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蔡某人
“你说。”
“其实对留守淮南的布置,属下没太明白,淮南之重,依属下看,魏平将军虽有勇有谋,但有时候,还是失之急躁,世子爷怎么不让慕容将军镇守,有他在,淮南肯定守的住,就是万一,”那罗延有心往眼皮子底下区域扫一圈,“这边有个风吹草动,慕容将军好歹能震慑一把,柏宫唯一看在眼里可就是慕容将军。”
“不俗啊,那罗延,”晏清源掸掸肩头的雪花,朗笑道,“慕容绍这个人,暂时,我还不放心把他单独扔淮南,更有一层,”他意味深长又朝远处眺去,“大相国一直未重用他,这一回,让他从襄阳助我,也算立了大功,召他回晋阳,更是大相国的意思,自然,我也是这个意思。”
两人口中的慕容将军,是前燕皇族之后,其父降于本朝后,慕容绍交好于实际操控朝政的权臣拓跋氏,直到晏垂杀拓跋氏,慕容绍率残部归降,晏垂仍授他原职,只是,军国大事,甚少用之。
一阵风过,那罗延忙捂住了突骑帽的垂摆:“大相国原是信不过慕容将军,不过慕容将军,确实耐打,日后到了世子爷手里,也是大才呢。”
“那要看咱们的慕容将军,听不听话了,有时候,不听话的狼,尚不如一只听话的狗,眼前不就有一个?”晏清源哂笑,忽的问道,声音却是温和低沉的:“那罗延,你觉得你是什么?”
那罗延笑得欢快,即刻就应:“世子爷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晏清源哼笑一声,一拢氅衣,手里不知何时捏出了个滚圆雪球,一掂一掂的,像掂惯了马鞭似的,走下了城墙。
直到临到宿处,晏清源才甩手将雪团,啪地一声全拍门槛上了,像炸开的烟花--早晚有一日,这里会如烟花般,炸的绚烂又破碎。
院子里,归菀正伏趴在窗棂上看落雪,一屋子攒起的暖和气,跑得七零八落,晏清源远远就瞧见她那一头乌黑发亮的青丝,披在肩头,匹缎一样涨满了眼。
她真是哪哪儿都生的叫他称心如意。
晏清源含笑朝她视线里走来,归菀显然一惊,本神游九天的思绪,一下被拉扯回眼前,回到实处。
两人就这么隔着窗子,一个在里,一个在外,近在咫尺,归菀松手要关窗,晏清源俯身一拨,笑吟吟问她:
“在等我?”
乱臣 27.醉东风(3)
“没有。”归菀扭头下榻, 心道这人果然厚颜,恨不能戳瞎了他眼睛。转眼间,晏清源踱步进来,察觉到房里凉下来了, 转身又打帘而出。
归菀宴起, 本没让人侍候, 谁也不想见,独独要去见媛华, 有人挡着,一时无奈,才在窗棂前满腹心事发着呆, 流了半晌的泪, 心头灰得很。
真的见了晏清源这个人,仿佛先前积攒的勇往直前,像雪, 在大太阳底下, 一瞬就蒸发的无影无踪。
他真是又精明又无耻, 还有一颗狠辣的心。
此刻,见晏清源又离去了,归菀胡乱梳了梳头发, 将衣裳理好,正苦恼要做些什么能避得开晏清源, 帘子一动, 下人们端着铜火盆进来了。
这处暖阁, 未装地龙,只在四角熏笼里烧着炭,也并非银霜炭,有烟火气,睡了一夜,醒来喉间干涩,直想咳,归菀也是为此将窗子大开,好让人能透上气来。
火盆这回烧的却是银霜炭了,归菀认得,猜是晏清源怕也受不住那火熏火燎的气味儿,又见下人送进细篾编的小筐头,放了一堆的栗子。
晏清源踢来具胡床,往旁边一坐,先拿火箸拨了拨火盆,这才抓起一把栗子,往里一丢,俨然等着要吃的样子。
他这一连串动作,归菀看在眼里,也不说话,晏清源朝她摆摆手:
“过来坐啊,我烤栗子给你吃。”
一语飘来,归菀轻声拒道:“我想去看看姊姊。”
晏清源一面起身给她也取了胡床,一面逗笑:“你姊姊和小晏一起,不见得想见你呢。”
归菀听得心头又是一暗,脚步往外挪:“不会,姊姊不会不想见我。”
晏清源手一伸,拦住了她:“不急于这一时,外面还下着雪,这样的天气,吃烤栗子最好了。”
他语调再温和,也是不许拒绝的意思,归菀只好敛了裙裾,坐在他对面,火盆里忽然噼里啪啦一阵,吓得她赶紧拿帕子捂住了脸。
是栗子。
晏清源笑了笑,等她放下手,才倾身仔细看了看那白嫩嫩的面颊:“没伤到脸罢?”
