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先忧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长缨书生
我边走边扭头看向他,只见他睁着大大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我。我遂笑着回他:“淮南的雨雪,和这里不同。就算不晴,也不会下很大。若真遇不上晴日,就冒着雨雪也无碍,不过辛苦些罢了。哪怕穿着山屐,也难免陷入泥泞中,腊祭结束后便需从上到下,大洗一番。”
“原来如此,确实会很辛苦!”马新莹叹道。
我突然想起“诵哀表”,便问马新莹:“上次提到腊祭,让你将故人写入哀表,为何你那般严肃拒绝这‘哀表’在萧府腊祭的时候,很金贵吗”
“倒不是说金贵,只是十分庄重。而且一般人是不可以写进去哀诵的,只有萧氏先人才可入表。所以那日,我才会说你儿戏。诗岚姐姐应该也知道这件事乱来不得,当时就严词拒绝了。”马新莹对我解释道。
我突然有些反感,便不在乎地说:“不就是一个哀表么,至于分得这么清楚吗”
“你这话一听就小家子气!你见过哪个世家大族,哀表里可以有两家姓的这就好比族谱,哪家族谱会写二姓连女子都入不得族谱,更何况是别个姓了!”马新莹忙对我纠正道,接着又纳闷地说:“你是不是不懂这些啊难道你家乡的哀表,可以写入异姓之人”
“呵呵,我生在小户人家,腊祭时不曾诵过哀表。”我尴尬地笑着回道。
马新莹跟我进屋,接着搭话道:“倒也不奇怪,一般人家很少有诵哀表的。以前,在本家腊祭时,我也没见过有这个。”
“诵哀表大概是久远的习俗吧,开元定礼以后,很多旧习俗都改了。”我边走向火盆,边回马新莹。
马新莹好奇地问:“是吗没听说过。”
“开元以前,腊月时皇家有三祭,季冬寅日在长安南郊蜡祭百神,卯日在社宫祭社稷,辰日腊享于太庙。开元定礼后,三祭皆于腊辰进行,简化了流程,并且定当日为‘岁终大祭’,除了皇家,平民不得举行祭祀。很多以前的旧习俗,在开元定礼之后,都逐渐改了。上行下效,民间的腊祭习俗,也跟着就慢慢简化了。”我坐下来,跟马新莹耐心解释着。
马新莹一边忙着煮茶,一边又问我道:“为啥要改呀这改来改去的,也不嫌麻烦!”
“开元乃是我大唐最鼎盛之时,盛世自然需要有盛世的气象,这定礼便犹如‘鸣镝’,礼定则天下安,民心齐,风云所向,万邦臣服。华夏自周以来,便尊礼仪,重教化。纵观古今,凡不定礼之朝,皆无百年国祚。定礼,也是为了兴利剔弊。破旧立新才能更加让人感受到,盛世的荣耀和不凡!”我慢慢跟马新莹介绍道。
马新莹坐下后,听完又歪着脑袋,手托着下巴,看着我,问道:“那要是不定礼会咋样”
“不定礼,百姓便不会有归属感,甚至废礼忘义,退化成了野蛮之人。到那时,民众不知羞耻为何物,又如何能明白忠义的重要。忠义不存,谁来拥护国君没有国君安邦治国,天下又如何能得以平定就算以武力征服一时,也会在武力不济的时候,被不知忠义的莽夫推翻。因此,不定礼,则国必不长久。这也是为什么汉唐之间,会有三四百年乱世的原因。礼若兴,民众得以教化,明大义,爱家国,循人伦,忠孝不废,则民安而国昌,百业兴盛,政道畅达,而后享国日久,天下无事。因此才有周、汉、唐的几百年长盛不衰。”我一个人一股脑地将心中的想法全说出来了。
一旁的马新莹似懂非懂地看着我,一撇嘴说:“嗯就是说,国家要安定长久,就需要先制定自己的礼仪规程呗”
“嗯!不仅是礼仪规程,重中之重还在于教化。”我肯定地点点头,笑着看马新莹。我知道,他不必明白其中的道理,也就是随口跟他说了。其实这些话,没什么意义,我不是国君,又生在礼仪健全的盛唐,所以没必要为此担忧。若是在废礼忘义的时代,就算我说了这些话,又有谁会听呢
我正想着,被邓属从门外进来打断了思绪。
邓属行完礼,对我说道:“先生,刚刚得到消息,明日‘岁终大祭’不去南郊了,要在宫内的三清殿举行。”
“陛下病入膏肓,不去南郊也不奇怪。在三清殿举行,虽不合礼法,却是不得不为。到时会有人置以微词,不过大臣们应该都能体谅。此事不会翻起波浪,无妨!”我接过邓属的话,说道。
