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刘羡阳咧嘴一笑,可以啊,那就欠着,以后我帮他还钱。沉默片刻,刘羡阳补了一句,我跟陈平安一起还。
这就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自己赚钱本事大,陈平安攒钱本事好,相信他们俩总能还完这笔糊涂账的。
毕竟是一条命。那个娘娘腔再嘴欠,还挨过刘羡阳一个大嘴巴子,可是细究过后,好像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就今夜这架势,不得抓到他就活活打死拉倒?姚老头可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认死理儿。
姚老头面无表情低声一句,都是自找的,人这辈子本就是还债来的,躲不掉的,趁早还完了事。
刘羡阳听不真切,估计听清楚了,那会儿的高大少年,心性单纯,也不会往心里去。
黑漆漆的夜幕中,蓦然一个电闪雷鸣,心神大乱的苏旱借着好似老天爷给予的亮光,愣愣看着那个从树后绕出的干瘦少年,后者默默摇头,伸了伸手指,好像给他指了条生路。
没有骨气的穷人最喜欢作贱比自己更穷的人,大概说的就是苏旱这种人。
但是这夜放过他的人,却是这个他平日里最喜欢挑衅和欺辱的少年,姓陈,沉默寡言,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闷葫芦。
可男人最终还是被抓住了,娘娘腔被五花大绑回龙窑,其实没有被当场打死,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被打断了手脚的人,在床上躺了差不多得有小半年的光景。本该轮流照顾娘娘腔的那些窑工、学徒,都将这个活计视为苦差事,又赚不着半颗铜钱,还累人,关键是一屋子臭不可闻的污秽气,夹杂着熬药的气味,实在是遭罪,所以就各找各的理由,或者干脆不找借口,都让陈平安忙去了,结果就是窑口内原本两看最相厌的两个人,一个躺在病床上,一个坐在长凳上,就那么各自沉默着,双方经常一句话都不说,一个呆呆看着缺了自己果然就不会有人更换的老旧窗纸,实在是太不漂亮了,一个娴熟熬了药再帮忙给娘娘腔喂下,就跟哑巴似的,反复演练着拉坯姿势。
姚老头去过一次,问苏旱有没有怨气,想不想离开龙窑去别处谋生。娘娘腔咧嘴笑着,艰难摇头,扯动伤口,比鬼还难看。
其实娘娘腔心思细腻,知道自己要是不挨这顿打,不打得狠了,窑口主人肯定绕不过他,就他这条贱命,死一百回都不够赔的。
所以姚老头是在帮他。
刘羡阳受不了那个气味,都会坐在门槛那边,骂娘娘腔一箩筐的难听言语,再骂陈平安一句烂好人,屋里躺着的,坐着的,都不还嘴,一个是不敢跟刘羡阳吵架,一个是无所谓。
可只要刘羡阳不在门口的时候,起先娘娘腔伤势稍微好上几分,有了点精气神,还会小声骂天骂地,骂这天公如何如何不开眼,骂得起火了,就开始大声骂那个姓陈的少年,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贱胚子,后来实在是骂得乏了,吵架总得对骂才有滋有味,摊上了从不搭腔的少年,确实也没啥意思,后来娘娘腔就逐渐消停了。某次娘娘腔实在是憋屈得厉害了,就问那少年你是咋想的,怎么都不还嘴,真不生气吗,还是说因为打小就被街坊骂惯了,不被骂几句,反而浑身不舒服?少年黑着脸沉默许久,才说了句真心话,等你病好了,哪天能下地干活了,我就给你几个大嘴巴子,不打掉你这张满嘴喷粪的臭嘴几颗牙齿,我就跟你姓……硬是从鬼门关熬过来的娘娘腔闻言不怒反笑,笑得不行,估摸着是扯到了伤口,便呲牙咧嘴起来。
后来,娘娘腔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但是还需要养伤。男人偶尔外出,都是那种将雨未雨的天气,路上遇到了窑工,娘娘腔跟人套近乎说话的时候,还是会习惯翘起兰花指,或是捋一捋鬓角头发,旁人至多笑话一句狗改不了吃屎,当面调侃几句,娘娘腔以前是全然不当回事的,当下却会神色黯然,苏旱独自走在路上,要么打自己一个耳光,要么偷偷伸出左手死死攥住右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跟泥瓶巷少年,真正称得上双方闲聊的时候,只有一次,就只有一次,约莫还是娘娘腔絮絮叨叨说了十句,少年顶多说一句。
而且从头到尾,少年只说过一句勉强能算好话的话,不亏心,是说娘娘腔的剪纸很好看。
最后看似心情不错的娘娘腔,就问少年为什么在山上第一个见到自己,却不跟姚师傅他们报信?
