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红装
也许真要问原因,因为她是一个母亲,母亲对于孩子有种天性的感知,他们骨血相连,血脉相承,她本能地预知到自己的孩子有危险,本能地冲过来用血肉之躯为他掩护。
季之远颤抖着,说:“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来这里?”
殷萋萋听不懂,她早就彻底疯掉了,只是痴痴地抬起手,手指脏兮兮的,摸到了他的发上,轻声哼起了一首歌。
那是他小时候,娘亲最爱唱来哄他的歌谣。
周围的黑衣死士大批围拢过来,重重包围着季寒初和红妆,步步紧逼。
红妆抱着鹰弩自屋顶飞身至季寒初身边,他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四周杀气逼人,他似乎根本没有看见。
红妆反手抽出定骨鞭,背靠在他身后,嗓音低哑:“季三,你要不要动手?”
此时此刻,季之远正心焦着殷萋萋的伤势,无心顾及他们,露出了大片背后空门,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屋顶上、高台边全都围满了黑衣死士,云起云散间,已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季寒初衣衫染血,全是谢离忧的,一手持着星坠,一手自身旁护着红妆。
他们都明了,季之远已经完全疯了,他要将一切都毁灭掉,包括季寒初、红妆,包括季家,也包括他自己。他把所有人都算了进去,除却红妆和殷萋萋这两个意外,他料准了一切,他要百年世家在他手中毁于一旦,从此之后姑苏再无季氏,要“季”这个姓在武林长史中彻底消失。
世人薄幸于他,他也不宽爱世人。
一黑到底。
彻底抛弃一切。
名声、性命、亲情。
红妆冷眼扫过面前数十上百的死士,他们大抵还在等季之远的一声令下,因此并不着急动手。也有被她震慑到的,但仍没后退半步,死死地把着武器,目光嗜血。
死士,是没有后路。
双方都是紧绷到了极致,季寒初心痛如绞,望着季之远,甚至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他握着星坠的手用力再用力,却依然费尽力气也刺不下去。
他有些混乱,也有些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样的他,像极了许多年前,那个失去双亲的孩子抱着膝盖失声哭泣,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慢慢转过来,丢给他一块方巾,面色傲慢又鄙夷:“哭什么,我的父亲不就是你父亲,他都拿你当亲儿子了,你还有什么好哭的。”
那一刹,他的神情也如现在一样,迷茫,迷失。
少年见他一脸傻样,费劲地弯腰去够他膝上的方巾,好不容易拿到了,粗鲁地在他脸上擦两把。
“叫你别哭了!”
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恍然。
最后,他的眼眸微微下移,在大雾里穿行,看到了脚边开出的红莲。
那是血。
谢离忧死前沾到他身上的鲜血。
和红莲一样,盛开在往生河畔,不知道能不能指引他找到家。
真红。
像阴暗地牢里,锁链束缚双手,苦苦求生却陷入绝望,最后走投无路写着“求你杀了我”,只求一死解脱痛苦的人,身下蔓延的红。
像八十二道鞭刑打在身上,仍然固执地说着“我不悔”的人,背上肆意的红。
像斜阳下断崖边,被鹰弩一箭穿心,掉进深渊粉身碎骨的姑娘。
像雪山上磕头哀求,求一条生路却始终未果的女人。
像初初见过旭日,却永生长眠于黑暗,不曾有机会经历繁花似锦的孩子。
像很多,很多很多。
周围杀手群起,刀光剑影中,季寒初蓦地抬手,手臂蓄力,星坠在骄阳下闪着熠熠金茫,衬得他一张脸如同罗刹。
刀尖的尽头,是季之远脆弱的心脉。
若有错,来生偿。
今生仇,今生报。
忽然间,耳边一个熟悉声音,惊雷般于近在咫尺处响起。
“寒初,住手。”
季寒初一僵,随之星坠的力道在即将靠近季之远微末之余时被猛地打开。
刀法太快,快到来不及闪避。
世上能拥有这么快的刀的人,只有一个。
季寒初抬头,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光亮,缓缓从台下踱步上来,手上正提着那把人尽皆知的逐风。
季承暄站到季之远不远,冷着脸,盯着眼前的两人。
红妆慢斯条理,皮笑肉不笑:“季宗主,来的好是时候。”
季承暄不搭理他,步步走近,逐风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暗金龙纹的刀身流潋锋芒,然后站定在他们面前。
红妆旋身,从身后掏出钩月,一手执定骨,一手执钩月,蓄势待发。
季承暄却没看红妆,淡淡地望着季寒初,微微摇摇头。他的眼中尽是寒霜,刀光一瞬照亮了他苍凉的眉眼,他扭头,一字一句都是碎的,对季之远说:“畜生。”
季之远抱着殷萋萋,仿佛未曾听觉,口中仍讷讷重复着:“为什么要过来……”
“为什么要来,好好在殷家不行吗?”
