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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平安笑呵呵道:“少年学书剑,已具看云眼,人在莺花里,矫首睨八荒,近来能走马,不弱古豪杰,剑可敌一人,书足记姓名,长风入短袂,内手如怀冰,空山一个人,昨夜匣中鸣,吾与二三子,平生结交深。”
少年哀叹一声,又来了。陈旧拽酸文,真不如他说荤话来得有意思。
陈平安微笑道:“我给你们仔细解析一番?”
消瘦少年一拍脑袋,又拿出一张饼,“行了行了,就知道半张饼堵不住你的嘴。”
陈平安哈哈大笑,就不跟出手阔绰的少年郎客气了。
有少女娉娉袅袅走过,腰肢纤细,脚步轻轻,少年们立即提高嗓门说话。
桐叶洲,云岩国京城那边,姜尚真带着那个化名罗纨的许娇切,找到了天目书院的副山长温煜。当温煜看过陈平安的那封密信过后,非但没有任何犹豫,反而帮着“罗纨”出谋划策,敲定细节,具体该如何假扮万瑶宗宗主韩玉树,才更真实。
京城外那座鱼鳞渡,刘幽州和柳岁余、郁狷夫一起外出下小馆子,跟一拨桀骜不驯的山上练气士起了争执,前者是奔着特色美食去的,后者却是专门到小馆子体验民间疾苦的,瞧见刘幽州好似个绣花枕头,竟然能够带着两位如花美眷的佳人,来这种馆子喝酒,便气不打一处来,其中有个仙侣后裔,习惯了拿家世压人和用神仙钱砸人,竟是骂不过那个始终笑呵呵的刘幽州,于是就问刘幽州他们知不知道自己爹是谁?柳岁余当场就乐得不行,说你要是不知道自己爹是谁,就问你娘去。
青杏国那边,陈平安跟天曹郡张氏一起,主动找到了老皇帝柳龢和护国真人程虔,围炉煮酒,双方彻夜长谈了一场。
当时旁听的太子殿下柳豫,很快就脸色雪白,汗流浃背,老皇帝倒是与那位少年姿容的陈剑仙谈笑风生,一起为柳豫复盘。显而易见,柳豫和东宫一切症结所在,老皇帝早就看在眼里了,姜还是老的辣,借此机会,垂垂老矣的皇帝陛下,帮着外人一起敲打太子,事实上,陈剑仙提及的那些东宫官员,柳龢早有档案备份,这晚一并交给了柳豫,谁是酒囊饭袋,谁有真才实学,双方才干有几分,优劣在哪里,家产有多少,金屋藏娇有几处,这些年的政绩履历和私下言谈,早已都被刑部供奉秘密记录在册。
玉宣国京城,余时务跟马苦玄约在了一座美妇沽酒的铺子,折耳山改成了折腰山,山神娘娘也将名字改成了宋瘠。
果然如陈平安所料,余时务还是为马苦玄泄露了那座阵法的存在,马苦玄思量片刻,只是说了一句,让余时务喝完酒就离开,没必要搅和这种个人仇怨,山上的趟浑水,不如山下的喝浊酒。
处州刺史吴鸢脱下官服,私下拜访竹楼一楼的陈山主,主要是询问一事,赵繇和那个刑部新设机构,大骊王朝一国文武百官和朝野上下,都可以管,那么谁来监管赵繇?陈平安说是曹耕心和一个名为大骊地支的秘密机构。于是吴鸢又问,谁来管曹耕心和大骊地支,陈平安说是自己。结果吴鸢不依不饶,再问谁能管你这位大骊新任国师?还是说无人约束,仅凭良心?陈平安笑着没说话。吴鸢便说起了一件旧事,说先生在担任大骊国师没多久,曾经亲手处置了一桩糊涂官司,当年有一封驿报丢失,连同驿骑和公文在内,就那么消失不见了,不管兵部和刑部怎么调查都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结果就是两边相互推诿和指摘,结果国师非但没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都没有各打五十大板,而是全都从重处理,所有官员,大到兵部侍郎,到刑部管着督查驿站供奉的郎官,小到沿途几座驿站的驿丞,全部丢了官帽子,大骊朝廷永不录用,除此之外,一州境内刺史到主管官员,都一并被问责,甚至连附近的一座山上仙府,连同数个江湖门派,都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要么被下狱,要么直接被驱逐出境……在那之后,只要是驿报丢失一事,朝廷该如何问责,与谁问责,问责大小,就都按照这件事的处置结果,作为刑部范例,成了大骊定例。听到这里,陈平安笑言一句,吴鸢,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还知道这件事,肯定从头到尾都是崔师兄的刻意为之,所以你是想问我,那些遭受连带责任的官员丢了官帽子,冤不冤枉,大骊朝廷该不该冤枉他们?吴鸢当时坐在竹楼一楼屋内,对着一只火盆,伸手烤火取暖,与新任国师相对而坐,吴鸢点点头,加重语气,问我们作为知情人,该不该故意冤枉他们?