消瘦少年的答案再实在不过了,你胆子小,被抓回去打死了,你就算变成了厉鬼,肯定不敢找别人报仇,只会找我。
娘娘腔笑得很开心,等到好不容易停下笑声,先是喂了一声,喊了声少年的名字,再问了个问题,说这算不算好人没有好报?
少年就没有搭话。
但是就在当天,娘娘腔拿剪子捅了脖子,卷了被子,好像躲在里边,不愿让人看见他的死状丑态。总之就那么静悄悄死了。
苏旱死的那天,大日头,阳光普照,万里无云。
那会儿的陈平安,其实也谈不上如何感伤,只是拉着刘羡阳一起在给娘娘腔守灵的时候,少年只是想不明白两件事,娘娘腔既然这么怕疼,怎么就不怕死了,胆子那么小一人,怎就下得了手,拿把剪子就敢往自己脖子上戳出个大窟窿?娘娘腔是给一句话说死的。可是那个窑工来屋子撂下的那句话,只是再平常不过的闲言碎语,轻飘飘的,比棉絮还不如才对,照理说娘娘腔这辈子早就听得起茧子了,他怎么就突然就受不了了?
不管如何,后来等到陈平安遇到那个戴斗笠的剑客,后者随口说了个道理,背后不说人是非,少年就默默记住了。
不光是不懂几个道理的陈平安,反而格外珍惜道理,而是他很早就知道,有些时候一句话是真能说死人的。
西边群山绵延数十座,有高有低,有大有小,但是山名中带三点水偏旁的山头,寥寥无几,靠近小镇的,就更是只有那座最小的小山包了,在窑务督造署官衙里边的档案上边有记载,叫沂山。当然大骊朝廷的礼部那边,还有个更隐晦的名字,真珠山。沂山,山名带水,又是斤斤计较的斤,让苏旱很喜欢,而且他生性胆小,一辈子最怕鬼,所以他在生前,其实就想好了自己死后葬在什么地方,就在那边“落脚”,可以尽量离着小镇近些,小山荒芜,野草丛生,连适合劈砍当柴禾的树木都没有几棵,所以几乎从来没有小镇百姓爬这座小山,他在死后,就不用讨骂了,一座小坟头,藏在野草中,不会碍了谁的眼,如此真是最好不过了。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入土为安。
苏旱就葬在这里。
真珠山最终被陈平安买下,只花了一颗金精铜钱。
当时陈平安也没有深思,为何必须是三种金精铜钱中的迎春钱。
这就是缘。善始善终的善缘。
一个是最不怕鬼的陈平安,一个是生前最不怕陈平安的娘娘腔。
后来的苏店,一个小名胭脂的姑娘,跟桃叶巷的石灵山,一起成为了杨老头的徒弟,平时在药铺打杂。
她就是苏旱的侄女。
成为师徒,某次教拳完毕,老人坐在后院吞云吐雾,难得多聊了几句与武学无关的题外话。
老人问道:“学了拳,想报恩?”
苏店点头。
“是要帮你叔叔还债?”
苏店还是点头。
“除了还债和报恩呢?”
“叔叔和我,都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你叔叔苏旱,旱字好解,天不雨也,刚读书没几天的学塾蒙童知道意思,无雨日晒而干是旱。”
老人再用旱烟杆在空中写了个字,没读过书的苏店自然完全不认得,但是少女猜出了答案。
“但是这个‘苏’字,意思就多了,古‘苏’字,属于象形字,寓意是以树枝或稻草穿鳃提鱼。且字形有那须状垂落之貌。”
这里边蕴藏着两层含义,只是一个姓氏,就已经道破了苏旱的处境和……出身。
一条被穿腮悬替的无水之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就是受罚吃苦。雨师贬谪沉沦尘土中,如雨龙须垂落在地。这就是来历。
“姓氏是个不错的姓氏,可惜名字取错了,某个老秀才的议兵篇,曾有‘苏刃者死’一语,就是说苏字,有‘朝向’的意思。”
一条鱼离水上岸,却非真正被置于死地,只要回水,就能复活,故而死而复生谓之苏。这其中又涉及到了佛家所谓的退转之意。若说回头是岸,若是再回转呢?岂不是说鱼已经身在水中、只是苦不知足而已?所以苏旱才会在数十座龙窑当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选择了那座姚老头坐镇的宝溪窑口。
神职降水,雨师烧火。女子雨师,男身苏旱。
受尽苦难,终得解脱。撑船自渡,莫向外求。
自助者天助之。
苏店在青冥天下鸦山学拳时,无意间看到一本诗集,上边刚好录有一首沂山祈雨的诗篇。
宿雪虽盈尺,不救春夏旱。吁嗟遍野天不闻,歌舞通宵龙一战……水行天地有常数,岁岁出入均无颇……
苏店不知不觉满脸泪水,抬头看了眼窗外的雨幕,她小声呢喃一句,这天公。
这天黑猫再次做客杨家药铺,跃下屋脊,轻轻落在长凳上。方才在一条巷子里,胡沣得到了那只蝉蜕。
这个走街串巷的少年,从小就喜欢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扒拉心仪的碎瓷片,偶有所得,就像粪堆里捡了颗金子。
你选中的,是那个穿开裆裤乱拉屎尿的小崽子?