归菀像是顿悟,恍惚一念:火星子溅花了脸才好。
她摇了摇头,坐的不安宁,本就还是懵懂年纪,同男子说一句话都要红脸的,此刻只觉煎熬,反倒不如让他抱到床上发泄了走人好。
可他真的只是在烤栗子而已。
手底慢条斯理地扒拉着火盆,眼帘一垂,像是也存着心事,归菀见晏清源罕有沉默,嘴里再没乱糟糟的混账话,头脑一霎间,有些清醒:
他们既然势如破竹,为什么不继续打了?蓝将军被俘了,是降了的意思,还是也被他杀了?
这里的长官没有出来接待他……他回邺城,要升官加爵罢?
神思飘来荡去,归菀不觉攥住了帕子,心里一阵松,一阵紧,晏清源忽的抬起头来,同她对视片刻,看归菀正襟危坐,笑了一笑,什么也没说,火箸捡出个栗子,吹吹气,掷到了归菀怀里。
然后耐心十足地仍是看她,归菀不知所措,晏清源笑道:“不喜欢吃?”说着也不在意,自己倒剥了一颗,递进嘴里,嚼了几口,起身打了帘子,往门口一站:
外头雪势虽消,但始终未住,他走回暖阁,突然问了归菀一句:
“大江是不是也该结冰了?”
归菀本不愿意回答,想起那句威胁,闷闷摇首:“我不知道。”说完又后悔了,登时记起另一件事来,下意识就去补描抢救,“应该是的。”
晏清源上下看她一瞬,笑道:“不烫了,快吃你的栗子。”
“你,”归菀小心拿帕子托起栗子,不知怎的,险些脱口问出来,自己也吓了一跳,慌慌捂住了胸口,她怎么能赤条条问他为何不南下了?
“嗯?”晏清源皱眉一笑,询征的目光投来,归菀想了一想,红着脸低头把栗子递给他:“我不会剥,太硬。”
晏清源一面接过来,一面若无其事笑她一句:“想说的不是这个罢?”
