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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蔡某人
说着不顾媛华阻拦,略显蹒跚去了,独剩小女童怯生生躲在门后时不时窥来一眼。
粥尚温,几口下肚,空虚的心窝顿时有了着落一般,媛华放下碗,轻轻吁了口气,这方察觉出掌心的疼来,那小女童见她皱眉低首盯着手底,一阵小跑去了。
顷刻,小女童又跑了出来,一声不吭将装着草灰的陶罐塞给媛华,口齿还不大清楚:
“姊姊擦,擦……”
想起幼时指破,家中老婢也用过此法,归菀看愣了片刻,忍不住俯下身来,亲了亲女童额角,四目相对,两人皆是含羞一笑,归菀便接过罐子,默默替媛华敷起掌心的伤痕来。
两人一时吃饱了肚子,终恢复几分精神,归菀走到门口,见老人正弯腰在门口菜地劳作,看了片刻,不由走上前去,温声低问:
“老伯,我看叶子都黄了,是病了么?”
老人笑着点头:“对,庄稼啊,生一场病,上一茬粪,等再过几日,就好喽!还能再长高一大截!”
说着见归菀眉宇凝愁,怔怔只是失神模样,想她那个姊姊所说寿春之事,低叹一声:
“小娘子,人也是一样的,生场病不见得就是坏事,过去了也还能再过好日子!”
归菀被这番话挑得心头一颤,失措看向老人,目中尽是茫茫然无解:“老伯,是真的么?”她眸中转眼布了层雾岚,似想要藏起斑斑驳驳的旧日不堪。
老人家的自农活中得来的俚语经验,她不太懂,末了一句,却还是捅破了心头疮口一般。老人坐下,倒了倒鞋中黄土,摸出腰间烟袋,哆哆嗦嗦填上烟丝,很快,吹得眼前云丝袅袅,于归菀看来,眼前世界都不真切了:
“小娘子,我小老汉跟你说,不知你见过蜕皮的大蛇没有?又扭又抽的,看着痛苦得很呐!可它蜕了才能接着长哇,”老人顿了顿,目光半隐在烟雾缭绕后,似悯似惜:
“眼下,你小姊妹家没了,可日子还得过,就当是蜕了层皮,方才你姊姊跟我说,你们要过大江去投亲,去吧,到了亲戚家,可要好生过呀!这一辈子还长着呐!”
说着不放心似的,满含忧郁地看了她一眼:“小娘子,我看你心神飘得很,听我一句劝,蜕了皮照样能活,还能活得更好!切切不要一味伤身呐!”
肺腑之言,听得归菀再也忍不住,一把抱紧了老人的胳臂,伏在呛人的烟草味中,眼泪终毫无预兆地滚滚而下,她整个人抖得厉害,呜呜咽咽,乳燕失孤,在这天寒日暮里头,尽情哭嚎了出来。
老人见引得她好生哭这一场,心中略略放下心来,以为多少能激励她几分,对小女娃日后总归有几分好处的,却不知,眼前哭得恣肆透彻的小姑娘,那泪水,并非是觉得岁月可回头,而恰恰是:
这一切一切,都再也回不了头了!
这世间,脏了的,注定再也干净不了了!脏了便是脏了呀!
