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钜子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暗夜拾荒
朝聚而散。莫食,王师出征,浩浩荡荡两万精骑驻于塞上城外,有上将军信誓师焚谍,大军拱卫着他们的王,引着挂满辎重的副骑疾驰北上,一时间,烟尘弥天!
这注定将是一场疯狂的进兵……
自周以降,天下鲜有王师亲征,此其一。华夏诸国,从未有过十万人以上全骑卒的征战先例,此其二。为求行速,全军上下不备辎重,骑卒皆自带二十日耗用,沿途补给全数交给雍商经营,此其三。
商贾之辈从未以这种方式参与过王国的征战!
据悉,将会有至少五千个商团参与到亲征辎重的保障当中,每隔五日行程,大军的行进路上就必定要有商团赶建的补给营寨,用后即弃!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从昨夜才开始筹备的……
扶苏走了。
绣着金线的王旗猎猎远去,李恪与严骏并肩站在塞上的东城墙,眼望着远天的尘嚣,久久无语。
严骏突然问:“协理无你,亲征亦无你,何故?”
李恪耸了耸肩:“因为王上知道,这段时间我会有私务要做,实在抽不出理政的时间。”
“王上知道?”
“或是吧。”李恪的声音透着惫懒,“毕竟我与你不同。你只是大雍的右丞,而我除了是这相国,还是墨家的钜子。”
严骏的眼神猛得一抖:“你欲何为!”
“王上此去,少则三月,多则半载。反正内史郡是破定了,我打算趁着关破之前,去咸阳转上一圈。”
“你欲单人独骑赴会咸阳?”
李恪忍不住噗嗤一笑:“单人?钜子出行历来比武安君气派,我哪一次不是前呼后拥的?”
严骏眼里的感动瞬间便散尽了。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无,符!”
“大雍之地,有王上的王军,亦有钜子的墨军。无符怎么了,我不是还有钜子令么?”
严骏猛一大步踏上来,手擎宝剑,紧咬白牙。他苍老的脸上全是扭曲的杀意,仿佛只要一言不合,他就要把李恪斩在当场。
可他终究也没能拔出剑来。
眼前的李恪似笑非笑,那戏谑的表情看似轻松,却传递给他极强的危险感,就好似山野中有虎豹伺服,俯身垂尾,势若欲扑。
可他明明知道,李恪丝毫不通武艺!
一个不通武艺的士子……何来依仗?暗卫么?
严骏深吸一口气,眯起老眼,警觉四顾。
四下无人!
既然左右二丞在城上秘谈,这里便是该有戍卒,这会儿也早就撤了。甚至就连几方甬道也肯定处在层层的把控当中,无论人畜皆不得近!
既如此……为何还会感觉到威胁?
下意识地,严骏注意到李恪的手。
二人如今贴得极近,相互之间就是半臂距离。而就在这半臂,李恪的右肘斜举向下,勾着手腕,腕端正指向严骏下腹。
袖中有机关?飞蝗?还是未宣于世的,某种更隐秘的暗藏?
严骏根本估算不了墨家的鬼斧之力,只是觉得,那宽大的袖袍当中必定是藏着玄机。
他嘶着声音问:“你欲反耶?”
“反?我看着很闲?”
“若无谋夺社稷之意,你又何需纵兵南向?”
“因为王上总要在咸阳登基嘛。”李恪一抖袖子,顺势拉开和严骏的距离,“为尊者妄践善举,任性胡为,为臣者既然要陪他疯,自然只有多担待些。就譬如……由我去守住那薄薄的二关,把着内史的门户,坐等他班师回来。”
“当……真?”
“你们还是不信我……”李恪大笑着摇着脑袋,“更准确说,你们其实从未信过我。”
“帝王之尊,天子之器,问鼎的条件你一件不缺,你若是我,可会信你!”
“会啊,王上就信我嘛。”李恪越笑越欢畅,“你如今是协理重臣,我便与你知会一声。墨军此番将有三营南下,曰连山,曰穷奇,曰狴犴,计战兵万五千人。此外相府我也会带走一部分,得组个临时的莫府,免得到时被行军杂务扰得心烦意乱。”
“万……五千人?”严骏大大张开嘴,“此与单骑赴会有何差异?”
“所以说,你们不懂机关。”李恪叹了口气,“墨军自初建时,原则便是快速响应,急赴战区。我军中上下没有步卒,连后勤也是特制的甲车,有日行百里之能,此这一点,大雍除了王上带走的精骑,便没有一支部队可以赶上。”
“可万五千人又如何能抵挡刘季二十万大军?”
