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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平安看阴神对待崔姓少年的态度,从头到尾,疏离而平静,最少没有把白衣少年当做敌人,陈平安就放心了一些,觉得崔东山也好,棋士绣虎也罢,不管贪图自己什么,终究是两人之间的捉对厮杀,哪怕自己下棋输了,大不了祭出剑气,来个玉石俱焚,一缕不够,就再来一缕,万一两缕剑气用光,都杀不掉白衣少年,那陈平安就只能听天由命。

    但是当陈平安看出地图上那一条线后,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很怕起始于衙署的这条线,其实还要更远的源头,有着陈平安无法想象的阴谋。比如好端端的齐先生,突然逝世,之后学塾的马夫子,在带领李宝瓶他们去往山崖书院的途中暴毙。而他陈平安最后反而成了小镇最有钱的人,坐拥五座山头!

    姓崔的白衣少年,今夜进入水井之前,在屋子里,亲口说起过一方天下迎春印章,而陈平安手里刚好有一枚齐先生赠送的静心得意。

    一定与齐先生有关。

    一定与李宝瓶三人有关!

    说不定就是会死人的局面。

    陈平安在小镇,就已经亲身经历过修行之人的冷酷无情。

    陈平安实在无法想象,一旦可爱的李宝瓶胆小的李槐和聪明的林守一,死在自己眼前身边,而自己又无能为力,到时候自己心中会有多少悔恨?

    陈平安下棋的水平,下得又慢又不灵气,自认给林守一提鞋都不配。

    他虽然最后也没有梳理出完整的来龙去脉,但既然已经想到最坏的结果,那么就绝无可能让下棋厉害至极的绣虎,步步为营,到时候陈平安怕此人收网的时候,他哪怕身负两缕剑气,都无法改变结局。

    如果只是谋划他陈平安身上的物件,或是林守一所谓虚无缥缈的大道,陈平安不会有这么大的决心,先下手为强!

    此时此刻,陈平安使出这一缕剑气之后,剑气栖息的那座气府一扫而空,什么都没有了,于是身躯自己孕育的气机乘隙而入,疯狂涌入其中,这一去一来,带动附近窍穴的气血,一起出现剧烈动荡,让陈平安心口出现一阵绞痛,痛得少年跌坐在井口沿上,赶紧大口喘息。

    由于受到古镜的阻挡,剑气虹光在水井内久久没有散去。

    陈平安死死盯住水井底下,赶紧调整呼吸,试图强提起一口气,失败,再次尝试,如此反复,

    少年两眼通红,两耳嗡嗡作响,心脏有如擂鼓,体内所有经脉,像是暴雨过后的一条条江河溪涧,一同奔泻起来,只剩下一个念头的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身,在心中告诉自己:再来,一定要再来一次,一定要让最后这一缕剑气,做到在气府内蓄势待发,要不然一旦那人犹有余力反扑,会害死所有人的!我答应过齐先生,他们一个都不能出事情,我一定要说到做到

    意识模糊的草鞋少年凭借着一股执念,先是摇晃着站起身,然后一步跨上井口,紧接着是另外一只脚。

    不管少年上半身如何晃荡,陈平安的两只脚如扎根井口之上。

    可惜这一幕,无人得见。

    少年双指并拢作剑,颤颤抖抖,指向水井底下。

    ————

    宝瓶洲西边,一处大海之滨,有个穷酸秀才正打算离开宝瓶洲,返回极其遥远的中土神洲,临时感知到某处的情况后,无奈道:你这娃儿,真是年纪越小越作死啊。教不严,师之惰,罢了罢了,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

    让我看看在哪里,黄庭国北边,还没到大隋,咦?距离那条江很近嘛,很好很好,之前凑巧去过那座打雷崖,可以省去很多时间。

    本事太大,本领太多,也不好啊,做选择的时候就是麻烦,容我想一想,嗯,就用道家缩地成寸好了。

    老秀才颠了颠背后行囊,唉声叹气,伸出脚尖,在身前撮出一堆沙土,一番念念有词,然后一脚将那个小沙堆踩平。

    与此同时,老人身形消失不见。

    转瞬之间,那座写有天帝申饬蛟龙之辞的古蜀国遗址,大崖之上一个老秀才踉跄出现,前后脚轻轻踩在山顶,站稳后看了眼远方,神色满是自得,感慨道:没了这副皮囊当累赘,是要厉害一些。

