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墙头那边,猫着一个无声无息的背剑少年。
天未亮,一辆车驾,参加早朝,车厢内的左庶子大人,低头呵着气,下了场大雨,这段道路泥泞不堪,颠簸得厉害,到了御街那边才会变得平整。马车路过一排起早贪黑的摊子,各色吃食都有,都是等着上朝官老爷们的,摊贩们相互间偶尔闲聊,都会感叹一句,原来当官也不容易。
车夫娴熟停下马车,随手丢了一把铜钱到桌上,兴许是力道没有掌握好,兴许是故意的,几颗铜钱就那么滚落在地。
是老主顾了,摊贩赶忙小跑几步,低头哈腰,照着老规矩递给车夫过去一只食盒,车夫接过食盒,喊了一声大人,再轻轻掀起帘子,车厢内再接过去,胡乱对付一顿早餐。摊贩搓着手,等到马车过去了,这才弯腰捡起泥泞里的几颗铜钱,再将指尖悄悄蹭了蹭围裙,这些有资格去早朝的官老爷,一个比一个讲究,干净得很呐。
又一辆马车停在附近,摊贩们都练出了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是那位工部侍郎老爷的车驾了。
侍郎大人正在头疼一国武库的储备,兵部几处库房那些堆积成山的兵器,到底该如何清除库存。
朝堂上的暗流涌动,衙署间的明争暗斗,跟老百姓都没什么关系,反正是歌舞升平的好世道,不用打仗就好。
每当收起早餐摊子,发现比昨天多了几钱银子,今天就是好日子,若是少了几文钱,争取明儿多挣就是了。
一个草鞋少年花了十几文钱,没吃饱。最近接连几天都是在这边买顿早餐,细嚼慢咽。
只有一个叫任湘绮的官员,好像每天都是走下马车,在这边落座吃早饭,心不在焉,经常碎碎念叨着,习惯性手指掐算,好似在算账。少年一打听,才知道他名气不小,是正儿八经的科举传胪出身,而且任湘绮竟然还是出身某个地方郡望家族,却只因为年轻气盛,不太会做人,就被户部那边给打发到了詹事府,坐了好些年的冷板凳,好些个当年成绩不如他的科场同年,如今都发迹了,这边的摊贩们小道消息很灵通,都说如今詹事府的二把手,就是这个任湘绮的同年,名次靠后的二甲进士,白衣寒族,如今反而骑到头上去了。草鞋少年便好奇询问,清纪郎这个官又不大,怎么参加早朝。摊贩们大笑不已,反问你就没瞧见这位清纪郎的马车,方向不对?
玉龙河边的詹事府,几个值夜官员,哈欠连天,调侃着左右春坊或是司经局最近发生的趣事,用来提神,打发瞌睡虫。
右春坊,几个官员,茶壶里都装着酒水,各自心照不宣,抿一口,夸夸其谈那国是国策,缺的不是才情本事,只是官身。
相对最为清闲的司经局内,正在聊着某某衙门的某某大人近期降服了哪匹胭脂烈马,哪位功勋后代与哪位公卿子弟在何地大打出手了,谁在哪里购置了一座大宅子,买了哪些孤本书籍、谁的真迹字画。
看来青杏国太子殿下,养了一大帮忧国忧民的富贵闲人,就等你柳豫登基,便可以大展拳脚施展抱负了?
