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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蔡骏
“嗯,我也有所耳闻,不过那时我正好去宁波经商,所以没碰上日本鬼子。”只要提起日本人,欧阳思聪就是满脸不屑,“对不起,尊敬的警长先生。如果,你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日期,就把无辜的我牵扯进这桩大案,我要向工部局提起抗议。难道说,你要指控我犯有海盗的罪行吗?”
“我不关心什么海盗罪行,东海达摩山并不在我的管辖范围。欧阳先生,你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公馆——海上达摩山,恰好在虹口巡捕房的管区内。而我只关心今天凌晨,发生在我们脚下的这桩凶案,我们巡捕房有十位英勇的同袍壮烈殉职,我必须为他们复仇!”
面对愤怒的警长,欧阳思聪的两颊也在发抖。突然,他在秦北洋的背后推了一把。
“我们为何要舍近求远?为何不说说一个月前,闯入我家的盗贼呢?就是这位勇敢的少年,奋勇地以一敌四,将入侵的贼人们击退,生擒了盗墓贼小木。”
齐远山以为欧阳思聪要把秦北洋当作替罪羔羊,擦干净嘴边的呕吐物,挺身而出:“欧阳先生,我们也是刚到上海才三个月,根本不认识那些个qiáng盗啊。”
“你真为兄弟讲义气!”欧阳思聪拍拍他俩的肩膀,“希尔顿警长,我想说,当时盗窃我家的四个盗匪,巡捕房只抓获了其中一个,还剩下三个盗匪。为何不是那三个人来劫持同伙的呢?”
“根据小木的口供记录,他说另外三个盗匪,跟他只是临时性的同伙关系,都是些有勇无谋的兵痞。当然,我也无法判断,这份口供的真假,也可能这个团伙,还犯下了其他十恶不赦的罪行。另外三个在逃的罪犯,必须要把小木救出来,或者灭口。”
“警长先生,可以让我说话吗?”
憋了半天,终于到了秦北洋爆发的时候。
没等警长点头,欧阳思聪先说话了:“可以,我带你过来,就时让你尽量多说的。”
“我知道血洗巡捕房的凶手是谁!”秦北洋深呼吸了一口气,“首先,肯定不是在海上达摩山逃走的三个盗窃犯,我跟他们几个人正面交手过,知道这些人几斤几两,绝无胆量跑到巡捕房来杀人。”
“说下去。”
希尔顿警长叼着烟斗,托着下巴,专注地看着这个十七岁的中国少年。
“八年前,宣统元年,天津德租界发生过一桩灭门案。有两个凶残的刺客,入侵一户普通居民家中。他们杀害了一对中年夫妇,又要谋害一个九岁男孩,幸亏被京城巡警局的探长所搭救。那次灭门案中,有两名巡捕被割喉身亡。男孩反抗之中,刺伤了其中一名年轻刺客,导致他的右脸多了一道扭曲的伤疤。”
秦北洋说到这里,又奔到小阁楼,向唯一的目击者求证:“喂,那个脸上有刀疤的杀手,你看清楚是在哪边脸上吗?”
幸存者想了想,手指在右侧脸颊比画一下,像条蜈蚣似的爬过,几乎延伸到耳边。
“就是他!几个月前,张勋复辟,北京发生过一场大案。三个刺客闯入监狱,杀死包括典狱长在内的许多狱警。杀人手法就是匕首割喉。今天凌晨虹口巡捕房的惨案,与八年前天津德租界灭门案、今年北京监狱大屠杀,均属同一刺客团伙所为。”秦北洋的脑子飞转,所有情景就如镇墓兽图纸,一格格浮现眼前,都与自己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谁有纸笔?”
