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钜子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暗夜拾荒
而第三件,他动用了墨家的关系,联络医工四十二,用各种理由停留在阴山校尉府附近。
前两件事让善无学室将他视若仇寇,这才在学室考中刻意刁难,李恪顺理成章,铩羽败考。
而后一件事,则让蒙恬在不知觉间,自主选择了经定襄关归国,为李恪觐见铺平了道路。
觐见之时,他已料到法家必有反扑。齐法系有扶苏、蒙恬居中,蒙毅不至于站到台前,可李斯领袖的韩非法系与冯去疾领衔的秦晋法系,决不会眼看着墨家闪亮登台。
为了减少一些麻烦,李恪给两位丞相备下了负荆请罪的厚礼,却唯独忽视了赵高
赵高也是秦晋法吏,且是真正的大家,平素为人虽叫人不齿,但李恪实没有忽视他能力的理由
一招错,步步落,赵高抓到了李恪习惯性的衣饰失误,凭着始皇帝的宠信和一些见不得光的小手段,代表法家,第一个向李恪和他背后的墨家发起了诘难
始皇帝高居玉陛,法吏们冷眼旁观,殿内武士自左右而来,扶苏想要阻拦,却被一旁的蒙恬轻轻拉住。
行在半道的李恪吸了口气,展袖,跪坐。
他的身上背着荆条,这一番动作把细密的勾刺挤进皮肉,疼痛及身。
李恪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不争不吵,不卑不亢,就连笑容亦不减分毫。
而随着这一坐,他与始皇帝终于又一次四目相对。
灵魂的交流回归了,始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抬手,拦住了绕行的殿卫们。
“钜子似有伏法之意”
“法,国之度也,高居其上,虽王子与庶民等若。草民身为秦之士伍,自然有遵法之义,便是身死,亦不当违。”
始皇帝目露惊疑“这是钜子的真心话”
李恪淡淡一笑“是场面话。”
“哦”
“人皆惧死,我亦如此。但秦以法治国民,墨家既要归秦,首先,便要遵秦法,而后,才是遵陛下。”
始皇帝的眉毛挑了挑,冯去疾与蒙毅抚须点头,李斯面色铁青,但谁也没有说话。
李恪继续说“儒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是无奈,法说法要人死,人须得受死,那是义务。墨家尚同、尚贤,贤者定国法,上者行国律,尚上而同,便是墨家的义,草民没有违背的道理。”
“亦既是说,你不想死,却觉着自己该死,朕没言错吧”
李恪点头“墨者以行义为生,当死则死,做不出聚起从随,以武力坏规矩的事。”
众臣哗然
太明显了
李恪分明是在隐射商君晚年在封地兵败的事情此事虽说人尽皆知,但因为法家以商君为圣,这件事作为商君人生的污点,在朝堂可从来都是禁忌
始皇帝哈哈大笑。
“廷尉,你说钜子可有罪”
廷尉正先出班说“朝制有云,臣不可佩剑面君,则钜子有罪,然钜子面君并未先知于百官,觐见之前,亦无典客教其规矩,故其不知也。不知者,不罪也,臣以为,钜子有过,却不当惩,此合秦之法道也。”
“二位丞相以为呢”
冯去疾不动声色“臣附议。”
李斯咬牙切齿“臣亦附议”
“如此,朕从善焉,赦钜子无罪。高,退下吧。”
赵高愤愤瞪了李斯和正先一眼,只觉得配对配见猪队友,神仙下凡也带不动。
现在是要脸的时候吗
不管了你们大度,我也大度
他收起架势,反身对始皇帝叩了个头“臣遵旨”说完,就退到一边,再不言语。
始皇帝与李恪之间再无阻碍。
始皇帝浅笑问道“钜子,朕每年见的人不少,有忠臣,有良将,有奸佞,有刺客,自然也有百家名士,豪勇游侠。他们见朕时,有华服者,有贯甲者,也有刻意穿得破败些,想让朕明白苦难的,比如孔子鱼。”
他抬眼扫了大殿一角的博士群体一眼“儒袍繁复华美,孔子鱼见朕时却在衣物上打满了补丁。朕要他入仕,他又推脱,只将几个弟子荐给朕。钜子,你觉得孔子鱼褴袍面君,是何用意”
李恪扶膝正坐,不答。
始皇帝有些奇怪,又问“往日,以子鱼语朕者众矣,皆言儒士困苦,乃因秦不用贤。然我欲用贤而贤不从,朕心有惑,君何以不答”
