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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枕江山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月关
“遵命!”
任威答应着,紧跟着杨帆的步伐,见他面有不愉,任威略一迟疑,还是忍不住问道:“宗主,您……方才与沈公子会唔,没有什么不愉快吧?”
杨帆睨了他一眼,任威心头一凛,慌忙垂首道:“属下多嘴!”
这时候在曲池江畔的侍卫牵来马匹,杨帆扳鞍上马,双腿轻轻一磕马镫,便向前轻驰出去,任威赶紧跃上战马,与其他侍卫紧随左右。
杨帆沿着曲池江畔轻驰出一箭之地,这才紧了紧缰绳,换成信马游缰,喟然长叹道:“我真是不明白,他为何对我突然有了那么浓的戒备与敌意。
马儿缓缓而行,江畔芙渠浓绿,在荷叶间摆着尾巴悠闲来去的水鸭一见马儿靠近,便向深处游去。任威策马追在杨帆身侧,眉头紧蹙,欲言又止。杨帆乜了他一眼,道:“你有话说?”
任威鼓起勇气道:“宗主,属下本不敢僭越。只是事关宗主安危,属下不得不冒昧进言提醒宗主,沈公子与宗主您或者有一份交情在,可是姜公子对沈公子还有伯乐之恩呢,结果又如何?
隐宗是沈公子一手创建的,他能在姜公子眼皮子底下悄然发展出这么大的势力,最终逼得姜公子黯然下台,心机手段实是了得,如果他想对宗主您有所不利……,属下请宗主千万注意自身安危。”
杨帆笑了笑,对此不予置评。他只是望着湖心轻轻荡过的一叶扁舟,怅然道:“显宗承认隐宗的存在,与隐宗分置使命的目的,就是为了不要重演沈沐与姜公子的故事,却不想我与他终究是渐行渐远……”
沈沐站在芙蓉楼上,看着杨帆一行人渐行渐行,终于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黯然说道:“金海,我现在完全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蓝金海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的身边,听了沈沐这句话,他只是欠了欠身,一言未发。
沈沐挥了挥衣袖,转身向楼下走去。“蹬、蹬、声……”,脚步声中,沈沐沉声吩咐道:“从现在起,对显宗全面戒备,不得有丝毫懈惫!”
※※※※※※※※※※※※※※※※※※※※※※※
豆卢钦望双手虚拱,随着一名执拂尘的小内侍亦步亦趋地走进彩丝院。
彩丝院内丝竹声声,台上正有一名彩衣歌女纵声高歌,歌喉婉转,十分动听。这名歌女正是高力士的姐姐,教坊司大供奉如眉大师的亲传弟子,如今她已出落成了楚楚动人的大姑娘。
据说,她现在的歌乐造诣已直追如眉大师,是如眉大师弟子中最有希望成为大供奉的一个。虽说她能频频出现在宫廷中为帝后演出不乏她的弟弟高力士从中出力,不过她的才艺确也十分出色,李显听的十分入神。
称帝以来,历经半年多的时间,李显和韦后终于提拔起了一批绝对忠于他们的宫娥和太监,虽然对于整个宫廷的人数来说,这么点人连百分之一都不到,但是他们至少可以保证帝后有比较私密的生活,而不至于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马上传出宫闱了。
此刻侍候在彩丝院里的就是李显和皇后最信任的一班人,所以闻听豆卢钦望求见,李显才让人把他带到这儿来。一见皇帝正听的入神,豆卢钦望慌忙摆手制止那名内侍为他唱名,而是躬身立在一旁,状极恭谨。
李显听罢一曲,拍手叫好,欣然吩咐道:“来啊,看赏!”
韦后把明媚的眼波轻轻一睃,瞟见一旁垂手恭立的豆卢钦望,便微微侧了身,对李显道:“圣人,豆卢仆射来了。”
“哦?”
李显仿佛这才看到豆卢钦望似的,扭头笑道:“豆卢爱卿,你来了啊。”
豆卢钦望慌忙横跨一下,站到李显对面,长长一揖道:“老臣豆卢钦望,见过陛下。”
“来人啊,为豆卢仆射看座!”
