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四间屋子,李宝瓶和谢谢一间,李槐和陈平安,崔瀺和于禄,最后一间单独留给已经身为练气士的林守一。
进入此地后,林守一真真切切感受到神清气爽,那种玄妙感觉,就像是之前在大雨泥泞之中赶路,每一步都要从泥泞中拔出脚来,如今放晴之后,道路干燥不说,还换了一身干净衣衫,走在路上的感觉,自然会觉得惬意轻松,仿佛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
林守一便有些纳闷,隐于闹市的郡城之中,竟然还有这么一块裨益修行的福地?
可是一路行来,并无遇到任何其他的客人,按照刘夫人的说法,秋芦客栈的生意并不差,与之前他们偶然住过几次的城镇客栈,纷纷扰扰,热热闹闹,大不相同。
陈平安在刘夫人离开后,先把背篓放在屋内,从背篓里拿出一只阴沉木盒,里头并排陈放着四根样式最为简单的玉簪子,其中两支簪子是羊脂玉,温润细腻,还有碧玉和黑玉质地,连同盒子在内,一起花了陈平安一百两银子。
在寻找秋芦客栈的途中,它们路过一间玉石铺子,陈平安本打算只是进去随便看几眼,长长见识,开开眼界就好了,结果一眼就看中了它们,四支簪子安安静静躺在打开的木盒内,可亲可爱,让人心生欢喜。
当陈平安听店铺主人说出那个令人咂舌的价格后,打定主意不多想什么,可是崔瀺数次暗示他一定要买下这盒子玉簪,最后干脆就扬言若是陈平安不出手,他崔东山就要买下了,陈平安一咬牙,便跟那家伙商量好,与住宿钱一样,先记在账上。
于是陈平安欠了白衣少年第一笔钱,一百两银子,不多,但绝对不算少。
店主赠送了陈平安一柄玉匠专用的小刻刀,同时给少年解释了一下三种玉材的软硬异同,下刀应当轻重有别,陈平安一字不差默默记在心里。
陈平安在绣花江渡船上,齐先生赠送的碧玉簪子不翼而飞,他当时就跟李宝瓶说过,以后有机会的话,自己会买一根簪子,刻上那八个字。
如今不过是从一根簪子变成了四根而已。
李槐把小书箱放在墙脚根后,一个后仰倒在床上,满脸陶醉道:真是神仙住的地方啊,爹娘和姐他们就没这个福气。
孩子记起一事,赶紧起身,蹲在墙角打开书箱后,一顿摸索,干脆将彩绘木偶和泥人儿在内的物件,全部挪出来放在脚边,李槐脑袋伸入空荡荡的书箱,然后猛然转头望向陈平安的背影,委屈道:崔东山果然不是个好东西,那颗银锭不见了!陈平安,咋办啊,我可以去讨要回来吗?
陈平安将木盒和刻刀都放在桌上,然后开始怔怔出神,少年满脸严肃,如临大敌。
听到李槐的抱怨后,陈平安转头笑道:虫银如今是你的东西了,如果真的在他那里,你当然可以要回来。
李槐急匆匆跑出屋子,我找崔东山算账去。
陈平安提醒道:记得跟人好好说话。
陈平安去关上门,坐回桌旁,双指捻起那柄狭小精致的玉工刻刀,默默感受着它的重量。
他自己那根簪子应该雕刻什么,很简单,就是之前遗失那根簪子上,所刻的八个小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但是其余三支玉簪,他打算分别送给李宝瓶三人,作为将来到了大隋书院的离别赠礼。
宝瓶。守一。槐荫。
最后,使劲挠头的陈平安也只能想出这么三个说法,虽然一点也不雅致,可毕竟可以保证不会出错。
林守一突然一把推开门,站在门外,怒气冲冲,陈平安,你是不是失心疯了?!整整两千两银子,就为了在这里住一晚上?!
陈平安茫然转头,看着极为陌生的少年。
林守一身旁,出现一个双手拢袖笑容欠揍的白衣少年。
林守一气得嘴唇颤抖,伸手指着陈平安,两千两银子!你陈平安是郡守老爷的儿子,还是更了不起的皇亲国戚?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轻轻放下刻刀,站起身,正要说话,林守一已经转身大步离去。
李槐蹑手蹑脚溜进屋子,手里抓着那颗银锭,这个孩子根本不敢掺和这摊浑水,坐在床沿那边,脸色有些苍白。
陈平安瞥了眼白衣少年,重新做回凳子。
崔瀺斜靠房门,这个罪魁祸首还不忘煽风点火,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滋味,不好受吧?