归菀一下被定住,明显更慌:“我真的不会……”
“路漫漫其修远兮。”晏清源三两下剥出个完好无缺的,笑着还给她,归菀一时反应不过来,晏清源也不做解释,一只腿支着蹲下,把烤熟的悉数挑了出来,点了点归菀鼻头:
“离邺城还有些路程,好好吃,才有力气跟着我。”
他头一偏,看她自重逢,又清减了几分,纤秀可人,娇娇怯怯的,怕是再长几年,也难成丰腴妇人那一类,不过好在该有肉的地方,倒不贫瘠,晏清源眼神里闪过幽暗的光,若有所思地又笑了。
再过一夜,清早推门一看,雪已堪堪停了。
官道开始清理积雪,晏清源耐心多等了两日,见道路差不多了,大军随即启程。
柏宫仍未来相送,这一回,只随意遣了个小吏告知一句病体未愈,至始至终,也不见露面。
晏清源知道他这得的是时疫,自己前脚一走,他后脚自会痊愈了,也懒得周旋,随他去了。
临近邺城时,已是半月后的事。一路颠簸,加之水土不服,归菀这一程病了数次,喉蛾反复,自出许昌地界,便开始咳,起初本只是一点子火气,苦寒药用重了,火反倒泄不出来,她又郁郁,弄得人甚为委顿。
三五日,气色就明显差了,医官重新开出单子,晏清源搭眼一看:桔梗、甘草、薄荷、防风等几味又是凉性的,干脆弃之不用,命人煮了一蛊蛊枸杞桂花梨汤,逼着归菀喝到吐,才两天,就见了成效。
只是她整日恹恹的,浑身无力,慵慵懒懒被晏清源困在怀间,既不再挣扎,也无言语,时不时哭一场,晏清源只视而不见。天气仍冷得刺骨,这让归菀愈发思念起会稽来。
这日到了邺南,城门外四下里早站了一众文武百官,本各自攀谈,东拉西扯,呼哈着团团白气,时间久了,冻得搓手跺脚,官仪也不大在乎,待那面“晏”字大旗进入视线,方敛声屏气,重列了队伍,只等迎晏清源入城。
一整日下来,献俘、拜祭太庙、赐宴,忙到玉绳低转,星辰漫天众臣已是饿得头昏眼花,一时只顾低首大快朵颐。晏清源见了小皇帝,不过走过场一样,将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临到太后出来,方觉精神一振,微眯了眼,打量起这头一回见的陌生女子。
太后虽是新寡,年龄却不算大,二十有八,早褪去了少女稚嫩,越发珠圆玉润,端庄优雅。只是生了一双凤目,眼角眉梢,微微一动,便自能生成雾里看花的绰约风情,就如此刻,在晏清源施礼过后,她幽幽抬眸看他,无端就像勾人魂魄了一般。
“皇帝年幼,哀家一介女流,无所寄托,唯仰仗大相国大将军而已。”太后声音清越,敲玉一样,眼睛似有若无泄出那么一分哀怨顾盼,却也是看着晏清源说的。
烛光在她面目上生辉,案头矮铜壶内斜插着几枝早梅,晏清源依礼回了几句套话,方隔着半片花枝,同她对上了目光。
仿佛花朵就依在她脸庞开放似的,而她,却才是开到极浓极艳,正正好的一枝。太后因遥敬了凯旋将士几盏酒,此刻一副不胜模样,要移宫,起身时,脚下一软,晏清源已眼疾手快一把扶稳了她,触到一只软若无骨的玉手,低声提醒了:
“太后当心。”
两人目光交错,太后见眼前男子正似笑非笑瞧着自己,既明目张胆,又循规蹈矩,只一瞬,他便松了手,行礼退到一侧,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同吏部郎崔俨谈笑风生去了。
明明比自己还要小了八岁……太后一时心底急跳不止,许是久未接近年轻男子之故,许是这大相国的长子样貌过于出众之故,她总觉方才渡来的一缕男子幽深气息不散,直往心底钻去。
新帝并非嫡长这一支,同西走的孝文帝并无直接血缘关系,不过大相国选个小娃娃好操控罢了。而她母子身家性命,确确实实捏在那抹清俊身影手中,这的确是她需要仰仗的男人,太后默默想到,侧眸又暗瞥了晏清源一眼方款款离开。
因晏清源豪饮,面上略显醉色,皇帝暗中观察了他半日,方问旁边内侍:“大将军酒量如何?”
“回陛下,大将军千杯不醉,酒量好得很。”内侍笑应,皇帝点了点头:“朕本欲赐大将军留宿宫中的。”内侍忙道:“天大的恩典呀,陛下可要下旨?”
皇帝皱了皱眉:“可是大将军不醉,朕怎么好说呢?”