李显刚刚听罢一曲天籁之音,心情很好。他笑吟吟地吩咐了一句,对豆卢钦望道:“豆卢爱卿啊,你所献的那株五百年老参,朕已经服用了,感觉很舒坦。爱卿真是有心了。”
刚刚坐下的豆卢钦望赶紧又欠身道:“陛下用着好就好。昔日陛下还在东宫的时候时,老臣就是陛下的宫尹,是陛下的东宫属臣。那时节陛下少年英发,才华横溢,就已尽显明君风范了。
国运坎坷,如今有赖陛下,社稷才得匡复,百废待兴,正是奋发图强时候。陛下本雄才大略,一旦宏图大展,无异当世明主,定可中兴大唐。奈何却因病疾所困,不能一展抱负。
老臣每每思及,寝食难安。老臣不懂医术,不知那老参对陛下的旧疾是否有效,老臣只是觉的这老参拿来补补身子总是好的,陛下若服了觉得还有些好处,那是臣的莫大荣幸。”
李显微笑着点点头,缅怀着自己当初身在东宫的情形,又看看豆卢钦望的满头白发,不由轻叹道:“朕记得,那时候你是朕的宫尹,每日尽心辅佐于朕,教授朕治国的学问,与朕亦师亦友啊。唉!一晃就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时爱卿正当中年,岁月如逝,如今爱卿的年纪也大了。”
豆卢钦望只听得老泪纵横,他离座而起,长揖到地,哽咽地:“辅佐陛下,本是臣的本份,也是先帝赋予臣的使命,敢不为陛下效死?只是,臣老矣,只能为陛下略尽绵薄之力。
江山社稷系于陛下一身,大唐中兴全赖于陛下一身。为了天下黎民,为了大唐江山,陛下您千万要保重龙体啊。老臣如夕阳迟暮,却还希望能追随明主建功立业、留名青史呢。”
豆卢钦望这番表演唱念做打的很卖力气,不但说的声情并茂,更是老泪纵横,看的李显动容不已。
韦后莞尔一笑,说道:“豆卢仆射确是国朝忠臣,亦为良臣。古有君臣相契者,多以姻缘亲近,彼此不疑不弃。可惜卿有爱子,朕的女儿却都嫁了人了。幸好太平府上还有宜嫁的女子,听说卿已经与太平结为亲家了?这样好,这样好,太平是圣人的胞妹,豆卢仆射与太平结亲也就等于和圣人做了亲戚。”
豆卢钦望一听,忽然退后三步,撩袍跪倒在地,以额触地,顿首不语。
李显和韦后齐齐一怔,李显忙抬手道:“爱卿何故行此大礼呀?”
豆卢钦望以额触地,恭声道:“还请陛下先恕过臣不恭之罪,臣才敢言。”
李显道:“爱卿不要如此,快快请起,言语若有不妥之处,朕恕你无罪便是。”
豆卢钦望这才爬起来,拱手道:“老臣不敢欺瞒陛下,犬子顽劣,不好读书,如今虽已成年,却仍是斗鸡走狗,不学无术。老臣虽然时常提点教诲,奈何却不见成效。
太平公主是陛下您的胞妹,太平公主的女儿也算是天皇贵胄了,老臣怎忍心让自己的儿子耽误了公主的爱女,所以有意退婚,请公主之女另择良配佳偶,一番苦心,若不剖白,又恐触怒陛下,所以还要请陛下恩准。”
李显和韦后对视了一眼,片刻错愕之后,眸中忽然便露出一丝笑意。
李显欣然离座,走到豆卢钦望面前,含笑道:“爱卿能不避家丑,果然是忠君体国。不过这婚事嘛,既然已经定下,怎好就此悔婚,一旦传扬出去,旁人不知内情,还不知要编排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在朕看来,少年轻狂,其实也没什么,一旦成了亲,自然也就收心了。”
豆卢钦望还要再说,韦后突然道:“圣人,豆卢钦望是圣人做太子时的东宫老臣了,说起来与圣人结缘最早,并非外人,你的那些烦恼,对这些的耿忠老臣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呢,不妨直言以告吧。”
豆卢钦望有些讶然地看了韦后一眼,又复看向李显。
李显咳嗽一声,略显为难地道:“不瞒爱卿,自朕登基以来,因为政略主张与相王和太平颇有冲突,致使太平和相王对朕生出了些误会。他们与朕是一母同胞的手足,朕每每思及被骨肉同胞误解,便痛心疾首。
爱卿做过朕的宫尹,又是相王妃的叔父,如果再与太平结为姻亲,那与我李唐皇室当真是最亲近的人了。朕还希望你能成为我们兄妹三人的中人呢,相王和太平如果对朕有什么误会,爱卿也能及早告知于朕,朕才好与他们沟通误会,手足和睦。所以,朕觉得你这门亲还是应该结的。”
豆卢钦望这才明白李显用意,想到若非相王与太平冒死相助,天子未必会有今天,却不想他竟如此处心积虑,天性凉薄一至于斯。豆卢钦望不禁暗暗心寒,面上却做出惶恐不胜状,道:“老臣愿为陛下效命!”