欧阳思聪和齐远山摸摸口袋都摇头,倒是希尔顿警长贡献出了笔记本……秦北洋jīng确地几笔勾画,刺客的匕首已跃然纸上——
长约三寸,锋利无比,带有血槽,象牙手柄,装饰有jīng美的螺钿图案。
尤其是彗星撞击月亮,画得惟妙惟肖,呼之欲出。
警长对他频频侧目:“你是我所见过最特别的中国男孩。八年前的灭门案,我也有所耳闻,当时正好路过天津,确实张贴有通缉犯的画像。几个月前,北京监狱大屠杀,更是传遍了整个远东地区的警界。”
“北京警察厅还有凶器实物,你们可以去tiáo查,我绝无半点假话。”
希尔顿警长摘下烟斗,指着秦北洋问:“可是,孩子,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就是八年前灭门案中唯一的幸存者——差点被他们杀死的九岁男孩,也是我给那个年轻刺客的脸上留下了伤疤。我曾立下誓言,要亲手杀死那两个刺客,为父母亲报仇雪恨。现在,至少其中一个刺客,已经出现在上海。”
“北洋,他们为何要杀你全家?”
欧阳思聪问出这个重要的问题。
秦北洋不能说出镇墓兽与墓匠族的秘密,苦笑着摇头:“或许……我是天煞孤星!”
至此,这桩案子总算是有了重大进展,至少能串联起凶手的作案轨迹。
趁着警长转身记录,欧阳思聪贴着秦北洋耳边说:“谢谢你,替我解围了。”
“我只想抓到那些刺客!”
站在血案现场的虹口巡捕房的屋顶,秦北洋转身面对外滩与黄浦江,浩浩荡荡的江水向吴淞口奔流而去。这座远东最大的城市,如同迷宫般的蚁xué,藏着三百万蝼蚁般的人民。而那张刺客的脸,不知在哪个角落?
此时此刻,对面楼顶有一台照相机对准了他的脸。
照相机背后,有张刺客的脸。





镇墓兽 第三十七章 小木的欲望
刺客的脸。
二十五到二十九岁间,身长中等,皮肤白皙,鼻梁细而直。单眼皮,眉眼之间距离颇大,一头乌黑浓密的板寸,相貌相当周正,典型的北方脸型。
若没有那道疤痕,他将是个漂亮的后生。
那道疤痕就像右脸颊上爬过的一条蜈蚣,长约两寸,从腮部延伸到耳边——宛如一桌完美的酒席上掉下来一只死耗子。
小木是在凌晨三点看到这张脸的,传说那是孤魂野鬼出没的好时机。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虹口巡捕房,他已被关押在拘留室一个多月。那可不是人待的地方,狭窄得如同鸽子窝,每天不断有新犯人被塞进来,如川流不息的长街宴,唯有他始终留在这里,仿佛被彻底遗忘了。最拥挤的一晚,他只能站在墙角睡觉,半夜下身一阵剧痛,原来是个壮汉在背后qiángjiān他。惨叫声把所有人都惊醒了,但没人伸出援手,看守的红头阿三已见怪不怪。无论在监狱或拘留室,这都不算什么事儿。小木终于得到通知,明天要去过堂,哪怕被当庭判了死刑拖出去砍头,也比被关在这个鬼地方qiáng。
中元节,七月半,对于盗墓贼来说是个禁忌的日子,因为是亡灵会在古墓中出没,谁都不想正好撞上。过了子夜,便到了农历七月十六。
小木被吵醒。拘留室外的走廊,两个抓进来的陌生男子,双手被绳子捆着,面目都很年轻,一个瘦长,一个粗壮,瘦的那个脸上有明显刀疤。印度巡捕打开铁栏杆,那瘦子居然挣脱绳索,从办公桌台板底下,左右手各抽出一把匕首,几乎在同一秒钟,割断一个印度巡捕的喉管,又刺中另一人心脏。粗壮的那个也抽出利刃,刺死第三个巡捕,并顺势切开肚肠。他冲到楼梯口,撞到缠着红头巾身形高大的印度人上楼,便一刀刺入其头顶心。
脸上有刀疤的刺客,满身是血地冲进拘留室问:“谁是小木?”犯人们面面相觑,小木心想会不会是在北洋当兵的仇家?还是被他盗过墓的墓主人后代?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想连累其他人,他站出来说:“我就是小木。”刺客抓住他的左手,看到一根断掉的手指,这才确认身份。
刺客又举起两把匕首。小木闭上眼睛,只待被一刀毙命。他听到金属割破喉咙的嘶嘶声,鲜血飞溅的噗噗声。几秒钟后,拘留室变作屠宰场,其余四个在押犯已倒在血泊中,连惨叫都来不及。小木却毫发无损,他惊得说不出话,只能被刺客带着下楼梯,跨过一具具巡捕尸体。底楼同样血雨腥风,醉酒的探长察觉到楼上异动,刚要拿抢即被割喉。
虹口巡捕房全灭。
凌晨三点十分,有刀疤的刺客突然跪在走廊,对着墙壁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他保护着小木冲到街上。穿过一条路口,就是外白渡桥,半夜常有印度巡捕站岗。他们没有选择过桥,而是转弯沿着黄浦江北岸向东而去。
在一个幽暗角落,一辆黑sè轿车等候多时。他们带着小木上车,副驾驶座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嘴上留着两撇黑胡子,回头问:“你就是小木?”
