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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李槐目瞪口呆,想了半天,还是没有答案。最后在大伙儿一起围坐吃饭的时候,李槐夹了块腌菜,一大口饭下肚后,问道:你们说,世上有没有一蹴而就的捷径法门啊,比如今天练了明天就能变成神仙的本事?阿良说是没有,早知道魏晋走之前,我该问问他有没有的,万一阿良没有他有呢?那我就发达了啊。这次去大隋求学,我就踩在一把飞剑上头,嗖嗖嗖,来来回回,比陈平安走桩还快,风一样!你们就跟在我屁股后头吃灰尘吧!

    李宝瓶板着脸问道:谁吃灰尘?

    李槐咽了咽口水,望向林守一,然后默默转头望向陈平安,最后李槐有些伤心,突然灵光乍现,他赶紧从地上捡起那只彩绘木偶,它吃!她如今可是我手底下的甲字号大将!没办法,个子最大,最漂亮好看,还是资历最老的功勋,随我李槐征战四方的日子最长嘛,之后那五个脏兮兮的小泥人儿,就只能排到乙丙丁午己了。

    林守一笑问道:那夹在那本《断水大崖书里的小东西呢?

    李槐摇头道:它们?我不太喜欢。

    李宝瓶一语道破天机,你是因为不喜欢读书吧,随意不乐意看到它们,因为需要你先翻开书页。

    李槐一脸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的表情。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远处那座略高的三枝山,问道:过了三枝山,到了城镇的集市,你们想要买什么吗?

    李宝瓶雀跃道:小师叔,我想买一些杂书,齐先生说儒家之外的诸子百家,都有各自的经典,不妨多看看,先生说过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陈平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买一副棋,最便宜的就可以了。

    李槐你呢?

    给我钱,不买东西,行不行?我想攒下来,我娘亲教过我,兜里有钱万事不慌!

    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呢?

    李槐嘿嘿笑道:我这不是心怀侥幸嘛,万一你陈平安良心发现呢?

    陈平安呵呵一笑。

    李槐顿时笑脸僵硬,赶紧转移话题,那老道人不是要我们只要天黑了,就不要走三枝山吗?

    林守一摇头道:我跟陈平安还有阴神前辈商量过了,如果我们夜间赶路,那厉鬼出来伤人,就将其镇压,一开始阴神前辈会袖手旁观,先让我出手,尝试着以符箓和雷法退敌,主要是让我历练一二,如果厉鬼躲着不出来,就算了,我们继续赶路就是。

    夜幕降临,一行人缓缓登山,三枝山不高,但山势平缓,山坡很大,陈平安还故意绕路了,山上有大片无后人添土的乱葬岗,当然更多还是有子孙祭奠的坟墓,收拾得干干净净,坟头竖碑,碑上有字,碑前散落着一些没有全部烧尽的纸钱。

    不到一个时辰就翻过了三枝山,除了夜风微冷,没有任何奇怪之处。

    林守一有些遗憾,不过也不会强求什么。

    在那之后,去往大骊边境野夫关的行程,更加顺风顺水。

    经过一座小镇集市后,李宝瓶买了五六本杂书,有山水游记,有佛道经典,有文人笔记。

    林守一买了一副棋,教了陈平安规则之后,只要有空就经常对弈,因为李宝瓶坐不住,恨不得一口气在棋盘上丢下七八颗棋子,还总嫌弃林守一下棋太慢了。至于李槐那纯粹就是懒得动脑筋。不过跟林守一下棋最多的,竟然是那尊阴神。

    李槐大概是对于在红烛镇那边,花了将近十两银子买了一本破书,这次什么都没有买。

    虽然陈平安有点想练剑,但是除了偶尔拿出背篓里那把槐木剑,并没有真正开始练剑。

    在陈平安看来,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练好拳!等到什么时候觉得可以分心做事,再来练剑。阿良教的那个运气法子,陈平安到现在才练了小半,到了第六停就实在走不下去了。

    虽然暂时不能练剑,不过阿良说过,十八停,本就是许多剑修历尽千辛万苦,琢磨出来的东西,勤练十八停,就当是给将来练剑打好基础。陈平安这么一想,就觉得干劲十足,浑身都是力气。

    一有闲暇,或是山巅大树枝干上,或是临水大崖的边缘。

    有少年双手掐诀,独自立桩,对着山水默默修行。有山时看山,有水时听水。




第一百三十一章 书生弟子
    龙泉县令吴鸢带着一位心腹文秘书郎,离开福禄街李氏大宅,身穿官府公服的吴鸢走着走着,突然一个金鸡独立,弯腰脱下靴子,倒出其中的砂砾。那位世家子出身的文秘书郎对此见怪不怪,只是如今福禄街热闹远胜以往,暂时仍是胥吏身份的年轻人,立即尽量帮忙主官遮挡一二,同时轻声说道:那李虹先前分明已经松口了,愿意在神仙坟一事上带头退让,为何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他就不怕在大人你这边,落下一个蛇鼠两端的印象吗?