李显龙颜大悦,欣然执起豆卢钦望的手道:“好好好!朕就知道,爱卿是不会让朕失望的。爱卿啊,你回京一月有余了,先前朕听说你在地方上生了重病,也是因此才耽搁了回京的行程。
是以你刚刚回京时,朕未敢贸然让你承担重任,只恐你一路舟车劳顿,累坏了身子。如今爱卿歇养已有月余了,应该可以出来帮朕多分担些事情才是。朕明白会下旨着爱卿预政,还望爱卿莫要推辞。”
豆卢钦望知道这份恩赏全是因为他又拍马又示忠,今日又答应替皇帝做秘探这才得到的回报,心中满是苦涩的味道,却还得作出一副欣喜模样,拱手称谢道:“是,老臣一定尽忠职守,为陛下分忧。”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年纪很轻的内侍风风火火地向彩丝院走来,看他模样尚显稚嫩,可是却穿着一身品阶很高的宦官袍服,一路行来,众多宫娥太监纷纷行礼问好。
此人正是高力士,因为在政变之夜的出色表现,他虽年纪轻轻,尚还算是一个成年人,却已经成了宫里有数的大宦官,自从武则天被软禁后,看管武则天的要事就一直由他负责。
高力士奔进彩丝园,向李显急急禀奏道:“陛下,则天皇帝旧疾复发,病情严重。”
“啊!”
李显吃了一惊,慌忙问道:“可已传了太医?”
高力士道:“奴婢已经请了太医。”
李显急急地道:“快快快,朕马上与皇后一同去探望母皇!”
高力士躬身道:“奴婢已让人备好御辇。”
李显一听,便与韦后急急向彩丝院外走去。
豆卢钦望听说武则天病危,也是吃惊不小,一见李显仓惶离去,都没顾得上和他说句话儿,便在后面长揖一礼道:“臣恭送皇帝、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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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枕江山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女皇之殇
豆卢钦望拜见李显的次日,李显便下旨宣布:“有军国重事时,中书门下可共平章”。
有了这道特旨,豆卢钦望就有了宰相之权。但李显这道特旨,并没有针对豆卢钦望的仆射官职做出改变。从此以后,专拜仆射者,便都成了表示尊宠的一种封号,再无宰相之权了。
外界的人并不清楚豆卢钦望对李显表忠心的内幕,对于豆卢钦望重新被任命为宰相,朝臣、士林、百姓都认为这是皇帝对相王交出兵权的一种认可与鼓励,但是实际上尽管相王已经交出兵权,李显还是不放心,他对相王和太平的权力和影响在一步步地进行收拢和压缩。
天气一天天转冷了,皇帝与相王、太平的关系也在一天天变冷,而杨帆和沈沐之间的关系也随着双方的不信任变得越来越冷淡。
显隐之间的冲突和麻烦,源由非常复杂,尽管里边有卢宾之暗中捣鬼,但他并非无中生有,而是利用显隐两宗之间的互不服气和生意上的必然竞争,买通最底层的几个人,就能把这矛盾激化、扩大。
这就如同战国时期楚越两国边界处的两个采桑女口角争斗,先是牵涉到两家,继而牵涉到两个村庄,继而扩大到两个城邑,最终发展成两国之战,如果当时有第三个人煽风点火,高高在上的君主又如何察觉?
