暗爽不已。
归家时路过春风得意楼,风韵尤存的老鸨倚在楼头千娇百媚地梳头,见了两人便娇笑着来招呼:“小侯爷呀,上来坐坐?你那间房可还给你留着呢。”一个媚眼抛过来,路人纷纷倒退三大步。
宁怀璟冲她挥挥手,一转身,带着徐客秋拐进边上的小巷里,握着手腕的掌心顺势下滑,直至十指相扣。徐客秋茫然,宁怀璟调皮地眨眨眼,握着的手不放心地紧了又紧。
黄昏时分的小巷子里鲜少有人,小心翼翼地牵着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悠悠闲闲地走在墙根边,香甜的成熟瓜果的香味飘过墙头徘徊在鼻尖,不经意地一抬眼,还能隔着格窗隐隐约约瞧见墙内精致的小院,一派秋容内尚还留着三分春色。再回头,眉眼对上眉眼,相视一笑。红彤彤的夕阳下如此分明的一对剪影。
又过了几日,能如此温馨相处的时光更只剩下这一段黄昏的路程。
宁怀瑄要纳妾了。
终日不事生产的宁怀璟刚好得一个学习如何办事的机会,跟着府内的几位总管里里外外忙碌,无头苍蝇一般。
宁家大少爷与大少奶奶成婚三年一无所出。眼看着另几房宗亲家里长孙、玄孙、世孙一个接一个,老侯爷从开怀到羡慕再到妒忌,明里暗里几次三番明示暗示,小夫妻两个口中应承着,白胖胖的小孙子千呼万唤却迟迟不见踪影。
老夫妻一番合计,将怀瑄与静蓉一起召到跟前:“不如……纳个妾吧。”
宁怀璟撇过头去看怀瑄,怀瑄又撇过头去看静蓉。大少奶奶面沉似水:“但凭爹娘做主。”弯腰、躬身、屈膝,似行云似流水,说不出的端庄娴雅。
老侯爷夫妻红了脸,抓过她的手来叹息:“真真叫贤良淑德,怀瑄哪儿这么大的福气。”
她依旧神色如常,婷婷袅袅站在老王妃身侧,说话的调子是一贯的悠慢,清脆动听:“儿媳心头早有一个人选,不知爹娘觉得是否妥当?”
老侯爷感动得快哭了。
宁怀璟看看身边的怀瑄,一贯举止有度的大哥神色有些不自在。又去看看那个雍容大度得快成仙的大嫂,女人此刻正是最风华正茂的年纪,淡扫蛾眉也楚楚动人得心惊,可是,不管她将话说得再动听,仪态做得再大方,眼里却是没有笑的。
一瞬间让宁怀璟想起昨日同客秋在街边小摊上看到的木头娃娃,也是如此精致,也是如此讨人喜欢,也是如此木然。
二姨奶奶也算是书香门第中的小姐,祖上也曾有中过举人进士的,父亲现下是城中学馆的夫子,家道虽中落,对女儿的教养却是极好。她自小跟着兄弟一起念书认字,知书达礼,识得进退,更兼身家清白,个性和顺。静蓉将她领到老王妃跟前这般一说,老王妃果真赞不绝口,为怀瑄纳妾的事就如此这般定下了,日子就选在下月十五。
往后的事就要宁怀璟来忙活了,日日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虫还迟。偶尔抽空往学馆中去找徐客秋一遭,徐客秋抚着他的脸感叹:“瘦了,倒是精神挺好,看着比从前好像有点出息了。”
这一番话赛过老王爷赏他万千珍宝,宁怀璟摸摸自己的脸,再摸摸徐客秋的:“你也瘦了。晚上又熬夜写文章?”