额头上贴着符箓的草鞋少年,就这么在各座衙署间穿廊过道,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偶尔轻轻吹起那张符箓,起起落落。
皇宫内,老皇帝柳龢临时召见了十几位庙堂重臣,太子殿下柳豫,和金阙派当代掌门的护国真人程虔,今夜一并参与议事。
毕竟那么一个远在天边、高过云霄的大人物,大驾光临本国,由不得他们不用心,所有的细节都需要反复推敲,绝对不能出一丝一毫的纰漏,爱喝什么仙家酒酿,如何挑选时令蔬果和特色糕点,座椅案几的形制,屋内古董珍玩和字画书籍的筛选,各自放在何处,等等,都是学问。这不礼部那边刚刚商议出一个初步方案,陈山主到了青杏国以后,下榻的地址,礼部衙门那边暂时有三个备案,鸿胪寺名下的某座会馆,京城内那座名为松涛馆的仙家客栈,金阙派的垂青峰,三者各有优劣,选择鸿胪寺会馆,优点是朝廷可以全盘管控所有环节,缺点是不够……仙气,略显寒酸了,担心那位陈山主误以为他们青杏国不够上心,敷衍了事。松涛馆地理位置好,而且就在京城内,但是朝廷需要临时大兴土木,临时营造出一座仙家府邸,工部那边已经筹备好足够的山上材料,几乎等于是“照搬”了一座仙家宫阙,但这就需要跟松涛馆讨价还价,户部那边为此专项拨款了一大笔神仙钱,只等皇帝陛下这边下旨“敕建”。若说选址金阙派,灵气充沛的仙府、周边戒严等诸多事务都可以省去,唯一问题,就是距离京城太远了,而皇帝陛下显然更希望能够借助这个千载难逢的宝贵机会,让太子柳豫与那位出身文圣一脉的陈山主多接触接触,若是双方性格投缘,话语投机,这对柳氏国祚而言,就真是百年千年高枕无忧了。
故而皇帝陛下内心深处,还是更偏向于将陈山主的下榻地点选在松涛馆。
刑部尚书轻声道:“陛下,五城兵马司那边刚刚得到消息,张筇一行人今夜匆匆赶到了松涛馆,按照规矩,我部供奉没有追查他们去见谁。”
柳龢笑道:“按照谍报显示,寡人听说松涛馆这些山上客栈的幕后老板,都姓董?算起来,董老板与陈山主还是同乡。”
程虔点头道:“这个绰号董半洲的董水井,跟陈山主都是龙州槐黄县城本地人氏。”
柳龢感叹道:“一座骊珠洞天,真是藏龙卧虎。年轻一辈,更是出类拔萃。”
当年评选出来的宝瓶洲年轻十人,除了榜首马苦玄,还有龙泉剑宗的谢灵。好像那个叫隋右边的女子剑仙,也是落魄山的谱牒修士,关于隋右边的出身,至今众说纷纭,没有定论。其实整个宝瓶洲山上练气士,都心知肚明,如果不是某些原因,再加上那位早就跻身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年轻隐官,以及龙泉剑宗现任宗主刘羡阳,还有那个一步登天成为白帝城郑居中嫡传弟子的顾璨,宝瓶洲年轻十人,若是只论籍贯出身,不论当下道场所在,那么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修士,完全可以占据半壁江山。
貌若稚童的护国真人,微笑道:“不得不承认,龙州此地气运之鼎盛,冠绝浩然天下。”
一位兵部老尚书好奇问道:“大骊洛王宋睦,东海水君王朱,跟陈山主,还有顾璨,他们当年就都住在一条巷弄里?一年到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常能碰面?”
程虔点头道:“那条小巷名为泥瓶巷,好像南婆娑洲剑仙曹曦的祖籍,也在这条小巷,不过曹老剑仙离乡已久。”
老尚书憋了半天,才憋出个简明扼要的两字评价,“可怕。”
换成他,假设自己未卜先知,早早知晓了这些人的未来成就,在二三十年前,骊珠洞天刚刚开门那会儿,自己身子骨还硬朗的时候,就去走那条所谓的泥瓶巷,还不得心肝打颤,两脚打摆子?能想象一个在窑工当学徒的少年,就是未来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在小巷见了面,该怎么跟对方打招呼?一个可能从铁锁井那边拎着水桶汲水而归的妙龄少女,就是后来的世间唯一真龙,会在老龙城一役独自面对两头王座大妖,最终文庙决定由她掌管着东海水运?既然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就是不知道那位号称“狂徒”的顾璨,与那大骊王朝最具权柄的藩王宋睦,他们俩早年关系如何,融洽不融洽?
约莫是临近清明的缘故,接连大雨,但是竹枝派的裁玉山,最近的氛围,谱牒修士的心境,却是艳阳高照一般。
只因为本来已经归属正阳山的裁玉山,在掌门郭惠风独自走了一趟一线峰后,只花了三十颗谷雨钱,就买了回来。
至于郭惠风与那位剑仙宗主竹皇,具体是怎么聊的,她没说。
竹枝派修士还是通过正阳山诸峰那边传来的一些小道消息,才知道竟然是竹皇亲自在祖山的山脚,亲自现身接待的自家掌门。
与此同时,竹枝派与正阳山的关系维持如旧,不会成为后者的下山,就只是每年的“朝贡”份额照旧,还是花钱买庇护的关系。
今天担任裁玉山开采官的白泥,刚进山,就看到一处老坑洞口蹲着个熟面孔,如今没了知客身份,可进不去老坑。
老人快步走去,邻近老坑洞口那边,稍稍放缓脚步,与那个年轻人笑着打趣一句,“你小子属狗的,消息这么灵通?”
