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可是崔瀺头脑愈发清明,圣人教诲,以文载道,白衣少年驾驭那些暂时无主的金字,去撞击那道剑气瀑布。
金字与剑气相互撞击。
竟然没有半点声势可言,但越是如此沉默,更让人惊骇窒息。
不再是任何气力威势之争的范畴了,而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大道之争。
这条瀑布。
终究是一缕极小剑气 罢了。
而那些金字,也只是被人临时借用而已。
两者僵持不下,最后竟然像是要凑巧打出一个势均力敌的局面。
好似两军对垒,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皆是全军覆没。
崔瀺在察觉到机遇之后,早就没有束手待毙,开始小心翼翼坐起身,然后一点一点蹲起,最后总算是被他弯腰站立。
他向一侧挪步,镜面瞬间歪斜,将最后剑气全部倒向井口内壁另一侧,白衣少年干脆随手丢了那把古镜,双脚点地,整个人冲天而起,然后身形瞬间消失不见,只有愤恨至极的阴沉嗓音,不断回荡在古井之内:你现在就算有第三道剑气,你也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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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站在井口,双手剑炉立桩,在最后一道剑气离去之后,就准备以拳法迎敌。
那部撼山谱,曾在开篇序文里头,清清楚楚开宗明义:后世习我撼山拳之人,哪怕迎敌三教祖师,切记我辈拳法可以弱,争胜之势可以输,唯独一身拳意!绝不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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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雅静小院内,红棉袄小姑娘在屋内再度惊醒,不是做噩梦,而是被一把槐木剑给拍醒的。
迷迷糊糊的李宝瓶蓦然瞪大眼睛,之前是破窗而入的木剑,在空中迅速凌空刻画了一个齐字,然后嗖一下飞掠向门口,李宝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床,靴子也不穿了,赤脚奔跑,打开屋门后,跟着木剑来到小师叔住的屋子,因为陈平安尚未回来,所以没有拴门,先前就被飞剑一下子撞开了,李宝瓶此时跟着飞剑冲入其中,看到它指了指那只背篓。
李宝瓶最后在飞剑的指指点点之下,掏出一块小师叔藏起来的印章,打开后发现是那方小师叔只给她偷偷看过一次的静心得意印,飞剑这才使劲点头,迅猛飞向屋外。
小姑娘握紧这方先生送给她小师叔的静字印,跟着当初莫名其妙出现在背篓里的槐木剑,一路飞奔到凉亭,她熟门熟路地跃出凉亭,跑向小师叔所站的井口那边。
刹那之间,李宝瓶手中的印章,自己挣脱开她的掌心,迅猛掠向井口那边,高过她小师叔的脑袋,然后沉闷至极的啪一下。
井口上方,有人撕心裂肺:又来?齐静春我干你大爷!阴魂不散,你他娘的有完没完?!
就看到一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井口上空的白衣少年,额头上被一方印章重重砸中,整个人倒飞出去,摔在地面上。
一身修为点滴不剩的白衣少年,在昏死过去的前一刻,喃喃道:齐静春,算你狠,我认输。
第一百四十九章 约战
/p> 陈平安瞪大眼睛,只见那块静心得意印,在砸中白衣少年的额头后,先是一个反弹,然后在空中凝滞不动,最后像是被人牵线一般给扯了回去,只不过那边扯线之人的力气小了点,静字印在空中晃晃悠悠,高高低低,速度不快。
陈平安追寻着它的轨迹,看到自己和李宝瓶之间,悬停有那柄槐木剑,有一个身高跟尾指差不多的金衣女童,四肢趴开,躲在飞剑下边,手脚死死箍住木剑,此时好不容易爬起,站起身后,那模样玲珑可爱的金衣女童,站到了剑身上,它晕头转向,脚步跟醉汉似的晃来晃去,看来这趟御剑飞行的经历,算不得如何美好。
那方静字印落在木剑上,印章有些沉,一下压得剑尾翘起,金衣女童整个人滑向印章,手忙脚乱。
李宝瓶之前同样没有察觉到金衣女童的存在,此时见着了,只觉得有趣,便脚步欢快地飞奔过去,双膝微蹲,双手托住槐木剑首尾两端,近距离凝视着那个试图躲避的小家伙,金衣女童愣了愣,似乎天性十分羞赧,伸手捂住脸庞后,双脚并拢,笔直蹦跳起来,落地后竟然身形没入了槐木剑,就此消逝不见。
陈平安不明就里,不愿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沙哑提醒道:宝瓶,木剑丢给我,印章你先收好。
李宝瓶立即收起好奇心,知道当务之急,是收拾那个姓崔的家伙,抓住印章后,轻喝一声,向小师叔使劲丢出槐木剑。
只是小姑娘的力道,有些掌握不准,槐木剑有些偏离陈平安所站位置。
转过身去!