“从前落下了许多功课,现今想再抓紧些就已经迟了。临阵磨枪,能磨多亮就磨多亮吧。”他也是一身疲惫,靠在宁怀璟怀里懒懒翻两页书,眼中说不尽的厌倦。
宁怀璟体贴地为他揉着额角:“看厌了你还看?想抢铭旭的状元郎不成?人家指望着靠这个来娶玉飘飘的。”
“我也指望着靠这个来娶小桃啊。”徐客秋闭着眼睛也不忘同他抬杠。
宁怀璟失笑:“是啊是啊,来年我也考个状元,然后娶那个如意进门。”
说完自己也笑,把脸贴过去蹭徐客秋的颈窝。两人挤在一张圈椅里,挨挨蹭蹭的,偷偷快乐着自己的快乐,幸福着自己的幸福。
自始至终,大少奶奶静蓉都是静默的,仿佛推出了那个由她举荐的二姨奶奶,其他事就与她无关了。早起向公婆请安,同老王妃一起安排一家人一天的起居用度,费心安排怀瑄的衣食住行,闲时坐在房中绣花,在湖边喂鱼,有兴致时弹弹作为陪嫁跟过来的一张上好的古琴,描几笔工笔牡丹。偶尔外出,是陪老王妃上宁安寺进香。府中设有佛堂,大少奶奶还日日都要在里头颂上一段经文。
她在忠靖侯府里过得很安静,兢兢业业地做着每位大户人家的长媳该做的事,孝顺公婆,侍奉丈夫,善待小叔,不逾矩,不骄横,不任性,三从四德,谨言慎行,宽以待人。儿媳、妻子、大嫂、少奶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楚静蓉都是完美的。
宁怀璟匆匆路过后花园,看到她站在院中赏花。秋风飒飒,百花凋落殆尽。
今年的菊花开得不好,稀稀拉拉的,有的至今还是个花苞,有的才开了几瓣就枯了。楚静蓉就站在院中央,上衣、袄裙、丝绦,从浅绿到深青,一身深深浅浅的绿,衬着脚边飘落的黄叶和萎靡的花朵,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凉。
宁怀璟想了想,打算悄悄退开,却已被她瞧见:“原来是小叔。”看不出悲喜的脸上这才起了些淡淡的笑意,却始终没到达眼角,又让宁怀璟想起了那些精致的木头娃娃。
“近来让小叔操劳了。”她说话时总将语调拖得很长,婉转悠扬的,有些散漫,有些慵懒,也仿佛是藏着深深的倦意。
徐客秋曾经对宁怀璟说过:“为什么公府侯门中的女子说话都是那么慢条斯理呢?这和她们的发髻总是要盘很久是一个道理。因为深闺中太寂寞,而时光又太长。一定要把话音拖得那么长,才会觉得日子不会太过难捱。”
对着眼前向他微笑的女子,宁怀璟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有太多问题哽在喉头,反而一个也提不上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喜欢大哥么?在府里过得好么?为什么对大哥纳妾的事那么无动于衷呢……
“呵……”又一片黄叶飘落,就坠在她的肩头,又悠悠地坠下。她勾起嘴角,不知想起了什么,视线一直追着那黄叶。然后又定定地对上了宁怀璟满是疑惑的眼,“但凡大户人家,谁不是有个三妻四妾姬妾成群的?不这样的,比如公公和婆婆,反是个特例,人家背后要说闲话取笑的。”
“初春时抽芽,秋日里飘落,这是叶子的本分。我是楚家的女儿,嫁过来不是看我乐不乐意;我是侯府的长媳,膝下无子,为相公纳妾也是我的本分。都是没什么好拿来说嘴的。”
“这世上,各人都有各人的本分、各人的命。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老天既然给了你富贵,自然在别处就要给少一些,没什么好怨恨的,世上还真有样样如意的人不成?若是凡事都顺着自己的意思来,人人都这样,这人世是不是还是人世呢?会不会乱了套?”
宁怀璟忍不住顺着她的意思往深里想。
看着他蹙眉不解的样子,女子的笑容终于又添了一丝:“不是人世的人世,乱了套的人世。这么想想,还挺有意思的,又觉得挺叫人害怕的。”
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忽然回头:“那个新来的姨奶奶……和你大哥是旧相识。”
这话说得很含蓄,站在秋风里,她试着又勾了勾嘴角,宁怀璟却始终不觉得她在笑。
怀瑄纳妾的那晚,侯府灯火通明,老侯爷喝多了,连老王妃也破例多喝了两杯。新人步态袅袅,上前一步来跟静蓉奉茶,大少奶奶双手接过,亲亲热热将她搀
贺新郎全文【公子欢喜】 章节_12
起,不露半分声色。众人脸上都是笑着的,大家都很高兴。
宁怀璟远远看着,趁人不注意,一把拉着徐客秋钻进后花园的竹林里。
那晚放了烟花,五光十色,照亮大半天空,照进竹林里,照亮一双吻得天昏地暗的人影。
第十四章
宁琤是哭着回家的,颊边带着泪痕,眼睛肿得像核桃。高傲刁蛮的郡主同年轻气盛的少将军间似乎处得并不好。老王妃和静蓉劝慰了她几句,宁琤在娘家小住了几日便又跟着将军府的人回去了,走时似乎并不甘愿,却又无可奈何。
老王妃叹息着说:“这丫头就是一身暴烈的脾气,怎么也改不了。”转身又去埋怨老侯爷的不是,好好的女儿家不该教她舞刀弄剑。老侯爷摸摸鼻子,没敢作声。
宁怀璟私下里跑去找他姐夫喝了几次酒,男人只顾一杯接一杯地灌着,说的话却不多,无非是说新婚妻子不懂体谅又无理取闹云云,宁怀璟劝了他几句,他似乎也没听,临走时摇摇晃晃地拍了拍宁怀璟的肩:“别笑话我,你也终有这一天。”
宁怀璟说:“我不笑话你,我体谅你。”
他不信,哈哈地笑,落在宁怀璟肩头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今日你劝了我很多,我也劝你一句,趁着这一天还没到的时候,该喝的酒赶紧喝,该玩的东西赶紧玩,该爱的人……”
“赶紧爱。”宁怀璟接过话头,抬手慢慢地给自己斟酒,“该爱的人,赶紧爱,对吗?”
