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贤主

    “因何垂头丧气。”

    艾伦仍低着头。

    “儿子无能，让兄……让那贼人跑掉了。”

    “这不怪你。他翅膀愈发硬了，留不住，最是难防。”

    老哥布林的声音凝沉，话语之间艾伦竟没听出分毫怒意，却仍低着头，不敢有半点不敬不恭。

    “不过从此之后，我的三个儿子里面你排第一，不许对外声张。”

    艾伦背脊一凉，心神剧震。

    “父亲……儿子可能知道……他平时会在什么地方……”

    “不必。莫非是他私放了你的宠物，你怀恨在心，要亲手押他回来不成”

    “不……不敢……”

    “那就率领族人，去把部落外的灌木焚烧干净，不要影响出入。老规矩，勤劳实干有赏，消极怠工重罚。还有。”

    老哥布林直起身子，神色阴郁冷酷，难掩愤意，说道。

    “你以后可以当从没有过哥哥，甚至也能当他从未活过。但是，你必须从他身上学到一点东西，学对一点东西，不要太多。他犯过的错，引以为戒。这样在为父合眼时才能放心的把这张位子交给你。”

    “父……父亲言重了！父亲身体安康！岂会有那一天！”

    “长子血脉优异，世间少有，却被为父娇纵惯了，剑走偏锋，无心理会部落，只顾侍弄花花草草，荒唐糊涂。众多部落每逢相聚便群起讥笑，视为耻辱。次子三子皆不中用，为父又怎不会有那一天只是盼望着那天晚点到来才好。”

    这只老哥布林呼吸不稳，身上毒痘奇痒难耐，倚在虎皮骨椅上，喃喃自问道。

    “精灵，虎人，豹人……想我安德烈一生峥嵘，怎会料到最后却生下个混账东西。继承了精灵的血脉，继承了精灵的天资，却也继承了精灵的自命清高！自恃不凡！高傲！还有不知从哪学来的人类的拖沓！妇人之仁！！”

    艾伦忙上前扶住自己的父亲，替他顺气，不承想被他挥手赶走。他要命的粗喘着，倚在那张虎皮上，合上眼，调理气息，最后长叹道。

    “我怎生出一个这样的儿子……”

    ……………………………………………………

    开普朗大森林外围，人类冒险家临时根据地。

    褐色帐篷中散发出蘑菇的味道。

    “这种蘑菇叫做绮丽芙蓉菇，一般长在干净的湖水旁边的木头上。来，张开嘴，慢慢含进去，忍住，不要呕出来也不要咽下去，这味道确实不是特别美味，不过对人的很多地方有好处，让它慢慢滑进你的喉咙。”

    鸟嘴医生瓦莱雷将一株色彩斑斓的蘑菇撕成小块，挤出汁液，白而粘稠。涂抹在一根细而长的绿色藤蔓上，黑皮手套捏住少女凯娅的下巴，轻轻掰开，让涂抹着蘑菇汁的藤蔓慢慢滑进少女的口中，轻轻的在少女喉部一抹。

    “我知道亚诺你想说什么，不过现在请你安安分分的躺好，你的胸腹再不处理可能就会感染发炎，过会儿我给你敷药。你的野外知识很系统，很有理论性，但缺乏实际经验。有毒的蘑菇色泽艳丽，可是不是所有颜色好看的蘑菇都有毒。实在分不清楚尽量还是别吃。”

    瓦莱雷嘿咻一声，变戏法似的从青衫中变出一个药匣子，推开药匣的第二层，里面竟和套娃一样装满了黑色的盒子。

    医生两指一捏，取出一个药盒，啪喳一声打开，里面竟然是整整一盒晒干的绮丽芙蓉菇。

    “用开水浸泡，喝茶，一天六次。每朵蘑菇可以泡三次。两周之内，你应该就能正常说话，一个月后差不多就能恢复原样了。”

    “哎呀，什么道歉不道歉感谢不感谢的。我是个医生，平常的爱好就是治病救人，虽然好人有好报让我有那么一点点小爽，心情愉快。但是嘛，我倒也不贪图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第十九章：再进药圃
    克莱恩部落现在的任务不再是收集树果，袭击人类村庄，为过冬储备足够的食物。而是用尽全力清扫迷宫般大小的灌木，如捕鱼网一样纠缠拧扎在一起的树藤，宛如草原似的苔藓植物群。

    这些庞大繁多到让艾伦直犯恶心的植物延绵了将近百米。当柴刀将最后的狩鹰笼草，一种肉食性的食人花拦腰劈断时，艾伦终于看到一抹久违的月光渗入森林。

    太大了，那个魔法的规模太大了。

    数百米范围内的植物均出现了过度生长的现象。原本就隐匿在这些植物中的野兽魔物如虎添翼，危险大大提高，清扫植物的速度被急剧延缓，部落外那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路也得靠平时积累下来的经验与族人们排泄物的气味才能分辨出来。虽然会因为尿液与粪便的味道招致天敌，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举。