然而,这恰恰是已饱经世事的淳朴老农所不能理解之处。
哭得久了,归菀嗓子也哑了,加之一路跌宕,乌发散乱,整个人,一下就憔悴得扎眼。
可惜老农家中连梳头的篦子也没有,再看那小姑娘,双髻歪歪扭扭的,媛华叹了口气,只得用手指,粗粗给归菀梳理一番,归菀默默端坐着,等媛华停手,转过冲她努力展颜:
“菀妹妹怎样都好看。”
这样的赞美,偏偏是归菀的心头刺,生生着痛,那个人,就是因为这唯一的理由罢?她厌恶自己这张脸,这具身子,远甚任何人,归菀嘴角微微扯了扯:“姊姊,我宁肯生得如无盐女。”
媛华本一怔,很快明白过来个中涵义,一时间,不知接什么话好,恰巧老人进来,媛华忙迎了上去。
收拾好老人热心给装带的干粮,媛华第一回觉得有钱便好了!有钱,她便能给眼前老者重修葺茅屋,添些农具,甚至扯几尺新布给小娃娃做新衣裳!可是她们什么也没有,除却那口箱子以及亲人给的几样旧物,那已是唯一真□□想,看一眼,便可让人砥砺前行的念想,否则,这样的艰难旅途,她们到底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临行前,归菀悄悄将晏清源丢给她的花囊放在了门口石板上,她本耻于拿此赠恩人,却实在找不出第二样物件来替,心底暗暗道了句“老伯对不住了!”,方两眼含酸挑帘钻进了马车。
按老人指点,马车驶出了里把路,归菀才重新打了帘子,夕照落到她脸上,映得苍白面孔似有了血色,她已辨不出寿春城方向,只看着陌生苍茫四野:
八公山上,枫火依旧;等到冬日,还能有晶莹大雪世界,只是,她案头天青色插瓶里再也无人插花了罢?小燕子春天再来,再也找不到它们熟悉的琐窗朱户了罢,陆府的主人很快便也只剩白骨一堆了……
归菀痛苦地掩住脸,久久都未再出声,久久都未肯抬首。





乱臣 22.行路难(3)
因南北常年混战,淮河两岸萧条,许久不曾再见人家,行至夜间,两人只能宿在车厢,听着秋虫低鸣,夜风呼啸,媛华紧紧搂着归菀,两人小脑袋依旧凑至一处,却皆是睁大了眼睛难以成眠。
“菀妹妹,你还醒着么?”媛华低低问道,得了归菀一声回应,媛华动了动身子,欲言又止,尽管身处黑暗,归菀还是发觉了,从她怀间慢慢起身:“姊姊,你有话就说罢。”
媛华一愣,仿佛在努力思索怎么能把话说的好接受些,思来想去半日,也不听归菀催她,索性狠下心来,直言道:
“我想清楚了,到了温州咱们也不能随便死了,反倒该活着,菀妹妹,你不是一直盼着过先秦隐士那样的日子么?姊姊想好了,我这辈子都不嫁人了,和你一起,寻个空山好去处,谁也找不到咱们,就写字读书,养蚕织布,姊姊什么都可以学。”
说着强颜一笑,“你也不能懒,卖字卖画的,到时,可别舍不得,怎么着,都能换了钱。”
车厢内,唯她絮絮叨叨说着,归菀默默听了,泪水悄然自眼角滑落,她没有反对,也没有拒绝,只在媛华小心试探时,察觉到那份努力维护她自尊,努力避开她伤口的态度,归菀越发无力,越发难过,她太清楚姊姊在忌讳着什么,这样的忌讳,这样的善意,却无异于第二层折磨:
她到底是不一样了。
“姊姊,我听你的。”归菀柔声细语地回答了,将咸涩的泪水点点拭去,她出神地盯着眼前黑暗,想起他在她身体里的那些时刻,眼前就是这样的黑。
是松烟墨。
一辈子这样长,她不该为这个而困住自己,如果不是她,被插进去的不是她,他纷纷欲望的承受者不是她,归菀相信自己也会这样劝解告慰。
就像此刻,媛华听她如此说,心中大慰,转而偷偷拭了拭眼角,方重新搂过归菀:“睡吧,菀妹妹,等咱们换了水路,就好了,一切就都好了……”
归菀将脸贴在她凉滑的衣裳间,依然睁大了双眼。
如此心惊胆战走了几日,干粮再省着吃,也很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先前只想着能逃出来就好了,如今看,平日不曾留意的吃喝两样倒是最煎人心的。
这日也不知行到何处,朝南一看,只见一汪水域就在眼前,清波荡漾,绵延的看不到尽头,岸边却有层层芦苇,密不透风,正是开花的时候,间或点缀几丛野菊,也绵延着往天际开去--
真像是前人的田园图了,生生在她们眼前架出了几里长的屏风一般。
媛华看愣了半日,想起老人嘱咐的那些话来,猛地回头,对归菀欣慰笑道:“顺着这水,应该就能到燕子矶!”