陈平安跟李宝瓶吩咐一句,随即脚尖一点,一步跨向老水井的左侧井口,踩在井口边沿上,精准握住木剑后,继续向前一大步,落地后,对着白衣少年心口就是一剑刺下。
就在此时,陈平安手中槐木剑,露出金衣女童的上半截身子,泫然欲泣,充满了后悔愧疚,对他使劲摇头摆手,仿佛是要阻止陈平安杀人。
可是陈平安从接剑到出剑,极其果决,一气呵成,等到金衣女童现身的那一刻,木剑剑尖已经抵住白衣少年的心口,陈平安因为常年烧瓷拉坯的缘故,对于力道的掌控,堪称精微,哪怕有心收手,可是从体内气机运转手臂肌肉伸缩到木剑携带的惯性冲劲,都容不得陈平安无法改变结局。
一位背负棉布行囊的老秀才突然凭空出现,还好还好,真是差点就给人阴了一把。
随着老秀才在千钧一发之际的横空出世,少年崔瀺像是被人拎住脖子往后一拉,瞬间站定,虽然仍是晕厥状态,却腰杆挺直,站如青松,顺势躲过了被陈平安一剑穿心的下场。
老人看着迅速后退的草鞋少年,一手横剑在身前,一手将李宝瓶护在自己身后,少年握剑的手法,生疏而别扭,大概就像是山野樵夫握住毛笔吧,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老人感慨道:就是你啊。
陈平安如临大敌,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轻声道:宝瓶,你等下一有机会就跑,不用管我。
陈平安发现李宝瓶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三番两次,心中有些惊奇,侧身低头望去,怎么了?
小姑娘脸色僵硬,抬起手臂,指了指陈平安身后那边,张了张嘴,口型像是在说两个字,有鬼。
腹背受敌?
陈平安心弦紧绷,等他望去,满脸呆滞,少年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确定自己没认错后,背对着老秀才和白衣少年,既不敢明着说什么,以免给人偷听了去,反而害了这位神仙姐姐,可又实在着急,少年欲言又止,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李宝瓶偷偷握住小师叔的袖子,看了眼那个和颜悦色的老人,又转头看了眼那个神出鬼没的女鬼。
比起上次见着那个嫁衣女鬼,今夜这位身穿白衣白鞋,手里提着一株雪白色的大荷叶?李宝瓶有些犯嘀咕,外边世道的女鬼,都这么清新脱俗吗?想当年大哥曾经被自己胁迫,不得已说了好些个鲜血淋漓的鬼故事,那里边的红粉骷髅水鬼河妖等精怪鬼魅,那可是动辄剖人心肝吃人血肉,模样和作态都是极其骇人恐怖的。
哪里会像眼前这位啊,比先前那位嫁衣女鬼还要来得美丽动人。
她身材高大,却依旧给人苗条蕴藏的天然美感,满头瀑布似的黑亮青丝,从身后绕至胸前,用金色丝巾挽了一个结,显得尤为娴静端庄。
李宝瓶只觉得眼前高大女子,真是又高又好看,让她十分羡慕,小姑娘悄悄踮起脚跟,很快又灰心泄气地踩回地面。
高大女子的眼中,仿佛只有陈平安。
她笑眯眯道:等下我们要跟人打架,不用怕那个老头子,只会一点挨打功夫而已。
放心,这位姐姐不是坏人,是我们自己人!
陈平安先安慰身边李宝瓶,重新抬头后,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不是说不能离开小镇吗?万一被各方圣人察觉,你怎么办?
高大女子抖了抖手腕,手中那支荷叶轻轻晃荡,语气温和缓慢,她有一股让人心安的气度,你知道有个地方,叫莲花洞天吗?
陈平安猛然记起宁姚,点头道:以前有人跟我说起过,那里是道教祖师爷散心的地方,虽然只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但是那里的荷叶,哪怕最小的一张荷叶叶面,都要比咱们大骊京城还要大。
女子莞尔笑道:没那么夸张,像我手里这株荷叶,若是现出它的本相,就是差不多方圆十里多一些的面积,当然那里最大的荷叶,肯定比大骊京城要大许多。这些荷叶,能够遮蔽天机,简单说来,就是让三教圣人和百家宗师,都没办法发现我的动向。
她看到陈平安满脸疑惑,微笑解释道:我们见面那次,当时我手里还没有这件好东西,是齐静春离开人间之前,去了趟天外天,找到道祖,跟那个老不死一番讨价还价,才帮我讨要了这把荷叶伞,至于齐静春付出了什么,我不清楚,毕竟‘静’这个本命字,犯了忌讳,在道教的道统内部,有很多人对此心怀不满,所以可以肯定,齐静春离开这座浩然天下,那趟莲花洞天之行,代价不会小。
说到这里,便是高大女子,眼神也出现一抹恍惚,有些由衷佩服那名儒家门生。
在齐静春从天外天返回人间后,他们有过最后一场闲聊。
这张荷叶?
是我去了趟天外天,从那座莲花洞天摘下来的,能够帮助你离开此地,同时不会惊扰天地大道,不用担心圣人探询。
好事是好事。但是你就不怕陈平安有了我在身边,变得肆无忌惮,以至于变成你齐静春不喜欢的那种人?