    说起来，自己的那个……那个哥哥还真是个十足的怪物，哥布林中的哥布林。

    小时候每次见面，就能直接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又强势了不少。年纪大了一些再见面，本以为经过无数锻炼的自己能适当的追上他一点，结果慢慢的，就连他身上的气息也感受不到了。

    有一次父亲无意透漏出哥哥已经自行将魔法修炼到气息内敛，魔法已不需要符文咏唱，呼之即来，一念成印的境界。那个时候刚刚学会怎么使用哥布林长剑，正在魔物狩猎中挣扎的自己可真是受了不小打击。

    这就是血脉。他总有一天能号令百万雄师，甚至整片森林，而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苦恼于天赋

    受困于囹圄

    这样的话，即使自己一脸骄傲的对别的部落的哥布林说，我是瓦莱雷的弟弟，也只会遭到鄙视的白眼和不屑的嘲弄吧别想攀高枝了！它们一定会这么说。

    哥布林部落之间的关系大多非常紧张。哥布林虽然群聚，但不是多么团结的魔物，安德烈的血脉来源于一种大型魔蚁，并且是蚁后，具有较强的灵智和社会观念，重规则，重劳作，重配合，重团结，这才能将克莱恩部落迅速发展起来。

    而遗传了哥布林与魔虎兽人血脉的艾伦则完全无法领悟任何一种魔法，只是肌肉，反应速度，身体素质比一般的哥布林强大。随着年龄的成长，艾伦对兄弟姐妹们的情感日渐复杂，甚至还想过要是父亲能允许自己脱离部落，独自打拼，也可能与血脉有相当一部分关系。

    艾伦这些天有点心不在焉。

    终于疏通了部落的道路，他把剑插入松软的泥土中，抬头望向夜空。

    星辰斑斓，明月皎然。它好羡慕月亮边上的星星。明月不像太阳一样刺眼，她静静的悬在夜空，照亮那讨厌的太阳不在时的漆黑，不遗余力的赐给黑暗的大地以温润的光芒。陪伴在她身边的星星虽黯淡，可是，也能帮月亮分担一些黑夜的重量，并且还能时不时的，落入望月的人的眼中。

    月亮累了，藏在云后，被黑夜的重担压的需要休息时，那些星星便暂替了明月的位置，重新焕发光芒，与其他星星点亮新的天幕，它们是月亮消失的无穷无尽的黑夜里唯一的光。

    可是这些月亮边上的星星中，最闪亮，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个月亮的星星，此时竟然消失了。

    还是要把他找回来。

    我无法成为那颗星星，我只能试着把那颗星星找回来，和他一同回到月亮身边。没有什么是说不开的！

    艾伦拔出剑，向克莱恩部落的东边走去，他还记得那个方向，那个方向存在于他已遗忘七七八八的童年记忆中。

    ……………………………………………………

    森林魔法没有蔓延到这里。

    这片土地仿佛与世隔绝，成为了巨大化的森林一片安宁的净土。

    不是因为哥哥别有私心，而是这些具有标志性的藤蔓与荆棘，树木与花草是魔法的产物，并非自然植被，不受万象丛生的影响。

    森林魔法，万象丛生，可以让一定范围内的自然植物短时间内根据施法者的意愿任意生长，并且生长后的植物仍然可以控制。用人类冒险家的说法，那是一个强大而又罕见的强化术式。

    小时候，艾伦记得瓦莱雷的药圃经常因为灵气充沛，被各种魔物袭击，看那个平日里温和过头的哥哥大呼小叫，气急败坏。事后生不如死，提心吊胆的模样，是艾伦童年中最好的消遣。

    后来瓦莱雷日渐强大，在药圃周围布满了法阵就几乎看不到魔物在这附近游荡了。

    年幼的自己完不成部落任务，还时不时到这附近逛逛，看看有没有被藤蔓抽晕打昏的魔物，捡漏带回部落。

    成年的艾伦站到那些植物前，喉中似被什么东西堵住，胸前也好像涌上一口气，咽不下去，呼不出来。

    他犹豫着伸出手，想像小时候那样。自从瓦莱雷拒绝做下一任酋长，他就再也没来过了，哥哥也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上次见面便提过一嘴，如今不知……

    ……啊。

    层层套叠的藤蔓与荆棘散开。

    隐蔽在灌木中的蛇蝎毒虫也随之散去，不一会儿，封闭着的药圃便为艾伦敞开了一条通向其中的路。

    艾伦将手收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尖尖的嘴角正在轻轻上扬。

    进入药圃，芬芳香气仿若溪水，涓涓长流。在那片碧绿色的湿软土地上，在艾伦的记忆里，会有一个人，他会像是和友人说话一般对花儿们搭话，在花海与绿茵中漫步。他没有丝毫的迷茫与犹豫，一边哼着歌，一边仔细的照料柔弱的花草，最后也没有伤害到布满遍地的微小生命。

    这座药圃愈发欣欣向荣，艾伦甚至注意到这里多了蓝色史莱姆的存在。它们一副这家伙是谁，怎么又来了一只，说不定能救我们出去，不会是帮凶吧类似于这些模样。艾伦想拔出长剑，屠宰了这群胆敢闯入兄长秘园的魔物，但转念一想，天天沉浸在这里的哥哥怎么会不知道有史莱姆的存在，这才将剑收了回去。