    整座山崖轰隆隆摇晃起来,一条大江之水,更是宛如一根铺在桌面上的绸缎,被人一手扯住使劲抖了几抖,附近江水,每隔数十丈距离,就涌起高达数层楼的大浪头,

    老人不愿因此坏了两岸风土,赶紧伸手往下压了压。

    如有恶蛟兴风作浪的江水,一瞬间就安静下来。

    这个时候,老人才发现崖畔最边缘的地方,有一老一小两位儒士模样的游客,正瞪大眼睛望向自己,老秀才只得尴尬笑道:月色不错,月色不错,我就不打搅你们欣赏风景了,你们就当我没来过。

    老秀才随即眺望远方一眼,点点头,是那里了,还好不远。

    老秀才一脚刚要跨出,鞋底距离地面只差分毫,可就是这样停在那里,穷酸老人突然神色凝重起来,咦?

    以这座江畔大崖为圆心,约莫十里之外的圆线之上,一缕缕一道道剑气凭空出现,千丝万缕,不知多少剑气集结而成,凝聚成一座惊世骇俗的巨大圆形剑阵。

    触及剑气丝毫者,必成齑粉。

    这是观湖书院崔明皇的第一感觉。

    雷池绝对不可逾越。

    这是从星河之中返回人间的老人,此时脑海里的想法。

    然后两人面面相觑,都是苦笑和惊疑。

    都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可他们两个已经算是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了,现在又算怎么回事?

    老秀才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嘀咕道:这是弄啥咧。

    有女子嗤笑的嗓音响起,怎么,只准你们有帮手有靠山,就不许我家小平安也有啊?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七章 请破阵
    /p>    这一处崖刻有天帝申饬蛟龙的山顶,此时站着三人,还有那剑术通神的女子,不知身在何处,只闻其声不见其面。

    其中以修为最低的观湖书院崔明皇最头疼,在别处,他崔大君子怎么都该是一等一的神仙,尊为座上宾,阿谀之词能够听得耳朵起茧子。可惜在今夜在此地,崔明皇却沦为最不起眼的那个蝼蚁,甚至有可能是连蝼蚁都不如。

    这种糟糕感觉,让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崔明皇满腹气闷,不得不默念儒家经典,压抑杂念。

    他看了眼那位乘舟从天上星河返回人间的老人,老人如今台面上的伪装身份是黄庭国前侍郎,事实则是一条年纪大到吓人的老蛟。

    老人此时比崔明皇要镇静许多,一手捻须,饶有兴致地观看那座剑气牢笼,自言自语,啧啧称奇。

    崔明皇此行是奉国师之命悄然南下,要来跟此地蛰伏老蛟商议密事,大骊国师想要这位暂时化身为前黄庭国户部侍郎的老人,出任建造在披云山新书院的首任山主,而他崔明皇会依旧是之前约定的副山主,再加上一位声望足够的大骊文坛宗主,三人共同执掌那座填补了山崖书院空缺的新书院,相信以大骊皇帝的野心和魄力,尚未命名的披云山新书院,一定会比齐静春的山崖书院更加规模宏大文气郁郁。

    至于原本答应观湖书院的新书院山主位置,据说大骊皇帝私下另有补偿。

    崔明皇在收到国师崔瀺密信之前,根本不知道小小黄庭国,一座小池塘,竟然还隐匿着这么一条大蛟,以蛟龙之属得天独厚的坚韧身躯天生掌握水法神通,哪怕是十境修为,战力绝对不输十一境练气士。

    国师崔瀺的密信里披露,自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斩龙一役之后,以蛟龙众多著称于世的上古蜀国,山川江河之中,血流千万里,处处是蛟龙的残肢断骸,惨不忍睹。