邓属又说:“明日金堂长公主要去玄都观上香,二公子问,是否要安排先生与他见一面”
“为何要明日去见他”马新莹在一旁插话道。
邓属看着马新莹,对他解释道:“二公子说,金堂长公主自从搬去公主府,寡居至今,一直都极少露面。‘岁终大祭’时,郭靖节需跟着去参加祭祀,而金堂长公主是女儿身,自然无法参加。因此每年的这一日,长公主便会去玄都观上香,悼念亡人。所以明日是一个与长公主相见的好机会,既有借口去玄都观,又不会与郭靖节碰到。”
“那就明日去与长公主见上一面吧。”我听完邓属所说,也觉得机会难得,而且此时相见不早不晚,正合适,便一口答应下来。
邓属没有坐下,而是对我接着说道:“那我这即去安排,今日琐事繁多,就不陪先生了。”
“有新莹在此,邓领卫不必分心,且去忙吧!”我对邓属回道。
邓属点点头,接着便行礼离去。我目送邓属出门,再回过神看马新莹,只见他歪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茶壶里的水翻滚起来,马新莹一抬眼,见我正笑着注视他。他一边起身去侍弄茶壶,一边娇嫚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啊!”
我被他逗乐了,不过见他没了那日的羞涩,倒是让我想起他曾跟我说过,他记忆不好的事来。仔细想想,记忆不好也并非坏事,这世间太多烦恼都只是因为记得过往,记不住也就不烦恼了。随后,我便笑着冲他吟道:
淡水一壶同叶煮,清谈水沸远飘香。
谁人竟惹娥眉蹙两鬓扶风莫问君!
聊腊祭,论定礼
第74章 劝引
“容容未必后多福,白壁谁言不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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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新莹陪了我一下午,不过珠玑还是在腊祭之前赶了回来。行完腊祭礼后,已是人定时分,我们便各自回屋睡觉了。第二日,东方未明之时,萧秀和邓属便过来,叫醒我,然后一起动身去玄都观。进到观内,使了些钱财,小道士将我藏在三清道祖像的后面。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我在暗处见一道士引着一个衣着清雅,妆容尊贵的妇人进来。只见那妇人虽面无忧色,看起来神态温和,但在眉宇间隐约能看到半分郁郁累累。
通过领路的道士与那妇人的对话,得知他便是金堂长公主。等他行完一礼三叩,接着让随从侍女和道士都出到殿外。待殿门关上,金堂长公主就开始低声诵起经来。
我知道可以与他相见了,便从暗处走了出来,对虔心诵经的长公主说道:“今日乃是‘岁终大祭’之日,你是何人竟敢在此大行悖逆之举”
“你是谁躲于暗处有何企图”金堂长公主大惊失色,忙反问道。
我见状,又故意回道:“这世间多少事,只有在暗处才看得清楚!我若堂而皇之地站在明处,你还会在我眼前行此密事吗”
“吾乃皇室宗亲,堂堂长公主,如何不能光明正大地为亡灵诵经了”长公主淡定地反问道,接着横眉冷对地说:“倒是你,究竟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我听完,忙行礼,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回道:“尚风月不知是长公主殿下,出言无状,多有冒犯,万望见谅!来长安多日,对‘玄都观’只闻其名,未曾细看。今日‘岁终大祭’,想着观中清净,便早起来此观摩。不想竟冲撞了殿下,实在万死!”
“罢了!你也是无心之过,不知者不罪!”长公主长舒口气说道,接着闭上眼,面向三清道祖像,不再看我。顿了一下后,又问我:“你就是节儿口中的凌烟才子听说你身染‘醉梦令’,我劝你还是在家里好生休养!若将病养好了,看什么都有时间。可若是为了一睹三清尊容,伤了性命,便是再好的景致也无福消受了!”