陈平安不理睬他。
崔瀺想了想,走入屋内,坐在陈平安桌对面,单手支起腮帮,笑望向陈平安,继续火上浇油,你说林守一会不会把你的私人腰包,当成了你们这支队伍的共有财产,所以你这次花钱明明是为了他的修行,但是性情早熟且对财物早有概念的林守一,在一番权衡利弊之后,仍然觉得自己亏了,所以才朝你发火?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是有的。
陈平安脸色没什么变化。
崔瀺笑嘻嘻道: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搅屎棍?
崔瀺自言自语道:那你可就错怪我了,打个比方,先前我为了买下那一包裹破烂,支付那颗银锭,不过虫银落入陌生人手里,便会伺机化作蚂蚱蜻蜓之流,重返主人身边,所以你会认为我是以术法坑骗别人,对不对?错啦,大错特错,那人就是个孤注一掷的赌棍,观其气数,是个不知惜福的夭寿短命鬼,如果我给了他真金白银做赌资,才是害他,说不定最近几天就会惨遭横祸,如今暂时没了银子去赌,这个败家子又得从家里偷东西出来贱卖,反而可以让他多活几天。
陈平安终于开口,从你下车开始,介绍城隍庙,再顺嘴说起这个秋芦客栈,其实是在给我下套吧?但我想不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做了有什么意义?
脑袋歪斜的白衣少年,两根手指轮流敲击桌面,曾经有个比年龄你稍大的人,手里藏着一枚印章,刻着‘天下迎春’四个字。
白衣少年陷入沉思。
陈平安问道:然后?
白衣少年回过神,揉了揉眉心红痣,想到这一路行来的古怪气候,愈发确定一件事情。应该就是如自己猜测,齐静春送给少年赵繇的那方印章,意义重大,只可惜自己的出现,少年一经试探就选择明哲保身,不管是为了自身前程还是家族安危,少年到底是双手奉上了印章,那么印章蕴含之物,就会自然而然重归天地,难怪今年的暮春气候,如此漫长。
但是崔瀺觉得事情又不该这么简单。
不管齐静春还有没有后手,在老秀才的安排下,他这个崔瀺,已经跟泥瓶巷少年的命数捆绑在一起,虽然被陈平安拖累,害得他也跟着一起前途渺茫,但是崔瀺仍然不愿破罐子破摔,而是激发起旺盛的胜负心,希望能够将陈平安一步步引领到自己的那条阳关大道上,而不是被这个没读过书的小泥腿子,带到他那条破烂道路上去喝西北风。
这就像是两人在拔河,力气不是腰膂手臂上的力气,而是心力心气。
白衣少年心情渐渐好转,跟眼前这么个家伙,比拼心志和韧性?我崔瀺好歹曾是成功跻身十二境的顶尖修士,更是名动中土神洲的棋坛宗师,跟一个孩子下棋,想输都难吧?
而对面的草鞋少年,已经完全忽略白衣少年。
因为陈平安开始拿起刻刀和玉簪子,动手雕刻第一个字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千奇(上)
夜色渐浓,秋芦客栈正门外的那条行云流水巷,响起一阵阵滴滴答答的悦耳蹄声,刘夫人独自站在门外,腰间悬挂两块虎符状的黄金饰品。
一辆马车停在门外,走下一位身穿文士青衫的中年男人,不怒自威,隐约透出几分儒将风采,只是男子此时神色疲惫,见到美妇人后露出笑意,让你久等了,咱们进去说话。
妇人神色不冷不热地转身带路。
男子瞥了眼她腰间的虎符,皱眉道:需要如此紧张?
