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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所以他如今体内窍穴和气息游走的景象,陈平安绝不会向外人透露半个字。

    阿良传授的剑气运转十八停,更是守口如瓶。

    事实上,体内如火龙游走的那股气机,一改先前犹豫不决的局面,终于选择了两座气府作为栖息之地,一上一下,其中一座府邸,正是棋墩山亲手斩杀白蟒,那缕剑气消失后的窍穴所在,剑气离去,那股气机如获至宝,迅速入驻其中,停留时间远远多于下丹田附近的那座窍穴。

    然后陈平安配合杨老头早年传授的吐纳法子,尽量让每一次走桩立桩的呼吸,尽量走过经过或者靠近那十八停经过各大窍穴。

    陈平安的每一次练拳,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到。

    但是陈平安近乎执拗的呼吸方式,旁人就未必能够看出其中的巨大努力了。

    姚老头生前有一番话,能够让泥瓶巷少年死死记住一辈子。

    该是你的,就拿好别丢。不该是你的,想都别想。

    以前陈平安一穷二白,想的更多的,是后边那句。如今有了些家底,并且开始有所追求,那么前一句话,就开始派上用场了。

    我陈平安要把每一件能做好的事情,做到最好!

    他经常这么默默告诉自己。

    草鞋少年这一路南下,草鞋换了一双又一双,哪怕见过了很多新鲜风光,可那些最早知道的道理,大的小的,反正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一个都没丢。

    仿佛是从小穷怕了,在别人眼中可能很空洞无用的言语道理,在两手空空的泥瓶巷少年这边,反而尤为值钱,随着岁月的推移,只会愈发值钱。为人处世的时候,会想它们,四下无人的时候,也喜欢拿出来嚼一嚼。

    儒家蒙学经典之一的《大礼有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之前有一天李宝瓶给陈平安解释这一段圣人教诲,平时从不露面的白衣少年,走出马车,默默来到两人身边,听完之后,又默默离开。

    不过当时小姑娘照本宣科,讲得笼统刻板,陈平安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两人很快就跳过此节。

    此时,少女冷不丁出声道:不用管我,陈平安你先走好了。

    陈平安点头道:崔东山说这座横山,极有可能存在精魅,这么晚了,谢姑娘你自己小心一些。

    少女笑道:我现在虽然是下五境的小修士,但是生死关头的自保手段,还是有一点的,不用担心。

    陈平安顺着树干滑到地面后,以撼山谱的走桩缓缓前行,张弛有度。

    原本很简单的外家拳架,硬生生给少年练出一点行云流水的内家气象。

    少女握住树枝,轻轻拍打膝盖。白衣少年神出鬼没地站在附近高枝上,正是陈平安原先剑炉立桩的地方,他脚下的树枝轻轻晃荡,少年身形随之高低起伏。

    崔瀺面朝大山之外,随手一挥,一支竹笛旋转飞向少女谢谢,后者伸手接住,低头望去,眼神复杂。

    谢谢问道:一路走来,将近两旬时光,如果连国师大人都能没看透陈平安的心性?按照你的吩咐,让我跟陈平安瞎聊,允许我想到什么说什么,可是这能聊出什么来?

    白衣少年眺望远方,轻声道:陈平安看到我的时候,整个人的精气神,会本能地收缩起来,就像一座关隘,看到狼烟示警,就要闭关戒严。平时他和李宝瓶三人交往,相对会真情流露一些,可是还不够,需要有人跟他聊一些有分量的家常话。

    谢谢试探性问道:国师大人想要确定陈平安的真正底线,在哪里?

    少年答非所问,满脸痛苦神色,老头子在我神魂上,烙印下了一些文字。我暂时只知道,,它们会极端放大我的某种情绪,发乎情,看似自然而然,回头看来真是让人惊悚。如果不是杨老头提醒了我,我可能至今都觉得理所当然。

    少女笑道:是要国师学会以诚待人?

    崔瀺没有转头,脸色冷漠道:小丫头,我劝你别说风凉话,我的忍耐是有底线的。他陈平安,我是奈何不得,要不然他早死上一百次了。至于你这种只能随波逐流的小家伙,死了都没人立碑上坟的可怜虫,我现在如果真的想碾死你,就是一脚的事情。

    少女默然。

    崔瀺一手负后,一手拧转手腕,于禄比你聪明讨喜太多了。

    少女再不敢胡乱说话。

    可能是这一路走得太过安稳,身边这位少年皮囊的大骊国师,言行举止又太过荒诞,才让她心生轻视而不自知。

    少年眼神迷茫,自言自语道:道法高,佛法远,规矩大。可谓各自的立教根本了,其余诸子百家,怎么跟这三家争?又如何能够立教?难道就真没有一点点机会了?真要我学齐静春,从老头子的学问门户里头,硬生生靠着见识学问,独立出来?可问题在于,当初我就这么做了,甚至觉得找对了道路,可老头子你一巴掌就给我拍死了。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你倒是说啊!