    脸色疲惫的吴鸢无奈道:多半是李虹的二子李宝箴,在京城闯出了名堂,说不定已经傍上了靠山,寄过家书密信回来,让李虹不要轻举妄动之类的。要么就是那个深居简出的长子,提醒李虹以静制动,都不好说。总之,现在麻烦的是咱们,没办法,原本的安排,大都是建立在我家先生唉,不说不说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喝酒去,先来两壶桃花春烧再说,我请客,你付钱,记在傅公子你的账上便是。

    对于这位上官赊账一事,姓傅的文秘书郎已经麻木,只是好奇问道:小镇上都传福禄街李家二子一女,曾经被某位算命先生铁口直断,誉为龙麟凤来着?

    吴鸢揉了揉脸色微白的消瘦脸颊,随口笑道:这些玩意儿你也信?咱们大骊京城,想要出人头地,尤其是白丁寒士出身的家伙,对于名士养望积攒口碑一事,谁没点独到心得?哪怕是高门豪阀,又好到哪里去了,你们傅家‘金碧辉煌,琳琅满目’的说法,其中有没有水分,外人不知,你傅玉自己心里没数?

    被揭老底的傅玉气呼呼道:吴大人你好意思说我们傅家?

    吴鸢心情好转,哈哈大笑,拍了拍心腹好友的肩膀,咱俩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傅玉跟着笑起来,志同道合,意气相投,是不是好听一些?

    吴鸢笑骂道:矫情了不是?当伪君子累得很,做真小人才痛快。

    傅玉摇头惋惜道:吴大人这话说得随波逐流了。

    吴鸢哀叹一声,转移话题,有点想媳妇了啊。

    傅玉微笑道:县令大人,咱们龙泉县的青楼勾栏,是不是也该放开禁制了?酒色酒色,只有酒不像话嘛。

    吴鸢点点头,一本正经道:那些卢氏王朝的流徙刑徒当中,有些女子的身份正好符合,与其死在深山野林的辛苦劳作,不如给她们多出一个选择,当然了,此事不可强求,关键还是看她们自己吧,傅玉,接下来你就不用陪我每天一起吃人白眼了,亲自负责运作此事。

    这下子轮到傅玉满脸惊讶,他先前不过随口一提,便疑惑问道:当真?

    吴鸢扯了扯官服领口,笑道:有什么当真当假的,那么多座山头被开辟出来,将来居住的多是仙家府邸的山上神仙,要想留住这些眼界高钱包鼓的大爷,让他们在咱们小镇一掷千金,靠我这个马上就要丢掉督造官身份的小县令,还是靠你傅玉啊?以前听我家先生的口气,那些眼高于顶的山上人,看待俗世女子,所谓的姿容美色,往往提不起兴致,因为比起修道的仙子,皮囊内里,相差很大,那么山下女子就只剩下她们的身份,例如亡了国的金枝玉叶,被抄了家的豪阀女子,多少还有点诱惑。这一点,卢氏王朝那拨刑徒,不缺。

    傅玉愤愤不平道:朝廷此时有意启用新任窑务督造官,不是摘果子是什么?大人你这两个月来,一步一步走遍了六十余座山头,跟那帮老狐狸磨破了嘴皮子,从县衙到城隍阁的破土动工,到文武两庙的选址协商前期丈量和木料准备,再到卢氏遗民的安置,事无巨细,哪天睡觉超过三个时辰?好嘛,朝堂老爷们动动嘴皮子,吴大人就是真的办事不利了?说不定四姓十族的刁难,根本就是朝中有人授意!存心要让大人你的仕途,起于龙泉县,也终于龙泉县!