不要说杨帆把负责北方的几个大管事召回京城亲口询问,就算他亲自赶到涿州,把整个冲突原由弄个清清楚楚,同样不会发现其中有人作祟,因为双方的问题确实存在,即便没有卢宾之从中捣鬼,总有一天它也会积小怨成大怨。
幸好杨帆和沈沐虽然都对对方产生了不信任的感觉,但是都还保持着最大程度的克制,因而没有把这种局部的对立扩展到显隐两宗的全面战争。
但是杨帆在显宗里的地位和影响,显然不能与沈沐对隐宗的控制程度相比拟,他在官场上消耗了太多精力和时间,而且一个是接手姜公子的旧部,手下派系林立,一个是一手创建了该组织,两者的掌控力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尽管杨帆现在已经意识到危险,开始逐步收拢权力,安插亲信,可是亡羊补牢也需要时间,也许再给他十年的时间,他在显宗的地位才能如今日之沈沐在隐宗一般稳如泰山。
所以这段时间,杨帆承受的压力远比沈沐要重,这种压力不仅自外部,还有显宗内部诸多对他“示弱”表示不满的元老,杨帆就在这种内外交困的情况下,迎来了则天女皇的病危。
上阳宫里,李显、韦后、上官婉儿、相王、太平公主、梁王,以及李武两家众多亲族都跪伏于榻前,宫中遍布内卫武士,宫外则由杨帆亲自率领的万骑将士围得风雨不透。
进出上阳宫的每一个宫娥太监都要受到最严格的盘查,并由万骑与内卫各派一人监视去处,不许有任何夹带,也不许擅自走动,宫里的宫娥太监走路都踮着脚尖儿,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武则天这次病发,是从上次豆卢钦望拜见李显就开始的,从那以后尽管不断地延医问药,她的身体却始终不见好转,已经八十二岁高龄的武则天快要走到生命尽头了。
这几天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到了今天,一向不敢做出对病情做出准确判断的御医们这一次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告诉李显,女皇确实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母亲……”
不管这一辈子他们之间有多少仇恨,到了这一刻都不必再提起。眼见生身母亲形容枯槁,李显、李旦、太平公主三个跪在最前面的儿女忍不住心头酸楚,留下泪来。
武则天悠然醒来,刚为她施完针的御医满头大汗地膝行退了几步,为女皇和她的亲生儿女让开了位置。
“令月,令月……”
武则天用微弱的声音呼唤着,太平公主连忙膝行上前,握住她冰凉而苍老的手指,哽咽道:“母亲,女儿在。”
“女儿啊,娘刚才梦见淑妃了,娘还梦见了皇后……”
武则天喃喃地道:“她们大声咒骂为娘呢,说娘就要去见她们了,他们要向圣人告娘的状。”
李显侧着耳朵,努力地听着武则天的话,自从上次在彩丝园听曲儿的时候武则天突发重疾,他就已经吩咐下去,一旦母亲有什么不妥,务必立刻禀报于他,他要确保自己能守候在母亲身边,知道母亲临终有什么遗嘱。
现在母亲终于说话了,但她所说的话却与国家大计全无干系,居然提起了早已化作朽骨的王皇后和萧淑妃,这令李显有些茫然。
武则天的嘴角轻轻勾起一道骄傲的弧线,道:“在人世间,她们不是我的对手,到了阴间,她们也一样不是我的对手。女儿啊,你父皇是个雄才大略的君王,可在后宫里他却没有那么精明呢。娘见了他,依旧还是最受宠的,呵呵……”
“娘亲……”
太平公主有些哭笑不得,她没想到这个时候母亲说的居然是这些事情,但是不知怎么的,听着听着,偏又有些心酸的感觉。
武则天忽然传出打呼的声音,李显赶紧抬起头,却见武则天睁着眼睛,只是似乎喉间有痰,呼吸有些急促。武则天看到他,神色倏然冷下来,她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唤道:“显儿。”
李显赶紧凑到她面前,太平公主为他让开位置,李显握住了武则天的手。武则天的手下意识地缩了一下,终于还是慢慢松驰下来。大限将至,什么都要放下了,又何必那么看不开。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低沉地道:“显儿,娘……待你一向刻薄,你却能让娘保留皇帝封号至今,娘心中着实惭愧。”
这是武则天第一次在儿子面前示弱,李显有些惶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武则天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娘亲就要走了,娘死后,把娘亲的帝号去掉吧。”
李显一脸的无所适从,只是茫然答应了一声。
武则天思路似乎很清晰,但她能记起的似乎都是二三十年前的往事,近些年来的一切她都忘记了,她不再记得陪伴了她十多年的薛怀义,不再记得她最宠爱的张昌宗,连她这十五年来身为帝王的辉煌都忘记了。
她努力思索着,又道:“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族人,还有褚遂良、韩瑷、柳奭的亲族,都赦免了吧……”
李显又茫然答应一声。
武则天脸上慢慢露出一丝轻蔑与高傲,道:“娘在阳间奈何不了死去的她们,只能把罪业加在她们的族人身上。现在娘要死了,她们不死心,那娘就到阴间收拾她们,自然不必为难她们在阳间的族人。”