    少年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满脸泪水。

    此时此景,落在一旁少女谢谢的眼中,再没有半点滑稽可笑的意思了,反而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什么也没听到。

    少年流着泪水转过头,笑道:小婊子,你又欠我一条命了,记住,以后都要还的。

    ————

    在陈平安返回牛皮帐篷那边,顿时有些头大。

    队伍中多出一张陌生面孔。

    她一袭白裙,肌肤胜雪,嘴唇乌青,气质幽幽,不似活人。

    女子坐在篝火旁,正在跟林守一下棋。而那尊面容模糊的阴神,就盘腿坐在一旁,盯着棋盘上的局势。

    李宝瓶也蹲在一旁,小姑娘可没有观棋不语的觉悟,不管是林守一还是陌生女子,谁落子她都要点评一二。

    唯独于禄守着那辆马车,没有靠近篝火这边。

    陈平安有些发愣,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槐快步跑到陈平安身边,小声道:这位姐姐,很光明磊落的,一见面就坦白自己是来自山顶青娘娘庙的鬼魅,因为生前最喜欢下棋,加上现在小庙那边,聚集了一大堆探幽寻奇饮酒作乐的文人雅士,她被吵得心烦意乱,就往山下散步,刚好看到林守一在那里复盘之后,就忍不住想要对弈一局,她愿意拿出一部孤本棋谱,赠送给林守一,作为酬谢。阴神前辈一番盘问之后,觉得问题不大,就答应她了。

    陈平安下棋没有悟性,加上因为怕出错,还喜欢下得慢,所以林守一有了谢谢和于禄两位棋友之后,就不爱找陈平安手谈了。陈平安清楚自己不是下棋的料,也就不去精深研习了,倒是林守一,经常在休息的时候,独自打谱,枯寂得像是得道老僧,一看就是家学熏陶出来的。

    陈平安走到篝火旁,没有靠近棋局,添了一把柴禾,但是哪怕是正在对局的林守一,也抬起头望向陈平安,冷峻少年的脸色带着些歉意,毕竟跟随他们一起远游的阴神,在嫁衣女鬼那场风波之后,给他们详细解释过,不被朝廷纳入山河谱牒的一切各路香火神灵,修为再高,口碑再好,都只能被划入鬼魅阴物一类,比他这种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你们继续。

    女鬼下棋极为入神忘我,双指捻住一枚黑子,抵住下巴,眉头紧皱。

    显而易见,女鬼的棋力不会太高,要不然不至于被林守一稳占上风。

    陈平安独自坐在距离篝火稍远的地方,偷偷瞥了眼阴神那边,后者微笑点头,示意不用担心,这位女子掀不起风波。

    陈平安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尊阴神本该在大骊野夫关外,就会跟他们分别,然后原路返回龙泉县城。但是他临时改变主意,说再送一送,不为杨老头的命令吩咐,只为一点私心。

    陈平安不明就里,看阴神的态度十分坚持,就答应下来。

    陈平安又开始练习剑炉。

    等到少年睁眼后,发现阴神就坐在身边,背对着下棋观棋的那些人和鬼,他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问道:有事吗?

    阴物嗯了一声,缓缓道:我马上就要回去了,先跟你道个别。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阴物突然喊了一声陈平安。

    在少年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猛然瞪大眼睛,看到一张略微熟悉的脸庞,露出一张真实脸庞的阴神,赶紧伸出手指,做了噤声的手势,很快就又恢复之前容貌模糊晃荡的古怪景象,阴神以秘术在少年心湖响起心声,柔声道:小平安,谢谢你这么多年帮我照看着小粲,我很感激,你还将那条泥鳅送给了小粲,我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报答你,真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把这条命交给你,但是我做不到

    陈平安眼眶有些泛红,然后咧嘴笑起来。

    心善的少年由衷为顾粲感到高兴。

    可怎么也忍不住,他自己有些伤心。

    阴神伸出拳头,作势捶了心口一下,笑道:陈平安,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你会走到最高最远的地方!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这尊阴神的身影已经悄然逝去。

    这一年,陈平安十四岁。

    少年崔瀺十五岁。林守一十二岁,李宝瓶九岁,李槐七岁。于禄十四岁。谢谢十三岁。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五章 振衣
    谢谢回到篝火旁,林守一和青娘娘正在收官,少女瞥了眼棋局便不感兴趣,伸手靠近篝火。

    陈平安劈砍出一截截树枝,搭建好三顶简陋帐篷,来到李宝瓶身边,小姑娘便打着哈欠跑去睡觉。除此之外,李槐和林守一共用一顶帐篷,少女谢谢也有独属于她的帐篷,于禄往往睡在马车车夫那个位置,毯子半铺半裹就能对付一夜。

    当然队伍在绝大部分时候,总能顺利找到住处,或是客栈旅舍,或是山林之间的道观寺庙。

    曾经在一个风雨夜,借着依稀灯火,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户富贵人家,主人竟然是黄庭国的前任户部侍郎,建造别业隐居山林的古稀老人,颇为好客,看到李宝瓶这些负笈游学的小读书人,老人大为开怀,哪怕知晓他们来自可谓半个敌国的大骊,老侍郎依然热情款待,对于饮食,老人更是恪守圣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教诲,让陈平安这帮小地方的土鳖大开眼界。

