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钜子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暗夜拾荒
大朝会是始皇帝的专场,奏事之后的训话才是重头。
群臣礼毕,蒙毅清了清嗓子,又宣“躬听”
臣三拜,始皇帝挑起嘴角。
“今日召诸卿议事,只为说一件大事,一件琐事。”他平静说话,不疾不徐,“自二十九年,匈奴寇边埋骨,大秦便武运昌隆,捷报频传。”
“先说南边,睢卿将五十万南伐,这几年用了新战法,人也变得稳重,送往朕处报捷的奏本堆了一室,虽说无甚大胜,但十万之军已分作两路在夜郎与象地扎寨。大渠明岁也要贯通了,大渠贯通,物资丰沛,睢卿便能大举南向,将百越,纳入大秦之版图”
“天佑我大秦国运昌隆”
始皇帝压了压手,说“南边胜得多,北边胜得勇。恬卿北伐,九个月,战两场,并吞河西河南,头曼抱头鼠窜整座阴山如今都是大秦之地,有此山为凭,咸阳安泰,秦土永安恬卿功在千秋”
“蒙将军万胜陛下万胜”
喧天的恭贺响彻庭宇,始皇帝畅声大笑“朕决议”
“陛下”一声朝服的蒙恬铿锵出列,以手抱拳,高声请奏,“陛下,北伐之战皆将士用命,臣无寸功,不敢领赏”
始皇帝眉头微皱“恬卿,大秦历行一赏,既立功勋,无故不得辞。”
蒙恬抬头“若得赏,臣寝食难安”
始皇帝知道,蒙恬是在纠结李恪的谏书。
听说那封谏书被找到时正躺在废简篓里,其中几简甚至被削作了厕筹
凭心而论,李恪的谏言虽妙,但一来耗时日久,二来草原的交通不比中原,大军后勤能否支撑尚在两说。
两方相较,各有千秋,李恪有气吞山河之势,论起稳重,却又不及蒙恬远矣。
但事情的重点并不在这。
杨奉子有私怨害公之举,偏又有王贲和杨端和两个宿老照拂,以至此事不得声张。蒙恬自认错信小人,这才一直耿耿于怀。
始皇帝深知蒙恬的脾气,只得退而求次“恬卿有爱兵之心,朕便破例应你这次,丞相。”
李斯出班,与蒙恬相列“臣在”
“仔细核准将士功绩,不可使一人遗漏。”
“臣,谨遵”
蒙恬亦深揖大拜“臣代将士,谢过陛下隆恩”
封赏之事就这么定下了,众臣归位,屏息凝神,其实他们更在意始皇帝口中的琐事,能在大朝会上说的,便是琐事,也绝不是琐事
始皇帝突兀地换了个懒散的坐姿。
“恬卿得胜,归国时遇了件奇事,朕听了觉着甚是有趣。高,说与诸卿听听。”
“唯。”侍候在旁的赵高跪下一叩首,站起来,对着李斯歉意一笑。
李斯心里登时咯噔一下。
“蒙将军任匈奴将军,为国守边,去岁开春时巡防到过定襄关,见此关关小残破,便将句注将军奉子大骂了一顿。”
赵高抑扬顿挫的声音回荡在大殿,殿中诸臣尽皆迷茫。
“今岁将军大胜,又自定襄归国,谁知见关一瞧,那残破的定襄关竟不见了关高九丈,墙及山巅,关楼之宽,足可供六车并行,关楼之坚,虽斧钺力士难伤”
殿中顿是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一年之期,五千民夫。蒙将军疑啊,莫非这定襄关是得了甚天眷,天爷遣神人将函谷关扛过去了”赵高卖了个关子,转身又对始皇帝叩了个首,这才说,“一查之下,墨家钜子李恪归秦,只因报国无门,去往定襄,修城去了”
李斯猛地瞪大了眼睛,急急出班,甚至来不及跟始皇帝见礼“无稽之谈,墨家钜子有恩赐的少良造爵,岂有报国无门的道理”
赵高昂着脖子,拼命给李斯使眼色“丞相,大秦的恩赐是予墨家钜子的,如今墨家改了规矩,设内外两钜,内钜领了爵级,外钜领着学派,亦无错啊。”
“天恩本就有违一赏,若再许私相而授”
“大秦以恩赐墨家,是赐予钜子的,他们在门内增设钜子是他们的门内事,算不得私相而授。”始皇帝好整以暇地打断李斯的话,说,“朕说的趣事就在后头,斯卿可先听,再辩。”
李斯再无他法,只得告罪,回班,盯着赵高,眼神里全是问询。
赵高只有苦笑,清了清嗓子,正声高宣“经查,墨家十代钜子李恪,嬴姓,籍雁门郡楼烦县獏川城,于三十二年八月初二脱学子籍,依律往善无赴学室考,不成,打落士伍,补返徭役”
