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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只是这些积郁多年不吐不快的言语,齐先生说得太小声,陈平安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

    齐静春看着时不时用右手擦拭脸庞的少年,两人已经走到杏花巷铁锁井附近,那边有妇人正在弯腰汲水,齐静春问道:若有陌生人掉进水井,你若救人,就会死,你救不救?

    陈平安想了想,反问道:我想知道,真的救得了那个人吗?

    齐静春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只是笑道:记住,君子不救。

    少年愣了愣,疑惑道:君子?

    齐静春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先帮草鞋少年正了正衣襟,然后用手帮他擦去血迹,柔声道:遇见不幸事,先有恻隐心,但是君子并不是迂腐人,他可以去井边救人,但绝对不会让自己身陷死地。

    似乎被这个问题勾起了心思。

    少年认真问道:先生,我现在还能活下去吗?如果能,那么我还能活多久?

    齐静春仔细想了想,缓缓站起身,斩钉截铁道:你要是不怕前路坎坷,吃大苦头,就肯定能活下去。

    少年顿时笑容灿烂,天经地义道:我可不怕吃苦!

    齐静春想着这一路行来,少年的泰然处之,便释然了,走,带你去一个地方。虽然我齐静春不能帮你什么,但事已至此,让你渡过此劫,绝不算破坏规矩,其实本来就该补偿你一份机缘才对。

    少年懵懵懂懂。

    两人来到老槐树下,不知为何,小镇内外寂静无声,唯有这棵老槐像是唯一的例外,树叶微晃,摇曳生姿。

    齐静春站定后,脸色凝重,作揖后,抬头问道:齐静春能否向你们求一片槐叶,让少年日后能够安安稳稳离开小镇,最少在三年内,不受那反扑而来的横祸灾厄?

    千年老槐,无声无息。

    齐静春又问道:齐静春坐镇此地五十九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还求不来一枚祖荫槐叶?何况少年本就是你们小镇人氏,诸位先贤,何以如此吝啬?

    老槐仍是没有回响。

    此刻的寂静如同无声的讥讽。

    你齐静春神通广大,可到底是这天地方圆中的一个,更是主持大阵枢纽的那个可怜人,我们就是不愿白白施舍这份香火情,能奈我何?

    齐静春脸色阴晴不定,最后唯有叹息一声,低头望去,满怀愧疚。

    少年咧嘴一笑,反过来安慰道:陆道长说我只要去小镇南边,找到一个姓阮的铁匠,当他的学徒,就有希望活下去,齐先生,没有这槐叶,相信也没啥问题的!

    齐静春笑问道:真心话?

    少年挠挠头,腼腆道:假的。

    齐静春会心一笑。

    突然。

    一片苍翠欲滴的鲜嫩槐叶,从树冠极高处,飘然坠落。

    少年只是伸出手掌,树叶便自行落在他手心。

    树叶上,有一个金色字体,一闪而逝。

    齐静春有些惊愕,片刻之后,沉声道:此字为姚,陈平安,你可愿意为姚家报恩,无论生死?!实不相瞒,哪怕没有这片树叶,你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这一点,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所以你千万要想清楚!

    少年问道:是姚师傅的那个姚字吗?

    齐静春点了点头,正是。

    少年双手合十,将槐叶轻轻夹在手心,抬头大声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只要是跟你有关的姚姓人,就像齐先生之前所说,哪怕他坠入井中,哪怕救人必死,但我陈平安必救之!

    天籁寂静。

    齐静春笑道:走吧。

    带着少年离去之时,悄然转头,望向槐树最高处,齐静春面露讥讽。

    姓陈的槐叶并非没有,事实上还不止一两片,可是到最后,明知道此地即将崩坏,宁肯另寻宿主,哪怕不姓陈也无所谓,也仍是没有一份香火祖荫,愿意看好泥瓶巷的草鞋少年。

    齐静春转回头,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打趣道:如果是宋集薪赵繇顾粲这些人,像你之前那般发此宏愿,说不定就要引发天地共鸣了。

    少年笑容阳光,那我可管不着,我只做好自己的事情。

    齐静春又问道:这次是真心话?

