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省得被那马氏坐大,在玉宣国根深蒂固,尾大不掉。皇后娘娘怕就怕马氏子弟,哪天就成了驸马爷,又或者哪个姓马的女子,再过个十来年的光景,女子以后就进了宫,就得喊她一声婆婆了。
薛逄问道:“国师,阳翠殿那边如何处置?我们是晾着不管?任由对方逛过再走?”
老人眉宇间忧愁不已,站起身,“陛下,我过去瞧瞧,看看能否认出是哪条过江龙,只要对方身份确定,上五境都不用怵他。”
“得与陛下事先说好,万一碰到个不按常理说话做事的主儿,我会量力而行,劝得动是最好,谈不拢的,我打得过,就赶人,肯定打不过的,我就帮忙关了门,就算对方在里边坐陛下的龙椅,甚至是在上边拉屎撒尿,也随他去了。反正关了门,谁也瞧不见他在里边闹腾什么。”
皇帝薛逄笑着点头,“国师无需急迫行事,尽量莫要起了争执,伤了和气,陪着他多聊几句也无妨,朕这就让御膳房那边备好瓜果点心,只要你们聊得还行,可以马上端去阳翠殿。”
其实也就只是觉得棘手,对方如此犯禁,确实有损国体,让朝廷丢了些颜面,如何惊惧或是恐慌,倒是算不上。
要说搁在三四十年之前,小国君主,突然听说有个身份不明的练气士,就在自家皇宫主殿内杵着,哪能有这份镇定。
若是细究根源,约莫还是玉宣国薛氏作为大骊王朝的藩属国,是不太怕这种“意外”的。
别说山泽野修的胆子都被大骊王朝敲得稀碎了,就是那些谱牒仙师,武学宗师,又如何?
等到国师离开屋子,去往那座阳翠殿,皇帝眯眼笑道:“这些个修道神仙。”
皇后娘娘捧着炭笼,懒洋洋道:“谁说不是呢。”
裴钱来到京师城隍庙大门口,沿街都是香烛铺子,因为是大雨如注的时分,再加上今日是清明节,本来香火鼎盛的城隍庙,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把油纸伞在缓缓移动,裴钱扶了扶头上竹编斗笠,手持行山杖,缓缓走过山门牌坊,入了第二道仪门,一路所见,匾额多是蓝底金字,整体色彩偏暗,与山水神灵府邸宫阙是别样风格,同样被山上视为山水官场,实则城隍庙冥官与山水神灵还是有不同的职责分工。
主殿供奉城隍爷的神主坐像,左首为文判官,右首为武判官,城隍一众官吏鬼差,依次排开,仪仗森严,负责鉴察阳间世人善恶,剪除境内作祟凶逆,领治各路亡魂。只是因为旧文判官洪钟毓已经转任别地,所以这尊金身神像暂时盖上了一块大红布,等到新任文判官上任,就会更换一尊神主雕像。
归功于自家师门里边,有大白鹅这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几乎问什么都能回答上来的小师兄,再加上裴钱曾经独自游历浩然数洲山河,故而裴钱如今对各种“古怪神异”的历史渊源、风土掌故,可谓见多识广,按照崔东山的解释,各级城隍,职责还是以“接引”为主。
不愧是自称去过酆都的。
世俗王朝户部储藏的鱼鳞黄册,详细记录一国田地、百姓户籍。而城隍庙就负责详细记载阳间一切有灵众生的功过得失。
裴钱来到京师城隍庙的主殿外,先前在门外街上请了香烛,对主殿诸位冥官拜了三拜,礼敬天地四方。
等到裴钱烧香礼敬完毕,一位女子姿容的日游神,身材修长,纱帽宽袍,虽是女子,却气象雄阔,她腰悬木牌“日巡”,骑乘一匹通红火马,负责白昼带队巡游京城地界,察觉到城隍庙内的异样,职责所在,她立即赶来此地,翻身下马后,那匹火马身形凭空消散,化作一股火焰融入木牌当中,她神色肃穆问道:“来者何人?”