“右丞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的安危来了?”李恪嗤笑一声,敷衍得行了一揖,“右丞且安心,辅兵我自己会想办法,只需你拨给我两人即可。”
“哪二人?”
“塞上令辛腾,就是那个咱王后怎么都不愿认的翁。还有,我记得大秦国尉羌瘣有个孙子,此番被特招入法学院了吧?把他也拨给我。”
“莫非……你欲……”
李恪特别认真地点头:“是的,我欲。右丞可还有旁的指教?”
严骏被李恪的疯狂想法骇得手足无措,脸色青红变换,僵了半晌才说:“我最后问你一次,何以不谋至尊之位!”
此一言,天地沉寂,暖风静抚。
李恪终于沉下来,轻声应道:“帝位嘛……很好。只可惜那玺印太重,与我的阶级天然冲突,两害相权,我唯有弃如敝屣。”
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第二问,你那袖中……可有暗藏?”
李恪又笑了。
这一次,他笑嘻嘻捋起大袖,大方地把胳膊露出来,干干净净。
“方才可是唬到长者了?飞蝗颇重,佩之不便呢。”
说完,李恪再也不予严骏问话的机会,大笑下城。
城头上只剩下严骏独自一人站立。
他站在那儿,耳畔里仿佛依旧回荡着那最后时刻,李恪肆无忌惮的嘲笑和捉弄。
连严骏也觉得自己可笑。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李恪身上是必定有防身机关的,关键在于,谁规定机关必须绑在臂上呢?
贻笑大方!
“孺子大胆!孺子……”严骏凄厉地惨笑出声,笑着笑着便开始咳,咳着咳着,捂着的指缝便渗出血,“此子……千百年不遇之才。然无君无上,无父无尊,为大秦计……不可不除也!”
第七二九章 重启沙丘宫
一夜之间,大雍似乎就开启了亲征模式。
六月初二上午,雍王扶苏亲征,大军浩荡,王师北去。
才止下午,墨家钜子又告亲征,孤零零的霸下在塞上城外仰头嘶鸣,一时间,城内城外所有的机关都像应和一般拉响汽笛。
声震霄汉!
只可惜,大雍如此激烈的反应世人注定无从得知。
世间的焦点仍在赵境,在巨鹿郡南,巨鹿县之东北百四十七里的广袤平原上。
这一处,世上或许无人不知。
忆往昔殷商之末,帝辛无道,于此地垒土筑宫,建酒池、肉林以饕天下珍馐。世之贤者不堪民苦,祈神鸟以示明君。后凤鸣于西岐,文王讨暴君,这才开启了大周八百年之天下。
后来,赵武灵禅位惠文,在此地享乐晚年。赵惠文不甘为假君,斩安阳,囚生父,武灵王一代雄主,终疯死于此,贻笑后人。
再往后,秦始皇帝于此染疾,不面世人,只留下一封扑朔迷离的天子遗诏,至此拉开天下大乱的帷幕。
这里就是沙丘。
诸侯称之为沙丘行宫,而世人更爱称其为魔宫。
魔宫今日重启宫门,用最隆重的仪式迎来了他的第四位主人,赵王,赵柏。
年轻的赵柏一身冕服,眯着眼,捂着嘴,迈步踏进了破败的行宫宫门:“好重的霉味,门楣也烂透了……这里真是大名鼎鼎的沙丘宫?”
冯劫与张耳相视苦笑。
张耳轻声说:“王上,虽说您与项籍约定要在此地为战,可也没必要非驻跸沙丘啊……此宫不详!”
冯劫也劝诫道:“王上,自先陛下……始皇帝崩后,此宫便为二世所封禁。连着三年无人整治打理,该腐的该蠹的,哪还有半分能住人的样子?”
赵柏瘪了瘪嘴,翘起手指戳了戳张耳的额头:“鬼神者,固无有。”
张耳愣了一下:“此言出自《明鬼》,乃墨子之论,然而文中,墨子似乎不是如此用的罢?”
赵柏哈哈一笑:“耳卿熟读诗书何用?此言非引墨子之言,而是大兄之言。孤且明白告诉你,便是如此用的。”
张耳很不信:“武安君亦说过此话?”
赵柏点点头,闭目吟诵道:“鬼神者,固无有,而人何言有之?概心有信也。子墨子明鬼,曰‘若使天下之人,皆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此其实也。其哀也,赏贤罚暴,律之本也,人不信国律,思之于鬼神,非信鬼之有,乃疑律之有,此国之谬也。”
冯劫听得连连点头,忍不住问:“此明法之言竟是武安君所著?出自何篇?何以臣却不曾拜读过?”