眼见时辰已晚,皇帝该移驾,群臣也要散了,上头忽传下准大将军晏清源留宿的敕旨,众人转头便纷纷议论起来,晏清源一笑,起身谢旨,目光四下扫了一圈,婉拒道:
“臣不在的这段时日,听闻出了许多事,臣闻之,已是坐卧不安,还请陛下允许臣回府理事,为我主分忧。”
“大将军到底是有什么事,到了要抗旨的田地?初初凯旋,怎急于这一时?”拂袖起身说话的是御史中尉晏慎,晏慎这一支,同大相国同出于渤海晏氏,却非大相国元从故旧,后来方一路追随。
当初北方大乱,大相国起事,为拉拢晏慎一支,仅遣年仅十二岁的晏清源,独身拜会晏慎兄长,行子孙礼,自此连宗共图大业。倘论起辈分,晏慎当为晏清源叔祖,此刻半真不假地开起玩笑,晏清源便也一笑而过:
“为主分忧,当务之急。”
言毕众目睽睽之下,当真拒了皇帝,带着一众分封受赏的副将浩浩荡荡出宫去了。
大将军府邸不过就是座前朝旧殿,未多修葺。大相国坐镇晋阳,动辄与西边贺赖开战,军需皆出于邺城,晏清源这些年可谓就是父亲的后勤保障,这一回,亲自带兵打下淮南,也算彻底知晓粮草消耗之巨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如此一来,邺城诸事更显紧迫了。
残雪尚未化尽,入了夜,道路两旁冻得结结实实,冷得扎脸。府前火光大炽,一行人正翘首以盼,等候大将军回府。
晏清源刚翻身下马,就见平原公主迎了上来,两人彼此让了礼,晏清源方笑执她手:“家中可都安好?”平原公主八岁便下嫁于他,几是在他身边长大,性情贤淑,晏清源虽嫌她闷了些,两人之间,却也大略和睦,听她不紧不慢将这近一载间所发生的几样要事说清楚了,晏清源方笑着点头复对她施礼如仪:
“有劳公主,有公主在,臣高枕无忧矣。”
公主见他当着下人面便调笑起来,微红了脸,忙请他移步暖阁,晏清源却是带着吏部郎崔俨一起回府的,便捏住她手低声道:
“我还有事,你先歇了不必等我。”
东柏堂位处大将军府西南,离住宅有一段距离,晏清源换了常服坐定,崔俨即刻将一份名单递了上来。
他垂眸快扫两遍,手腕一扬,名单便如黄叶一般飘飘摇摇掉到了地上。
晏清源已冷了脸。
“都是晏慎选出来的?”
崔俨应道:“世子不在,他正好兴风作浪,这些人皆为其乡党,大将军,晏慎这是欲要结党营私,而且如今御史台里,也大半出自于他亲选。”
偌大的冀州,晏慎一房的势力异常雄厚,部曲家兵无数,可谓河北一等豪右。晏清源扶额想了片刻:“我明日上表,自会请奏陛下命他改选,”说着笑了,“我走将将一年,他好大的动静。”
“大相国那四位老故交呢?”晏清源沉吟一声,换了个舒服坐姿,早知大将军会问这一茬,崔俨随即又从袖管中取出一份帑簿,呈给晏清源,晏清源搭眼一翻,抬眸瞥了崔俨:
“你查得倒细。”他哼笑一声,将帑簿合上,手指开始习惯性地叩着几面,“我已请示过大相国,御史中尉的位子,你来坐,你意下如何啊?”崔俨并无意外,只是看着晏清源又黑又亮的眼睛回道:
“大将军这是想动大相国的故人了。”
晏清源忍不住朗朗一笑,摇头道:“我就说你深知我心,”说着渐收了笑意,“中枢一派乱象,为官者,个个贪财如命,贿赂公行,这些人中既有原洛阳门阀,也有宗室贵戚,更多的则是当初随大相国四处征伐的老故旧们,大相国他,实在不好出面。”
父亲既要同他唱双簧,晏清源自然要拿出魄力来,只是他既非以军功立威,旧部们到底因他实在年轻一直轻看。崔俨知他心思所在,但即便撤下晏慎,大相国属意的却是司州中从事宋游道,因此,面上又有了丝狐疑。
“我跟大相国说了,你刚正不阿,宋游道这个人,更适合在尚书台,有你二人,一坐南台,一坐北台,纲纪自可振肃,天下也自可清明,大相国会同意的。”晏清源三两句便打消他的顾虑,“这样,你回去拟个单子,准备给御史台换换血。”
见晏清源如此雷厉风行,事情进展未免太快,崔俨也愣了:“晏慎怎么办?”