西岳神君佟文畅,在陈平安那边又吃过了几碗米羹,就直接去了一趟两座储君之一的鹿角山,召见山神常凤翰之前,佟文畅自己走了一趟鹿角山的某座库房,亲手翻出涉及百年内玉宣国文武气运流转一事的所有档案,抖落那些册子的灰尘,坐在桌案后边,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翻阅档案。山神府档案司的一众佐官胥吏,战战兢兢站在屋外廊道中,陪着大气都不敢喘的文、武运司两位主官,他们都是满头雾水,根本不清楚几乎从无踏足过鹿角山的神君老爷,为何如此。常凤翰穿好官服,这尊在宝瓶洲西岳地界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山神,面无表情来到屋外,身边只跟着礼制司和香火司两位心腹佐官,常凤翰朝屋内作了一揖,却没有开口,更没有走入屋内。佟文畅头也不抬,除了书页翻动的声响,就只有老山君砸吧嘴的声响,一屋子烟雾,萦绕不散。
常凤翰默然站在门口足足将近一炷香,这才看了眼诸司主官,后者就要悄悄离开廊道。
佟文畅终于说道:“常山神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
常凤翰欲言又止。佟神君此言一出,廊道那些官吏身形就跟钉子一样纹丝不动了。
佟文畅合上一本册子,抖了抖新册子的灰尘,抬头望向门口的常凤翰,问道:“知不知道女鬼薛如意?”
常凤翰老老实实摇头道:“回禀神君,下官没听说过这头鬼物。”
佟文畅问道:“知不知道洪钟毓?”
常凤翰点头道:“知道,上任玉宣国京师城隍庙的文判官,刚刚升迁到大骊陪都附近的泠州担任城隍爷。洪钟毓赴任之前,给下官寄过一封书信,让我注意留心玉宣国最近两年的文运流转和科举名次。下官前不久就让文运司高丛薰去查阅档案,高丛薰给我的答复是没有纰漏。”
佟文畅说道:“高丛薰。”
一位山神府女官瞬间头大如斗,咬着嘴唇,挪步走到门口那边,伏地不起,“鹿角山文运司高丛薰,觐见神君。”
跪在门口的高丛薰脸色惨白无色,她先前给自家山神老爷的答复,其实是“没有大的纰漏”,只是这种话,她哪敢当面拆穿。
佟文畅说道:“我答应过陈国师,西岳要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常凤翰,高丛薰,你们说说看,该怎么给?”