妇人冷笑道:我这里就是个小客栈,比不得大人的郡守官邸,这不前两天刚刚给人拆掉了招牌影壁,只能忍气吞声不说,如今罪魁祸首还带着一大帮徒子徒孙,来我这儿住下来,我一样只能乖乖捏着鼻子,陪着笑脸伺候这些仙师大爷。这一切都得归功于郡守大人治理有方
男人微微加重嗓音,行了,嘉卉,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是现在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这场祭祀水神庙的大典,从凌晨一直忙到现在,嗓子眼都在冒火了,之所以你这里休息片刻,而不是直接返回郡守官邸,就是图一个耳根子的片刻清净,不是来听你抱怨唠叨的。
美妇人眼神幽怨,可终究是识大体知进退的,很快就收拾好自己的那点小女人情绪,转移话题,你这次为了这场祭典,忙活了整整半年,要排场有排场,老刺史大人身体有恙,虽然不能亲至,他的心腹别驾大人,却是赏脸露面了的,加上那些个享誉朝野的文豪名僧和隐士,算是撑足了面子,何况要里子,更有里子,咱们郡里私底下的资助,在别处供奉两位江河水神都够了吧?
男人点了点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妇人小声问道:那咱们这位寒食江水神大人,这次终于对你青眼相加了?答应助一臂之力,帮你争一争刺史位置?
男人双手负后,熟门熟路地走入一栋雅静院落,摇头叹息道:那个散修实在是出现得时候不对,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要为那枉死的百姓报仇,便来你们秋芦客栈,找到了那位灵韵派的修行之人,一场大战,将灵韵派修士打得重伤,连累你们客栈的影壁都毁坏根本,其实如果事情只到这里,我还能控制局势,比如我身为一郡主官,可以上报朝廷,将罪名按在那名散修头上,把惹事在前的灵韵派修士摘出去,以此安抚在我们黄庭国根深蒂固的灵韵派,但是我同时会暗中放那散修一马,最少在本郡境内的追捕围剿,只是一些外紧内松的表面功夫,以此拖延时间,让他趁机远走高飞,既然是散修,那么四海为家,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说到这里,男人流露出一丝懊恼,可偏偏发生在寒食江祭祀大典举办之前,万众瞩目不说,谁不知道这位江神成为神祇的初期,是靠着灵韵派的一位祖师爷相助,才站稳脚跟?这份香火情,灵韵派小心维系了两百多年,从来没有麻烦过水神任何事情,反而在这两百多年里,一年一次携带重礼的登门拜访,除去一次山门浩劫,就从来没有断过,所以你觉得水神大人对于这桩惊动郡城的风波,会偏向谁?
妇人看着不断绕圈踱步而不愿落座的郡守大人,递过去一杯热茶,打趣笑道:我的郡守大人唉,能不能坐下说话,你再这么晃荡下去,奴家就要眼花头晕了。
青衫男人坐下后,自嘲一笑道:那名散修的隐匿位置,我是在三天前知晓的,本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不管怎么样,拖到祭祀大典之后再说,说不定还能留下一条性命。嘉卉,你知道今天水神庙内,那位寒食江水神在现出金身本尊后,对我说了什么吗?
妇人摇头,她当然猜不出一尊正神的心思。
身为秋芦客栈的主事人,妇人所在师门,其实比起灵韵派并不逊色太多,只是每一座声势较大的山上门派,各有其固定地盘,黄庭国北部的三州之地,灵韵派是大小十数座修行门派的执牛耳者。
但不管是妇人出身门派,还是在黄庭国北地山上山下,都可以横着走的灵韵派修士,面对皇帝君王亲手敕封的一江水神,极为敬畏。
毕竟黄庭国不是大骊宋氏大隋高氏这样的大王朝,黄庭洪氏自开国起,就是大隋的十二藩属之一,能够敕封的山岳江河正神,屈指可数。
说句难听的,哪怕大隋放开禁锢,由着黄庭国洪氏去大肆封赏敕令山水神祇,黄庭国也没有这份底蕴,一来疆土有限,二来又被那些藩镇割据的山上仙家,掌握了绝大部分灵气出众的山水福地。
所以掌控一地水运的江河正神,对于郡守甚至是刺史而言,是需要竭力拉拢讨好的重要角色。
男人放下茶杯,双手轻揉太阳穴,水神当面告诉我,‘在郡守大人知道那名散修藏身之地的前一天,我就已经查出来了。虽然郡守大人不愿秉公执法,但我既然身为寒食江水神,就要遵守不可轻易干涉世俗官场的规矩,加上郡守大人这些年治理本地,还算勤勉有功,万一下任郡守就是个昏官,闹出诸多需要别人擦屁股的麻烦,会对我静心修行有碍,因此我不会跟朝廷打小报告。’
妇人脸色微白,这位江神的言下之意,是不会帮助你往上走一步了?
