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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少年保持那个高高跃起向前扑杀的凌厉姿势,左手握有一片锐利如刀刃的瓷器,哪怕是这种你生我死一线间的关键时刻,身体腾空的少年,依然眼神坚毅,脸色平静,根本不像是一个出生于陋巷小宅成长于山野的无知少年。大概仅剩符合少年身份的,是隐藏在眼神深处的无奈。对于这种无奈,走出书斋和书院很多年的读书人,已经不陌生了,就像看着一个靠天吃饭的庄稼汉,蹲在旱季干裂的荒芜田垄上,抬头看着烈日,其实不会有撕心裂肺的情绪,而只会是深深的无奈,还有茫然。

    作为一方天地的临时主人,齐静春当然知晓陈平安一家三口的来龙去脉,甚至往上追溯百年千年,他哪怕没有亲眼看到过少年的祖辈,大致上也能推衍演化而出。道理很简单,就像是县衙的县太爷,真想要看治下百姓的身世传承,只需要去掌管户籍的户房,查询档案,一目了然。

    小镇经过三千余年的繁衍发展,枝叶蔓延于小镇之外,盘根交错,因为每一代都有几个惊才绝艳的人物,虽然不能衣锦还乡,却能够通过秘密渠道反哺家族,最终造就了如今小镇最为兴盛的四姓十族。

    陈平安的这个家族,历史同样悠久,祖上也曾飞黄腾达很是阔绰过,但是经过两次跌宕起伏的风云变幻之后,在藩国无数王朝如林的东宝瓶洲,逐渐沉寂衰败,让位于其它姓氏,千年以降,江河日下,到了少年父亲这一辈,小镇陈氏这一脉,几乎算是在整个东宝瓶洲,彻彻底底衰败,更别提小镇所在的大骊王朝版图,仿佛是被君王敕令世世代代不得出仕的官员,家族再无起复的可能。

    齐静春来此主持大阵运转后,六十余年,谨守方正平和四字师训,绝不以个人好恶,擅自更改小镇百姓的命运轨迹。否则在这位也曾嫉恶如仇的读书人眼中,小镇高门大户里有太多的污秽,陋巷小户里也有太多的贫苦,不过齐静春在冷眼旁观之后,看到大姓大宅也有他们的徒劳无奈,小门小户也有他们的穷凶极恶。久而久之,齐静春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像,既不享受香火,也不承人情,只是袖手端坐,对世事不闻不问。

    齐静春微微讶异,上前一步,定睛望去,轻轻点头,原来气势如虹的贫寒少年,对于这次扑杀看似势在必得,不杀苻南华决不罢休,但其实按照目前的姿态来看,最后少年只是手腕重重砸在苻南华脖子上,比起蔡金简的下场,要好太多了。苻南华应该是被重重一击,整个人横着摔向墙壁,然后被少年一手掐住脖子,一手以瓷片抵住腹部。

    齐静春有些好奇,为何少年这次没有痛下杀手,大好机会,稍纵即逝,后患无穷。齐静春是醇儒,恪守礼节,却不会死守教条,不是那种只会摇头晃脑掉书柜的迂腐酸儒。他对于苻南华之流,无论资质根骨还是性情脾气,实在再熟悉不过,哪怕在今日小巷中,被少年威胁得暂时放弃报复,但此事绝对会是年轻人生平仅见的奇耻大辱,上纲上线到道心魔怔都不为过,到时候要跟少年斤斤计较的,可不就是苻南华本人,而是整座南海之主老龙城了。

    齐静春之所以来此阻挠少年连续杀人,有一定的私心,更是为了公道。如今小镇就像一件出现裂纹的瓷器,迟早会爆裂炸开,齐静春必须要延缓这个大势不可挡的过程,要尽量为更多人安排好退路,最好是能够安安稳稳交到那个铁匠阮师手上,撑过最后一个甲子时光,就能够勉强皆大欢喜,山上人得机缘,山下人得安稳,要知道以前者绝大多数的一贯性子,每逢道路崩塌新旧交替机缘四起长生可期之际,几百几千山脚蝼蚁的死活,算得了什么?!