先前在那小宅内,跟陈平安喝了点小酒,佐酒菜是那野葱炒酱,双方相识不久,相知却是不浅,所以言谈无忌。
年轻人说大好人间,人间大美。老人说山水无数,好大人间。
大雨滂沱,天地昏暗,路旁有酒肆依旧开门,一骑悠悠而至,手持金鞭,一手拎酒壶,冒雨来此喝酒,马蹄阵阵,溅起泥泞。
明天就是清明节了。
不过对于马背上醉醺醺的贵公子而言,也没什么,反正他们马氏在这一天是不忙碌的。故乡路途遥远,不用上坟祭祖。
被大雨淋透的马研山翻身下马,打了个酒嗝,在门外就嚷嚷道:“宋姐姐宋姐姐,我需要喝你的酒来解酒,再帮我烤烤衣服。”
咦了一声,马研山觉得有些奇怪,酒肆明明开着门,那位折耳山的山神娘娘竟然没有出声调笑几句。
马研山犹豫了一下,神色自若,打了个酒嗝,竟是直接转身,要策马离去。
酒肆那边,一个黑袍青年站在门口,嗤笑道:“倒是不蠢。”
马研山身体僵硬,挥挥手,好像是在示意暗中护驾的家族供奉不用露面。
马苦玄揉着下巴,“别装了,在这玉宣国地界,谁敢打你马家二公子的主意,而且你架子大,出门哪有带扈从的好习惯。”
马研山缓缓转过头,望向那个好像很陌生又很熟悉的年轻男人,马研山先是一愣,霎时间百感交集,怔怔站在雨中,嘴唇微动,却没能开口说出什么。
马苦玄说道:“进来喝酒。”
马研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快步走入酒肆,再无半点富贵闲人的气派。
山神娘娘亲自煮酒待客。
马苦玄说道:“这是第三次见面了。”
马研山怒道:“为何不跟爹娘见面?!山上当了神仙,就连爹娘都不认了?!”
马苦玄笑道:“打小就跟他们不亲,没什么感情,跟上山修道不修道无关。”
马研山气得脸色铁青。
马苦玄说道:“先前你们家族祠堂议事,我和这位折腰山娘娘就坐在横梁上听着,看来看去,也没几个好东西,不是蠢货,就是庸人。你可能是唯一的例外,还算不笨,所以我才愿意在这边等你过来喝酒,不过今天的酒水钱,得你来结账。”
马研山咬牙切齿道:“我来结账,当然得我来结账,杏花巷马氏有今天的富贵日子,可不就是你马苦玄给的。”
马苦玄笑着转头望向宋瘠,“听听,是不是有点小聪明?”
宋瘠哪敢搭腔,继续低头煮酒。
马研山仰头喝完一壶酒肆自酿黄酒,要不是打不过对方,非要朝他脸上来上一拳。
马苦玄说道:“你知不知道你们的仇家是谁?”
马研山闷不做声。
马苦玄笑道:“问你话呢。”
马研山点点头,“小时候无意间听过一耳朵,所以我这些年对家乡那边比较上心,就有答案了。”
马苦玄说道:“就没想过做点什么?”
马研山递过空碗,山神娘娘接过酒碗,盛满黄酒,马研山道了一声谢,这次是一口气闷了半碗,神色黯然道:“试过,不成。”
马苦玄点头道:“有心就好,已经好过那些蠢货太多了。”
马研山抬起头,小声问道:“你这趟赶来永嘉县,是想要带着爹娘和月眉一起去山上?”
马苦玄笑道:“带不走的。躲雨能躲,逃债难逃。何况讨债的,还是泥瓶巷那个最记仇的人。”
马研山满脸恐慌,“难道连你都不行?”
马苦玄忍俊不禁,“你当马苦玄是谁,为所欲为,无所不能吗?”
马研山说道:“那你找我做什么?”
马苦玄笑道:“我会让余时务带你去真武山,就只有这么一个名额,给马月眉就太可惜了。”
马研山沉声道:“我不走。”
马苦玄说道:“你算老几,说了作数?”