对她的话,几个儿女都无从接口,武则天斗了一辈子,似乎老而弥坚,斗志更盛,只不过现在她的一腔雄心报负都打算拿到阴间去施展了。
武则天的眼神迷蒙了片刻又渐渐清明起来,喃喃地道:“娘建的周庙也就算了,娘死后,把娘的神主灵位归附到李唐太庙去,把娘……把娘葬入你父皇的陵墓。”
尽管武则天的声音非常虚弱,但是似乎仍然拥有着无法言喻的魔力,李显根本没有反对的勇气,只是低声答应着。
“祔庙”、“归陵”,取消帝号。
一代女皇,在生命即将到达终点时,终于妥协了,放弃了她一生孜孜追求的东西。
她向天下低头了,承认她不是皇帝,她是李唐的皇后。
尽管所谓废唐建周实是母夺子位,与寻常的改朝换位大不相同,所以就连她治下的臣民心里也从未承认过所谓的武周帝国,但是强项如她做出这一决定,却殊为难得。
她向她的丈夫低头了。
在她的丈夫去世以后,她一步步地攫取政权,她的四个亲生子死了两个废了两个,她把丈夫的亲族杀的七零八落,最终如愿以偿登上皇位,此刻她却愿意以媳妇的身份重新回到丈夫身边了。
她宽恕了王皇后、萧淑妃,还有站在她们一边的褚遂良、韩瑗等人的亲族,不是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是因为她坚信到了阴间,她依旧可以横扫一切,今日在阳间所赦免的,来日到了阴间若不低头,也依旧是她的阶下囚。
然而,她真的投降了么?
她没有!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坚持她的胜利。
失去的已经失去,即便她还想紧紧攫住也不可能了,以退为进是她现在能够使用的唯一正确做法。她自削帝号,恢复皇后封号,就不会再有人推翻她的帝号,落得一无所有。
她吩咐她的儿子把她袝庙、归陵,以高宗皇帝合法妻子的身份葬入乾陵,作为儿子孝道为先,只能服从。而后人除非想连高宗皇帝一起推翻,否则就永远不可能反攻倒算掘她的坟。
她是有智慧的,自从她十三岁入宫,她的一生都是轰轰烈烈,直到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从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到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这最后的九个月零四天里,也不是一直黯淡无光的。
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依旧让她的智慧绽放出了一束耀眼的光芒。在退让中尽可能地挽留她想保留的,这种做法以她一向的强硬性格,一生仅有这么一次。
武则天说完这一切,似乎已经倦极了,她再度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武则天忽然从梦中惊悸而起,惶然唤道:“女儿!令月!”
权力、地位、名望,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都没了作用,此刻她能记起的,能给她以温暖的,只有她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太平握住了她的手,武则天安心了,她长长地出了口气,喃喃地道:“好冷啊,现在是什么季节了。”
太平低声答道:“母亲,已经冬天了,外面正下雪呢。”
武则天听了,枯槁衰老的脸上忽然绽开一片少女般烂漫的笑容:“下雪了吗?记得娘当年入宫时,也正是下雪的时候呢。也不知道闻香殿的梅花现在开了没有?娘好想念那儿的香气。”
太平公主有些错愕,怔了一会儿,才轻声提醒道:“娘亲,这是长安啊,闻香殿……在洛阳。”
“啊……”
武则天哑然失笑:“是哦,娘老糊涂了……”
她想笑,橘皮般的老脸刚刚绽开一丝笑容,嘴还微张着,便永远凝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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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枕江山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乱象
武则天一道看似软弱而妥协的遗嘱,使她在临终的时候终于把握了一定的主动。生身母亲母亲主动放弃皇帝称呼,愿以皇后的身份葬入高宗乾陵,为李显避免了许多尴尬,做为儿子他还能有更苛刻的作法么?
李显命婉儿草拟《则天大圣皇后哀册文》,并亲笔逐字修订,在其中加入了一句话,褒扬他的母亲为“英才远略,鸿业大勋,雷霆其武,日月其文”,并为武则天举行盛大的国丧。
然而不和谐的声音总还是有的,对于则天皇后遗嘱要求葬入乾陵与高宗合葬一事,给事中严善思马上跳出来当庭反对了。
严善思慷慨陈辞道:“陛下!尊者先葬,卑者就不该在陵寝落成之后再去打扰亡者。则天皇后虽然身份尊崇,可是较之先帝毕竟位卑,以卑动尊,恐非吉兆。
再者,乾陵玄宫是以巨石为门,以铁汁浇合缝隙,如今要打开乾陵,就必须要动用斧凿。神明之道,体尚幽玄。兴师动工,大兴土木的,恐会惊渎先帝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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