    少年笑道:是!




第二十四章 相赠
    桃叶巷的一栋宅子里,有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廊下的藤椅上,身边坐着位模样俏皮可爱的丫鬟,穿着鹅黄纹彩长裤,外边罩穿着浅罗碧色的纱裙,一边听着老人说故事,一边缓缓扇风。

    老人突然开口问道:桃芽,风呢,又打盹啦?不是吓唬你,若是在小镇之外的大家宅子,你这样偷懒,可是要挨罚的。

    没有任何回应,对下人一直优容宽厚的老人,正想继续调笑几句,脸色骤变,抬头望向远方,神情凝重起来。原来小院内,不仅是少女丫鬟所持之扇,没有丝毫动静,事实上就连无形的清风也静止了。老人赶紧屏气凝神,默念口诀,坐忘入定,以免在这场光阴长河的短暂逆流当中,白白折损修为道行。老人轻轻叹息,最为恪守规矩礼数的齐静春,也终于破例出手,如此一来,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铁锁井,身材魁梧的外乡年轻人蹲在不远处,使劲盯着轱辘车。但是眼角余光,却偷偷瞥向一位丰腴村妇的侧影,她正弯腰从井口中提起一只水桶,弧度惊人的臀部,沉甸甸坠下的胸脯,整个人略显夸张的曲线,玲珑毕露,身躯绽放出一股饱满麦穗的野性气息,让原本不过中人之姿的妇人,也多出一些别样韵味来。当年轻人意识到周围环境出现诡异静止后,他人没有动,只是壮着胆子,正视那幅妇人汲水的美妙画面,年轻人偷偷咽了咽口水,赶紧扭转身体,换了个蹲姿。

    难怪师父说过,山下女子,是出林虎,功力大减了,可要是一旦带上山,就要成为称王称霸的座山虎,是会吃人的,师父喝酒之后,总说天底下的英雄豪杰,全输给自家的入山虎了,没一个例外。但是年轻人觉得出林虎就已经很厉害了,比如眼前那妇人,明明长得普通,却妖娆得让他心痒痒,要是她二话不说给他一耳光,完全不讲道理,年轻人觉得自己还是根本不敢还手,说不得妇人一笑,他还会跟着笑呢。

    年轻人想到这些,就有些灰心丧气,低头瞥了眼裤裆,骂骂咧咧,没骨头,难怪没骨气!

    ————

    泥瓶巷内,宋集薪正在翻阅一本厚重陈旧的地方县志,宋集薪摸索出很多规律,例如大体上是每六十年一增补,所以宋集薪私下将此书取名为《甲子志,还有就是小镇百姓在年少时被远房亲戚带出去后,几乎就没有人回到过家乡,好像很不喜欢落叶归根,属于墙里开花墙外香,很多家族姓氏就在外面开枝散叶,甚至成长为一棵棵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所以宋集薪又将其昵称为《墙外书。

    少年此时正在翻阅一页人物传,描述了一个叫曹曦的生平事迹,笔墨吝啬,是这本县志的又一特色,宋集薪翻来覆去看了最少七八遍,对于这本书早已滚瓜烂熟,所以如今闲暇时翻阅,只会拣选一些光怪陆离的人物故事,当做一位说书先生描述的演义传奇,真实性如何无从考据,宋集薪当然也不在意,他只记得那个身穿官服的男人,在赴京述职离开小镇之前,深夜独自来此,男人以一种无比郑重的态度,告诉少年要牢记一件事情,就是背诵记住书中每一个出现过的人名,以及成百上千个人数,和他们身后祖辈们在小镇的各自根脚,尤其是跟四姓十族的关系脉络。

    此时宋集薪纹丝不动,就像小镇东南那些个破碎不堪的泥塑神像,一座座随意倒在草丛中泥地里,无论风吹雨打,只是岿然不动。从窗户透过洒在书桌上的光线,保持一种反常的静止状态。