杨老头摇摇头,想起李槐,老人那张干枯褶皱的脸庞上,难得有几分笑意。
李槐是唯一的例外,从一开始就没有被老人拉上赌桌,甚至就连李槐的本命瓷,都是老人让人买下再归还给孩子了。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李槐的存在,不重要,恰恰相反,李槐在很大程度上,替天布置,负责“封神”,类似当世的封正,由这个孩子分发机缘,与此同时,李槐又可以置身事外。
当一个风风火火跑出学塾的红棉袄姑娘,给那个李叔叔领路,去找李槐。
这让穿开裆裤的李槐,一下子就对这个古里古怪的同窗心生好感,而那一刻李宝瓶,在药铺后院的那炷香,瞬间袅袅高升极多。
泥瓶巷内,身份、境界都很悬殊的两人,各自作揖。
之后廊桥那场天大的变故过后,曾经有过一场不为人知的问答。
“齐先生,如此作为,对他而言,真是好事?”
双鬓星霜的读书人,默然无言,心怀愧疚。
他曾经篆刻一方印章赠送给代师收徒的小师弟,陈十一。
坐在青色石崖畔,吃着糕点的青衣少女,看着那个初次相见的草鞋少年。
民以食为天,馋嘴的少女,好像看到了天地间最美味的食物,她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因为她是修行中人,故而是她先看到的少年,之后才是眼力很好、异于常人的少年看见她。
最终少年一次次远游,曾经的少女最终登天离去。
龙泉剑宗搬山一空,造就了一座还剑湖。
少年曾经有一次离乡再返乡,带给帮忙看家护院的阮姑娘一件礼物。
那是陈平安第一次出门远游,没白走,回家的时候,身边便多出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
大概山主出门“捡人回家”的优良传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后来第一次去剑气长城,再从桐叶洲返回,身边就多了个小黑炭。
游历北俱芦洲,带回了个站在箩筐里的黑衣小姑娘,哑巴湖大水怪。
剑气长城,在海上那处造化窟“梦醒”,身边又多出九个剑仙胚子。
那件礼物,是不值钱的物件,只是一枚青绿竹简,刻了一行小字。
端端正正五个字,“山水有重逢”。
当年阮秀收到这件礼物之后,很开心,甚至她连那份开心都没有藏好,就连一旁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看得真真切切。
在小镇开门之后,云霞山蔡金简被截江真君算计,道心不稳,出手打断了泥瓶巷少年的长生桥。
陈平安左手裹缠一片本命碎瓷,在一条小巷内突兀杀出,手刃蔡金简。
这是小镇年轻一辈当中,在马苦玄之前,第一个亲手杀死山上练气士的存在。
那一刻,药铺后院那口天井内,原本即将燃烧殆尽的一炷香火,刹那之间,熊熊燃烧起来,香雾弥漫,声势暴涨。
牵毛驴戴斗笠自称是剑客的那个男人,他当年护送那帮孩子去往大隋求学,在路途中,曾经打趣林守一一句,属于无心之语。
他让林守一跟陈平安的名字互换一下。林守一的父亲林正诚是当时的阍者,而阍者最深层的意义所在,当然就是看门。
看门自然是又需要看护的东西。比如……“守护那个一,让那个一,平平安安的。”
求学路上,最擅长窝里横的李槐,曾经下定决心,以后要将最重要的东西,送给陈平安。
在那黄庭国的某座仙家客栈,林守一破天荒与陈平安说了一声对不起。
但是真正让林守一认可陈平安的,却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一句话,“我要把银子看回来!”