裴钱自报名号,“晚辈裴钱,见过京师日游神,我的谱牒落定在大骊王朝处州境内的落魄山,叨扰了。”
日游神说出“稍等”二字,掏出一本青绿颜色的玉册,她从玉册中“勾”出一连串金黄两色文字,都是有据可查的内容。
裴钱在山上的金玉谱牒,确是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黄册户籍则是落在大骊处州龙泉郡槐黄县。
阳间通关文牒可以作伪,但是瞒不过一座明镜高悬的城隍庙。
日游神犹豫了一下,笑道:“裴先生,你的生辰八字,家乡籍贯,都对不上。多问一句,是大骊槐黄县户房那边记录有误?”
虽说幽明殊途,日游神身为城隍庙女子神官,隶属于冥府正统敕封的佐官,她就像有品级的朝廷命官,并非一般浊流身份的衙役胥吏,所以她完全没有必要与一位阳间武夫如何客套,只是裴钱一来是落魄山陈剑仙的开山弟子,再者她还是城隍庙某份内档案上边的“红人”,简而言之,裴钱不管身在浩然九洲何地,只要她路过各级城隍庙,哪怕是偏远小国的府县城隍,勘验过身份,都会对裴钱礼敬几分。
裴钱笑着解释道:“我出身桐叶洲藕花福地,只是早就记不得自己的生辰八字了,后来跟着师父到了槐黄县,在户房那边就随便写了一份档案。”
日游神笑着点头,“不打紧,无碍神算乘除。”
她再问道:“裴宗师,想不想弄清楚自己的生辰八字?”
裴钱摇头道:“好意心领,不必了。”
她在槐黄县衙户房那边录档的出生月日,都是以她第一次认识师父的月、日来定的。习武之人讲究拜师如投胎嘛,挺好的,不用改。
这尊日游神与裴钱作了一番简明扼要的自我介绍,原来她名叫秦负暄。
她也曾是玉宣国历史上一位极负盛名的女将军。
秦负暄问道:“裴先生此次造访京师城隍庙,可是有事?”
裴钱赧颜道:“我可当不起‘裴先生’的称呼,秦日巡只需喊我名字就好了。”
秦负暄笑而不语,静待下文。
裴钱说道:“只是路过此地,走走看看。”
秦负暄笑着点头,告辞离去。
裴钱看了眼主殿内的城隍爷坐像,还有一旁的武判官彩绘塑像。
哪怕是国力孱弱的藩属小国,京师城隍庙至少也会设置十二司,像大骊王朝的京城和陪都,两座都城隍庙,就各有卅六司之多。
而作为天下城隍之首的那座城隍庙,位于中土神洲的灵芝王朝,衙署机构多达六十二司。
城隍爷周方隅,神位与中土五岳和四海水君相同。这尊周城隍的麾下四位主官神将,分别姓甘、柳、范、谢。
裴钱当年曾经游历过这座城隍庙,事实上,她还与那位周城隍和范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当然不是今天这种“阳间活人抬头仰视神主”的情况,双方聊过天的。只是这种事情,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
在那马府当了多年厨娘的于磬,她再不敢继续登山,慢慢退回山脚,她再沿着那条长河找到那个自称是来自蛮荒天下的萧形。
作为修道有成的山上练气士,她并不是害怕那些长剑悬尸的场景,只是畏惧这幅画面背后隐藏的深意。
她担心自己一步踏错,就会沦为其中一员,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就这么摆荡着。
于磬停下脚步,沉默许久,望向对岸那个连妖族真名都说出口的蛮荒女修,“敢问萧姑娘,这里是哪里?”
萧形蹲在河边,掬水洗脸,再拍了拍脸颊,反问道:“知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还重要吗?”
于磬说道:“你若是不说,我就走了。”
萧形瞬间失态,伸出手,好似溺水之人要抓住救命稻草,祈求对岸的貌美妇人别走,千万别走,陪她多少几句。
于磬看着那个失魂落魄的蛮荒女修,幽幽叹息一声,今日对岸女子之境况,会不会就是明日自身之处境?
她问道:“请教萧道友,你是如何保持一颗道心不崩溃的?”
大概是珍惜每一个跟人交谈的机会,萧形总是喜欢先扯一大篇题外话再步入正题。
她自称虽只是一粒心神,却也可以观想出完整的魂魄,与真人无异了。世间魂游与梦游,虽有异曲同工之妙,本质上到底不同,萧形现在就是留下一魄寄居真身的守宅之法。管用,但只是暂时的。她已经先后用上了十数种蛮荒秘法,才勉强维持住一颗道心不至于失守。
于磬好奇问道:“坐在山路台阶那边的年轻道士,是什么身份?是陈平安出窍远游的阴神,还是一副阳神身外身?为何是如此模样?有讲究?”