    这栋宅子里,唯一能动的人和物,是婢女稚圭和那条不起眼的四脚蛇,她很早就察觉到异样,脑海中第一个冒出的想法,是去隔壁院子,找那个面瘫少女,骂她个狗血淋头,但是当婢女意识到那柄剑的存在后,便打消了这个诱人的念头。她先是来到自己少爷的房间,斜瞥一眼书页内容,看到曹曦两个字就嫌烦,便帮少爷向后翻了几页,看到有关谢实的篇幅后,才开心笑了笑。只不过很快她就悻悻然,又将书页翻回去,以免泄露天机,害得自己露了马脚,这些年来,精明城府的少爷不过是出于好奇,怀疑她的身份来历罢了,从未抓到过真正的确凿证据,她可不想在大功告成之际,功亏一篑,她跟随少爷经常要去乡塾,觉得读书人有些话,说得很虚伪混账,比如舍生而取义者也,有些话则说得还不错,比如行百里者半于九十,真是把道理给说通透了。

    那条土黄色的四脚蛇,正趴在门槛上晒太阳,此时当它寂然静止,便恢复真身了,光线映照下,只见它流光溢彩,晶莹剔透,身躯通体像一块琉璃。

    隔壁院子的屋内,黑衣少女宁姚陷入一种玄之又玄的胎息状态,不以口鼻嘘吸,如婴儿仍在胞胎之中,神气归根而止念。

    雪白剑鞘内,飞剑如获大赦,缓缓出鞘后,它在主人四周轻快飞掠,小鸟依人之温驯亲昵,又有少女衣裙飘曳之美感。它并非胡乱飞行,而是灵犀画符一般,为正在疗伤的主人营造出一块最佳的风水之地,果不其然,没有丝毫呼吸迹象的少女,四周气息迅猛涌入她体内,她如鲸吞水,疯狂汲取这方天地间的本源灵气。于是这一刻,小镇的死寂沉沉,与这栋宅子的风生水起,构成鲜明的对比。

    小镇外的南方溪畔。

    有个五短身材的汉子,浓眉大眼,锐气逼人,袒胸露腹,手持铁锤正在打铁,一锤下去,火星四溅,满室光辉。

    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空旷的屋子里随处乱窜,绚烂壮观。

    一次抡捶,就能砸出一幅画面。

    汉子对面,站着一个扎着条清清爽爽马尾辫的少女,身材娇小,她披了件黄牛皮质的罩袍,防止火星溅射到身上,寻常棉布衣衫,很容易被烧穿出一个个窟窿来。

    当一次捶打之后,千万点火星,骤然间在屋内全部停滞。

    马尾辫少女皱眉问道:爹?

    汉子沉声道:换你来锤打剑条,正好借此机会锤炼你的神意。

    少女放下那根老剑条,拨开身前两侧火星,火星被她随手挥退,牵一发而动全身,本该静止在光阴长河里的星火,不断撞击着火星,一次次相互撞击,使得屋内的光线,显得絮乱无比。

    相比小镇内那些好似潜龙在渊的高龄前辈,一个个凝神屏气静心入定,少女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过于横行霸道了点。

    尤其是当换成她来抡捶之后,势大力沉,动作迅猛,甚至比起经验老道的汉子,还要更加狂野不羁。

    每一次捶打溅射出来的火星,在止境当中并不会消失,所以一次次叠加之后,密密麻麻的火星,如璀璨繁星,拥簇在空中。

    铸剑之室,火星亿万。

    男子死死盯住那根通红的剑胚子,沉声吩咐道:心中默念《铸剑经的撼龙篇!

    少女气势骤然下降,低声道:爹?

    男人恼火道:干啥子?