更早之前,杏花巷那个卖糖葫芦的摊子,汉子看着那个跑掉的路边孩子,邹子轻轻点头。
第一次置身于剑气长城,在城头上走桩练拳,可能是陈平安这辈子第一次如此心思坚定,如此认可自己,毫不怀疑自己。
想起在那金色拱桥之上,神仙姐姐说她并不是认可自己,只是因为相信齐先生,才愿意相信自己,她才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希望。
草鞋少年走在高高的墙头上,非但没有丝毫气馁,反而在心中自言自语,“有这个一,我是这个一,就足够了!”
剑来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高两境
大骊禺州,律宗寺庙,拂晓时分,中年文士吃过斋饭,用小火炉给自己煮了一大碗八宝粥,吃过粥,就去桌旁落座看书。
浮生又一日,开卷就窗光。
小沙弥又来叩窗提醒,“陈先生,山中云起了,要不要去看看?”
文士放下手中书籍,笑道:“好的,稍等。我换双靴子。”
因为接连下了三天大雨的缘故,山中尤其春寒料峭,中年文士穿着一身用来保暖的粗布棉衣,踩着一双麂皮靴子,手持登山杖。
先前给经常陪自己一起登高看云的小沙弥也打造了一条葛藤手杖,就地取材。山道上休歇时,停杖如住锡。
寺内云雾缭绕,一大一小,各持手杖,路过大殿附近的放生池,水波粼粼,鲫鲤纷纷聚拢桥边,水裔如故旧,识君拄杖声。
小沙弥在闲暇时自己也曾爬过几趟山,去山上独自看云,不知为何,过了半山腰就会觉得累,气喘吁吁,需要停步休歇很多次。
但是每次跟着这个穷酸却起居素净的中年文士一起登山,就会轻松很多,这让小沙弥百思不得其解,今晨一起走出寺庙侧门,他们沿着那条熟悉的山道渐次登高,小沙弥方才听说文士近期就要离开寺庙了,下次再来抄经,何时是何时,暂时也没想好,小沙弥就赶紧问出口了这个问题,再不问可就没机会了。
文士笑容温醇,手中青竹杖咄咄点地,嗓音轻缓,给出了答案,“体力还是你的体力,不增一丝不减一毫。我只是帮着你在登高途中,调整了呼吸,分配了气力,你的脚力就显得更好了。我只是进山次数多,熟能生巧,所以其实此举不涉神通,你不用想得太玄乎了。”
文士离去住处后,书桌上的宣纸,笔墨未干,中年文士今天所抄内容,却是两句出自达生篇的道家语。
“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旁白处有朱批一句,“何谓道法自然”。
“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不怨飘瓦。”但是那个“不”字,不知为何,却被文士用朱笔单独圈画起来。
————
玉宣国京城,长宁县。
一栋旧宅内,院内有架秋千,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鬼也不例外,薛如意今天又换了一身前朝宫装,身着锦绣衣,璎珞缀明珠。
佳人荡秋千,此画宜玉轴,悬之崿崿碧萝中。
薛如意坐在飘荡不已的秋千上,一双绣鞋高高低低,她看着院内某些不用搬去屋内躲雨的花草盆栽,没来由想起道士吴镝一句无心言语,小草,就是不开花的花。
前不久,摆摊道士还是搬出了那座闹鬼的凶宅,京城居不易,让他白白多出一大笔租金。
闹鬼是不假,凶宅是真心算不上,若是看惯了才子佳人艳本小说的读书人,凶宅?那叫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吧。
道士在长宁县别处街巷,租了栋老旧的小宅子,院内那些花花草草,就都留给女鬼薛如意打理了,她觉得顺眼的就留下,不喜欢的就低价售出,就当是支付租金了。那道士嘴上说得冠冕堂皇,贫道行走江湖,秉持一个宗旨,从不在钱字上边跌份儿。
作为临别赠礼,道士吴镝在屋内留下了一方藏书印,五字篆文,春风扇微和。
印章材质普通,是道士去河上打短工,帮富人凿冰赚钱,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石头,印章大是真的大,巴掌大小,方方正正,故而边款内容极多,刻了一整首靖节先生的拟古诗,底款“春风扇微和”一语就节选自诗中。印章的金石气什么的,薛如意没有看出来,倒是铭文诗中有一句“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别有用心的夫子自道么?让她觉得有些好笑,你一个花钱买身份的私箓道士,真当自己是背桃木剑斩妖除魔的龙虎山天师了,还抚剑远游呢。