“娘……”
问及此,天边一声惊雷,晴天霹雳。
轰隆——
煞气漫天,祥瑞云卷。
不祥与大祥竟同时出现!
沙石飞舞,不知何时围着的死士竟都呆呆地放下了武器,双目呆滞,周遭再没有人往前更进一步。
长风里,忽然传来幽幽的哨音,一身简朴打扮的男人正立于屋顶,脚踩神兽雕像,口中含着一枚小小的吹哨,吟着不知名的歌谣。
调子很熟,那是红妆绑了季寒初的第一天同他唱过的,属于他们南疆的歌谣。
而如今,它正在小哑巴的口中,向远处天幕蔓延,盘旋在五扇门的上空回响。
女人的声音在风里传来,音调尚且稚嫩,可始终听来沧桑。
“因为我有个二十年前的问题,非要问她不可。”大风吹起她的青丝,露出她青白的面容。
她笑起来,周身萧瑟,烈风迷眼,她立在风口,问天地,问鬼神,亦问人心。
“一别二十年,故人别来无恙否?”
红妆 了结(三)
这一句后,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金云压在顶端,仿佛随时会破开苍穹,一片沉寂里,有人的心跳越来越激烈,有人的面色越来越冷淡,有人不吭声,有人惊喜地喊——
“师姐——”
哪怕心中已有准备,在看到屋檐上的那个人影时其实已经有了预感的,但季承暄听着那句“师姐”,脑袋还是嗡地一声,瞬间空白。
他双目圆睁,慢慢变红,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竟如同破碎的瓷器出现了斑斑裂纹一般,抿了抿唇,眼底有着难以察觉的湿润。
是……她吗?
是她吗?
是她。
是、她。
是她!
他想出声,想叫她的名字,想狂喊,想拥抱。甚至想要疼痛,因为疼痛才能让一切显得真实。
可他只是死死看着那个人,感受到心跳几乎都要停摆。
煎熬了二十年,在这一刻全数崩溃。
别来无恙?
不,他有恙——二十多年的日夜煎熬,他为季家百年名声付出了一切,甚至包括付出了自己,他从未有过一日自由,也从未有过一日轻松。
他苦熬了二十年,寻觅了二十年,如今她就站在他面前,一如初见,白衣胜雪,笑靥如花。
恍惚间,这漫长的时光像是从未流走,他们还是江南水乡处相遇的少年少女,一颦一笑都是恣意,仗剑天涯,鲜衣怒马……
“季承暄。”
金光破云。
仿佛所有黑色在此时全部退去,光明长留人间。
红袖看起来非常放松,缓缓抬起长睫,一双黑瞳一如二十年前的模样,她笑了笑,道:
“好久不见。”
季承暄几乎是在她开口的一刹那就扑了上去,他这些年专心研习武学,无论是内功或是轻功都足以称为季家第一人。速度已经够快,然而也只是指尖堪堪擦过她的衣角,意料之外地扑了空。
红袖站在一丈开外,看起来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平静地望着他,显得他的急切这般可怜。
她的手腕处系着细细的一条红线,尾端正拿捏在小哑巴的手里,他望着季承暄,挑衅地吹了下口哨。
红袖捻着绳子,她是死人身,虽再感不到疼痛,但身躯如若受伤也无法自行愈合。她不怕苦,只是红妆的雄蛊还种在她身上,她系着另一人的性命,就不能轻举妄动。
所以出发前,她特意让小哑巴把傀儡线绕在自己身上,做到万无一失。
“我要救我的师妹,她被困在你们季家。”
“季承暄,红妆不是你女儿。”
“我们的女儿二十年前死在了雪山上,被掩埋地干干净净,我亲眼看着她死的。”
红袖眯着眼,说着说着,抬手将鬓边飞扬的长发别到耳后。
她的声音这样飘渺,像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她熬了这么些年,熬过了自己的苦难,生咽了失子的悲痛,至如今浴火重生,凤凰涅槃,在尘世中彻彻底底孑然一身,哪里还需要他人的怜悯或心疼。
季承暄握刀的手已经紧握,指节泛着可怖的白,脑内山崩地裂,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
他浑身的血都冷了,只是这么一进一退,就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再也没有说话,只是渴望地看着她,自始至终都看着她。头脑昏昏沉沉,手臂也失了力,刀身跟着一同晃动。