    世俗王朝的天家无情,比起很多修士推崇的大道无私,实在不值一提。

    齐静春思量片刻,悄然隐去身形。

    天地运转,流畅无碍。

    之前止境,悄然破碎。

    少年手腕终于重重砸在苻南华脖子上,后者脑袋一晃,横摔向小巷墙壁,被巨大的劲道摔得七荤八素,落地后的少年,迅猛贴身靠近,一记肘击轰在苻南华腹部。

    苻南华并未站直背靠墙壁,少年肘击打得他几乎吐出苦水来,身体本能弯曲起来。

    少年一手掐住苻南华脖子,一手瓷片抵住这位高冠公子哥的腹部。

    苻南华很难想象,比自己矮一个头的瘦弱少年,为何五指力道如此巨大,尤其是腹部瓷片的锋利和冰冷,让老龙城少城主再次感受到死亡的逼近,一线之隔,就是阴阳之隔。

    苻南华当然不会知道,一个年幼时分就需要漫山遍野去寻找草药的稚童,因为某个比自己求生更强烈的执念,所迸发出来的无穷潜力,是何等惊人。

    当那个少年误食草药而在小巷,而绞痛得满地打滚的时候,那种执念,甚至能够让一个原本该在乡塾蒙学的孩子,想着便是爬也爬回家中,要将那竹篓救命草药放回家中。

    之后砍柴烧炭烧瓷拉坯挖泥尝土等等,没有哪件事情,不需要考验少年的体力和耐力。

    在小镇之外,苻南华随便施展一点仙家术法,就能够肆意碾压一百个一千个少年,但是选择在小镇内与之生死相向,还真是好运气到了尽头,脚踢到了铁板。

    苻南华被剧痛和耻辱双重打击,冲昏了头脑,脸色狰狞道:你杀了我,你是死路一条!你不杀我,还是难逃一死!小杂种,总归你是死定了!

    陈平安微微仰头,盯着这个满脸癫狂神色的男人,说道:你知道,我不想杀你,我跟你无冤无仇,只是你想害我,我才还手的。

    苻南华狞笑道:小杂种,也配跟我苻南华讲道理?!

    他竭力加重语气道,你配吗?!

    陈平安沉默片刻,问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杀我?

    当苻南华看到黝黑少年的那双眼眸,他突然冷静下来。

    被掐住脖子的苻南华满脸涨红,很快就又变青再转紫,其实少年五指力道并未加重,但是足够让一个青壮男子窒息致死。

    苻南华艰难道:我说我不杀你,你信不信?

    他剧烈挣扎了一下。

    但是少年几乎同时就加重力道,让苻南华五指微动的一条手臂颓然下垂。

    陈平安摇了摇头。

    苻南华愈发头晕目眩,虽然心中恨不得一巴掌拍碎这个杂种的头颅,但是表面上仍然尽量和颜悦色,补充了一句,如果我对天发誓呢?我们这种人,是不可以随便发誓的。

    苻南华耍了一个心机,佛家发大宏愿,和修士心头起誓,确实有着极大约束力,但是显而易见,苻南华只说了一半真话,他哪怕发誓,也只会在嘴上信誓旦旦,并非不立文字却无异于刻字丹室心壁的沉重心誓,所以事后遵守与否,只看心情。再者,修行之人的心誓,也不是没有破解之法,代价大小而已。大体上,代价大小与修士境界高低发誓内容的轻重,有着绝对关系。

    不料草鞋少年竟然还是摇头。

    越来越呼吸困难的苻南华,已经失去讨价还价的精气神,没来由有些神情恍惚。

    就要死了吗?

    跟蔡金简那个可怜虫一般无二,还是死在一个小贱种的手里?

    那么当这个噩耗传回老龙城,会不会成为全城上下的笑谈?

    他甚至都没有机会,伸手去触发腰间玉带的隐秘机关,他腰间所系的白玉腰带,实则是一条地蛟之属的残余精魄,

    可以了。

    一个天嗓音两人耳畔响起,对于苻南华而言等于是天籁之音,只不过他正好晕厥过去,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陈平安愕然转头。

    结果看到一个满身雪亮虚无缥缈的齐先生。

    后者微笑不语。

    陈平安眼神复归坚韧不移,右手五指始终没有松开。

    齐静春既没有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恼火,也没有仿佛看到一副可造之材的欣慰,只是朝着草鞋少年轻轻挥袖,像是捞取了一件物品到手中。