“没错!”“啪--”地一声,他拍得很用力,宁怀璟暗暗龇牙。喝醉的男人用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语重心长,“别管以后怎样,至少,你喝过、玩过、爱过。这就够了。”
他扶着门槛慢慢摸索着出了门,战场上出生入死从未惧怕的男人,此刻,眼角却是红的。
楚静蓉说的,老天爷既然在这里多给了你一样,必然要在别处少给一样。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收之东隅,必然失之桑榆。各人有各人的本分、各人的命,没什么好争好怨恨的,凡事想开了就没什么事了。
玲珑剔透的崔小公子显然没想开,为了玉飘飘,他和他家大哥撕破了脸。崔家大哥也不是庙堂里的菩萨,由得他这般任性胡闹,修书一封告知各家亲友,崔铭旭再不是崔家子孙。
宁怀璟悄悄地替崔铭旭喝彩:真是好骨气!
隔天便听徐客秋说起,崔小公子已经住进了城北齐府,也就是那位傻乎乎的小齐大人的府上。
一时竟也猜不透了,这个崔铭旭,到底想怎样?
在街头遇见过齐嘉几回,小傻子总是一副很忙的样子,风尘仆仆地,不是往这里去便是从那里来。
宁怀璟拦下他,说了些铭旭脾气不好,小齐大人您受累,多让着他些之类的言辞。
徐客秋在一边翻白眼:“他亲大哥都不让他,你让了他,谁让你?”
小齐一如既往露着虎牙呵呵地笑:“没事,我知道。”头一低,抱着满怀的笔墨纸砚和点心零嘴就走了。
待他走远了,徐客秋还是气呼呼的:“谁都看得出来,就铭旭那个笨蛋瞎了眼没发现,还天下第一才子呢!”
宁怀璟拍拍他的手背,拉着他走了。
这一年寒冬的时候,忠烈伯也就是徐客秋他爹,忽然得了场大病,命是保住了,人却瘫了,或许这辈子也起不来了。
徐家夫人带着两个儿媳哭得泪人一般,寒秋和问秋日日夜夜在床边交替守着,府里到处是一股子药渣子味。
徐客秋也去房里看了两眼,许是太过悲伤抑或其他,徐夫人和两个儿子看他进房居然没作声。
忠烈伯躺在床上,脸是惨白的,眼睛紧紧闭着,气息微弱得很,嘴角边还挂着刚呕出汤药后没来得及擦去的药汁。他向来对自己的那把山羊须甚是爱惜,常常要修剪,时时用两指拈着或是抚上一抚。现下,原本圆润的下巴已经瘦出了尖角,下头的胡须也是毫无生气的灰白色。
宫里派来的太医说,自胸口以下,将来都不能动了。这位也曾风光无限的爵爷晚年注定凄凉。
徐客秋在床边站着,也没坐下,就低下头看着,看得两眼发直,然后伸手把原本就掖好的被角又掖了掖,才抽身退了出去。出门的时候,徐家夫人还是没说什么,自始至终不停地哭。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徐客秋才回到自己房里,看了一下午的书,然后起身敲开了他娘的房门。
当年名满江南的花魁正坐在屋里照镜子,手边放着那本徐客秋原先拿给春风得意楼的歌谱,是宁怀璟后来又赎回来的。徐客秋问了好几回,到底给了春风嬷嬷多少银子,他打死不肯说。精明的嬷嬷也不愿说,每回都用美人扇遮住大半张饼子脸,眼睛眨呀眨地冲徐客秋神秘地笑。
徐客秋说:“娘,我把饭放桌上了,记得吃。我晚上不回来,你早点睡。”
女人闻声,没回头,在镜子里点点头,有点木木的,只是那唇还涂得艳红,生生把一脸的细纹都盖了下去。一个人被丢弃得太久,再怎么热烈的心也会死去,心死了,命也就去了一半。她现在天天安安静静地待在房里,照照镜子,梳梳头,描眉画目。有时会轻轻唱唱歌,偶尔还会站起来转几个圈,举手投足间依稀几分婀娜。忠烈伯病重的事,没人告诉她,她居然也一直没察觉。
徐客秋想告诉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咬咬牙,背身把门关上了。
将近年关,人人都准备着同家人团聚过大年。春风得意楼的生意清减了不少,花样百出的老鸨楼上楼下满场飞,几番歌舞调笑,楼内的热闹竟然也没减多少。坐在楼上的房里听,笑声仿佛就只隔了一块门板。