李恪笑了笑“禀陛下,儒士高贤,我不识也。”
“君自幼学儒,不识子鱼”
“不识也,不知也。”李恪拱手,正肃,“孔某穷于蔡、陈之间,藜羹不糂。十日,子路为享豚,孔某不问肉之所由来而食;号人衣以酤酒,孔某不问酒之所由来而饮。哀公迎孔子,席不端弗坐,割不正弗食。子路进请曰何其与陈、蔡反也孔某曰来,吾语女曩与女为苟生,今与女为苟义。儒之义不同于墨,故儒之贤人,草民不识。”
博士们大怒喧声,孙叔通疾步出班,拱手拜君“陛下,士伍恪以邪言谤儒,臣请啐之”
李恪耸了耸肩,无奈道“世有圣者如大羿,醉王权,逐夏主。又有贤者似共工,好迁怒,暴行止,所以说人无完人。就连圣贤都能有过,孔仲尼区区一家之祖,非圣非贤,其过错怎么就说不得了”
孙叔通圆睁着双目“孔子乃圣人”
“墨家也觉得墨子是圣人。这种一家之言,你们饮酒闲篇时扯扯便好,似今日这种正式场合,休拿出来胡说八道。”
“你”孙叔通的胸口似风箱似鼓动,“你谤言说儒者虚伪,那你又如何裋褐上殿,负荆背麻,虚伪至极”
第四六四章 筚路蓝缕
从赵高,换成孙叔通,从法家,换成儒家。
觐见之路似短实长,漫漫然,不知其岸在何方。
李恪谨慎地应对着一切。
从心而论,他只想非法,甚至在非法上他也不愿挑战整个法家,而是把挑战的目标局限在秦晋和韩非两系上。
但墨儒之争是始皇帝挑起来的,李恪不知其用意,只知道墨家若想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就不可能向一个混得不咋地的在野党低头。
归秦有如逆水行舟,不胜进,则败退,一但败退,他便再也无法向法家发起冲击了。
想到这儿,李恪向始皇帝施礼,忍着浑身针扎的痛楚起身,神色平静,又向前迈了一步。
“陛下,墨家自相里子时事秦,至腹师徒,背秦而走,至今四十余载。四十余载不长,想必陛下与诸公应当记得,墨褐,墨之袍服也。草民无官无爵,以墨褐面君,乃敬也,非示贫也。再说这件墨褐是新的,草履亦是新的,大秦博士不识墨褐,竟孤陋寡闻至斯,陛下,该换换了。”
他冷冷瞥了孙叔通一眼,孙叔通面色涨得通红“那你在身上挂甚荆麻,岂非是哗众取宠”
李恪从身上挑起一根染着血的荆条,皱了皱眉“陛下见此物喜么”
始皇帝不明就理,答“有何可喜”
李恪又问众臣“诸位臣公,见此物可喜么”
无人应答。
“既然诸公皆不以为喜,试问我又该如何以此物哗众取宠”
始皇帝点头“虽如此,朕亦好奇,钜子因何披荆而来。”
李恪拱了拱手,朗声言道“有禀陛下,荆者,道阻也。秦墨之分,因由难数,四十年间,双方有识奔走呼号,为墨家归秦,一日也不曾懈怠。公子扶苏贵为天胄,为与师姊完婚,二十有四不曾取亲,至今无子。我师老迈,一世奔行于人间,及至身死也不曾在一地逗留过一岁之期。”
“赵墨三子葛婴,程郑,邢三姑,将假钜子试与胡陵民生相合,齐墨三子田荣,伍廉,应曜,以剿匪为试,平靖地方。楚之何仲道,世人称机关师,缷爵自请,为陛下督造骊山之物,起行前,他便许下了一世不出的血誓”
李恪深吸了一口气“今日归秦,非我之功,诸贤之功。今日归秦,非陛下之功,大秦之功草民跪坐在宫外,闭目时忽思及这些点滴,便恳求往来民众,于各自家中为我取来这些荆条,负于身上。”
他看着始皇帝,一字一顿,诚恳而言“诸君为墨家归秦,筚路蓝缕褴褛者于上不敬,草民不可为,唯有以荆麻负体,以现诸君筚路之姿”
孙叔通气得发抖,手指李恪,咬牙切齿“巧言令色之徒陛下”
“通卿,退下。”
孙叔通愣了一下。
“朕说,退下”始皇帝冷声喝退孙叔通,抬起手指着李恪,“高,扶苏,代朕为钜子解开荆麻今日墨家业已归秦,这筚路蓝缕之途,亦当终了”
扶苏与赵高急急领命,小心翼翼为李恪解开缠在身上的染血荆麻,扶苏还笑着偷偷拍了李恪一下,轻声说“你师姊有孕了,以后无子只说,不可再提。”
李恪疼得呲牙咧嘴,恶狠狠答“有孕就有孕,甚了不起么我还有三位贤妻呢”
作为第三位上场挑战的不自量力之徒,扶苏掩面败退。
解开了那些恼人的刺物,始皇帝抬手虚请,庄正说道“钜子请坐。”
当即有侍者搬来竹席,在李恪面前摆正,李恪土揖,展袖而坐。
始皇帝亦坐正。