    之后老人相处下来,好像与小姑娘李宝瓶和少年于禄,格外投缘,知道小姑娘喜欢游记之后,不但赠送了几本书楼私藏游记,还一定要亲自带着他们去往一处风景名胜,是当地极为著名的一条江畔大崖,崖面平整如镜,上有不知存世多少年的古老摩岩石刻,所刻字体,从未见于经传,晦涩难懂,历史上无数文人骚客来此瞻仰奇景,石刻拓片在黄庭国和其上国大隋王朝,流传极广,但仍是没有谁研究出那些文字的真正寓意,众说纷纭,并无一个能够服众的结论。

    少年崔瀺当时只是远远瞥了眼石崖,就说那是雷部天君亲手刻就,天帝申饬蛟龙之辞。

    老人哈哈大笑,显然不信。历朝历代的诸子先贤,那么用心去钻研也不敢妄下断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随口言语,黄庭国的老侍郎不当回事,也是情理之中。

    离开老侍郎的别业宅邸后,每次陈平安在荒郊野外用土灶捣鼓出来的吃食,就会发现众人的眼神不太对劲,尤其是红棉袄小姑娘,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来了一句:小师叔,你做的东西很好吃,真的,不比那个马侍郎家的饭菜差!

    李槐也有些犯困,跟林守一打声招呼就先去帐篷睡了。林守一并无睡意,与那位青娘娘继续在棋盘上争输赢。

    林守一跟陈平安说要陪同青娘娘去趟山巅小庙,去取回那本藏于小庙夹壁当中的珍贵棋谱,大概是怕陈平安担心,少年笑着解释说青娘娘本想独自往返一趟,是他主动要求一起前去。

    陈平安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让林守一自己注意夜路。

    少年与那位小庙香火祭祀的鬼魅一同登山,陈平安看着一人一鬼的背影,大概是山上独有的规矩,青娘娘双脚不着地,飘荡缓行,并且在身前,出现了一点绿莹莹的鬼火荧光,点亮四周,加上身边的青衫读书郎,两位相谈甚欢,故而这一幕,非但不让人觉得惊惧,反而有几分李宝瓶那本山水游记上所谓秉烛夜游,乘兴往来的风流诗意。

    ————

    在少女谢谢离开后,少年崔瀺孤零零始终站在高枝上,大山之中偶有夜鸮声骤然响起,凄厉瘆人,这种鸟被黄庭国百姓称之为流离鸟,是不祥的征兆,往往与报丧噩耗联系在一起。

    一道黑烟滚滚穿过树林,飞掠到白衣少年身旁,悬空静止。

    少年收回一团乱麻的思绪,开口道:要走了?

    来自小镇的那尊阴神点头道:杨老头赏赐下来的那些护身符,确实能够防御阳气罡风和城池关隘带来的魂魄损伤,不过以大骊野夫关为终点,来回一趟,刚好用完。我私自护送到这座黄庭国横山,其实已经很勉强了,说不定到了绣花江和宛平县城一带,就要开始难熬起来。

    阴神的面容如湖水涟漪,如灯火摇曳,不停变换,模糊不清,他感慨道:虽然不知道杨老头跟你做了什么买卖,但是我希望到达大隋那座书院之前,国师大人能够跟陈平安他们善始善终。

    白衣少年在阴神这边还算客气,我尽力而为。

    阴神突然笑问道:国师大人,信不信善恶有报?

    少年崔瀺摇头道:从来不信。你如果是想劝我积德行善的话,那我也反过来劝你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其担心我会不会护住你家恩人陈平安,还不如担心自己妻儿在你看顾不到的远方,能否不被书简湖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当做两颗棋子肆意摆布。

    阴神叹息一声,无奈道:人力尚且有穷尽之时,更何况是我这种天地憎恶的阴物?

    崔瀺笑道:大道无绝路,不过是难易之别。聚阴为鬼,聚阳为神,跟是不是人没关系,你如今又不是没有封神的机会。试想一下那些山泽精怪,他们的修行之路,才是真正坎坷。

    阴神沙哑笑道:确实如此。

    阴神沉默许久,却始终没有返回大骊的意思。

    少年崔瀺问道:怎么,还有话说?我知道除了报恩,你自己就看好陈平安,但你肯定不清楚,我一开始就看好这个少年了,比谁都更早一些,只是这其中涉及大道内幕,不好跟你细说。你只需要知道,我当初虽然身在大骊京城,可在陈平安身上投注的视线和关心,不比杨老头晚,也不比他少。

    阴神摇头笑道:与此无关。

    少年皱眉道:我现在心情不太好,有屁快放。

    阴神不以为意,缓缓道:先生的事功之说,利国利民,我很钦佩。儒家内部虽有非议,贬多于褒,可我生前便坚信千百年后如何,那只能是后世子孙自求多福的事情,都不如当下以学问泽被苍生,获得太平盛世,来得重要。

    白衣少年有些讶异,挑了挑眉头,忍不住转头问道:不曾想你还支持我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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