名满天下的刀客,竟是连刀都拿不稳了。
过了很久,季承暄才僵硬地开口道:“我这条命,你想要,就拿去。”
红袖淡淡地看着他:“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是啊,能做什么呢。
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挽回不了。
金辉之下,季承暄站在空旷的高台上,望着她。她嘴角带笑,面容保持着年轻时的模样,只是脸色透着浓重的死气,看他的眼神有一种超脱的释然,天地、草木、凡人在她的眼中似乎都是这个模样,这个凡尘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她的地方了,也没有什么值得她喜爱的地方了。
可他觉得不对,她不应该是这样看他的,至少她应该对他还有话要说。
二十年的时间,怎么可能到最后一句话都没有呢?
“承暄。”红袖幽幽地叹息,“放下吧,我们回不去了。”
寂静。
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安静。
静到甚至可以听到血液回流的声音,凝结在心脏,寒心冻肺。
季承暄本是握着刀的,闻言迷茫地松了手,逐风无力地晃了两下,他盯着红袖枯瘦的面颊,想说什么,又像被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眼角发红,浮现出一种孩子般的失措。
很久之后,他的喉结攒动,才茫茫地说道:“回不去了……回、回不去了……”
碧空如洗,季承暄看着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那个女人,忽然觉得一切就像一场荒诞的闹剧。
他其实活得很潦草,大哥去世以后由他担任家主,父亲要他看顾好季家,一切以季家为重,他答应了,代价是失去了红袖,也失去了半条命。在他不长的人生里,爱情、亲情、友情似乎都没有过多停留,他没有爱人,也没有朋友,活到现在始终陪伴他的只有一把逐风而已。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逐风陪着他,还是他把自己活成了没有感情的“逐风”。
他的大部生命都在用来寻找,找着找着,找到最后也许自己都不知道要找的是红袖还是当初的自己。
属于他的人生宴席,从头到尾只是一个笑话,镜花水月一场空。如今高楼坍塌,宾客散去,满座狼藉,留他独看曲终人散,恍惚间竟不知自己多年来坚持的是什么。
东风恶,欢情薄。
春如旧,人空瘦。
他愣住了,一时经历了大悲大喜,不能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可唯一清醒的念头,是不能就这么算了!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放不下,就算所有人都能放下,可他呢?
谁来放过他?
五扇门高台之上,几十上百的杀手重重围绕,在小哑巴的控制下,一个个全化身成没有感情的傀儡,如浪潮般涌上来,拦住季承暄的去路。
刹那之间,喧嚣大盛!逐风在傀儡堆里劈斩,似风卷残云,在人潮之中杀出条路,很快又被前赴后继的傀儡给堵上,他再战,便有更多人用肉身来堵,哨音从欢快至低沉,又至大开大合,衬得小哑巴的笑意越发恶毒张狂。
季承暄拧着眉,没了耐心,那双漆黑眼眸里竟如同深渊一半,沉沉不见底。他杀红了眼睛,只为了往眼前的女人处挪动近一些,更近一些。
他最悔,最痛是从前护不住红袖,如今,留不住她。
红袖看着季承暄,眼神悲悯,她向小哑巴打了个手势,小哑巴心领神会,霎时身旁的傀儡便停止了攻击,一个两个扑上来,全身迸发出强悍的力气,死死拖住他前行的路。
他身上受了不重的伤,唇色苍白,看着她,道:“红袖,你过来!你到我身边来!”