男人苦笑道:这还是建立在我今晚就将那人缉捕归案的前提之上。
妇人有些后悔,我方才不该跟你撒气的。
她随即愤懑道:这寒食江水神数百年来有口皆碑,真到了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还不是一样帮亲不帮理?那散修所伤之人,不过是灵韵派的三代弟子,就敢在城隍庙见色起意,垂涎美色,先在城外杀害夫妇二人,后来得知跑掉一个孩子后,更是连夜追杀,庄子上下满门三十余口,给他杀得一干二净,此等惨绝人寰的行径,凑巧被那名散修无意间撞破之后,在给那家人报仇之前,很聪明地选择大肆散播消息,就连你们衙署门口都张贴了告示,散修做完这些,这才找到秋芦客栈,跟那名凶手大打出手。郡城内外都是他水神的眼线,岂会半点不知?
男人反而不如妇人这般委屈愤懑,只是轻声感慨道:天理国法人情,修行之人追求的是天地大道,国法人情如何,摆在练气士面前,算得了什么?退一步说,对上这位寒食江水神,国法不是全然无用,只是在我这个正四品官员手上,就没用,在老刺史手上,有一点用,只有到了皇帝陛下手里,才有一些用处。
妇人小声嘀咕道:如果你的这个郡守官身,是在大骊王朝呢?
男人眼神一凛,重重一拍椅把手,刘嘉卉,不得胡说!大骊国势再强,也是蛮夷出身,若真是被大骊宋氏一统北方,必是我宝瓶洲北方斯文正脉的断绝之日!
妇人气呼呼道:你要真是铁骨铮铮,怎么不干脆忤逆水神的意愿,一定要将那名散修庇护到底?我就不信这位水神号称手眼通天,就能够真的在黄庭国北方遮天蔽日,实在不行,大不了我搬出师门势力,干脆来跟灵韵派这条地头蛇,掰掰手腕好了!
男人伸手指了指妇人,气笑道: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这么幼稚可笑。你以为大骊皇帝能够有今天的声势,是一路顺心顺意走过来的?我们一郡之地,尚且如此,试想大骊王朝那么广袤的版图,又会如何权衡利弊?身为一国之君,其中的龌龊和隐忍,绝对是你我无法想象的。
妇人闷不做声。
男人喝了口茶水,背靠着椅子,尽显疲态,扯了扯领口,自言自语道:我是儒家门生,故而修身齐家,必然会尽量恪守规矩,可我还是黄庭国官员,辖境内有百万黎民,需要帮助他们过上衣食饱暖的太平日子,所以我不会事事以仁义道德来为官做人。因为我需要低头哈腰跟仙家势力们求人求法宝,来抵御各种旱涝天灾,需要登门送礼,祈求那些个眼高于顶的山水河神,尽可能将气运多截留一些在自己郡内。山下寒庶百姓也好,豪绅大族也罢,吃了亏,被仙师们欺辱,我只能缝缝补补,拆东墙补西墙,尽量安抚。
男人闭上眼睛,如果不是这样蝇营狗苟,我早就自己辞官或是丢掉官帽子了,如此一来,那名散修在张贴第一份告示的时候,他就会被某位主动跟水神通气的郡守大人,带着兵马和修士一起拿下。如果不是这样,今夜散修死后,会连一块墓碑都没有。当然,人都死了,死后有没有墓碑,有没有人敬酒,有没有人记住他生前做过的善举,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位郡守大人站起身,来到窗口,嗓音低沉,黄庭国嘉露二年,也就是十年前,贺州在内三州,于夜间子时震动不止,以贺州最为严重,茅屋城墙祠庙皆倒,死者六万余人。此后一月,或半旬或数日一动,直至年关,寒食江在内北部所有大江大水,波涛汹涌,仅仅我郡,淹死便有近百人。嘉露四年,南方茂州又有移山之异。嘉露八年,西南衡州水网纵横,泊船无数,于中秋夜,骤起大火,火势绵延千余舟船,万余人尸骨残骸,皆为灰烬。
男人脸色凄然,嘴唇微动,这一些天灾,当真是天灾吗?老百姓不知道真相,我知道啊。
男人转过头,望向妇人,我甚至知道,那名散修在被捕身死之前,一定会骂我是灵韵派和寒食江水神的走狗,恨我比恨他们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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