    这里充满了生机，也不应粘上哥布林的血腥味。

    只是。

    “哥哥居然不在啊……”

    艾伦环顾四周，确认这里没有瓦莱雷的身影，不由得疑问道：“他会去哪呢”

    他真怕瓦莱雷从此销声匿迹，躲进人类的地盘不再出现。

    但是啊，这种鸵鸟似的作风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第二十章：父与子
    不在药圃，不在森林外围。

    莫非真的从此躲入人类的地盘，不再出现了吗

    心中涌起一阵失落，艾伦拾起长剑，离开药圃，看着层层套叠的植物逐层闭合，他向东方走去，要回到克莱恩部落。

    十分钟左右的脚程，被高耸入云的树木环绕封闭，几乎看不到原本的篱笆。部落在眼前清晰起来，艾伦沿着哥布林们挖掘出来的小缝，进入一簇高高的灌木里，地上一堆灰烬，那是被焚烧的树藤。

    不掺杂任何私人情感来看，这些茁壮成长的大树好像又将部落紧紧保护了起来，族人们的出入全凭各个方向的小洞，洞口狭小，只能容矮小的哥布林进出，又有灌木与其他植物隐蔽，许多哥布林的天敌再也无法突破部落外的这道树木防线。

    回到部落，艾伦如往常一样坐在有数十道年轮的老木桩上休息。旁边有几个哥布林幼崽冒了出来，艾伦和部落中的孩子们关系不错，其中便以伊万为最。

    “艾伦哥哥！艾伦哥哥！”

    小伊万叽叽喳喳的蹦跳过来，一下子扑在艾伦的大腿上，晶黄色的眼睛扑闪扑闪，说道：“艾伦哥哥！这次有没有带好东西回来啊”

    “运气不好，只有几颗树果。”

    “啊，这样啊。”

    艾伦没去狩猎，自然打不回来野兽等哥布林爱吃的东西。他从布甲里掏出几颗水澄澄的树果，分给哥布林幼崽们。

    伊万倒也不太过挑剔，小爪子抱住一颗黄色的树果，尖嘴啃了一身果汁，含糊道。

    “那个家伙可真厉害耶，大树遮住了天空，长辈们都没法分辨夜晚和白天了！我们能出来玩的时间也变长了！”

    “嗯，好事。”

    艾伦心不在焉的回应。

    伊万见了，啃树果的动作稍微慢了一点，小眼睛转了又转，转了三圈，最后若无其事的道。

    “瓦莱雷哥哥回来的时候好像也被吓了一跳呢。洞窟很小，他钻不进来，于是便施展魔法，很轻松的进来了呢。”

    艾伦大惊，一下子抬起头。

    “啊，怎么了艾伦哥哥。”小伊万继续啃着果子，问道：“还有树果吗”

    艾伦一边从布甲中掏着树果，一边连忙询问伊万刚才说的话。

    “回来了有些时候了，现在应该在安德烈酋长的树洞里。嗯，这次瓦莱雷哥哥回来的时间不太对呢，要短一些，嗯，短很多。”

    ……………………………………………………

    克莱恩部落，树洞。

    褐色的树干，琥珀色的胶蜡，哥布林酋长的树洞既干燥又温暖，还伴有一丝悠远的香气。安德烈没有睁开眼，仍然枕在左手两指上，粗重的鼻息和嗓中时不时发出的沙沙气流声证明他此时的心情并不愉快。

    “一边微笑一边若无其事的行礼，真像你会做出来的事。你不如再去穿上那身人类的行头，效果更好。”

    瓦莱雷身着皮革，笑了笑，捧出一个棕色的古木小盒。

    “那样就算是挑衅了吧。我对不起部落的事情很多，我会想尽办法补偿，这些草药便可化解父亲体内毒魔法的侵蚀。而在我心中父亲也始终是我的父亲，父亲若要怪罪，任何惩罚我都愿意接受。”

    “哼，好一个愿意接受任何惩罚，一如既往的能言善辩，这是好事。但光说的好听没用。”安德烈睁开眼睛，一股莫名的压迫感油然而生：“族人被人类残杀，为父发动部落力量欲为其复仇，你设计阻挠；仓库食物吃紧难以过冬，为父择定时日让族人前往人类村庄，你便在半路堵截埋伏，焚烧一种有昏迷致幻作用的……你好像把那玩意叫做毒品然后将吸入瘴气昏厥的族人送回部落。在你做的种种对不起部落的事里，这两件算是最大的。”

    长爪横握，安德烈握住悬浮在虎皮骨椅右侧的深紫法杖，站起身来。

    “只要和人类有关，你处处和为父作对。不过为父都可以当做不知道，没看见，不追究，可是这次呢你打死数名族人，就为了救一个你眼中被族人伤害至深的人类女性族人被残杀你为何不去报复人类你还胆敢将人类冒险家带到部落附近，联起手来对付你口中始终放在心底牵挂的父亲”

    杖尾点地，咣当一声重响。安德烈强压低了声音，质问道：“你天大的胆子！这就是你口中的父亲这就是你对为父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