红袖低首,眉眼含着极淡的笑意,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抬眸,看着层层高台上,相拥的母子两人,忽然敛了笑容。
她说:“我的孩子当年如果没有死,也有你这么大了。”
红妆 了结(四)
季之远撑着殷萋萋,她的肩头已经被血染红,陷入半昏迷中,口中喃喃自语。
他斜眼,目光落在红袖的身上。
这个一直以来都轻贱人命也轻贱自己的男人,脸上第一次出现凄惨的神色。此时此刻的他就像个最寻常的普通公子,面上是招人心疼的难过。
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心疼他,唯一一个会心疼他的,已为他挡了飞箭,生命垂危。
季之远抬起手,把脸放在掌心里揉搓,深深吸口气,再睁开眼,眼神有些疲惫。
“想杀就杀吧。”
他用苍白的手按住轮椅,慢慢往上坐了坐,看了眼被傀儡钳制的父亲,又看了眼满身鲜血的母亲,神态扭曲的脸庞上,恨意和疯狂交杂,归成最平淡的一句:
“快些动手,我怕疼。”
红妆嗤笑:“你也会怕疼?”
看着她嘲讽的脸色,季之远无谓地笑笑,他点头,“我怕。”
他怕疼,哪怕他手起刀落如此痛快,折磨他人如此狠辣,他也会怕疼。
他从没有被好好珍爱过,所以对痛的感觉反而最深刻,越是深刻,就越是害怕。
“我不杀你。”红袖轻声说,她指向季寒初,“你的命由他定,不由我定。”
说到这,她转了眼神,眼底渐渐浮上一片凄冷。
她抬头,冷厉地盯着地上意识有些模糊的殷萋萋。
“我问你……”
开口,说了三个字就顿住。
太痛太痛,需要很大很大的力气才能继续说下去。
生死都已经抛弃在了轮回之外,但滔天的恨意却像一根扎在心口的钉,腐烂生锈,烂到根里,每当她想到雪山上渐渐停止呼吸的孩子,颓败的身体里会多一丝痛的感知。
那丝痛,让她留着心底的一口气活了下来,恨意成了她求生的根源。
日复一日,她就靠着这份恨意,鬼魅一样活在人间。
红袖缓了缓,长舒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她看向殷萋萋,手中红线颤抖。
“当年,是不是你偷偷将我的孩子抱给了乔装进季氏的殷家奴仆?”
仿佛痛极,手指紧紧握拳,千丝万缕的怨恨在喉头堆积,细白的手腕在明亮的光里微微颤栗。
如果她会哭,那里应当会有很多滴眼泪。
红妆陡然往殷萋萋看去:“是你?!”
随着这一声,所有人都往地上的女人看去。
季承暄慢慢回过头,苍白着脸颊,转头看向疯疯癫癫的殷萋萋。
“告诉我……”红袖嘴唇颤抖,“是不是你?”
旭日高悬,金光鼎沸,看似给大地笼上一层薄纱,却透着压人的气势。
殷萋萋茫茫然地睁眼,她的失心疯竟奇迹般出现片刻清明,可说的话依然是痴傻。
她笑起来,笑声凄厉又可怖,“嘻嘻嘻,是我呀……我把那个孩子带出去,他要消失掉……他会消失掉,再也找不到……”
冷风吹拂,红袖凄凉地勾唇,露出一个悲惨的笑容。
季承暄狠狠咬唇,闭了眼,脸色比天际还白。
错了,都错了。
从头到尾,都是错。
“结束了。”红袖喃喃地说,“都结束了。”
她的眼里是死水一般的寂寥,看着癫狂说话的殷萋萋,忽然抬手,掌中红线缠绕,深深刻进掌纹之中。
随着一声哨音长鸣,待再睁眼,她的眼眸已经染上微红,抬起手时五指已变成锋利的爪,指甲坚硬如铁,面色苍白如纸,却带着一丝诡谲的笑,赫然已成为一具无知无觉的傀儡!