    傅玉大概是觉得最后的说法太过晦气,也不现实,闷闷不乐道:最少也会想着让大人在五十岁之前,无法成功执掌一部,只能靠熬字诀,一点点熬到部堂的高位。

    吴鸢张了张干裂的嘴唇,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傅玉突然笑出声,吴鸢转头望去,想起什么开心的事情?

    傅玉点头道:这龙泉县城,地方是小,可是比起繁华京城,我还是喜欢这边,烧酒,糕点,还有每天早晨的肉包子,只要想吃了,就能自己走过去买,来回一趟,最多半个时辰。有些时候心烦意乱,就坐在酒肆那边,点一斤散酒,我傅玉能清清静静坐上一个时辰,也不会有人凑过来喊那傅公子,再来一小碗酱肉,一碟腌菜,真想日子就一直这么过下去。所以我现在,就更想在这里好好做出一点成绩,再困难我也不怕。

    吴鸢嗯了一声,如果只是躺着享福,被人托着平步青云,那么当官有什么意思?总得脚踏实地为老百姓做点什么。你比我强,我是因为穷苦出身,知道市井百姓和乡野村民的不容易,你是世代簪缨的傅家贵公子,能够这么想,让我很意外。

    两人并肩而行。

    傅玉无奈道:但是问题来了,你做了实事,老百姓又不一定念你的好。史书上,能臣干吏,在地方开拓进取,最后沦落得骂声一片,灰溜溜离开,还少吗?百年几百年后,朝野总算后知后觉,到头来只传下几篇歌功颂德的诗词,有屁用。

    吴鸢摇头道:这么想不对,做事情就是做事情,你的初衷,在于做点让自己觉得特别自豪的事情,至于做了之后,老百姓领不领情,朝廷认不认可,你现在不用想这些,想多了,只会自寻烦恼。一个想岔,甚至可能干脆就丧失斗志了。我们儒家不同于追求道法到底有多高的道家,不同于追求佛法到底有多远的佛家

    傅玉叹了口气。

    吴鸢好像自言自语道:三教之中,道教讲究清净,是一个人的事情,天崩地裂,我得长生,就够了,不重视前生来世,反而在意今生的这副皮囊,因为需要靠这副皮囊去证道,走完长生桥。相传佛教分大小,小与道教相似,大则告诉凡夫俗子,今生苦难来世福,到底是给了人很大念想的。唯独我们儒教,与世俗最近,纠缠最深,又有‘近则不逊远则怨’的困境,学问越大,修为越高,反而越是束手束脚,总觉得伸个腿抬个头,就要触碰到规矩的墙壁了。比如我那位先生,提出的学问宗旨,重学问更重事功,是希望能够将那些腐儒犬儒剔除掉,有点像是要清理门户,之人会八面树敌,难免受人排挤。

    吴鸢摇头道:先生的想法是好的,可是万事就怕走极端,而且人皆有惰性,极有可能百年盛世之后,就是五百年一千年的世风日下,因为读书人虽然还在苦读圣贤书,一个个道貌岸然,可到最后,为的不再是圣人所谓的‘养浩然之气’,如今还好,立德立功立言,儒家三不朽,圣贤君子尚且都在追求‘德’字,可一旦先生的学问,逐渐成为天下道德准绳,岂不是硬生生拉低到了‘立功’这一层?长久以往,反而是读书人最看不起读书养德这件事,读了几个字,翻了几页书,都像是可以换取多少颗铜钱似的,这该是多可怕的场景啊。

    傅玉先是愕然,很快神色剧变,伸手使劲抓住吴鸢的手臂,低声道:吴鸢!这些话,绝对不能与你家先生说,绝对不能!你不是练气士,不是修行人,不晓得大道之争的残酷,一句无心之语,一件无心之举,就可以惹来杀身之祸!

    吴鸢拍了拍傅玉的手背,沙哑笑道:我当然没这个胆子,再者以我那位先生的学识才智,可能根本就是我想错了想浅了,先生肯定瞧不上眼我这点想法。

    傅玉松开手后,你千万别说漏了嘴,我可不希望哪天你就像宋煜章那样,莫名其妙就

    傅玉不再说下去,言多必失。

    吴鸢转移话题,如果以后我走错了路,不管那个时候,我吴鸢当了多大的官,傅玉,你记得一定要当面骂我,最好是骂醒我。

    放心,到时候我保管二话不说,赏吴尚书一记老拳。

    六部尚书啊,正二品而已,小了点,小了点。

    不小,你想啊,等我大骊占据这座宝瓶洲的半壁江山,一个六部尚书,还小?我看侍郎就已经很大了。反正吴大人,我可说好了,我这个人除了会出一点小主意,会谋而不善断,所以这辈子就算跟死你了,以后你当尚书,给我个侍郎当当,如何?