也好,省去许多找人的麻烦,如今竹枝派已经渡过难关,说是因祸得福都没问题,那么这个前不久被自己赶出去避风头的外门知客陈旧,也就可以回来恢复职务了。只是竹宗主为何愿意如此厚待竹枝派,主动与她示好,上次郭惠风在一线峰的山脚就没有想明白,后来返回竹枝派召开祖师堂议事,她就只是说了双方商讨出来的最终结果,让掌律凌燮近期约束一下自家修士的言语,不要得意忘形,免得被正阳山某些年轻气盛的剑仙们听了去,心里边不痛快,又来找茬,横生枝节。
陈旧双手插袖,满脸疑惑,问道:“白伯,啥消息?”
见状不似装傻,白伯犹豫了一下,还是以心声告诉了对方一个大概,无非是与正阳山关系有所改善,郭掌门与竹宗主将误会都解释清楚了,为竹枝派赢得了与正阳山几百年相安无事的好光景,所以他打算让陈旧恢复外门典客身份,问陈旧愿不愿意。
年轻人气呼呼道:“赶我走也是白伯,如今邀请我返回裁玉山也是白伯,敢情白伯你在这儿遛鱼呢?”
白伯笑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就直说吧,愿不愿意恢复知客身份,如果点头,也别高兴太早,也有一件苦差事等着你,不过不让你白出气力,可以涨薪水。”
老人眼神慈祥,看着这个靴子上沾满山间泥泞的年轻人,估计是在外边讨生活确实不容易吧,否则这小子也不会捏着鼻子重返裁玉山,设身处地,搁自己年轻那会儿,被人赶走,还真就不伺候了。当个外门知客,每个月按例是十二颗雪花钱的薪水,竹枝派包吃包住,几乎没什么额外的开销,等于是白赚,陈旧都可以将这笔神仙钱节省下来,何况知客负责待人接物,如果稍微心思活络一点,再加上吃些回扣之类的, 只要别太心黑,以白伯的厚道,以及老人对陈旧的喜爱和偏心,肯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说油水多,让年轻人在竹枝派这边攒点媳妇本,终究是可以的。可要说你陈旧心比天高,相中了某位大仙府的仙子,例如正阳山苏稼那般的,就没辙了,多睡觉多做梦才成。
陈平安笑道:“白伯,我这次返回裁玉山,可是奔着享福来的,先说说看,啥苦差事?我得听过再做定夺,可别闹个自投罗网的下场。”
白伯笑道:“本来被搁置的裁玉山开采事项,现在都开始复工了,但是郭掌门和凌掌律都觉得按照以前的路数,不太靠谱,你小子脑子灵光,好些在我这边提出来的点子,我都拿到祖师堂那边提了几嘴,不曾想大半祖师堂成员都觉得不错,所以我就帮你讨要了一份差事,让你管账务,怎么样?”
一位宗主剑仙的亲口许诺,比什么烧符投牒的山盟海誓都靠谱,这就意味着至少三五百年内,甚至是更久的光阴,竹皇只要一天还是正阳山的宗主,那么曾经风雨飘摇的竹枝派,就再无任何内忧外患了。
就像上次祖师堂议事,以往一向只听不说的白泥,难得主动开口询问一次,能不能收取典客陈旧为自己的嫡传弟子。
明摆着是要好好栽培对方,要将开采官“世袭罔替”给那个姓陈的年轻人了。
掌门郭惠风也对时常跑去河边钓鱼的年轻人印象不错,掌律凌燮特地抽调翻看了关于陈旧的档案,发现这位外门知客在自家门派内口碑不错,那她就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跟掌门较劲,故而陈旧成为祖师堂嫡传弟子,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至于白泥自己,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就愈发心境清闲了,总觉得自己将来养一群鹅鸭,弄块菜圃,河边钓钓鱼,放眼千山外,读书有滋味。
年轻人不能没有心气,但也不能太高,不宜过于锋芒毕露,得让世道和人事帮着磨一磨棱角。
所以老人就没有告诉陈旧自己的真实想法。
哪天自己退了,就让陈旧顶上去,在竹枝派祖师堂有张椅子。
先成为自己嫡传身份,再熬几年资历,顺势担任下任开采官,老人都是在给年轻人铺路呢。
“白伯,说句心里话,真不怎么样。”
陈平安揉着脸颊,“会不会大材小用了?”
白泥给气笑了,一巴掌拍在年轻人的肩膀上,“好好好,陈知客境界高口气大志向远,好个大材小用!”