她是死人躯体,为了报仇,心甘情愿地将傀儡丝绕在掌中,成为被小哑巴控制的女傀。
没什么值不值得的,她等了二十年,为的就是这一刻!
再深重的罪孽,也到了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候了。
五指成爪,女傀自屋顶落下,速度快得惊人,掠过众人眼前,劈手向殷萋萋刺去。
疯傻的女人面对袭来的杀意凭着求生的本能节节后退,嘴唇嗫嚅,想说些什么,面对那张绝望的脸又什么都说不出。
她记起来了,是二十年前,是她趁着夜色,把襁褓中的小女孩偷了出来……
那时有人阻止的,她自恃聪明,将孩子装进了食盒中,冲来人盈盈一笑,说“二公子,这是我给承暄做的点心”,便将那人骗了过去。
那个傻子,还有那个傻女人,到死都不知道是她偷了孩子……
可是,可是眼前这个人是谁?
这么熟悉的面孔,是……是她!
是她来找她了,她来找她报仇了?
她不是死了吗……怎么会,怎么会来找她?
是鬼,一定是鬼!
“啊!!——”
“砰!”
“噗嗤——”
几声金属脆响,电光火石间,季之远不知从那里掏出一枚匕首,用尽全力扑上来,砍在红袖的手背上。
她一颤,锋利的手爪终是错身而过,只擦伤了殷萋萋的手臂。
季寒初掠身上前,一把扣住轮椅,向前方狠狠推去。轮椅碾过季之远残弱的躯体,将他牢牢困死在地上。
可一切还是来不及了些,小哑巴连忙吹哨引回丝线,却被季之远刚才的一下趁乱钩断,丝线从掌中断开,化成无用的齑粉,利爪也变回普通手掌的模样。
殷萋萋惊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翎羽还插在肩上,她无措地用手支撑着身体往后退,退得远远的,直到退到自以为安全的地带,才慢慢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耳边突然听到“噗嗤”一声微响,是刀剑没入血肉的声音。
眼前的一切就在这一刻变得模糊又遥远。
她看向前方,狼狈趴在地上的季之远神情从惊吓到碎裂,爆喝出声:
“娘!——”
再转头,是那个女人,她的噩梦。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看向她的身后,眼神疑惑不解。
然后是最右边,被许多傀儡包围着的,无法动弹的黑衣男人。
他的眼神也是阴鸷的,倒是没有惊讶,只沉默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就像这么多年来的每一刻,他看向她时的那样。
这一刻,殷萋萋突然感到了丝丝无比的开怀。
你看啊,至少这一刻,他的眼里只有她。
最后的最后,她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口露出的一点刀尖,刀尖上挑,雕着浅浅的浪纹,上头用极草的文书刻着两个字——危倚。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的丈夫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因为她快要死了。
刀身从体内缓缓抽出。
血肉被绞动,殷萋萋却感觉不到痛,眼前血色与黑色越来越浓,她只是傻傻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傻傻地看着季承暄。
这个被她爱慕了一辈子的男人,不知道到现在,他冷硬的心有没有为她有过一丝心动。
思绪渐渐飘远,她想到了很久以前学过的一句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她是殷家众人呵护的二小姐,温柔和善,小意体贴,她本活在万人之上,却意外遇见了他。
江南多好,能让她遇到这样好的儿郎,而最最好的,竟是他本就是她的未婚夫。
他是她的星辰,她要将他摘下来,捧在手心里。
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好多好多,多到二十年都数不清,多到像极了一场大梦。
她守着自己的丈夫,恍惚想着从前,却再也没了星辰,只依稀吟唱着另一首诗歌——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当时年少,春衫薄。
她太年轻,误了他的一生,也误了自己的一生。
好在如今,她终于脱离苦海。
若有来世,只求不再相遇。
他有他的红袖,她有她的星辰。
如此最好。
危倚滴着鲜血,殷萋萋的尸体颓然倒下,露出身后一张修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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