他哆嗦着点头。此后再无人言语。轿车穿过几栋高大堂皇的外国领事馆背后,到达一个荒僻的码头,这里停泊着一艘锈迹斑斑的破lún船,悬挂着某个遥远的南美洲国家的国旗。
小木被塞进一间船舱,墙壁颜sè让人心情愉悦。他看到一张被褥干净的钢丝床,里间是个盥洗室,有陶瓷浴缸和抽水马桶。床上放着一套新衣服。透过圆形的舷窗,望见黑漆漆的黄浦江,对岸船厂的剪影,黎明前沉睡的外滩。
除了打开水龙头洗去脸上血wū,他不敢触碰舱室里的一切,好像弄脏了还要他赔似的。舱门打开,进来个穿着花sè和服的女子,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脸上抹着厚厚的白粉,从妆容和打扮来看是个日本艺妓。她捧着个托盘,盛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泡饭,烤秋刀鱼加味增汤,还有一小壶清酒。小木不知所措地缩在船舱角落,日本姑娘报以微笑,说了一串叽里咕噜的日语,将食物端放到面前。小木饿了一天,在拘留室没吃过饱饭,都是半馊的米加一点点菜汤,还会被力气大的犯人抢了去。许多人尚未过堂已饿死或病亡。他夺过茶泡饭,三下五除二吃光了,又一口气喝干味增汤,喉咙里咸得不行,才把整条秋刀鱼送入腹中,就着壶口喝完清酒。
平生第一次吃日本料理。虽然量不大,但比起关押在巡捕房里饿得前xiōng贴后肚的一个多月,却已等于满汉全席。好久没打过饱嗝,嘴上油水舍不得抹,伸出舌头来舔干净。日本姑娘默默他吃完,帮他收拾完餐具,却不离开,而是帮助他脱下衣裳。
小木又是一惊,这辈子除了老娘,从没这么接触过女人。但他那身臭不可闻的囚衣,全是跳蚤和鲜血,也却不得不换。没想到,日本姑娘连他内裤都扒了,整个人赤条条的。
他伸手挡住下体,不知该如何是好。小木被那姑娘拖到盥洗室,他看着她旋开浴缸的水龙头,出来的居然是热水。盛满一缸干净的热水后,他就被推到浴缸里。过去他连澡堂都没泡过,夏天洗澡就是下河游泳,或拿湿毛巾擦身。这辈子头一回,整个人浸在热水中,氤氲热气,蒸腾缠绕,仿佛打开地宫刹那飘出的烟雾。
日本姑娘对他说着温柔的语言,尽管一个字都听不懂,但让他彻底放松。她注意到小木左手断掉的指头,露出惋惜表情。她又发现小木的右臂上胳膊,有块月牙形的伤疤。姑娘为他洗头,擦上香肥皂,纤细有力的十指,按摩推拿头皮,洗出经年累月的油垢,直到一池子的泡沫都变成黑乎乎的。他顺势潜入泡沫之中,就当是个梦吧,潜入白鹿原的坟墓与棺椁,看到小皇子的脸。
在他快要溺死前,被日本姑娘拽出浴缸。小木在水蒸气中大口喘息,才看到一团白花花的肉体,从细长脖子到xiōng前的一对小白兔,再到一览无余的小腹部,真个是吹弹可破。小木闭上双眼,心想这绝对是梦,自己早已死在巡捕房,只是魂儿跟着那两个刺客走了,眼下正在享受的不是他小木,而是刀疤脸的男人。日本姑娘又放了一缸干净热水,散开脑后发髻,三千青丝抚到小木脸上,一对烈焰红chún接踵而至。