    这位儒家圣人摊开手心一看,哑然失笑。

    一团污秽如墨迹。

    原来某人在少年身上种下的心意,黯淡无光,分明早已消亡。

    再抬头望向少年陈平安,齐静春有些遗憾,感慨道:难怪先生说世间成事者,超世之才不过其次,坚忍不拔之志,方为首要。陈平安,你替先生又给我上了一课。只可惜,我齐静春如今已经没有了收取关门弟子的机会。




第二十三章 槐荫
    说完这句话后,儒士自嘲一笑,如今齐静春的弟子,有什么金贵值钱的?坐满一屋子的蒙学孩童,每人收取束脩,不过一年三百文钱,有些家境贫寒的孩子,不过是腊肉三条而已。

    齐静春望向坚持己见不愿松手的少年,问道:你在内心深处,其实不愿意杀他,但问题是这个人,看上去无论如何都要杀你,所以是杀了他,一干二净,暂时保全自身性命,明日事明日了?还是希冀着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不对?

    经常旁听隔壁读书种子朗诵诗文的少年,脱口而出道:先生何以教我?

    齐静春笑道:陈平安,你不妨先松开右手试试看,再决定要不要随我四处走走。有些事情我难辞其咎,必须要给你一个交代。

    陈平安犹豫片刻,松开右手五指后,赫然发现苻南华没有丝毫动静,眼神发丝呼吸,悉数静止。

    在齐静春运转大阵后,小镇重返止境。

    齐静春轻声道:跟紧我的脚步,尽量不要走出十步之外。

    衣袂飘飘身躯空灵的中年儒士率先走向小巷尽头,陈平安紧随其后,期间低头看了一眼左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见白骨,但是那些肉眼可见的鲜血,偏偏不再流淌。

    齐静春走在前边,微笑问道:陈平安,你信不信,这世上有神仙精魅妖魔鬼怪?

    陈平安点了点头,信的,小时候我娘亲经常说些老故事,要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娘亲说得最多,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其它像小溪里会有拖拽小孩的水鬼,城北破祠堂那边,有专门在夜间审案的冥官老爷,还说我们张贴的门神其实到了晚上,就会活过来,帮我们保护宅子。这些东西,我以前其实不太信了,但是现在,我觉得多半是真的。

    齐静春轻声道:她说的这些,有些真有些假。至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说,则很难定论,因为对于善恶的定义,老百姓,帝王将相,和长生仙家,三者是各有不同的,所以各自得出的结论,会很不一样。

    陈平安藏起瓷片,加快脚步,和儒士并肩而行,抬头问道:齐先生,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齐静春好似看穿少年心思,平静道:这座小镇,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葬身之所埋骨之地。天底下不计其数的蛟龙之属,都认为此地气运最为鼎盛,注定要在某一天‘出龙’的,事实上三千年以来,出龙一事,迟迟不至,倒是这座小镇出生的孩子,根骨性情和机缘,确实要远远好过外边的同龄人,东宝瓶洲许多大名鼎鼎的仙府道侣,他们结合生下的后代,也不过如此。当然了,也不是小镇每个孩子都有惊才绝艳的天赋。

    齐静春笑了笑,不在此事上深入解释,大概是怕伤了孩子的心,转换话题,当初参与那场屠龙浩劫的前辈修士,几乎无人不身负重伤,很多人便在此定居,结茅修行,可谓从容赴死,也有双双侥幸活下来的道侣,也有在并肩作战后,水到渠成地结成良缘。小镇经过三千余年的繁衍生息,便有了如今的规模,在大骊王朝版图上,此地最先被称为大泽乡,后来被一位圣人亲自提笔改为龙渊,再之后避讳某位大骊皇帝的渊字,又作修改

    一直把话憋在肚子里的少年,终于忍不住了,轻声打断齐静春的言语,双手握拳,充满渴望和期待,先生,其实我想问的问题,是我爹娘他们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齐静春陷入沉思,既然那远游道人,已经对你泄露了天机,我也可以顺着他破开的口子,与你说些事情。在我的记忆里,你爹是个憨厚温和的人,天资平平,不值得被人带离小镇,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鸡肋,被视为一笔亏本买卖,也许是一怒之下,也许是生活实在窘迫,总之小镇外的买瓷人,便在你爹的‘本命瓷’上动了手脚,在那之后,不但他命途多舛,也连累你和你娘一起吃苦。后来他不知为何,无意间知晓了本命瓷的秘密,知道一旦被人开窑后带离小镇,就会一辈子沦为牵线木偶,他就偷偷砸碎了属于你的那只本命瓷器,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一只瓷镇纸。