“长公主劝诫的是,谁不想趋吉避凶、高枕安卧呢可世事无常,人间不比天上,就算关起门来,也阻止不了被人惦记着。我若闭目塞听,那来日院内起火,我便是房梁下的一堆灰烬。倘若开门迎客,纵给人可趁之机,但只要谨小慎微、运筹得当,将来鹿死谁手,却未可知!”我装作恭敬的样子,缓缓道来。
长公主依旧神态不改,回我道:“无论死于谁手,鹿不都死了么若是关起门来不行,那就再逃得远些,隐于市井也罢,藏于山林亦可。为何明明实力不济,却偏要抛头露面,成为别人的箭靶呢”
“只可惜,这只鹿生于圈中,从一开始就没有藏于山林的可能。鹿虽不起眼,却也会惹人垂涎,又如何隐于市井更何况它身有旧伤,要想逃脱困境、抚平伤口,唯有殊死一搏。”我接过话,追着说道。
长公主的脸抽搐了一下,随后说:“正因身有旧伤,才更懂那些切肤之痛。历经过劫难更该明白齿敝舌存的道理,岂能不善自珍重”
“世人皆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看来这话终究是不错的,哪怕公鹿被屠夫送上餐桌,母鹿连踢屠夫一脚的勇气都没有,甚至连恨都不敢恨。母鹿只顾着舔自己身上被划伤的刀痕,背地里默默为公鹿诵经。就不知公鹿的在天之灵,会否真的因此而得以安息!”我有些不怀好意地,对长公主讽刺道。
“就算母鹿踢了屠夫一脚又如何难道不会招来屠夫以刀相向吗”长公主的眉间轻皱急忙辩驳道,随后又深沉地叹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哎你非母鹿,又岂能明白母鹿的无奈之处!”
“倘若屠夫以刀相向,那就一直踢下去,踢到死为止!总比生而无望,日日战战兢兢,不知死期何日,要来得痛快!”我鼓动道。
“痛快之余呢是谁死谁生”长公主追问道。
我无所顾忌地又说:“屠夫死了,母鹿得以脱身,自然最好。就算最终母鹿不幸罹难,也能将屠夫踢伤,足以告慰公鹿的在天之灵。其实,只要路是对的,肯全力去做,又何必在乎谁生谁死呢”
“你当然可以不在乎!可母鹿却不得不思虑再三。母鹿膝下的小鹿还未长大,母鹿一死,小鹿何生唯有委曲求全,在屠夫想吃鹿肉的时候,母鹿用身躯挡住屠刀,方能保全小鹿。你没做过母亲,怎会懂一个母亲的护子之心”长公主猛地睁开眼,有些郁愤地对我说道。
我直视着长公主的眼睛,反问道:“可母鹿给小鹿这样的庇护,真的是小鹿想要的吗母鹿能护小鹿一次、两次,但他能护一辈子吗就算他护得了一辈子,那小鹿的子孙呢难道小鹿要像母鹿一样,对屠夫卑躬屈膝,在屠夫的刀下苟且偷生,等到屠夫想吃鹿肉的时候,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献出来吗如此往复,小鹿的子子孙孙是该像马一样被驯服,成为驮骑的工具,还是像羊一样被圈养,成为待宰的美味小鹿本该在广阔的草原上自在奔跑,在茂盛的丛林里悠然觅食,可却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甚至到最后将他放归草原和丛林,他都已经不知道如何奔跑,如何觅食了。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母鹿的懦弱。这样的护子之心,只不过庇护了小鹿的身躯,却毁掉了小鹿的灵魂。就算母鹿用身躯保全了小鹿,在天上的公鹿也不可能原谅母鹿。因为母鹿犯下的错,是他用命都无法弥补的。家族之衰,始于其颓,小鹿若知道真相,亦会为此愤懑终身”
“够了!”长公主大声喝止我,眼含泪水,用忧伤地眼神看着我,又问:“你究竟是何人又意欲何为”
“我是何人不重要,长公主殿下能明白自己是何人,该行何事,才最要紧!”我说完,见长公主不为所动,便补充道:“长公主自有长公主的尊贵荣耀,但享受这份尊贵和荣耀的同时,也有自己肩负的使命和责任。饶阳公主为非作歹,你可以纵容,阉党只手遮天,你亦可不问,但关乎大唐国运,关乎靖节前途的事,长公主你岂能真的置身事外靖节是个通透的孩子,他本该立鸿鹄之志,行康庄大道,拥锦绣前程,成为国之栋梁。长公主何必一定要横加阻拦,令他蹉跎岁月呢”
“你才多大你懂什么是康庄大道,什么是国之栋梁”长公主用鄙夷地眼光打量我,随后又闭上眼,不看我,继续说道:“你不是身在宫墙之内,自然不懂这世间从来都只容得下一个鸿鹄大志的人。旁的人,就算是千年良木,也不可能成为国之栋梁。宫墙之内,越是木秀于林,越会被风摧残。我们孤儿寡母,能够化枭为鸠已是不易,无论你是何人,都请不要再来打搅我们!”