“今日请钜子来,其实是朕听了一件趣事。朕听闻,钜子本意以学室考入仕,结果不成,还为此补了戍役,这才在定襄关与恬卿偶遇,可有此事”
李恪笑对“确有此事。”
始皇帝也笑“大秦的学室考想来是及不上墨家钜子试的,钜子连钜子试上都博得来彩,却为何会败在学室考”
李恪故作认真地想了半天,轻声答“照理来说,我该说学艺不精才是。可是如此却又对亡师不尊,故草民只能说,术业有专攻。”
“何为专攻”
李恪挠了挠头,无奈说“譬如学室考第十七题,考官问我,商君大婚时,以何肉同牢。”
始皇帝的眼角颤了颤“还有呢”
“嗯,大概是第四十二题考官问我,丞相以酒赠韩非子,用得是铜爵,还是银爵。”
始皇帝重重喘了口粗气“扶苏,你当年历学室考,考了几题”
扶苏正色道“前后三题”
始皇帝又问蒙毅“毅卿”
蒙毅笑答“臣当年求学,不曾隐瞒身份,令史不敢考,后我师亲来,前后出了九题,以至于连县令都觉得我师在刻意刁难。”
始皇帝冷笑起来“九题便是刁难了钜子,你那日一共考了几题”
“五十题吧,臣对了四十九题,直到最后一题,考官问我,辕门立木之时,拔木的力士姓甚名谁,哪里人士,草民才不小心猜错了。”
始皇帝如夜枭似笑了起来“五十试题,错了一题,原来这便是大秦素以公正着称的学室考核去疾,去查各郡,各县,一个也不许遗漏,都给朕查凡徇私舞弊,作奸犯科,因私废公者,发云中,发长沙,朕要他们在蛮荒赎罪,至死不许埋骨中原”
冯去疾急急出班,一揖到底“臣并天下御使,领命”
事已至此,所谓始皇帝亲自试钜子的戏码肯定是进行不下去了。事实上前有赵高与孙叔通帮忙,大秦诸公多少也了解了李恪的学养,始皇帝再行考核,也会给人不给法家颜面的感觉。
法家毕竟是大秦的国学,该给的脸面还是要给的。
始皇帝拂袖而去,蒙毅朗声宣布散朝,大朝会结束,诸公散去。
李恪闭目跪坐于人群当中,直到众人退场才缓缓起身,还未走出大殿门,忽有内宦奔行而来,高声喊道“钜子,钜子”
“不知公有何事唤我”
内宦跑近前,喘了好几口粗气“钜子,小人姓韩名谈,为陛下宫中侍臣,阉竖之人,当不得钜子尊公。”
“无妨的。”李恪笑若春风,浅身作揖,“不知韩公此来,所为何事”
韩谈感激,回以深揖。
“钜子,陛下在书房等您,丞相斯,匈奴将军恬,陇西侯信,公子扶苏皆在。”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车府令高,瀛洲君贞宝亦在列。”
看来那才是正经的觐见啊。
李恪笑了笑“有劳韩公引见。”
“钜子客气了。”韩谈又是一揖,弓着身子转身,“钜子,请。”
第四六五章 蜗居的始皇帝
咸阳宫,后花园。
咸阳宫是大秦的正宫大殿,始建于孝公与商鞅时期,与当时的新都咸阳一同建造,位于北坂,依坡而建。
基于商鞅对政务的认识,也基于位于栎阳的旧朝宫残破不堪,初建的咸阳宫规模不大,包括正宫章台在内,宫殿样式皆狭小不堪,历代秦王虽有扩建,使咸阳宫日渐成为天下最雄伟的宫殿群,但正宫章台却实在不好妄动。
大秦一统六国之后,章台作为全国的政事中心早已不敷使用,始皇帝不喜大朝而喜小朝,未尝没有宫室拥挤,不好铺排的原因。
他着力在渭南营建新的朝宫,也就是阿房宫,同时也开始在各个场合,将自己脚下的章台称作“先王之朝宫”。
先王之朝宫为王宫,他是皇帝,自然不合适在这种小地方待得太久。
拥有陛下的殷殷期盼,阿房宫的正殿早在几年前便完成了,宫室华美,占地广博,殿外候场足可供万人列队,正殿大堂也足可供两三千人聆听来自皇帝的御令天音。
只是阿房宫并不好用。
大秦之世还没有正式的桥梁概念,隔了一条渭水,以至于始皇帝和自己的宫娥臣民们两地分居,想要往返于两宫之间,他还得摆渡
这就有些糟心了。
大秦皇帝,天下贵胄,始皇帝清早起床第一件事居然是坐船。若是赶上那日政务繁忙些,或是单纯的犯懒,他晚上就能隔着渭水听对岸的爱妃们像怨妇似得唱汉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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