“他啊,”晏清源冷嗤,“他不是大相国嫡系,手里又掌着冀州兵力,还不怎么老实,你说,这样的人,我要怎么办?”
崔俨摇头,言简意赅:“师出无名。”
晏清源皱眉看着崔俨,却道:“有一件事,你怎么瞒着我?”崔俨不解笑道:“哪一件事情敢瞒大将军?”
“方才在筵席上,李季舒告诉我,你妹妹已经回娘家了。”晏清源略一笑道,“晏慎一个半百老头子,还想着换正室,我倒好奇那个叫李文姜的女人,有多大本事?”
崔俨的妹妹,早年嫁与晏慎,两家结为姻亲之好,如今晏慎渐移爱赵郡李氏的女儿,甚至已将正妻遣回娘家,崔氏自然失了颜面,且如今晏清源正要重用崔俨,整顿吏治,崔氏折辱至此,他焉能坐视不理?
“大将军,某见过李文姜,家妹确不如她年轻貌美。”崔俨倒说的坦然,见晏清源眉头略动了一动,极快的,便知是令他有触于心了。大相国新娶柔然茹茹公主,本是主母的穆氏,主动让出正室之位,四十余岁的母亲,见了十几岁的少女,亦要行大礼,这于晏清源来说,怕也不是什么好滋味的事情。
“我会让事情师出有名的,”晏清源拍了拍崔俨肩头,“令妹的事情,你也无须丧气,我定会为她再择好亲事。”
说罢正事,晏清源托腮又听崔俨将近来朝中动向大致说了,微觉倦意,正想送走崔俨,眼前忽闪过一张风韵极佳的面庞,笑了一笑:
“太后这个女人,我以前未曾留意,你看她如何?”
崔俨心领神会,晏清源在这上头,只有一个字,美。少女□□寡妇身份倒是无谓的,可这么赤条条点到太后,未免有些露骨,好在崔俨同那罗延一样习惯大将军性情,欠了欠身:
“太后对陛下管教甚严,很看重素日教导,请去的帝师,皆是鸿儒之士,不过,太后不止一次在群臣面前提过大相国大将军两人,说您父子,乃国家柱石,正是天子倚仗,社稷倚仗,每每在陛下面前言及此点,不异于耳提面命。”
想到太后那张堪比一枝红药的娇面,晏清源略动了下睑皮,眸子晶晶的发亮,笑了一声:
“看来也不是等闲女子。”
等崔俨离去,晏清源随即招来那罗延,问道:
“安置好陆归菀了么?”
乱臣 28.醉东风(4)
那罗延困得哈欠连天只想赶紧倒头睡觉, 不得不打起精神回话:“照世子爷的吩咐,都安顿好了。”
晏清源点了点头,那罗延猛地灵醒一下,犹豫问道:“世子爷今晚要留宿东柏堂?”