    随后在漫长的岁月长河里,这条高龄至极的老蛟隐蔽极好,一直不断幻化相貌,当过将相公卿贩夫走卒武将豪侠,可谓历经人世百态,山河沧桑。

    老蛟对于繁衍生息并不感兴趣,子嗣极少,整个黄庭国周边山水,不过是一女两子而已,其中就有幼子正是大水府的寒食江水神,而长女则是秋芦客栈刘嘉卉所在紫阳府的开山祖师,只不过她的真实身份,对外一直秘不示人,哪怕是她的紫阳府第一代嫡传弟子,知道此事的人也寥寥无几,如今随着那些紫阳府老祖的逝世,真相早已湮灭。至于老蛟的长子,性情纯良,异于蛟类,且自幼喜欢云游四方,如今杳无音信,还在不在宝瓶洲都难说。

    背着行囊的穷酸老秀才,刚刚从海滨以道家缩地成寸的神通,来到这里的山顶,如何都没有想到会被人拦阻,关键是麻烦还真不小,这让老秀才愈发愁眉苦脸,因为被冲天而起的剑气城墙阻绝了天地气机,哪怕是老人暂时都无法感应外边。

    老秀才揉了揉下巴,我滴个乖乖,如今外边的婆姨都这么厉害啦?

    老人叹了口气,抬起手臂,屈指虚空一叩,轻声道:定。

    天地瞬间万籁寂静,再无江水滔滔声,也无阵阵山风撞上剑壁的细微粉碎声。

    这十里山河之内,光阴不再流逝。

    儒圣气象,浩浩荡荡。

    崔明皇由惊惧变成狂喜,开始在心中大声朗诵圣人教诲,以此增加自身的浩然之气。

    这对一位志在成圣的儒家君子来说,是千载难逢的际遇。

    这一刻就连见多识广的老蛟都给震惊到了,下意识后退数步,跟那个其貌不扬的老秀才拉开距离,哪怕这点距离根本无济于事,可老蛟还是做了,为的是表露出一个谦恭态度。

    在上古时代,斩龙之前,老蛟尚且年幼的时候,听闻族类长辈说起,文庙神位仅仅在至圣先师之后的一位儒教圣人,曾经跟四方龙王订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蛟龙在岸上陆地,需要见贤则避,遇圣则潜。

    曾有仅次于四方龙王的湖泽大龙,自恃身处大湖之中,当着游历岸边的圣人的面,兴风作浪,故意将浪头抬高到比岸边城池良田还要高的天空,恫吓沿岸的百姓苍生,以此挑衅圣人,此举意思是说我不曾上岸,不曾违反规矩,你便是儒家圣人,能奈我何?

    当时还年幼的老蛟刚刚觉得此举大快人心,结果就听长辈心有戚戚然说出了后边的惨事,那位儒家圣人便是伸出一根手指,说了一句类似今晚老秀才的敕言,以指点江山定风波的莫大神通,将那条真龙定身于空中,令湖水倒退数十里,于是真龙便等同于擅自上岸了,并且遇圣人而不潜,所以圣人将其剥皮抽筋,镇压于水底一块大如山岳的湖石之下,罚其蛰伏千年不得现世。

    那一次,长辈语重心长地叮嘱年幼晚辈,那些个儒家圣人的脾气,尤其是在文庙里头有神坛神像的,脾气其实都不太好,要不然为什么会有道貌然安这个说法?

    老蛟当时疑惑询问,儒家圣人此等行径,不是不守规矩吗?

    长辈愤懑回答,蠢货,你忘了规矩是谁亲手订立的?

