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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厚重天幕剧烈一震。

    倒流而上在缺口处汇聚的两股鲜血流水,刹那之间,在小天地穹顶向四面八方炸开,像是下了一场腥红血雨,女鬼身躯一颤,轻轻抖袖,不计其数的雨滴返回袖中。

    有一位身穿白袍的年轻男子从天而降,浑身萦绕一层白蒙蒙的气息,如大湖水雾如山巅罡风,男子束发而不别簪戴冠,双手并拢作剑,浑身有一条粗如青壮手臂的磅礴剑气,雪亮刺眼,如白色蛟龙环绕四周,迅猛游曳,那些阴秽气息和猩红鲜血一旦遇上这抹剑气,瞬间消散。

    瞧着还不到而立之年的俊逸男人,飘然落在陈平安一行人和嫁衣女鬼之间,地上飞剑嗖一下掠至男人身侧,剑尖直指府门匾额秀水高风。

    男人收起双指,那道凝如实质的充沛剑气略作停顿,男人转头望去,看到背着小书箱的红棉袄小姑娘,男人恍然,才记起有件相依为命多年的老物件,已经不属于自己了,随即洒然一笑,一招手,李宝瓶绿竹书箱微微颠簸了一下,藏在里头的银色小葫芦轻轻晃动,一柄长不过两寸通体雪白的飞剑掠出养剑葫芦,剑气有些不情不愿地钻入飞剑之中,而飞剑又急急掠向男人眉心,一闪而逝。

    剑仙男人揉了揉眉心,打趣道:以后咱们一起四海为家便是,你又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一定要待在绣楼不可下楼。

    白色毛驴踩踏着轻快的蹄子,滴滴哒哒跑到男子身边,用脑袋亲昵蹭着男人的肩膀。

    男人微笑伸手,抚摸着白驴的脑袋,老伙计,好久没见啊,真的很想你。

    天幕缺口随着男子强行破开闯入,已经缓缓闭上,但是为此消耗了许多山水灵气,短短功夫,最少五十年积攒的家底,一扫而空,全部变成了无用的浊气。

    嫁衣女鬼恢复平静,冷笑道:佩剑,外放的剑气,本命飞剑,一样比一样厉害,好一个风采卓绝的陆地剑仙。你应该不是大骊人氏吧?

    横空出世的剑仙男子微笑道:无根浮萍而已,名讳不值一提。

    男人说完这句话后,不是转头,而是直接大大方方转过身,将后背留给了那位嫁衣女鬼,这位刚刚闭关而出的陆地剑仙,温声道:我是阿良的半个朋友,嗯,只是半个,半个算是他的弟子,可惜阿良不愿意认,说我性情太迂,行事太软,所以出剑从来不够快,认我做徒弟的话,他丢不起这个脸。我这趟千里迢迢赶来,是感知到了老伙计和养剑葫里的异样。冒昧问一句,阿良人呢,你们又是?

    陈平安解释道:我们也是阿良的朋友。葫芦是阿良送给李宝瓶的,驴子是李槐在照顾。至于阿良的去向,相信你以后自己应该会听说的。

    相比嫁衣女鬼,这位自称阿良朋友的陆地剑仙,脑子里想法一直很古怪的李槐,对此人是一点也不生疏,在孩子看来,阿良的朋友,可不就是他李槐的朋友?至于你是不是神仙身份,大得过朋友关系吗?

    只是那次绣花江渡船风波,让李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敢随便开口说话了,只是一直朝那头白色毛驴使眼色。

    年轻剑仙很认真听着草鞋少年的言语,然后点头道:我大致明白了。

    几乎所有人都察觉到地面的微微颤动,如鳌鱼翻身山脉倒塌的前兆,嫁衣女鬼脸色大变,刚想要离去,就发现自己被一柄本命飞剑钉死了气机去向,那柄雪白飞剑不知何时,已经悬停在她头顶三尺处。

    嫁衣女鬼满腔怒火,怒喊道:韩郎中,绣花江水神,你们两个就不管管?!若是真被那尊阴神打断了此地山根,一路北去,不但是绣花在内三条大江,还有北边的棋墩山,铁符江,龙须河,有哪一方能够幸免于难,不受波及?!