是燕子矶啊,归菀心中微微一软,从燕子矶过去,就能到她们的都城建康了呀,一想到石头城在望,归菀苍白的面上略略现出丝淡笑,只一瞬,便逝了:
“姊姊,到了燕子矶,我们就安全了。”
说着胸臆间忽翻涌上一股难言的恶心,归菀一个忍不住,弯腰吐了出来,媛华见状大惊,忙掏了帕子给她擦拭,不想归菀刚接了,转眼又开始呕吐不止。
“定是夜间受了风寒。”媛华急道,拍了拍她后背,待归菀缓缓直起身子,一张脸,又难看得很。
归菀恹恹看了媛华一眼:“姊姊,你看我,总拖累你……”媛华眼中一热,随即捂了她的嘴,“菀妹妹,我不要你这样说,若不是还想着能照料着你,我也是觉得……”
一语未尽,剩下的话难免丧气,媛华忍下不提,抬头忽瞥见身后不知何时又驶来了一架马车,媛华心底一惊,仔细辨了两眼,却也不像歹人,不想那赶车人陡地看见她二人,也是愣了一瞬,转身打了帘子,也不知同里面人说了什么。
看方向,竟也是朝这边来的。
待马车停稳,从里头探出个四十岁上下妇人来,媛华飞快掠了两眼,已判断出当也是哪个大户人家赶路的。那妇人亦打量了她,媛华倒不羞怯,也没功夫羞怯,大大方方走过去先见了礼:
“这位夫人也是要坐船吗?”
妇人矜持一笑:“正是要换船,姑娘要往哪里去?”
听是相熟口音,媛华松口气,立马来了精神头:“不瞒夫人,我们也想坐船。”
眼见媛华似与妇人说通了什么,归菀分明看见了她目中一闪而过的欣喜。原这妇人也正是带了两个女儿要往南方投亲,寿春战事,方圆百里皆有耳闻,但凡有些门路的皆选择了南下避难。
此刻,妇人听了媛华三言两语,亦觉两人可怜,不过犹豫片刻,便应下来同她们一道坐船,不过告知她们,这并非就是往燕子矶去的,路程还远着呢。
好在这一程,有人帮衬,已是轻便许多,不料归菀再度昏天暗地开始呕吐,她面皮薄,唯恐气味难闻,污了别人口鼻,只想死死拼命忍了,却是徒劳。那妇人见媛华急的忙前忙后,一点章法也没有,却又看归菀年纪尚幼,迟迟疑疑提了一嘴:
“这位……”一时拿不准该如何称呼,只得含糊问媛华,“你妹妹是不是有了身子?”
媛华再是不懂,到底是有母亲教导过的人,已听清了这句话,一时呆住,再看归菀,却还是懵懂模样,忙岔口打断:“不是,我妹妹受了风寒而已!”正要跟妇人使眼色,归菀有气无力问道:
“姊姊,什么是有了身子?”
妇人不由笑了,看她满面天真,却也未多想,指了指归菀腹间:“你可是出过阁了?怎么这个也不懂?我看八成是害喜啊!有孩子了!”
她说的甚是轻松,可对归菀,却犹如巨石自头顶砸落。
毫无预兆的。
归菀身子一抖,像是很快明白过来什么,人也痴了,眼神也滞了,整个人俨然直傻。妇人看出些端倪,心中难免狐疑,再去看媛华,果真神色也不对。
“不是的,我妹妹……”媛华一汪泪直在眼眶子底下打转,一时凝噎,却也被吓昏了头:
她们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哪里懂得这些!