小木感到嘴chún湿热,他又被推入浴缸,两条肉体紧紧纠缠,就像青蛇和白蛇。他想要起来却滑倒,船在黄浦江里摇晃,恍若在摇篮之中。他想说明自己是怎样的人,但日本姑娘也听不懂。他闭上眼承受清朝酷刑,既然是一场死后春梦,是阎王爷在yīn曹地府的赏赐,也就不必挑剔到底是姑娘还是少年了。
事毕。
日本姑娘从浴缸里出来,帮助小木擦干净身体,又给他换上干净的衬衫、马甲和西裤,也是小木这辈子都没穿过的。她全程跪在地上,像在伺候自己丈夫。当她给小木穿上新袜子时,悄悄放了个pì,小木才明白,这不是死后的梦境。
至少,梦中的仙女或美少年是不会放pì的。
百年前的上海,除了《海上花列传》里四马路的书寓与长三堂子,还云集世界各地的妓女。许多美国姑娘漂洋过海来上海卖身,华人洋人来者不拒。所有外国妓女中,日本女孩最多,她们不过十六七岁,身材娇小,皮肤白嫩,身着东洋和服,符合中国文人的审美标准,美中不足是没有三寸金莲。明治维新后,日本成了首屈一指的卖春大国,许多姑娘到中国与南洋cào持皮肉生意,电影《望乡》原名《山打根八号娼馆》就是这段历史。
眼前的姑娘来自虹口娼馆,年方十八,老家在日本中国地区岛根县的穷乡僻壤。她也不知雇主是谁,半夜被老板送到船上,说是要侍奉一位高贵的中国人,卖这一夜的费用是五十大洋,足够她接好几次客了。为报答这位年轻恩客的温柔腼腆,日本姑娘张开红chún,轻轻吮吸小木左手断掉的两个指根,好像母亲怜惜受伤的孩子。最后,她留下一句徐志摩诗里赞颂过的“沙扬娜拉”,翩然离去,指有余香。
小木痴痴看着船舱的天花板,没有回味刚才的春梦,而是胃里翻腾着恶心。他冲到盥洗室,扒着抽水马桶呕吐,把茶泡饭与秋刀鱼全托付给了下水道。他又放开热水给自己洗了个澡,几乎把皮肤洗破,要彻底去掉女人残留的气味。
换好衣服,舷窗外的上海已大亮。太阳洒在波光粼粼的黄浦江上。一艘挂着日本旭日海军旗的巡洋舰自吴淞口方向“突突”地驶来,后面紧跟一艘高悬米字旗的军舰。
小木疲倦已极地躺在钢丝床上,也许这是他这辈子睡得最好的一次。
他梦到正在喷射琉璃火球的四不相镇墓兽。
这头yòu兽已在人间复活。




镇墓兽 第三十九章 凶案启示录
秦北洋的右脸正在流血。
他挤爆一颗青春痘,仰望哥特式的穹顶下,大厅纵深直达祭坛——交错装饰着生命树、牛膝草、掌形花等圣经时代的植物。弥撒时间已过去,中国女孩穿着黑sè长裙,久久不肯离去,坐在第一排长椅上,画着十字祈祷。秦北洋擦去脸上的爆浆,仰望圣经故事的彩sè玻璃:偷食禁果的亚当夏娃,耶稣在约旦河受洗……
旁边小小的告解室,有个大妈用上海话说:我们所有人都是有罪的,必须向神父忏悔。
他默默回答,我若有罪,必用行动赎罪。