    有一位老者手持大红灯笼,站在天幕之外的空中,冷笑道:楚夫人先前的气势跑到哪里去了。

    女鬼脸色一沉。

    老人身旁,站着一位身披甲胄手臂缠绕青蛇的武将神人,出来打圆场,以免这位礼部郎中和楚夫人撕破脸皮,坏了大骊气运,沉声道:楚夫人,我和韩郎中可以劝阻那尊阴神打断山根的举动,但是我们也希望,楚夫人你接下来不要再有任何过激言行。

    嫁衣女鬼嫣然笑道:若是妾身想想跟这位剑仙大人,切磋切磋道法剑术,算不算过激言行?

    韩郎中气极反笑,好一个菩萨心肠楚夫人!我韩某人今天算是领教了,好好好!我大骊礼部日后必有报答!

    女鬼嗤笑道:小小郎中,口出狂言,吓唬小孩子呢?等你做了大骊礼部尚书,才有资格对妾身指手画脚。

    那尊江神手臂上的青蛇迅速吐信,白雾阵阵,他显然比与世隔绝的嫁衣女鬼,更熟稔大骊官场,以及未来走势,脸色不悦道:楚夫人!

    嫁衣女鬼一手捂嘴娇笑,一手拎衣裙,侧身施了个万福,妾身给韩大人赔罪便是。

    手提灯笼的老人给气得嘴唇铁青,不过仍是一言不发,一切以大骊山河形势的稳定大局为重。

    若非如此,以这位楚夫人肆意虐杀过路书生的残暴行径,大骊礼部岂会数十年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话说回来,老人从不觉得大骊朝廷就做错了。

    山河霸业,千秋万代。

    死几个人算什么?是否无辜不幸,又算什么?

    他若不是大骊官员,不是这个负责联系招徕练气士的礼部郎中,依照他的性情,身为儒家门生,肯定会毅然出手,哪怕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可是老人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高位,见过动辄数万死伤的沙场厮杀,见过大骊京城一栋栋高门府邸更换了名号,见过了一场场别国死士飞蛾扑火的暗杀,见过了山上两位神仙一场厮杀殃及山下数百上千百姓的惨状。

    在其位,谋其政。

    他韩某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苦读圣贤书也只会书上道理的寒士书生了。

    他甚至为了大骊律法,亲手斩杀过路见不平仗义行事,只为无辜百姓向山上神仙寻仇的武人侠士。

    那人重伤死前,破口大骂,说这样的大骊真是可笑至极,骂他是山上神仙的走狗。

    他心平气和地告诉那人,可能三十年,五十年之后,总之肯定会有一天,大骊便不会再有你这样的枉死了。那名侠义心肠的武人,死前吐了口血水在他脸上。

    天底下哪有一刀切的简单事?

    手持灯笼心思复杂的老人望向北边,不知为何,自己那位大人并没有急着露面出手。

    年轻剑仙不理会什么楚夫人,什么大骊郎中,至于水神阴神,更是懒得计较,他只是再次转身,面向被自己飞剑震慑住的嫁衣女鬼,笑问道:你想跟我切磋剑术?

    嫁衣女鬼笑眯眯道:若是点到即止,妾身就愿意,毕竟如公子这般年纪轻轻的陆地剑仙,妾身还是生平仅见。

    年轻剑仙挥挥手,白色毛驴赶紧跑回李槐那边,男子伸手向悬在身侧的佩剑,点头道:可以。

    嫁衣女鬼眯起眼,哦?公子当真?