    齐静春沉声道:你要知道,小镇每年出生的婴儿,都有个存入密档的代号,镇上也专门有人,会以独门秘术,抽取出一滴心头血,灌注于日后烧制的那只本命瓷当中,女孩本命瓷一烧就要烧六年,男孩的更久,窑火一日不可断,持续烧九年。孩子的天赋如何,就像是普通烧窑的瓷器品相如何,只能听天由命看运气,但是押注后进行‘赌瓷’的出价,很大。虽然说如今你的资质同样平平,但是在你爹毅然决然打碎那件瓷镇纸的时候,小镇外买瓷人的震怒,可想而知。

    至于你娘亲,是一位性情淑静的女子。

    齐静春说到这里,突然笑了,当时你娘亲嫁给你爹的时候,小镇好些同龄人都很郁闷来着。不过说实话,真要我说你爹娘在世时的生活细节,是为难我了,来到这里后,我除了教书授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少年嗯了一声,轻轻扭过头,用手胡乱抹了把脸,少年大概是忘记左手的糟糕情况,满脸血污,又实在舍不得用衣袖擦拭。

    两人经过了十二脚牌坊楼。

    齐静春没有看他,与少年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年真龙陨落于此,四位圣人亲自露面,在这里订立契约,规定每六十年,换一人坐镇此地,帮忙看顾那条真龙死去后留下的残余气数,其实当时是否斩草除根,也不是没有争执不过与你说这些不可告人的天机,便是害你了。大体上,儒释道三教中人,加上一个兵家,四方为主,其余东宝瓶洲的诸子百家洞天福地仙家门第豪阀大族等等,皆有一定的份额和机会,来分润这里的好处。说来可笑,百年内有无‘买瓷’的名额,几乎成了界定一个宗门世家是否一流地位的标志。

    陈平安说道:先生说这些,我听不懂,但都记下了。不过今天知道我爹娘是好人,我就知足了。

    齐静春笑道:我也不奢望你当下能听明白,只不过是些铺垫,否则简单劝你别杀苻南华,你肯定听不进去。之所以要你别杀人,不是我齐静春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什么,更不是我对希望他苻南华和老龙城因此感恩,以后我好要些好处,不是这样的。事实上正好相反,我儒家门生弟子,推崇入世,对于修行中人的肆无忌惮,最是抵触,双方明争暗斗了无数年,若我齐静春是刚去山崖书院拜师求学的岁数,那截江真君刘志茂也好,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也罢,现在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早给我一掌打得灰飞烟灭了。

    少年发现这个时候的齐先生,虽然说话语气依旧温和,走路姿势同样文雅,但是给人的感觉就是判若两人。

    就像姚老头喝酒喝高了,说我们烧出的瓷器,是给皇帝老爷用的,谁能比?

    齐先生说一掌打得别人灰飞烟灭的时候,就跟那时候的姚老头,语气不同,但是神色一模一样。

    齐静春皱了皱眉头,抬头望向泥瓶巷那边,像是在听着别人说话,虽然没有流露出厌烦表情,但是眼神中的不悦,毫不遮掩。

    他最后冷声道:速速离去!

    陈平安一脸茫然。

    齐静春解释道:是那说书先生,本名刘志茂,道号截江真君,其实是旁门里的道人,修为尚可,品行低劣,蔡金简苻南华两人与你的恩怨,大半是他在兴风作浪,最后还在你心头,种下了一道歪门邪路的符箓,那是一幅四字真言,将‘一心求死’四字,偷偷刻于你心田,手段极为歹毒。

    陈平安默默记住了刘志茂这个名字。

    齐静春叹了口气,问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不出手?

    陈平安摇头。

    齐静春自顾自说道:此方天地,如同风吹日晒三千年的老旧瓷器,支离破碎在即,你们终究是外人,又有大阵护持,如何作为,只要不要太过分,远远不至于让瓷器崩碎,可我是那个手捧瓷器的人,我的任何举动,都会牵扯到这件瓷器的裂缝,事实上不管我做什么,只会让那些纹路增加蔓延。若只是瓷器碎了,也就罢了,可是这小镇五六千人今生来世的命运,尽在我手,我如何能掉以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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