赵柏得意得抖了抖肩:“这段话乃是当年大兄在河间教导随行墨者时对《明鬼》一篇的点评,不曾成文,世上知者寥寥,能像孤这般背出来的,估计更是凤毛麟角。”
“原来如此!”
张耳和冯劫皆恍然,可恍然之后,又是掩不住的苦笑。
在他们看来,自己这个王上年轻、聪慧,有大志,懂舍得,且身体健康,无不良之嗜好,实在是世上难得的英主。可这样一个难得的英主,怎么就对对头家的肱骨重臣崇拜成这副模样呢?
说二人亲如兄弟吧?打起来的时候也没见李恪放水,做生意的时候也不见雍商打折啊……
张耳叹了口气:“王上,此言虽妙,却与驻跸无关。沙丘宫非安居之所,王上既已瞧见了,就该早些下山归营。您别忘了,太后还等着您呢!”
“可孤却觉得此地甚佳!”赵柏拽着张耳与冯劫一路小跑到山边崖壁,“看,我等推平那处偏殿,在此地设下帅帐,则方圆百里尽收眼底,便是王离要耍甚阴招,孤也可早早发现,及时知会越和那个傻大个嘛。”
我的个天爷诶!
冯劫哭笑不得地看着赵柏:“王上,臣与昌城君皆略通兵事,虽不如王上与彭将军精通,但斥候把风之类总是能胜任的。不若就将此地交予臣来守着,王上还是在营中坐镇,可好?”
赵柏狐疑道:“为何孤觉得,你二人皆不愿孤在此地?”
冯劫猛翻了个白眼,指着宫门的位置说:“王上,沙丘宫为利守御,上山下坡唯此一路。若王离遣偏师千人堵住通道,王上岂不是就得束手就擒?”
“连你等都说此地不详,王离何以知道孤会在这儿?”
张耳一手指天,一手扯着自己的美髯:“您方才不是说,要在此竖令旗么!”
赵柏恍然大悟:“如此说来,要不就遣一副将?”
冯劫登时如获新生:“臣与李良将军共守邯郸两月有余,深知其兵法娴熟,为人审慎,足可以担此大任!”
张耳也忙不迭道:“臣举荐左师赵午!其庶子在邯郸战中有通敌之嫌,正急欲洗刷耻辱,为王上再立新功!”
一听见赵午,冯劫的眉头不由就是一跳:“昌城君,左师是文官,用以军事……似不妥吧?”
赵柏似笑非笑瞥了冯劫一眼,轻轻说:“孤对午卿还是熟悉的。午卿甚好,就令他在此设置令台,孤再许他五千兵勇,护卫左右。”
张耳大喜过望,躬身而揖:“臣替午君谢王上信任之恩!”
“不必谢,告诉他,孤信任他。先前敖仓便没赏他,待此番他立新功,孤一道赏。”
“唯!”
张耳急吼吼下山宣令去了。
赵柏见冯劫面色青白站在原处,就凑上来笑嘻嘻说:“劫君,沙丘宫立于战场西南,与漳水尚有三里之隔,乃是王离侧翼进兵的必由之路。所以放心吧,午卿只要上得山来,就肯定下不得山去了。”
冯劫怔住了:“王上既知此地必死……”
“孤若是无意上山,谁又能舍得派自家亲信上来涉险呢?”
“王上竟是故意……”
“休要说得这般难听。”赵柏对着空处呸呸几声,学足了李恪的痞相,“此战若败,则你与孤皆死于此,不差他这一个。而若侥幸得胜,孤允诺,会为他的嫡子封君,许其一族光耀,也算回报了他对孤的衷心,他会安息的。”
这番话听得冯劫瞠目结舌。
他踌躇了半天,小心问道:“王上何以如此高看区区……”
赵柏又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居高临下,透着浓重的睥睨之气。
“你能仕赵,这件事孤想了好些天。”他说,“孤原先以为你是赵扶苏或是严骏派来的,可看你在邯郸前后,又觉得不像。所以孤就想明白了,你是大兄派来的。”
冯劫脸色大变,才要说话,却被赵柏挥手拦住。
“莫要辩解,其实孤早该想明白,能请动媪做引荐,这世上也唯有大兄,再无他人。”赵柏哈哈一笑,“你可知道,待孤想明白你是大兄派来的间,孤喜了三日,还在巨鹿纳了个美人!”
“诶?”
“因为孤知道大兄嘛。大兄气傲,世上无双,他若想要平灭赵国,那是决计不屑用间的。他用间,只能是觉得孤有王气,要你来诚心助孤,让赵国兴旺起来,百姓安居乐业。如此待以后逐鹿决胜之时,无论雍赵何胜,赵境都不致太过贫弱,以至于墨家无计可施,可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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