    两位已经身在官场的读书人,笑着走回衙署官邸。

    李家宅邸内,有位青衫读书人,重新拿起书本,微笑道:关于事功一事,吴鸢你没有想错,但确实是想得浅了。

    ————

    小镇日渐繁华喧闹。

    少年崔瀺除了每天去荒废学塾读书,平时依然居住在袁氏老宅,每天就搬一把椅子,坐在那口藏风聚水的天井旁边,经常一次发呆就是一两个时辰。偶尔去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崭新学塾逛一逛,蜻蜓点水,很快就会离开。

    龙泉县县令吴鸢,已经正式卸去窑务督造官的职务,接任者据说是一位上柱国曹氏的年轻俊彦,而曹氏与吴鸢未来老丈人的袁氏,是出了名的大骊朝堂死对头,能够一言不合就在各种场合大打出手,在黄紫公卿碰头的内廷小朝堂,两位位高权重的上柱国,相互指着鼻子对骂,更是家常便饭,皇帝陛下对此多是好言相劝,有些时候实在恼火,就让两位功勋大佬滚回家吵去,反正两家自祖辈起就是邻居,据说两家小孩,从小就学会了隔着一堵墙,向邻居家抛掷各种物件,你丢砖头我扔泥块,礼尚往来。

    吴鸢这次登门,是跟先生虚心请教:先生,朝廷吏部那边,一向是曹家把持的田地,是不是趁我没能打开局面,准备将我挪回京城某个清水衙门,坐几年冷板凳?

    不是。

    崔瀺依然老神在在坐在那张大椅上,淡然道:曹霁的家世如何?能力如何?

    吴鸢苦笑道:家世远胜于我,能力也相当不俗。

    跟这样的人打擂台,你刚好说明你吴鸢还是有点斤两吗?何况你才是龙泉县令,曹霁只是窑务督造官,如今重新开禁的龙窑,不过是做一些本命瓷相关收尾的事情而已,没你想的俺么严重。

    眉心一粒朱砂的少年国师望着那口天井,曹氏当然想要让曹霁踩着你往上走,现在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成为曹霁的官场拦路虎。拦不住,袁氏还愿不愿意嫁女儿,就难说了。拦得住被曹氏寄予厚望的曹霁,袁氏说不定会求着你迎娶那名女子。

    崔瀺瞥了眼吴鸢,陛下用人,亲疏有别是难免的,对待功勋之后,一向优待,可归根结底,最后还是要看你们各自的真本事。

    吴鸢笑道:听过了先生的开解,学生心情好多了。

    崔瀺冷笑道:你小子心情是好多了,先生我自己怎么办?

    吴鸢装聋作哑,坚决不开口。

    崔瀺突然莫名其妙来了一句,阮师独女阮秀与外人冲突一事,你有没有想法?

    吴鸢略作思量,很快就说道:阮秀虽然出手重了一些,可毕竟是那个自诩风流的白痴纠缠在先,她有过数次提醒,不合情,但合理,挑不出大毛病。何况之前她爹阮邛大打出手,杀得骊珠洞天上空,之后再无修士胆敢逾越规矩,有其父必有其女

    崔瀺有些不耐烦,大概是嫌弃这个学生太笨了,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串,我的吴大人,劳烦你去仔细查一查,为何那个白痴会有闲情逸致四处闲逛,又刚好经过阮秀所在骑龙巷的小铺子,又又刚好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又又又在家族购买山头与大骊交好的时刻,如此不知轻重,如果说一两个巧合是巧合,那么如此之多的巧合,你就不奇怪?世上又蠢又色的男人是很多,可是一个有资格代替家族在这里露面的年轻人,而且本身修行资质还挺不错,会这么霉运连连?

    少年说得诙谐有趣,可是吴鸢听得神情凝重,心情绝不轻松。

    说到最后,少年又开始自怨自艾,双手狠狠揉着自己脸颊,真说起来,我比那个色胚更惨,但我是真的不走运啊!吴鸢,你不如把脸伸过来,让先生打几耳光出出气,咋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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