马研山还想要言语,蓦然一个脑袋磕桌,昏睡过去。
学塾那边,九道符光一闪而逝,没入青衫袖中。
教书先生跟两位徒弟、学生说自己要出门远游一趟。
赵树下和宁吉也没有多问什么。
陈平安缩地山河,重返竹楼一楼,将墙上的夜游摘下,背在身后,看了眼那副对联,走出屋子,陈平安去到山顶,看了眼小镇那边的两条巷弄,就此出山。
清明时节。
玉宣国京城永嘉县。
一袭青衫背剑,撑伞走在街道上,来到一座大宅子门口,收起雨伞。
门房是个养尊处优的中年人,纯粹武夫,兼任马氏护院之一,笑问道:“这是找人?有名帖吗?”
青衫客微笑道:“是找人。没有带名帖。”
门房一肚子疑惑,在今儿登门找人,是缺根筋还是真有急事相求,不过门房仍是保持笑容,耐心问道:“找谁?”
青衫客说道:“要找杏花巷马岩,秦筝。”
门房心中腹诽不已,你当自己是谁,敢找咱们家主和当家主妇,可毕竟是大户人家的门面人物,再问一句,“请教,你是?”
青衫客笑道:“我来自槐黄县城,叫陈平安,是泥瓶巷陈全和陈淑的儿子。你就这么通报好了。”
门房皱眉不已,都什么跟什么啊,什么泥瓶巷陈什么的。
等等。
那大骊处州槐黄县城,陈平安?!
门房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问道:“哪个陈平安?”
陈平安眯眼说道:“别猜了,也别挡路,我不但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早年在江湖上做了哪些勾当,如今在玉宣国有哪些见不得光的营生,比你自己可能都要更清楚,甚至连你的祖宗十八代都知道。我耐心有限,赶紧去通报。”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门房约莫是怕到极致便胆气横生,也可能更多是根本不相信眼前男子就是那人,冷笑道:“真是找死挑了个好日子。”
陈平安微笑道:“好说。”
伸出手,掐住那位武学小宗师的脖子,往门内随手一丢。没死,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刚要跨过门槛,陈平安收回脚,走到大门那边,一脚踹碎大门,背剑拎伞,走入门内,抬脚轻轻一拨,将那躺在地上挡路的门房给挪开,一路滑到墙根。一袭青衫笔直前行,一堵挡道的仙家影壁自行劈开,碎成齑粉。马氏府邸外大雨磅礴,府内却毫无征兆大雨停歇了。
马氏祠堂那边的大门上,两幅彩绘的披甲门神熠熠生辉,就要现身。
陈平安淡然道:“退回去,老实待着。”
两尊门神如被当场禁锢在纸张上。
一位练气士供奉匆忙御风来此,怒喝一声,“来者何人,不知死活,胆敢擅闯此地……”
不曾想好像被施展了定身术,就那么静止悬停在空中,修士心中惊骇万分,心思急转,便开始自报师门。
山上的修道之人,终究都是要讲一讲香火情的,无冤无仇的,何必大打出手,伤了和气。
刹那之间,那修士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看,差点当场道心崩溃,恍惚间好像置身于师门祖师堂内,一尊尊祖师法相巍峨,高如山岳,俯瞰如蝼蚁一般的修士,大骂逆徒受死……
一路走去,根本不见那位青衫男子出手,武夫自行倒地不起,练气士如同魔怔一般。
就这么如入无人之境,陈平安来到了那座马氏祠堂,门口台阶那边,坐着一个对家族动-乱不闻不问的黑袍青年。
陈平安微笑道:“杏花巷小杂种,好久不见。”
马苦玄啧啧称奇道:“都快要认不出你了,陈平安。”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从里边摔出两人,一个是晕厥的马研山,一个是昏死的余时务。
马苦玄终于神色凝重起来。
陈平安笑道:“还不开启阵法,你留着当饭吃呢?”