冷汗
浸透了李斯的后背
第四六二章 觐见
咸阳宫中一片哗然。
墨家钜子赴学室考,不成
这究竟是说大秦学室的毕业考试太难,还是墨家的钜子名不符实
墨家,世之显学
连墨家钜子都过不了学室之考,那漫天下为佐为史的学室毕业生们,岂不是个个都比钜子还要博学
此事滑天下之大稽,传扬出去,大秦官吏的脸还要不要了
本在班中偷闲的扶苏义愤填膺,大步出班,腾一声直跪在地
“父皇儿臣与恪君有旧,此事本不便多言。然儿臣却知,恪君四岁开蒙,初学儒,至八岁,诗书礼仪,倒背如流其十三与儿臣相识,家虽贫,却有满室的书卷,皆是其一笔一划,亲自默写学室号称讽书五千可为史,以此说之,恪君便是不曾在墨家求学,其实学也足以过考”
扶苏扭头,狞眉怒视李斯“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大秦以教民之重责予法家,凡候、司寇及群下吏,毋敢为官府佐、史及禁苑宪盗可法家又是如何做得丞相口中滥用天恩之徒,法耶墨耶”
李信抖了抖袖,当步出班“陛下,臣与钜子见过数面,亦多有耳闻。其名扬于世,雁门称其有墨氏,山东诸郡多其传说,唤曰天生圣人。其年虽少,然博学,世间无有不知之理,天下无有不晓之事。这等高才过不去学室考,怕不是学识的问题,而是法家的问题。”
紧随其后,多人出班,有宗室,有宫官,还有不少中下属官与各姓勋贵。
他们中不少人或仅仅听过李恪的名号,但韩非法系联合秦晋法系拢控学室,不仅打击百家杂学,就连同为法家的齐法一系都遭排挤,早就惹得诸多不满。
他们趁机发难,一时间众口谪诋,李斯几乎以为满世皆敌。
法吏掌握学室,控制着官吏的出仕通道,因公因私,地方上妄用职权的情况肯定有。
他也不知道善无的考官是否刻意刁难过李恪,但身为法家的领袖,他却绝不能让这种指控做实
这关乎到法家的威望,以及始皇帝的信任
他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陛下,墨家钜子败于学室考,此事虽听来蹊跷,然其中可能却有颇多,也不见得就是地方上滥权”
扶苏起身冷笑“丞相,若不是有人滥用公器,墨家十代以来最有为的钜子会过不了学室考”
李斯咬牙“臣只说,可能颇多。”
“你倒说说有甚可能”
“殿下,此等紧要,我如何能信口开河必须遣专人往雁门查实,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啊”
始皇帝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争吵中的群臣皆愣住了,他们的陛下精力非人,何时在人前打过哈欠,更何况,还是在大朝会上。
这是在暗示,陛下厌烦了
思及至此,群臣噤声,一个个垂手恭顺,不再言语。
始皇帝意味难明地摇了摇头“钜子败考,确实蹊跷,朕觉得斯卿说得不错,此事不可草率,查验才是紧要。”
李斯大喜过望,以至于彻底忽视了赵高的眼色,急忙出班“此事臣当即”
“此事毋须斯卿操劳,恬卿已将钜子领来了。”
李斯一愣,急声说“陛下,一家之言”
“朕不打算听墨家的分辩”始皇帝突起高声,就连目光也在瞬间变得冰冷,冻得李斯心底冰凉,“今日是大朝会,全咸阳官吏、勋贵齐聚,朕便做一次主考之人,看看究竟是钜子无才还是法吏无德召,雁门士伍恪。”
蒙毅抱拳接令,高声唱道“召雁门士伍恪入殿觐见”
“召雁门士伍恪入殿觐见”
“召雁门士伍恪入殿觐见”
长长的宣召由内,而外。
一身墨褐的李恪在宫门外睁开眼晴,对着护在一旁的蒙冲与蛤蜊道“将我备下的东西挂上,启程了。”
一片静谧。
若大的宫殿里没有声音,只是参与朝会的百官站得更紧。
他们从中分开,猬集在大殿两侧,在正中留出一条一丈于宽的通道,让始皇帝的目光可以毫无阻滞地看到紧闭的殿门。
大殿之外,有个声音正从远处接力般传回来。
“雁门士伍恪,觐见”
“雁门士伍恪,觐见”