陈平安什么心性,我齐静春心知肚明,所以从不担心陈平安仗势欺人,你就算从头到尾都护在他身边,我齐静春都不担心。
你就这么看好陈平安?
你说呢,他可是我的小师弟啊。
你跟陈平安是平辈,然后我认他做主人,所以你齐静春的言下之意是?
哈哈,不敢!
想到这些,高大女子在心中微微叹息。
可惜天地之间少了个齐静春。
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宝瓶,破天荒地怯生生说话:姐姐,你生得真好看。
高大女子点头笑道:是的,比你好看多了。
不但毫不客气,言语还伤人!
红棉袄小姑娘有些呆滞无言。
陈平安满头冷汗。
在陈平安身后那边,同样是一场重逢。
老人瞪着已经清醒过来的白衣少年,少年回瞪过去,心想老子现在光脚不怕穿鞋的,还怕你作甚?
老人先望向高大女子,后者点头示意无妨。
老人这才望向这个少年,恼羞成怒道:你崔瀺不是很聪明吗?那现在咱俩来复盘好了,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会突然失去对那些文字的控制,让你能够从神魂之中剥离出来,又恰好跟那缕剑气蕴含的道意,打了个旗鼓相当,相互消磨殆尽,使得你当时冲出井底,有机会对陈平安使用杀招?你有没有想过,到最后你可能会被陈平安一拳打死,陈平安同时又被你重伤?!
少年崔瀺脸色阴晴不定,最后赌气一般撇撇嘴,故作无所谓,无非是儒家某一脉的圣人出手,有什么稀奇的。就连齐静春都心甘情愿自己走进那个死局,落得一个束手待毙,我崔瀺被算计一次又怎么了。
少年越说越火大,伸手指向那个穷酸老秀才,老头子你还好意思说这些?你最寄予希望的齐静春死了,心性最不坚定的蠢货马瞻也死了,还有那个姓左的,就干脆彻底消失了,我崔瀺一样沦落至此,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你?天底下就你文章写得最好,立意最深,济世最久,行了吧?!人家亚圣,听好喽,是亚圣,文庙第三高的那一位,他提倡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你厉害啊,偏要说天地君亲师。亚圣说人性本善,好嘛,你又说人性本恶!你大爷的,亚圣怎么招你惹你了?
少年气得跺脚,这个习惯性动作,其实与老秀才是一脉相承,手指几乎就要指着老人的鼻子了,更过分的是,人家亚圣年纪比你大不了多少,人家说不定还待在人间,好好活着呢,老头子你怎么就这么一根筋呢,你逮着至圣先师或是礼圣老爷去骂架啊,指不定亚圣还会帮着你不是?你非要跟亚圣唱对台戏,我服气!
老秀才默不作声,只是轻轻擦拭少年喷他一脸的口水唾沫。
自家人打擂台,唱反调,小门小户的话,关起门来,吵架红脸根本不算什么。
可要知道,一位亚圣,一位文圣,这场惊动整座儒门所有学宫书院的三四之争,太过惊涛骇浪了,两大圣人,尤其是在文庙前两位早已不现世的前提下,几乎可以说,就代表着整个儒家,那个为一座浩然天下订立规矩的儒家。虽说谈不上出现分崩离析的迹象,但是那几个隔壁邻居的当家人,见微知著,洞见万里,能不偷着乐?
之后,儒家内部,出现了一场隐蔽至极的赌约。失败者,愿赌服输,自囚于功德林。
老秀才输了,就待在那里等死,任由自己立于文庙的神像,一次次挪窝,最后粉身碎骨。
但是当最得意的那名弟子远去别洲,力扛天道,身死道消,老秀才为了破开誓言,不得不跟所有圣人,而不单单是儒家圣人,做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约定。毕竟圣人誓约,若是可以轻易反悔,那么这座规矩森严的天地,恐怕早就面目全非了。
老秀才主动放弃那一付身躯皮囊,放弃儒教圣人的诸多神通,只以神魂游走天地间。
老秀才等到少年双手叉腰,低着头气喘吁吁,问道:骂完了?是不是该我说说道理了?
白衣少年凭着一口恶气直抒胸臆后,想起这个老家伙当年的种种事迹,崔瀺便有些心虚胆怯了,开始一言不发。
老秀才叹气道:齐静春的下棋是谁教的。
崔瀺立即昂首挺胸,老子!
老人面无表情,缓缓道:我曾经跟你们所有人说过,跟人讲理之时,哪怕是吵架,甚至是大道辩论,都要心平气和。
崔瀺立即噤若寒蝉,低声道:是我他齐静春下棋没悟性,输给我几次就不肯再下了。
老人又问,那你的下棋是谁教的?
崔瀺不愿说出答案。
老秀才冷哼道:老子!
崔瀺一肚子委屈,恨得牙痒痒,老头子你懂不懂什么叫以身作则?
老秀才缓了缓口气,你在教齐静春下棋的时候,棋力跟我相比,谁高谁低?
崔瀺勉强道:我不如你。
老人问道:那你知不知道齐静春学会了下棋,很快就下棋赢过了我?
少年愕然。
倒是不怀疑老人这番言语的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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