霎时间天地白雾茫茫,只剩下坐着的马苦玄,站着的陈平安。
一座山水禁制阵法之内,天地广袤无垠,然后大地震颤如闷雷,出现了一尊尊气象威严的金甲神灵,总计一百零八尊。
将身形渺小如一粒微尘的陈平安围困在其中。
马苦玄可以清晰看到那个陈平安脸上的讥讽神色。
马苦玄瞬间心弦紧绷起来,环顾四周,只见金甲神灵之外,一山更比一山高,好个天外有天,出现了四尊……至高神灵。
远古天庭五至高之四,持剑者,披甲者,水神,火神。
马苦玄缓缓起身,苦笑道:“陈平安,你是真敢想啊。”
这座森罗万象的天地之外,陈平安找到了杏花巷那对老了的狗男女,笑道:“我给你们安排了四十种死法。再算上利息,就更多了。不着急,慢慢还。”
去他妈的复仇者不折镆干。





剑来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泥瓶内的老酒
陈平安站在原地。
一个泥瓶巷的孤儿,吃百家饭长大,最终站在这里,甘苦自知,一路走来,来之不易。
这处庭院占地极大,不愧是前朝宰相旧邸,树荫森森,日头高照,满地细碎的金光,如一朵朵金丝绣花,缀在严丝合缝的青砖地面上边,如此铺砖,地面竟然都没有起鼓,匠人手艺显然不差,这里就是家主马岩的读书之地,面阔七间、进深八架椽的法式,约莫是仓廪足而知礼节了,这么大一座令人咂舌的书房,堆满了买来之后就再没有翻过的珍贵书籍,光是价值连城的古琴就有好几把,还有好几座半人高的玉山子、黄金楼船,来过这边喝茶、饮酒的京城达官显贵,都说文雅,郁郁乎文哉。他们再稍稍露出几分目眩神摇状,总能让主人觉得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读书人了。其实马岩一直想要在屋顶铺上碧绿琉璃瓦,跟那些道观寺庙一样,瞧着就好看,但是被妻子劝下来了,说这种勾当,叫僭越,皇帝陛下又不是耳聋眼瞎,犯不着摆这种容易遭人眼红嫉恨的阔绰阵仗,家族祠堂内什么时候挂满了进士匾额,那才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哪天大儿子回家了,瞧见了才会高兴。马岩觉得有理,于是前些年才会让二子马研山去参加科举,果然考中了探花,很是长脸了一次,若是马彻今年再一举夺魁,考中状元,家族就有了书上那种所谓的世代簪缨气象吧?
锦衣玉食的妇人,哪怕将近古稀之年了,保养得依旧像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不愧是常年游走在一群诰命夫人丛中的,她显然比自己身边的男人更镇定,她还能挤出一个笑脸,在那边假惺惺套近乎起来,秦筝还算白皙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镯子,伸手揉了揉爬满鱼尾纹的眼角,似乎想要挤出些辛酸泪来,“陈平安?是泥瓶巷陈师傅的儿子吧?陈全当年可是咱们家乡那边数一数二的烧瓷师傅,还年轻,就有那么拔尖的好手艺了,当年在咱们金鹅窑,要不是他不藏私,带出了一拨好徒弟,真不知道怎么办呢,那可是咱们龙窑的顶梁柱了,我记得那会儿,窑工就都说只有宝溪窑的姚师傅,敢说自己烧瓷比陈全略好些,窑务督造署的那位林大人,眼光多高一人啊,就愿意经常跟陈全一起吃饭喝酒,很聊得来,多少窑口的老师傅羡慕都羡慕不来,陈全多好一人,怎么就没了呢,老天爷不开眼,好人没好报,就是苦了你了,是了是了,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年还是我婆婆去泥瓶巷帮忙接生,才有了你,所幸母子平安,如今你多出息,天大的出息了,比我们苦玄都要好,相信陈全和陈……”