    此刻崖顶的老蛟不知记起了什么陈年往事,有些感伤,喃喃道:龙蛟之流,替天行道,行云布雨,贵不可言,几乎可算是听调不听宣的藩镇割据,最终沦落至此,几乎绝种,怨不得圣人们,实在是野心使然,咎由自取。

    老秀才咦了一声,转头望向古稀文士模样的老蛟,微笑点头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难怪上次途径此地,看过了大好风光,仍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原来是你的缘故。嗯,还有位君子,君子啊,小齐当年好吧,相逢是缘可惜暂时顾不上你们,去。

    老秀才一番自言自语,然后手指轻轻向外一抹。

    老蛟和崔明皇被强行搬出山崖之巅。

    一人一蛟落在远处江面上,各自摊开手心低头一看,然后几乎同时手掌紧握,藏好了各自手心的那些个金色文字,当然不愿公之于众。

    山崖剑阵之中的老秀才环顾四周,大笑道:藏藏掖掖,可算不得英雄好汉!

    老秀才很快察觉到自己这话说得没道理,嚅嚅喏喏,一时间不知道如何给自己解围。

    山崖临水那边,出现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手里撑着一支大荷叶,权且可以视为是一把荷花伞,不过荷叶荷柄皆是雪白色,与白衣白鞋相得益彰,纤尘不染。

    老秀才看到荷叶之后,皱了皱眉头,迅速开始心算推衍,最后神色黯然,喟然一叹,抬头望向天上,久久不愿收回视线,喃喃道:最后一趟是去了那里啊?想当年那个朝气勃发的少年,口口声声君子直道而行,宁折不弯,玉石俱焚,到头来难为你了。

    老秀才望向那高大白衣女子,陈平安如果打死了少年崔瀺,不是好事。

    她微笑道:这样啊,可我管不着,你有本事出了剑阵再说,道理什么的,跟我讲没有用,你去跟我家小平安说,可能还有点用处。

    她言语一顿,冷笑道:可前提还是你走先要走出去。那两个家伙能被你顺利送出去,是我懒得拦而已。

    老秀才无奈道:我在世的时候,打架本来就不擅长,如今就更不济事了,你何必强人所难,再说了陈平安和少年崔瀺,如今一个是我半个弟子吧,一个是半个徒孙,你说我更帮谁?我这趟去那边,虽说是帮着崔瀺活命,可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陈平安好?

    白衣女子点头道:道理很有道理。

    随即她摇头道:可我这趟出来,根本就不是为了跟人讲道理的啊。

    老秀才愈发无奈,看在你家小平安的份上,给我一个例外呗?我就是一个教书匠,你不听道理,我就空有一身本事没了用武之地,而你又是四座天下最会打架的几个人几把剑之一,说剑也不全对,算了算了,不纠结这个称呼,总之这样对我很不公平啊!

    高大女子手持古怪大伞,脸色漠然,破阵吧。

    老人万般无奈,只得小心翼翼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白衣女子嘴角翘起,知道啊,文圣嘛。

    老人愕然,心想敢情是知道自己底细的,还这么不给面子,这就有点过分了啊。

    如今这座浩然天下的至圣,礼圣,亚圣。

    分别是指儒教教主,这位老人家,是天底下所有儒家门生尊奉的至圣先师,坐在文庙最高最正中。

    接下去就是神像分列左右的儒教第二代教主,礼圣,和为整个儒家文脉继往开来的亚圣。

    前者获得至圣先师最多的赞誉和嘉奖,被儒家视为道德楷模礼仪之师,制定了儒教最严谨繁密的一整套规矩。后者公认学问之深广,最接近至圣先师,而且别开生面,让儒家得以真正成为天底下唯一的帝王师学。

    接下去,文圣便是位居文庙第四高位的儒家圣人。

    当然这已是陈年往事,如今这个位置已经空悬很久,因为神像一次次被降低位置,最后文庙都待不下去了,被搬了出去,堂堂第四圣人,从儒家道统里卷铺盖滚蛋,这也就罢了,最后连神像都没能保全,给一拨性子执拗极端以卫道士自居的儒家门生,将那尊已经凄惨到需要寄人篱下的神像给打成粉碎,这才扬长而去。

    老秀才伸手绕到身后,拍了拍行囊,行囊消失不见。

    老秀才又耐着性子问道:不然咱们有话好好说?不打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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