归菀略略动下眼皮,眸子里间或睐出一丝光,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
她被他奸、污,这远远不够,她有了他的孩子!
可是,小孩子是什么?归菀自己仍是半大孩子,面上稚气尚未褪干净,她整个人,惊惧极了。
小船在平稳地自水中央滑过,波光粼粼,折射着秋阳灿灿的光。
媛华方稍稍冷静下,却见归菀摇摇晃晃起身,要往船头去,识破她意图,媛华用力一把拽了回来,哭道:
“你倘是跳下去,我这就跟着跳下去,你死了我绝不独活!绝不!”
妇人见状,心底重重叹了口气,想她二人既是从寿春逃来的,已明白了□□分,改口道:
“天凉受寒也未可知,小姑娘,怪我多嘴。”
这话已经太迟,生养过孩子的妇人,判断得大致不会错,归菀看了看她身畔两张粉嫩嫩的小脸颊,一时只觉可怖至极,无望至极,她回首凝视媛华,凄凄一笑:
“姊姊,你原谅我罢。”
整个天地独剩水波潋滟的一团,船近岸了。
她微微仰起下颌,迎向风吹来的方向,娇怯哀愁的眸子里只剩纯粹无匹的绝望,说完这一句,她的衣裳在秋风里,烈烈而舞一瞬,便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刺骨的水中。
那抹芳草一般的翠影,刹那间,就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乱臣 23.行路难(4)
媛华吓坏了,凄厉唤一声“菀妹妹!”想也没想纵身一跃,跟着扑向了水中,妇人同撑船的家仆瞧得错愕,可惜无人熟悉水性,只能眼睁睁看着两姐妹一前一后投了水,待回过神来,听马蹄声从对岸传来,竟是晃过了一队人马,赶紧拼命挥起手来,大声叫道:
“救人呐!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呐!”
随即就见对岸有人迎空抖了记响鞭,低喝道:“会凫水的都去!”
听他一声令下,即刻有几人出列,两步跨过来,纷纷往水中跳去了。时令已是深秋,河水寒意浸骨,莫说是归菀两个姑娘家,就是惯于征战的男人们,刚跳进来,也是忍不住激灵灵打着寒战。
好在临岸的水域不深,施救并非难事。
归菀媛华两个被捞上来后,救人的兵丁颇有些不知所错,只将人放倒,四处不过片枯干红蓼草地。为首下令的武将,往这边投来两眼,立时有人报了:
“蓝将军,人昏死过去了,看样子是呛了不少水。”
被唤作蓝将军的青年武将,二十七八岁模样,正是梁朝南徐州刺史蓝田之子蓝泰,刚奉旨同另一部赴支援兵力单薄的采石矶,准备伏截魏军,此间紧靠长江西岸,江对面便是采石矶,江水北流,倘是魏军顺流北上,很快就能打到石头城,采石矶,正是建康门户最后一个要塞了。
蓝泰一面命手下救人,一面接过了妇人送来两姊妹携带的那口箱子及包裹,翻捡片刻,包裹里不过随身衣裳和几样首饰。等兵丁打开了箱子,蓝泰居高临下扫过两眼,忙跃下马来,亲自探看,思忖了一会儿,听身后传来两声轻咳,扭头看去,原是媛华先悠悠醒了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身上怎带了这么贵重的东西?”蓝泰已看出满箱的古籍,俯身问媛华,媛华两眼尚聚不到一点,无力转了两遭,喃喃唤着归菀,蓝泰见她二人不过十几岁少女,心下更是生疑,左右拍了拍脸颊助她清醒:
“你放心,她死不了,还有活气,姑娘,我问你,你们从哪儿来?”