    年轻剑仙握住剑柄后,轻声道:剑名高烛。

    简简单单一剑劈下。

    却让天地变色,让这座暮气深沉的小天地,骤然间大放光明。

    剑气瞬间朝着女鬼当头劈下。

    仓皇失措的嫁衣女鬼只能抬起双手,遮住容颜,宽大双袖又遮住全身。

    女鬼被当场一斩为二。

    这位楚夫人的哀嚎响彻大街和身后的壮观府邸。

    那些仆役丫鬟们痴痴呆呆站在原地,开始七窍流血,有一些直接瘫软在地,化作一滩脓水。

    府邸之内,有正在学习女红的大家闺秀,一针一针刺入自己手臂而不自知。有正在砥砺武学的护院家丁站在原地,相互一拳一拳打烂对方的头颅,哪怕头颅碎裂大半,动作也不曾停歇。

    女鬼匆匆忙忙向府邸大门掠去,被切成两半的身躯,之间有无数红色丝线牵连,情景如藕断丝连,此时在空中迅速合拢在一起。

    年轻剑仙淡然道:再来。

    一剑横抹。

    那一条剑光,舒展平铺在空中,就像波光粼粼的水面。

    嫁衣女鬼如同出浴美人,被这条水面拦腰。

    那一袭嫁衣软绵绵坠落在台阶顶部。

    女鬼化作滚滚浓烟飞入金字匾额之中,不断有血水坠落在地上,一张痛苦狰狞的女子面孔,时不时从匾额表面凸出,传出求饶声:剑仙饶命!

    年轻剑仙两次出手,横竖两剑而已,就将不可一世的嫁衣女鬼的魂魄,一分为四,只得返回那块寄托着此方小天地山根水源的匾额,才能苟延残喘。世间有俗语,叫寄人檐下,其实早已道破了一部分天机。凡夫俗子的屋檐下,无论是横梁,还是匾额,其实往往大有玄机。

    林守一心神摇曳,难怪阿良说世间练气士,以剑修心性最潇洒,杀力最大,最不讲理。只可惜他林守一修行资质很好,却不适合剑修路数。林守一有些遗憾,但是很快就坚定道心,以后自己若是能够凭借通天道法,胜过如此剑法通神的陆地剑仙,岂不是更好?不过林守一无比清楚,眼前这位,多半就是传说中上五境的练气士了,如果说练气士之外的纯粹武夫,一直低练气士一等,那么练气士之中的剑修,一直是高出其他练气士一等的。

    原因很简单,谁都不愿意跟一名得道剑修交手。

    相传曾有人计算过,打断敌人长生桥的练气士当中,无疑以剑修最多,占据了三分之一,还要胜过杀伐果断不沾因果的兵家修士,要知道修行之路千千万,每条道路皆有缘法,诸子百家,正道旁门等等,剑修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陈平安的想法没林守一那么复杂,只是在琢磨一件事,原来剑可以如此使用啊。

    年轻剑仙一手负后,手握长剑,笑道:事不过三嘛,楚夫人还是再接我一剑吧?

    一道身形悄无声息出现在匾额下,是个同样年纪轻轻的男子,只不过貌不惊人,横剑在腰后,他缓缓道:风雪庙魏晋,可以了。

    白衣剑仙笑道:神仙台魏晋才对。

    不再多说什么,这位自称尚未稳固境界的陆地剑仙,又是一剑挥出。

    对面年轻剑客面无表情,伸手握住剑柄,缓缓拔出了寸余,便不再拔剑出鞘。

    但是两名剑修之间,竟然出现了一条袖珍可爱的小小山脉,山势逶迤,横挂空中。

    年轻剑仙魏晋一剑斩断了山脉,但是这一剑的意气也所剩无几,便没有不依不饶地继续出剑。

    不知几千里外,一条绵延百里的山脉,最高处从中裂出了一条巨大峡谷,如仙人一剑劈斩而出。




第一百二十七章 对视
    /p>    魏晋笑问道:你是不是墨家的那个谁?

    年轻剑客脸色不太好看,心想阿良前辈你就不能多说一个名字吗?

    他对魏晋说道:稍等。

    年轻剑客转头对那个依附于匾额的女鬼,皱眉道:楚夫人,事已至此,你能否拿出一点诚意来?