“我睡在哪里, 你管的越来越宽了。”晏清源淡淡扫他一眼, 将崔俨呈上的计薄等一一收拾妥当, 凝眉沉思了片刻,一旁那罗延拿眼角不住偷瞄着, 等晏清源起了身,忙一脚跟上来,晏清源无声扬手拒了, 径直去的方向正是东柏堂的别院。
入城时, 归菀先被送往东柏堂,她一个人孤零零来此,再未见媛华, 一问那罗延方知是随晏九云回府了, 更觉凄伤无助, 却是毫无办法。
借着烛火走进内宅时,也辨不清方向,这时暮色已经下来, 最后一缕余晖,盘在屋脊之上, 是她今日所见的唯一亮色。直到被领进一处屋子, 一抬头, 隐约可见大气从容的“梅坞”二字。
正是晏清源亲笔所书。
到了里头,两三房舍,一明一次。明间设有一床,归菀一时认不出名目。次间开辟作暖阁,沿北窗设有紫檀木条案,上面列了两盆水仙。尽头方摆了睡榻,悬着鸭卵青双绣花草纱帐,靠墙立有山水屏风,再则书案上摆满了各色笔洗砚台,归菀几不能信自己的双目:这里的布置几和寿春城中自己房间的一样。
一时有些恍惚,默默坐下来,不知不觉,成串的眼泪便淌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五丝文履骤然出现在视线之内,归菀抬起脸,未能立刻认出来人,略一定神,才知道是晏清源。
他换了衣裳,身不披甲,缓带轻裘的,再不见武将的半点气息,倒像江东世家公子,衬着面如冠玉的一张脸,整个人竟是格外风雅从容的模样了。
归菀疑心自己见到了另一个人。
晏清源负手而立,嘴角噙着惯有的笑:“我去过陆府,见你闺阁素雅得很,大略照此布置了,可还喜欢?”
他这个人,确自负可憎到极处,他真的以为什么都没发生过么?归菀思及种种,一时间喉咙又哽咽地无从启口,避开他的目光,只暗安安静静坐在榻上,一声不吭。
晏清源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捏过她的脸,腰间的双龙玉首带钩就在归菀眼前闪着莹润的光泽,他的嗓音发凉:
“我这个人,向来肯怜香惜玉,但若以为就此可有恃无恐,好孩子,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一张晶莹小脸缓缓在他指间抬起,忧郁哀伤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告诉他:“我是肉体凡胎,不能不怨。”
热泪一下便烫在了掌中,晏清源不语,眉心慢慢攒了起来,很快化作一抹戏笑:
“是么?这么诚实,”说着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狠狠道:
“我看你是欠操了,才敢给我这么放肆。”
如此粗俗不堪的字眼,他是带着雅士一般的笑意说的,归菀面容一变,他手底轻薄的连串动作,已经让她明白话中涵义。
于是她苍白的小脸,如初春的冰,好像一碰便碎掉了。
晏清源却未再继续,似乎只是恶意戏弄她一番,得了她惊惶纯真的柔弱之态,便收手作罢。
“去,把你箱子里那本《春秋公羊注疏》取出来。”他忽换了话题,提起她双肩,轻轻朝外推了一把,归菀浑身仍在抖,细喘着胡乱系好胸前飘带,照他吩咐,将书默默呈给了他。
心底却极力压制住激荡的恨意,一时也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
“研墨。”晏清源朝她招手,归菀闻言上前取了墨锭,如他所料极是熟稔地研起墨来,安静如斯。
晏清源摆好镇尺,拣了一管长峰紫毫,蘸饱墨汁,提笔而落的字形十分庄重,归菀瞥了一眼,不免惊异,见他一派平静,埋首于誊抄这本《春秋公羊注疏》心底倒略松一口气。
不多时,有婢子进来奉茶,晏清源饮了半盏,也不管归菀是否疲累,只命她在一旁侍候笔墨,抄了数个时辰后,方动了动腰身,见归菀动也不动地盯着白纸黑字不知是发呆还是细究,信口笑道:
“我是粗人,字写的不好,恐怕要污了陆姑娘双目。”
归菀微微启了唇,长睫扑闪几下,却终是一个字也没说。晏清源看她片刻,伸手将人抱在了怀中,点着自己的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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