    少女气势再降,怯生生道:中午吃得少了,肚子饿,捶不动了。

    男人更加火大,如果不是在铸剑,差点就要调教骂人,明明是让你背书就跟要你命一样,找什么借口他娘的,闺女你这胃口,饿也很正常,还真不是借口

    少女偷着笑,嘴上说饿,其实手上动作没有丝毫减弱,刹那之间灵犀一动,少女大喝一声后,竭尽全力一锤砸下,鬼使神差道:给我出来!

    这一次溅射出来的火星,极其繁多,尤为刺眼。

    汉子脸上不露声色,心道:成了。

    ————

    顾粲家的院子,妇人缓缓醒来,头疼如裂,在孩子的搀扶下坐回长凳,截江真君刘志茂正在闭目养神,袖中拇指食指缓缓掐动。

    妇人顾氏将儿子按在自己身边坐着,轻声问道:仙长,怎么回事?

    老人没有睁眼,道:老夫收了个好徒弟,你有个好儿子。顾氏你就安心等着母凭子贵吧。

    妇人大喜过望,热泪盈眶,抱住孩子,细细碎碎呢喃道:孩子他爹,你听到了没有,我们顾粲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刘志茂突然咦了一声,惊讶出声,睁眼低头观看掌心纹路,好似岔开出来一条新路,自言自语道:这是为何?不应该啊。少年没死,反倒是那仙家子弟,莫名其妙死了?

    老人不得不站起身,在院中缓缓踱步,掐指飞快,废物!栽在一个市井少年的手里,云霞山辛苦积攒下来的千年声望,就此毁于一旦。

    妇人忐忑不安道:老仙长,既然我们家粲儿已经拜师了,不如就放过陈平安吧?

    老人怒喝道:妇人之仁!真要有一副慈悲心肠,你我初见时,就不该起杀心念头。这个时候来跟老夫装女菩萨,要脸不要脸?

    妇人被骂得满脸惨白,嚅嚅喏喏不敢说半个字。

    老人犹不解气,伸手指着妇人大骂:乡野村妇,见识短浅!以后顾粲随我返回书简湖后,你们母子相见的次数,绝不可太过频繁,以免妨碍了他的修行,可有异议?

    妇人赶紧摆手道:不敢。

    老人眼神阴森。

    妇人愣了愣,很快回过神,哭丧着脸,可怜兮兮道:没有异议,绝对没有!

    老人使劲一挥袖子,冷哼道:气煞老夫!

    先前眼见妇人还算有些别致风韵,刚刚有了将她收为贴身奴婢的念头,她便表现得如此俗不可耐,活该她错过一份有望步入修行门槛的福气。

    老人突然如临大敌,环顾四周,果然此方天地被人为静止为止境了,止境是世间诸多小洞天的一种,陆地神仙金身罗汉也休想开辟而成。

    这种大神通,可谓登峰造极,虽说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那座大阵,但依然让人倍感敬畏敬畏。

    试想一下,只要身处此方天地当中,任你是仙佛神魔鬼怪,来此皆需向我磕头,那是何种感受?

    截江真君刘志茂做梦都想要达到此等高度。术高莫用?去你的鬼吧!刘志茂恨不得有此小洞天之后,将佛陀道祖儒教教主这三位的第三代弟子,全部拉进来,不敢说要他们低头弯腰,好歹大家一起平起平坐,同辈相称。

    刘志茂毫无征兆地吐出一口鲜血,手心也鲜血溅射,像是被人用利器使劲割出一条血槽。

    另外一只手上,也不由自主地显现出那只白碗,水面波纹混乱,黑线乱窜,四处撞壁。

    老人没有丝毫犹豫,手心叠在手背,身为道家旁门中人,却以儒家作揖行礼,一弯到底,虔诚至极,颤声道:书简湖青峡岛岛主刘志茂,恳请齐先生怜悯晚辈赤忱求道之心,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先生大人圣人不记小人过!

    良久之后。

    速速离去!

    四字如春雷炸响在这位真君的耳畔。

    刘志茂狂喜道:先生放心,晚辈这就携带顾氏母子离开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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