媛华依稀辨出他身上梁军甲胄,目中倏地一亮,努力昂头答道:“将军,我们从寿春逃来的,她是陆将军的女儿,我是顾尚书的女儿,”见蓝泰脸色一变,目中不由露出关切神情,她多日强忍的委屈悉数化作了呜呜的哽咽,“城破了,晏清源把我们的爹爹都给杀了,我们好不易才逃出来的,请将军救我们!”
“来人,带回营帐!”蓝泰听到此当机立断,大手一挥,随即转身上了马。
这日夜里,忙完宿营等一干军务,蓝泰想起她两人,正要来探看,远远就听兵丁们似在吵吵闹闹,出来一看,媛华正挣着要见他,瞧他现了身,忙扬声摆手:
“蓝将军!我妹妹快死了,求你快让人医官救她!”
蓝泰皱了皱眉,喝一声“放开她!”,即刻吩咐下去便同媛华一道疾步朝帐中赶来,临到帐前,媛华忽收了步子,心道是瞒不住的,憋得面上通红,飞快说道:
“蓝将军!我听过你爹爹的英名,如今见你比我们大了许多,厚脸唤一声蓝大哥,”说着红了眼圈,“我不敢瞒你,我们是从魏军手底逃出来的,陆将军的女儿,她……我怕她是有了身孕……”
她双目尽是凄楚恨意,一口银牙几要咬碎,看这神情,蓝泰已了然于心,再想那个看上去娇弱堪怜的清瘦少女,分明还只是个不更事的孩子啊!不由暗暗攥紧了拳头,陆士衡名声在外,虽同他父子并无交情,却也知是昔年会稽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今他的女儿却……蓝泰面色沉下来,“顾家妹妹你不要说了,我定会救人!”
榻上归菀整个身子悉数裹在毯中,只露出两只紧闭的眼睛,长睫不住地抖着,密密地投出一片阴影,额上是一头的冷汗,面色已难看到了极点。
鲜血正顺着腿根蜿蜒而下,打湿了被褥。
蓝泰刚进帐便闻到了淡淡血腥,入目蔓延的红,登时叫已娶妻生子的他明白过来大约是怎么回事,无奈医官素来治的是战伤,看到此番情形,也是一筹莫展,只能本着死马当活马医,前后忙碌一番,才跟蓝泰说:
“这姑娘身子虚的很,胎是肯定保不住了,至于人能不能保得住,看天意了。”
“我们不要胎!我们只要人!”媛华忽尖声叫了出来,扑到医官面前哭求道:“求你救我妹妹!她不能死!她不能死的!”
医官被她闹得尴尬,一时无从脱身,蓝泰只得过来扶起她,温声安慰:“你放心,他定会尽力救陆姑娘的,你也莫要哭坏了身子。”
说着瞥向榻上人,虽是命若琴弦,青丝凌乱,未施粉黛,却看得出生的乃是十足美人胚子,心里更不是滋味,到底是他们梁国的男人无能,才让好好的姑娘家受这样的屈辱!
这样的念头一起,帐子里似乎再也呆不下去,草草叮嘱一番,拔腿去了。
一夜里归菀牙关咬紧,冷汗湿透,间或发出一两声微弱的□□,媛华哭着守在她身旁,直到恍惚间,似听得一两声鸡鸣狗吠,往帐外看去,已是一片暗蓝蒙蒙天色:天快亮了!