礼拜天,欧阳安娜说要去教堂做弥撒,指名道姓要秦北洋护送。安娜是海上达摩山的小主,他一个小工匠不能抗命。她叫了一辆人力车,他情愿跟在后面跑步。安娜说我怎能让你这么辛苦呢?她又掏出一块大洋,叫了第二辆人力车让他坐。
秦北洋忐忑地看着上海的早晨,苏州河两岸的船桅风景。盯着车夫后背,闻到汗臭味,他羞愧难当,真想跳下来自己拉车得了。
街头贴着悬赏通缉令,画有两张模糊的年轻男子面孔,一张右脸有道伤疤。为了捉拿屠杀虹口捕房的两名凶手,公共租界工部局开出一万英镑,这是上海有史以来最高的赏金。
安娜打扮如西洋的女学生,与秦北洋并驾齐驱,不时转头浅浅一笑。秋日阳光下黄叶凋零,打在她的米黄sè小遮阳帽上,像绽开一朵金花。
到了天主教堂,耶稣受难像下,欧阳安娜变得面sè凝重,犹如服丧的少女……
秦北洋坐到她身边,只能没话找话:“祭坛上画的是什么?”
画像上是个金头发的男小孩,手握红sè十字形剑,脚踩着一条凶恶的龙。
“大天使弥额尔,上帝指定的伊甸园守护者,唯一具有天使长头衔的灵体。在与撒旦的七日战争中,他用大天使之剑与巨龙搏斗,这条龙就是撒旦。”
阳光穿过哥特式教堂的彩sè玻璃,洒在少年额头,像涂抹一层金黄油脂。安娜又念出画像上一行拉丁文:“quisut deus.”
“啥意思?”
“谁如天主。”
欧阳安娜一字一顿吐出四个字,骄傲而坚贞,不像十七岁的小姑娘。
身后响起一声标准的法语:“bonjour.”
原来是山羊胡子的法国收藏家,皮埃尔·高更,他殷勤地向欧阳安娜打招呼。这座教堂的神父是法国人,来礼拜的洋鬼子比中国人多。
安娜与他保持距离,用流利的法语回答:“高更先生,没想到您也会来做礼拜。”
“欧阳小姐,您把我当作野蛮的异教徒了吗?”高更瞥了一眼秦北洋,反正这中国小子也听不懂法语,“我是来为法国祈祷的,我的祖国正在经历有史以来最残酷的战火煎熬,牺牲了上百万人的生命。我希望战争尽快结束,赶走德国佬,收复阿尔萨斯与洛林!”
“中国政府也参战了,现在我们是盟友。”
“愿上帝保佑中国与法国!”皮埃尔·高更看着祭坛上的画像,“虽然,我的伯父保罗·高更毕生放浪不羁,流浪到塔希提岛跟土著女人一起生活。但他的《亚当与夏娃》《马利亚礼赞》《基督的诞生》都说明他心中住着上帝。”
“法国印象派大师保罗·高更是您的伯父?我在学画,偷偷临摹过他的《塔希提少女》——虽然教会学校不允许。”欧阳安娜也是爱屋及乌,“对不起,不该在教堂里谈这个。”
“很抱歉,我辱没了高更这个伟大的姓氏。欧阳小姐,何时再允许我登门拜访?”
“你还惦记着我家的小……”安娜差点说漏了嘴,“那件唐朝的文物?”
“我听说,那件古董是中国古代的镇墓兽。”
最后“镇墓兽”三个字,高更是用汉语说出来的。
一直沉默的秦北洋骤然发问:“对不起,高更先生,你知道上个月的虹口巡捕房惨案吗?”