陈平安说道:“白伯,我晓得你的好意,不过我这趟来,就是跟你道别的,上次是担心白伯多想,故意走得匆忙。”
白泥疑惑道:“臭小子这么快就找到落脚的地方了?可别是那座正阳山吧?怎么,只是喝了顿酒,就攀上水龙峰夏侯剑仙的高枝了?”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就算我敢去,正阳山那边也不敢收啊。”
白泥想了想,也没有摆老资格,一定要年轻人如何如何,只是说道:“那我就不多问了,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在外边闯一闯也好,反正在外边发迹了,我替你高兴,若是混得一般,千万也别矫情,就回裁玉山,白伯这边,总有你一碗安稳饭吃。竹枝派不是什么大门派,可门风到底是好的,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和腌臜事。”
陈平安笑眯起眼,双手伸出袖子,抱拳摇晃几下,道:“小子在此谢过白伯。”
白泥笑道:“可惜了郭掌门还曾在祖师堂议事中夸过你小子几句。”
年轻人搓手惊讶道:“莫非,难道?”
白泥笑骂一句,“郭掌门一位金丹地仙,能瞧得上你?敢情你小子肠胃不好,成天就想着吃软饭?”
陈平安笑道:“白伯,实不相瞒,我已经有媳妇了,在一个可算第二故乡的地方,我跟她感情很好的,她有万般好,家世好,脾气好,修行资质好,但是在家里,都是我说了算,呵,出门在外,我那面子,杠杠的,也没谁敢说我吃软饭,在外边喝酒随便喝,想要啥时候回家就啥时候回,保管有一碗醒酒汤等着我……”
老人笑道:“就别吹这种牛了,男人真能如此硬气,是绝对不会放在嘴上的。我看你小子,在外边跟朋友喝酒晚回家了,没少被关在门外。”
陈平安震惊道:“白伯可以啊,过来人?”
老人笑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陈平安朝老人竖起大拇指。
“陈旧,巧了,你正好也姓陈,要学人吃软饭就跟那人学,落魄山那位陈隐官,能够跟宁姚成为道侣,吃软饭天下第一。”
“是啊是啊,陈平安这厮真不是个东西,恁大人了还是个光棍,废物。”
就在此时,老人发现年轻人身体紧绷,僵硬转头,然后有了个笑脸,至于笑容灿烂还是谄媚,不好说。
白泥顺着陈旧的视线,看到了一个英姿勃发的眯眼女子,身材修长,背着剑匣,她就那么盯着年轻人。
宁姚笑着朝老人抱拳行礼,“我叫宁姚,就是被吃软饭的那个。”
白泥愣了愣,抱拳还礼,笑道:“姑娘说笑了。”
陈平安跳起身,快步走向宁姚,以心声问道:“怎么来了?”
竟然没有察觉到丝毫迹象,宁姚是何时到来的,陈平安都被蒙在鼓里,后知后觉倒抽了一口冷气,郭掌门一事……白伯误我!
宁姚以心声说道:“老大剑仙曾经有过提醒,让我将来在天泣之前就闭关,必须躲雨,等到雨歇时再出关,闲来无事,过来看看。”
陈平安咧嘴一笑,“我已经是仙人境,大剑仙了。”
搁在剑气长城,一位仙人境剑修,被称呼一声大剑仙,可就不是什么骂人话了。
宁姚点头道:“看出来了。”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什么时候到这边的?”
宁姚扯了扯嘴角,说道:“放心,在你们聊到那位郭掌门和‘莫非、难道’之后。”
陈平安打哈哈道:“白伯是老光棍了,跟剑气长城酒铺那边一个德行,喜欢瞎聊,没话找话,其实我们平时闲聊不这样的。”
宁姚微笑道:“酒桌上的聊天打屁,我很清楚。”
只是酒呢,桌呢。
陈平安刹那间神色复杂,问道:“你该不会是?”
修行路上,几乎没有怎么正经闭关的宁姚,她认认真真闭关的分量,陈平安曾经在剑气长城,是亲身领教过的。
宁姚神色玩味道:“比你高两境。”
十四境了。
剑来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复仇者折镆干
整个人间大地,仿佛都在等待一只雏鹰的成长。
终于,宁姚成长为了十四境的纯粹剑修。
曾被寄予最大的厚望和期待,却不曾丝毫让人意外和失望。
宁姚以纯粹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就像武道之路,曹慈跻身十一境。
是独属于他们的某种必然。
曹慈已经神到一层,陈平安再不抓点紧,一旦再被曹慈登顶武神境。
陈平安完全可以想象,下次再跟曹慈问拳,打脸一事,是要还债的。
裁玉山地界,曾是古时兵家对垒之地,江水依旧,潮生潮落。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先来找这个我?”