天子二号房左拐第三间。徐客秋没点灯,廊上茜纱宫灯的光芒透过门缝钻进来,照到纱幔上,些微有些红彤彤的光亮。
徐客秋坐在床边,听着楼下歌姬依稀飘渺的弹唱,是《相思调》。娘说,这是烟花地里人人都会的,当年在江南,她唱得最好。一会儿又换了调门,改成了《长相思》,接着是《蝶恋花》、《子夜歌》……烟花地里的歌舞总是脱不了情爱,两情相悦的你侬我侬,苦苦思恋的肝肠寸断。其实,今夜是夫妻,明早出得门去,谁又认得谁?
胡思乱想了很多,一会儿想到了瘫在床上的忠烈伯,一会儿想起娘亲艳红的唇,一会儿想起齐嘉匆匆的背影,一会儿想起宁怀璟口中的怀瑄和静蓉。徐客秋有些恍惚,甚至没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响。
直到眼前仅有的微弱光芒被男人高大的身影挡住,徐客秋才下意识地抬头:“怀璟啊……”
他很少直呼宁怀璟的名,平素都是连名带姓一起叫的,玩笑时称他小侯爷,气急时骂他没出息的。像这样仅仅称呼名讳的时候,连徐客秋自己都没发现,语调实在像极了宁怀璟的那声“客秋啊……”。
宁怀璟回答:“是我,我在这儿。”
伸手把徐客秋按在怀里,胸前的人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宁怀璟拍拍他的背,声音很低,很温柔:“没事,没事,有我呢。”
徐客秋不知有没有听到,用手紧紧环着他的腰,像个好不容易找到依靠的惊慌失措的孩子。
宁怀璟将他散落下的发都拢进发髻里,耐心地等着他开口。
过了很久--
“他当年多伟岸的一个人……”徐客秋说。第一次见他时,自己要用力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站在他身前,觉得他好高好高,宛如神话中顶天立地的巨人。
宁怀璟知道他说的是谁,前两天他还伴着父亲去忠烈伯府探望过:“我知道,我家老头也这么说过。”
“我还是恨他。”徐客秋又说。
宁怀璟点点头。
“我今天去看他,他还是不理我。”
宁怀璟说:“那是他睡着了。”
“我一直看着他,心想,要是他醒过来,会不会认得我。”
“后来……他醒了么?”
“我不知道。”
“你逃了?”
“是啊,我逃了。”
昏暗得依稀只能辨别出家具轮廓的屋子里,宁怀璟紧紧抱着徐客秋:“你个没出息的。”
徐客秋的脸一直贴在他的胸口:“是啊,我没出息。”
“可是,我喜欢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直到……”
“直到……”
“直到我们再不能在一起的那天。”
“直到我们再不能在一起。”
楼下的歌姬已然又换了曲目,悠悠地唱一首《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第十五章
第一个离开的人是江晚樵。
“我爹年纪大了,家里的生意要我接手。过完年,我就要跟着商队去西域一趟,算作试炼。”他说得很随意,也不在意众人的反应,说罢又低头看他的《南华经》。
于是四人一同在春风得意楼对面的酒仙居里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从午后一直喝到月上中天。说了很多话,小时候的糗事,从前一起捉弄的人,曾经在某处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很多原本以为忘记的人和事滔滔不绝地从嘴里涌出来,说不出话的时候就喝酒,一坛又一坛,空坛子歪歪扭扭滚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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