“长公主当真能忘掉亡夫之冤,忍下寡居之苦,笑对靖节之困吗”我毫不收敛地直指要害。
“忘不掉又如何”长公主猛地睁开眼,站起身怨怒地看着我反问道。他咬着嘴唇,眼泪从眼眶里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没等我张口,长公主用颤抖地声音继续说道:“你不知道,他们有多狠!这些年来,我早已习惯了忍气吞声,不想再招惹他们,你又何苦咄咄相逼呢”
“靖节是个至孝的孩子,若非殿下亲自开口,他绝不会违逆你的意愿。他知道你的心思,所以即便蹉跎岁月,也不肯越雷池一步。而长公主殿下,明知他的志向,却偏要逆意束心。他被自己最亲近的人,困阻着,其心中的苦楚,长公主殿下却未曾体察,这难道不是为母之失吗”我继续逼问道。
“节儿从小便天资聪颖,正因为太聪明了,我才不得不将他护在怀中,怕他被人猜忌,被人伤害。可若非情势所迫,逼不得已,我又怎忍心如此我虽身为长公主,却是世间最无能之人!”长公主的心情平静些许,语气也在伤感中,稳定下来。
我看着长公主,笑道:“呵,长公主殿下身居高位,若是也用‘无能’二字来为自己开脱,那黎民百姓,遇到无可奈何之事,岂不是都该自戕”
“这世间能够把握自己命运的又有几人呢大多不都是早已死了,只不过到耄耋之年才埋入土罢了!”长公主回着我,眼神空洞而绝望。
我立刻反驳道:“世间万物皆有自己的道路,即便强如虎豹,也需自行狩猎,才能填饱肚子。若不去争,不自强,等来只会是洗颈就戮。亨泰的命运从来都不会自己送上门,若有人扼住命运的咽喉,令你感到窒息,那就去奋力抗争,哪怕是折断对方的手,以死相抗也不退缩,只有这样才能重获自在。”
“独木岂能成林蚍蜉何以撼树我虽是深闺妇人,可也不会轻易就信了你的蛊惑!”长公主用怀疑并带着敌意的目光,盯着我说道。
我不看他,走到门前,背过一只手继续说:“我从来都没有强求殿下信我,只是希望殿下不要扼杀了靖节的赤子之心,留住他心底那份光明的火种。殿下若心未尽死,不妨拭目以待!”
“你想做什么”长公主担忧地问道。
我回道:“殿下不必问,我亦不会说。”
长公主虚张声势地又说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许你将靖节牵扯进去!否则”
“否则如何”我反问道,接着转身,邪恶地对长公主笑着,而后又问:“难道长公主要去屠夫那里告发我吗”
“你就料定我不会那样做吗”长公主还是疾言厉色,不过底气却不那么足了。
我听完,走到他面前,冷笑道:“哼为了靖节,殿下当然会!但我自信,殿下不忍如此。”
长公主欲争辩:“你”
“我可以让逝者的冤屈得以昭雪!”我立刻打断长公主,抢着说道。我坚定地看着他,继续说:“我知道那些你知道的事,也知道那些你不知道的事,虽然殿下不肯信我,但殿下的赠药之情,靖节的关切之心,我却十分感念。我非仁善之辈,满心的阴诡计谋,正因如此,更能明白不含杂念的真情有多可贵。一饭之恩,当千金相报!”
“阁下若是为了那几颗药,全无必要。我就当今日未曾见过你,往后也不会让节儿再与你相交。”长公主说着,又面向三清道祖像跪下,闭上了眼。
我接过话,想了想说:“若殿下依然心存顾虑,那我可在此立誓,绝不会让靖节踏入险境。今日来此与殿下相见,便是刻意要避开靖节。若是殿下觉得我并非可交之人,执意阻止靖节与我相交,我亦无法强求。只是殿下可曾想过,我与靖节心性截然不同,为何他会愿意与我相交还不是因为,有很多话,他无法跟殿下去说。而他身边的那些人,就更不能说了。这些话,在心里搁久了,是会生成病的。话尽于此,还望长公主殿下仔细斟酌!”
说罢,我便朝着三清道祖像的背面迈步,从后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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