“雁门士伍恪,觐见”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以稳而慢的速度,一直传递到宫殿正外。
殿门轰然大开,阳光,尘土,殿外盛景,夏日暑伏一切的一切拥簇着一个欣长的身影缓步而入。
他年轻,白皙,五官端正,样貌俊朗。
他穿着簇新的纯黑色裋褐,脚踩草履,新枝簪发。
他的腰上系着革带,带左悬龙渊,带右挂令牒。
他的身上缠着细荆,荆条的小刺在皮肤上割出血痕。
可他在笑。
郑重,端雅,满面笑容,如带春风。
殿上登时炸开嗡鸣似的私语。
这是负荆请罪
少年钜子,携墨归秦,大秦无不合掌相庆,可在他看来,不仅无功,而且有罪
他们突然想到李恪的戍卒身份,转而,无数目光又一次重回到李斯身上。
怎么就忘了呢
旧赵之时,蔺相如势大,廉颇为掌兵得助,不得不拉下面皮,请罪求和,这可是负荆请罪的出处啊
负荆请罪,请的可不是帝王,而是权相
那些目光纷纷变了,变得意味难明。
斯相势大,少年钜子心怀热血,归秦报效,原本还心高气傲,不屑于天恩之贵,以为凭着一身本事和若大的墨家足可以受到重用,谁知道竟会在学室考这样的地方就遭了当头棒喝。
法家势大,如墨家这等显学也得低头伏小,他说你的钜子不学无术,你的钜子便是不学无术
钜子成了戍卒,督城墙,守边塞,一守数月,若不是恰巧蒙将军回师,怕不是得守足一载,再转去本县重践更役
此起彼伏皆是叹息,随着李恪的脚步如浪一样飘荡在殿上。
李斯恨得咬牙切齿,却偏又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赵高突然踏前一步,尖着嗓子手指李恪“大胆殿卫何在还不将悖妄之人当场拿下”
陛上陛下皆愣,李恪停下脚步,却没有殿卫上前。
赵高眯着眼,以忠贞之态护在始皇帝身前,巧妙地把李恪的眼睛与陛上的始皇帝隔开。
始皇帝能见其人,能闻其声,独少了目光交流,一下子便觉得李恪疏远起来。
“高,何以如此”
赵高不回头,目光誓死不离李恪左右“陛下,您尝言臣民不可带剑上殿,今士伍恪佩剑而来,当治以谋刺,斩立绝”
这下就连始皇帝都有些愣了。
他确实下过那样的诣,而且是在荆轲之后,且至今未予消解,所以殿上百官诸卿,除护殿武士与他本人,便是李信、蒙恬等军中重臣也不曾佩剑上朝。
可那毕竟不是正常的状态,大秦不禁短兵,大部分情况下,佩剑见礼才是正办,所以全殿上下,根本无人看出李恪的问题
此足可见赵高的忠诚
始皇帝不由想道,就在所有人都被李恪身上的细荆吸引视线的时候,唯有赵高在意他的安危,在最合适的时间做出了虽不恰当,但绝对正确的反应。
忠贞之心不可辜啊,此行不嘉,以后还有谁会竭力护主
始皇帝如此想着,不再说话,静待其变。
赵高得了默许,精神一振,声音更急“殿卫何在,若此人行刺,你等可担待得起么”
第四六三章 做一门李大炮
李恪得承认,自己小瞧了赵高。
自下山以来,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非法上面,从弃爵,败考,戍边,一直到现在的觐见,他所要的就是打击法家,为墨家撕开真正的生存空间,而不是像儒家那般,以反对党,吉祥物的身份,毫无价值地被眷养在秦庭。
这样的机会仅有一次,一但法家有了准备,无论是他还是墨家,都再难撼动法家在大秦的统治地位。
他为此算尽了机关。
复归雁门,他先去拜访了氾囿,以墨农论对的模式在楼烦掀起了一场大辩。
大辩持续了近一个月,参与士子超过三十,而这期间,他着重做了三件事。
一件,是在论辩中不止一次地隐斥商君之道,他还直言韩非间秦,法使秦弱。
第二件,他暗遣田横领人,在善无找几个学室吏家属的麻烦,比如逛妓寮争风吃醋,或是对搏时出千使诈。如此好玩的事情,徐非臣与沧海肯定不落人后,即便没有冲锋陷阵,躲在后头出谋划策却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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