这一夜昏了醒,醒了昏,受了天大的苦楚,待天大亮时,归菀已经是神志不清。
军队不可能带她们上路,且归菀已禁不起颠簸,滑胎小产,正是荣养身子的时候,蓝泰只得将她二人暂时送到最近处一户人家,给足了钱财,细细交待,这方拔营去了。
因归菀意外怀妊,她们的行程不得不耽搁下来,好在这里一路有惊无险,又因缘际会,得蓝泰将军一助,媛华已觉有幸至极。既一时半刻动不了身,媛华一心一意照料起归菀,再也不想他事。
寄宿的人家,正是一对中年夫妇,男人忠厚寡言,女人热情勤快,只有两个出了阁的女儿,人少倒也清净。
归菀昏睡了整整两日两夜方清醒过来,主人杀鸡捉鱼的,殷勤照看,加之媛华耐心相伴,住了半月有余,归菀气色恢复不少。只是人比往日更为沉默,倘不相问,决计不主动说一个字。
妇人当她是失去孩子扎心,刚劝两句,媛华登时变了脸色,忙委婉阻了,待妇人出去,归菀却静静朝她轻忽一笑:
“姊姊,你不要再担心我了,我已死过一次,不会再寻死。”
媛华一愣,看她眉宇清愁不散,却是在笑,一时难辨她话里真假,唯有勉强干笑应了。
“有一日,我迷糊间听你同蓝将军说起过寿春的事。”归菀主动相提,吓了媛华一跳,不忍说,不忍应,想要岔开去,归菀却自顾继续,她的眼中似泛起泪光,神情却是哀而不伤:
“爹爹他,最后吃了人,是不是?姊姊,无论如何,吃人都是不对的,和禽兽无异,可爹爹,还是下令让将士们选择了吃人。姊姊也该明白,如果魏军没能过大江,打到石头城去,也许中枢,还会有几个人替他说两句公道话,可如果石头城也破了,爹爹注定要在青史留骂名,他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媛华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扭过头去:“仓皇之罪轻,守土之功重,陆将军他并不是为自己,即便有非议,总会有人明白他的苦心……”
归菀无声摇了摇头:“不是的,姊姊,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爹爹他是个英雄,真正的英雄,一死对他来说,从来不是难事,难的是他不管身后是非评过,在这件难事上,做了常人做不到的取舍。”
她梦呓般看着前方,“我是会稽陆士衡的女儿,一死对我来说,也不是难事。”归菀忽对媛华笑了笑,泪珠慢慢坠下来,“姊姊,所以我不会再轻言生死,有很多事,我还没做呢。”
媛华听愣了,良久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两人都没再说话,一室静默,只有窗格透进来的阳光,映出两姐妹碎成一片片的身影。




乱臣 24.行路难(5)
眼见已是初冬时日,几场风刮得又干又躁,苍穹不见灰暗,却是越发高蓝,井水开始泛着淡淡温意,可天气越发冷起来了。
时令已经是临近十一月了。
媛华盘算着一旦长江结了冰,魏军便是再有本事,也无法渡河,更何况长江不是淮河,说渡便渡了,他们哪有时间造那么多大船?有了大船,他们也不习水战,旗开得胜想必也不是一件易事。
这日正昏头昏脑想着,篱笆园子外一阵动静,媛华这些日子受惊惯了,身子猛地一抖,忙猫腰自窗户探去,见这家男人愁眉苦脸放着农具,这才出来关切问道:
“黎叔,怎么了这是?”
“听说咱们又打了败仗,前一阵去的蓝将军一部,许多人都被魏狗俘虏了!怎么就打不过呢!”
“啊!”媛华面色一白,心口突突乱跳,不由后退两步,发颤问道,“那蓝将军呢?”
男人叹气摇首:“谁知道呐!”
听得媛华好生失望,一颗心七上八下,隐约觉得不安,事不宜迟,收拾好细软就要准备上路,妇人却劝说归菀还未足月,倘招了邪风,便是一辈子的病根,说的媛华本打定了主意,一时又踟蹰起来。
夜里,风刮得窗纸哗啦直作响,归菀同媛华两人抵足而眠,忽听归菀低声犹似自语:
“姊姊,我们要在这里一直过下去也是好的,姊姊你看,有明月入窗呢。”
不知几时又有的月色,媛华丝毫未留心,此刻循声看了,果见一层银霜覆在窗上,犹如半明的天光,月色真是清白,她心底不可抑制地又酸楚一阵,想起归菀作过的一幅《月下睡莲图》,如今,怎么想,都像是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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