欧阳安娜惶恐地翻译,高更皱皱眉头:“这件事在上海无人不知。一夜之间,十名巡捕殉职!那位英国探长,还是我的酒友呢。两周前,我在静安寺外国人坟场参加了葬礼,工部局以及各国驻上海总领事都出席了,发誓要抓到真凶复仇。愿上帝保佑他。”
秦北洋的目光咄咄bī人:“能不能进天堂我不知道。但我听说过,这位英勇殉职的探长,是苏格兰人,是个酷爱威士忌的酒鬼。”
“嗯,他不但是酒鬼,还是个话痨。他经常在酒吧泡到天亮,很有女人缘,所有人都缠着他,要他说巡捕房的故事,比如最新的凶杀案和盗窃案,或是谁家的桃sè新闻。”
“还有镇墓兽。”
高更直接用中文回答:“什么意思?”
“今年夏天,海上达摩山发生盗窃案,盗贼目标是小镇墓兽。幸好被我和安娜发现,抓获其中一个盗贼。他被送到虹口巡捕房,因为会审公廨的无能,他竟在捕房里关押了一个多月。这段时间,负责此案的英国探长,在许多酒吧与宴会中,喝得酩酊大醉,泄露了案情,也泄露了小镇墓兽的存在。而高更先生,您作为他的酒友,很自然知道了这个秘密。你才会找到欧阳先生,要求购买小镇墓兽。”
等到欧阳安娜翻译完,皮埃尔·高更的眉毛拧得像要上断了的发条,却鼓掌说:“让人惊讶的年轻人!非常完美的推理!我承认,这事儿确实是英国探长在酒桌上告诉我的。”
“那个意欲盗窃小镇墓兽的盗贼,就在虹口巡捕房的凶案之夜,被两个凶残的杀手劫走了——为了救一个盗贼,他们杀了十个巡捕,还有五个犯人。”
“年轻人,你在怀疑那桩惨案是海上达摩山的小镇墓兽引起的?”高更先生的山羊胡子微微颤抖,“或者,你在怀疑我?”
欧阳安娜为他们两个做翻译,在汉语跟法语之间来回转换斗机锋,弄得她脑子累死了,盼望尽快结束这场可怕的对话。
“没那么简单。虹口巡捕房的英国探长,酒友不止你一个人,高更先生。很可能还有第二个,甚至第三个人,也在酒桌上知道了以上秘密。两个凶恶的刺客,才会铤而走险,在盗墓贼被押送会审公廨的前夜,潜入虹口巡捕房大开杀戒,劫走这名盗贼。”
“年轻人,你有没有想过,既然这两个刺客,已知道小镇墓兽就藏在海上达摩山,为什么不直接上门来盗取呢?干吗还要大费周章,冒如此大的风险,去虹口巡捕房杀那么多人?”
“是啊,高更先生,这也是我的疑惑!但对刺客来说,劫走那个盗贼,倒必然会有一个收获——就是我的脸。”
秦北洋回想起夜盗镇墓兽的那夜,他亲手擒获名叫小木的盗贼。当时,对方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的脸……
天津德租界灭门惨案——秦北洋——北京香山碧云寺刺杀案——北京监狱大屠杀——白鹿原唐朝大墓yòu麒麟镇墓兽——盗贼小木——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惨案——右脸颊上有刀疤的刺客——天津德租界灭门案。
一个完美的圆圈,一团乱麻终于理顺!秦北洋拽着安娜的手掌心,欢快地冲出教堂。
“不可理喻!”高更耸耸肩,“没有礼貌的野蛮人!”
欧阳安娜第一次被秦北洋抓住手……在她的理解,男人在教堂握着女人的手,必然是婚礼上的新郎新娘!她的脸颊绯红,在门口甩开他的手。
“对不起,安娜小姐,我冒犯你了。”
“我讨厌这个皮埃尔·高更,虽然我喜欢保罗·高更。”
“保罗·高更是谁?”
安娜笑笑却不回答。她在教堂前的台阶蹲下来,拿出包里吃剩下的早餐,喂快要饿死的小流浪猫。
秦北洋也坐在她身边,低声问道:“这世上真的存在达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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