宁姚说道:“早就到了浩然天下,我先悄悄去了落魄山竹楼,再到学塾那边看了会儿,听到这边的心声,就赶过来了。”
宁姚还没有自负到目中无人的地步,在这场被老大剑仙称呼为“天泣”的大雨中,她可以凭借避雨来跻身十四境,这是她与五彩天下大道相契使然,那么其余四座天下,必然另有高人,未雨绸缪已久,只等借助“淋雨”来破境。陈平安这家伙树敌颇多,他身上聚集了太多阴冷却隐蔽的视线,所以宁姚跻身十四境纯粹剑修的第一件事,就是担心有大修士比她更早、或是同时跻身十四境,趁着天时紊乱的空当偷袭陈平安。
于是她就跟中土文庙打了声招呼,准确说了,是她临时补了一份“通关文牒”。
所以宁姚这趟赶赴浩然天下,不单单是思念而已。
陈平安对于当教书先生,是有执念的。以前在剑气长城酒铺附近,他就教过灵犀巷、妍媸巷那些孩子们识字,兼任说书先生,说了不少志怪故事。在这件事上,老大剑仙还是很欣慰的。剑气长城不是排斥文字和学问,当初只是不喜浩然天下而已。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白伯,这就是我的媳妇,宁姚,跟那个宁姚同名同姓。”
白伯点头道:“难怪陈旧在裁玉山这边清心寡欲得不像话,每天除了忙正事就是钓鱼,原来是心中早就有人了。”
陈平安如释重负。
宁姚笑道:“男女情爱一事,我对他很放心。”
因为之前那场落魄山问剑正阳山的观礼,宁姚现身过,所以这次露面,她施展了一份障眼法。
白伯善解人意笑道:“你们聊,随便逛逛裁玉山,我还需要去几处老坑盯着开采事项。”
老人同时以心声说道:“你小子别着急走,记得带着宁姑娘去自家酒楼那边吃顿饭,记我的账即可。”
就当是帮这小子撑撑面子了,她男人在外边还算混得开。
说句实话,别说眼前背剑匣的女子叫宁姚,就算陈旧叫陈平安,恐怕老人也只会唏嘘一句,这么巧。
难不成这双男女,陈平安真是陈平安,宁姚真是宁姚啊。
白泥对竹枝派再有归属感,也不觉得自家这么小一个门派,能够让这对天作之合一般的男女在此停步。
尤其陈旧还当了这么久的外门知客。
老人回头看了眼河边风景,无数杏花被雨水打落在地,如同铺出一条花路。
陈平安望向老人的背影,笑道:“白伯,说好了啊,回头等我摆酒,给你发请帖,坐主桌。”
白泥转过头,笑道:“好说。”
往大胆了想,至多是与二三地仙同桌饮酒,难道自己敬酒还会手抖?
白泥忍住笑,以心声问道:“不会有那传说中的玉璞境老神仙吧?”
陈平安笑道:“玉璞境可坐不了主桌。”
自己跟宁姚的婚宴主桌,要么是先生,火龙真人,要么是徐远霞,陈熙,或者说是如今的陈缉,好像还真就没有玉璞境。
白泥点点头。
老人懂了,明白这小子是如何将那宁姑娘骗上手的了。
宁姚知道陈平安的长辈缘一向很好。
陈平安曾经给出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这些性格各异的长辈,只是喜欢他们年轻时的自己。
陈平安带着宁姚走向河边,宁姚好奇问道:“你是怎么接连破两境的?”
她没有用上心声。
不等陈平安开口,宁姚解释道:“既然我在这里,说话就不用遮遮掩掩了,十四境之下,谁敢窥探此地,我都察觉得到。”
谁想被她问剑,只管掌观山河。可惜中土阴阳家陆氏长了记性,不然她就有理由走一趟中土神洲了。
陈平安感叹不已,点头说道:“这就是十四境。”
可能只是直呼宁姚二字,就会被她瞬间知晓。
陈平安解释道:“这次闭关,比较冒险,反其道行之,等于是元婴境就做了玉璞境瓶颈的事,不给自己留有丝毫余地,直面自己的全部阴暗面,扪心自问,自叩心关,撇开善恶,求真而已。再加上这场大雨,我得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大道馈赠,跟崔爷爷留在山上的书箱有关,也与我两次放在神仙坟的铜钱、金精铜钱有些关系,不过这些是比较明显的线索,准确说来,是与我的所有过往、山水足迹都有关系,算是一种……回响吧。至于一分为九的符箓手段,花了我很多心思,说句不吹牛的,这些奇思妙想,巧妙得很,环环相扣,要不要听听看?先前在落魄山上,做客的于老真人听了,他都觉得相当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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