若是早知道士要送给自己一方附庸风雅的藏书印,薛如意可能还是更喜欢吴镝某次早上喝粥时念叨的一句话。
我有宛丘平易法,可食白粥致神仙。
薛如意不得不承认,道士吴镝确实读过很多书,不然他也无法精通训诂句读,但是学问高不高,她表示存疑。
在这大雨停歇的暮色时分,薛如意独自荡着秋千,实在是百无聊赖,先前这种天气,道士冒雨出去摆摊是绝对不可能了,她便有些开心,让你搬出宅子去,挣着几个钱了?只是开心过后,她便又有些担心,道士出门在外,奔波劳碌,总归是不容易的,薛如意就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去道士那边看看,需不需要她接济几分,若说家底,她还是有一些的,只要他愿意开口,那她能帮就帮,毕竟是朋友。
薛如意毕竟境界不低,中五境修为,若非鬼物身份,观海境修士都能找个地方开山立派了,再当个宝瓶洲小国君主的座上宾。
她施展神通,遮蔽身形,一路飘晃到道士吴镝最近落脚的宅子,因为与前任洪判官和阴阳司主官纪小蘋都是旧识,故而京师城隍庙那边对她一向是宽待几分的。到了这座寒酸小宅,她没有立即现身,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送给她那么一大方藏书印,却住在这么小的地方,这让薛如意有些愧疚,该挽留的。
道士自称年轻时走江湖,曾经用了个“陈好人”的化名。
起先薛如意觉得这个说法比较有趣,比起一口一个吴道长,更好玩。道士脸皮再厚,听多了,不得心虚几分?
可事实证明,薛姑娘还是小觑了那位吴道长的脸皮。
毕竟按照某个公道说法,二掌柜是这么一号人物,他只需要登上城头往地上一趴,把脸贴地上,就能守住城头。
之前她与道士购买了一摞鬼画符,作为这桩买卖的报酬,道士传授给隔壁少年两桩术法,张侯如今已是柳筋境。
如此一来,科场失利的少年张侯,心中的那股郁郁不平之气,就随之淡了许多。
不过按照双方约定,道士吴镝让薛如意别泄露此事。一桩薛姑娘重金购买符箓、我随缘而走传授仙法的公道买卖而已,何必让隔壁那么个读书种子觉得欠了自己人情。
他又不会在此长久定居,害得少年想还又还不上,就是个心里的疙瘩了,没必要。
此外女鬼到底是听了劝,终于还是没有涉险行事,冒冒然越级烧符投牒鸾山的纠察司。
尤其是当薛如意得知一个天大消息后,更是暗自庆幸,只因为西岳甘州山,那尊高不可攀的山君佟文畅,刚刚得到中土文庙赐予的神号,“大纛”。薛如意是宫娥出身,当初还是女帝身边的提及人,对官场规矩,还是熟悉的,在这种整个大岳辖境都被喜庆氛围笼罩的关头,一头女鬼的投牒告状,像话?
薛如意继续隐匿身形,坐在小宅墙头上,发现厨房门外,蹲着一个不起眼的老汉,庄稼人模样。
她有些惊讶,吴道长摆摊算卦,都摆到宅子里边来了?
可问题是眼前老人的装束,也不像是个有钱的啊,麻衣草鞋,苦着张脸。
奇了怪了,你吴镝如今赚钱都这么昧良心了,连这种老实人的辛苦钱也骗?
看得出来,老汉不是什么练气士,就是个穷酸老翁。
吃饭的点,道士吴镝好像在灶房那边忙碌。
薛如意犹豫了一下,担心自己吓着这个凡俗老人,便飘向小宅外,推门而入,装模作样说上一句,吴道长,祝贺乔迁之喜。
吴镝在灶房内扯开嗓门喊了一句,是薛姑娘啊,稀客稀客,在堂屋随便坐,容贫道再忙碌片刻。
瞧见了那头女鬼,老人点头致意。
薛如意施了个万福,老人腰别一支碧玉材质的旱烟杆。兴许是唯一值钱的物件了。
道士吴镝打得就是它的主意?真是心黑啊。难道缺钱缺到这个份上了,连玉制烟杆这种东西连下得去手?
薛如意想了想,就用一种拐弯抹角的含蓄方式提醒老人,“老人家,这旱烟杆,是祖传的吧?”
老人点点头,“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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