    魂魄隐匿于金字匾额的女鬼点了点头,随后天幕渐渐消失,这是山水地界消散的迹象,性质类似市井百姓的开门迎客。

    她再孤陋寡闻,同样听说过此人的种种传奇事迹,出身墨家游侠一脉,与一位身份显赫的宗门巨子,投靠大骊宋氏之后,立即被大骊皇帝奉为座上宾,如今贵为大骊京城的守门人之一,是大骊震慑山上势力的关键人物之一。据说一有空暇,就会独自游历四方,每有山川奇观,便将其化作自己的剑意。

    如此一来,礼部郎中和绣花江水神出现在街道上,纷纷对年轻剑客抱拳行礼,后者不过点头示意而已,足可见此人在大骊的超然地位。

    那尊阴神也站在了陈平安身边,煞气冲天,方才他差点拼了修为道行不要,也决意打断此处山根,要与嫁衣女鬼来个鱼死网破,一旦山根碎裂,就意味着女鬼的护身符不复存在,会彻底失去与那些十境修士抗衡的底气。

    匾额当中伸出一条羊脂美玉似的的手臂,地上的那件嫁衣晃晃悠悠飘向匾额,当女鬼从匾额钻出的时候,又穿上了这袭嫁衣,先前身躯被神仙台魏晋两剑切割为四,哪怕她身陷命垂一线的险境,仍是不忘维持嫁衣的完整,足可见对嫁衣的珍惜,近乎魔怔执念。

    女鬼落地后,无意间瞥见那些孩子背后的书箱,眼神瞬间变化,一身戾气暴涨,虽然竭力压抑,可是女鬼的异样,一展无遗。

    年轻剑客叹了口气,望向在绣花江渡船有过一面之缘的草鞋少年,语气真诚地恳求道:能否请你们先收起三只书箱,这位楚夫人对读书人的怨念,便是她当年放弃山水正神的症结所在,此中缘由,实在是一言难尽。陈平安,只希望你们能够网开一面,看在并未酿成大错的份上,此次恩怨就此揭过,如何?

    年轻剑客想了想,笑道:如果可以的话,只需要答应我施展一个障眼法就行。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很快三只翠绿小书箱就消失在众人视线当中,当然,如果练气士凝神视之,就会现出原形。

    年轻剑客最后重新望向魏晋,这位东宝瓶洲最年轻的上五境修士,而且还是战力可以拔高一境的剑修。

    不惑之年的上五境,不管放在什么大洲,哪怕是那座泱泱浩大的中土神洲,一样是足够骇人听闻的天之骄子。

    风雪庙魏晋,大骊宋长镜,在于山上修士而言的年轻一辈中,是当之无愧的南北双璧,如今一个破开十境跻身剑修十一境,一个达到传说中的武道止境第十境,果然都没有让人失望。

    两人一文一武,未来成就,皆是不可限量。

    年轻剑客笑问道:不知魏剑仙此次赶赴大骊,除了解决今日风波,可还有其它想法?

    一直以侠士身份行走江湖的白衣剑仙,笑着反问道:若是没有其它想法,会如何,有,又会如何?

    年轻剑客直截了当道:若是仅仅游览风光,除去大骊几处禁地,其余地方都欢迎魏剑仙莅临,如果不嫌弃,在下愿意作陪,若是趁着大骊局势动荡,有所图谋,那么在下便会挡在这里,亲自试试看魏剑仙的飞剑,到底有多快。

    魏晋收起手中名为高烛的名剑,悬挂腰侧,风雪庙内,我素来最为敬重阮师,只是因为各种原因,一直素未蒙面,故而接到阮师从骊珠洞天传出的太平牌讯息后,便接下了一桩任务,护送这些孩子去往大骊边境野夫关,只是中途遇到一位名叫阿良的前辈剑客,指点了我一番剑术,才有此次闭关破境的机缘,所以我这次北上,你不用担心什么。

    对面那位一手搬山剑术极为惊艳的年轻剑客,以诚待人,魏晋本就是磊落豁达的性格,并未将他略显生硬的姿态视为挑衅,而是袒露心扉道:如果你想要切磋剑术,我是很乐意的,之前本以为家乡这座宝瓶洲,已经没有继续游历的必要,听了阿良许多关于外边的说法,我便很想去倒悬山那边看一看,去阿良历练的地方,真正砥砺自己的剑道。

    正因为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魏晋才更加清楚坚持二字的可贵。

    目盲老道人根本插不上嘴,也完全没胆量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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