秦筝的意图很明显,能拖就拖,这个走狗屎运骤然富贵的泥瓶巷贱种,赶来这边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宅子前边,养了一帮狗肉不上席的废物,竟然就这么让他走到了后宅这边。所幸方才马岩已经寄出几封密信,既有给玉宣国朝廷那位国师的,也有给京师城隍庙的。在这之前,陈平安暴起杀人的数量越多,这个好死不死怎么没直接死在蛮荒妖族手上的家伙,今天就越理亏。
杏花巷马家这一支的发迹,就是靠着那座金鹅窑,而金鹅窑头把交椅的师傅,就是泥瓶巷的陈全。
正是陈全带着那些手艺精湛的窑工学徒,才让原本名次垫底、窑火几断的金鹅窑,开始慢慢有了起色。
一瞬间,青色身影来到这个名叫秦筝的女子跟前,既没有尊老,也没有念及同乡之谊,更没有男人不打女人的意思,直接一记手刀砸中秦筝的脖子。
力道不重,刚好打得马氏主妇跟灌了一口烧刀子烈酒似的,火辣辣疼得脸色涨红,秦筝满脸泪水,伸手捂住脖子,咿咿呀呀,她不知是在骂人还是诉苦,疼得她鼻涕都流出来了。显而易见,那个泥瓶巷的泥腿子出身,若真想杀人,她的脖子一下子就会断掉,完全可以让她脑袋搬家。
陈平安微笑道:“又没跟你叙旧。”
早已汗流浃背的马岩,都没敢擦拭额头汗水,颤声道:“陈平安,有话好好说,都是误会,你千万不要听信那些谣言。”
陈平安笑道:“误会就误会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马岩一时语噎。
一个与秦筝面容有七八分相似的年轻女子提剑赶来,身后跟着一群英姿飒爽的青衣婢女,她们都背剑,雪白的剑鞘,金黄色的剑穗。她们每次在玉宣国京城现身,跟随马月眉一起策马,去城外踏春也好,游山玩水也罢,都是一道美景。
瞧见娘亲的可怜模样,闻讯赶来的马月眉怒斥道:“贼子大胆,竟敢登门寻衅!出剑迎敌!”
一群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纷纷出剑,长剑铿然出鞘,嗡嗡作响,气势不弱,其中凌空飞掠的数把长剑,吐露出寸余长的剑芒。
她们在马家,沾了马月眉的光,身份超然,都是年幼时就被马氏高人挑选出来的习武良材,这拨“剑侍”婢女,在这十余年间,练剑勤勉,既有明师指点,帮忙教拳和赠送剑谱,又不缺仙家药膳调养体魄,她们此刻便用上了极为花俏的以气驭剑手段,好看自然是好看的,颇有几分山上的剑仙风采。
十数把长剑闹哄哄刺向一袭青衫长褂,结果砰然作响,悉数中途改变轨迹,如泥巴砸墙,钉入马岩身后那座书房的墙壁梁柱上。
那些一贯眼高于顶的婢女为之花容失色。
她们的佩剑,可是山上仙师精心铸造的符剑,手持这等有价无市的仙家兵器,斩妖除魔,不在话下。
马月眉咬着嘴唇,死死盯住那个纹丝不动的青衫剑客,沉默片刻,她神色复杂,开口问道:“你就是落魄山的那个陈平安?!”
方才听到一位贴身婢女的通风报信,马月眉简直就是如坠云雾,真是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落魄山剑仙?无冤无仇的,陈平安怎么会来玉宣国京城,他为何会登门闹事,出手还这么蛮不讲理,听说前边那些看家护院的纯粹武夫和供奉修士,下场一个比一个惨不忍睹,出身泥瓶巷的陈山主,难道与自家有些不为人知的陈年积怨?所以这些年,才会被马研山那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将家族府邸调侃成一只乌龟壳?
得知那个青衫剑客是……落魄山陈平安,那些练剑的婢女一个个面面相觑,满脸匪夷所思,俱是不敢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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