萧形蓦然笑脸,如有一种大仇得报的酣畅快意,就是这让她的精致容貌,瞧着有点畸形和扭曲,“都不是,他这辈子是不会再有阴神阳神了,身为圣人嫡传,却注定温养不出半个本命字,可怜,可怜极了。至于那位……道士模样的存在,是……任公子。”
于磬故意略去那些无法确定真假的内幕,只是最后一句,让她听得摸不着头脑,“什么?”
萧形歪着脑袋,笑问道:“连我这蛮荒畜生,都晓得浩然有诗篇‘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一语,脍炙人口,你是浩然地仙,都没听说过?”
视线尽头,不知几百几千里外,白云如海,依旧可以清晰望见有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不穿靴子,光脚盘腿,骑在一头碧绿毛驴上边,手持一根金色鱼线的竹竿,一个远远抛竿,丝线在高处金光一闪,鱼钩便坠入地上的绿色长河中,刹那间在水中掀起巨大波浪,翻涌如雪,水花激荡雷声滚滚。
察觉到了这边的视线,年轻道士笑着朝她们摆摆手,竖起一根中指在嘴边,约莫是示意两位姑娘别声张,惊吓走了即将咬钩的鱼儿。
萧形冷不丁问道:“你是剑修?”
于磬笑道:“怎么可能,剑修多稀罕。”
她若是金贵的剑修,就不至于身在马府了。
剑修在哪里不是个香饽饽?
萧形目不转睛盯着对岸的丰腴妇人,神采奕奕,絮叨道:“在这里,只要你想,就可以是啊,既然咱们以道友相称,又确是共患难,我可以帮忙。”
“你想要几把本命飞剑?都是好商量的。”
“不过我只负责打草稿,就像打造出一个很粗略的泥胚,想要真正活灵活现,还得是他这位总阅官亲自来……敲定和命名,赋予一种名正言顺的真实。”
言语之间,萧形身边便多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彩绘泥人“于磬”,只是后者暂时闭目状,仿佛只是差了一手画龙点睛。
这位于磬,容貌之美艳,态度之端庄,犹胜真实妇人几分。
萧形围绕着那个赝品于磬,为她陆续增添发钗、挑花等精美饰品,同时在那胸脯和臀部指指点点,还会轻轻揉捏搓动几下,“道友的身段,真是好生养,脸颊需要涂抹额黄腮红吗,还是觉得不施脂粉以淡雅取胜?这儿,还有这儿,想要更大些、更丰满些,还是一直觉得累赘了点,想要清减几分?对了,道友愿意有几把飞剑,每把飞剑的形制、神通如何,都想好了吗?”
山上描眉客,小说家有座白纸福地,两者叠加在一起,便有种种奇思妙想和诸多奇诡景象。
于磬问道:“这座天地,都是你一点一点推敲细节,耗费心力营建而成?”
萧形嗤笑道:“哪敢贪功,不到百一。”
“实不相瞒,你此刻所见到的所谓无垠天地,只是十余处幻象画卷之一,被他标注为……行亭六,而我知道的总计二十余处小天地,能够占据多大的比例,我就抓瞎了。他没有给我更多打开卷轴的权柄,只是远远瞥过几眼。就像一大群……夏夜草丛间的萤火虫,光亮点点,忽明忽暗。”
“我虽然恨不得将那陈平安剥皮抽筋,食其肉饮其血,析骸以爨,但是不得不承认,撇开仇怨,若只是道上相逢,就凭他这份手段,让我跪地磕头,认他当个祖师爷,肯定心甘如怡。”
听到这里,于磬讥讽道:“道友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形微笑道:“既然你我注定在此间长相厮守,藏掖个什么呢?”
接下来一幕,让于磬有些措手不及,只见那萧形笑容妩媚,凝眸对岸的妇人,萧形竟是一言不合便褪去全身衣裙,露出一具雪白的胴-体,抬起腿,环住“于磬”的腰肢……于磬脸色一沉,径直转身,走向那座青山,眼不见为净。对岸那边传来一阵阵细微的喘息声,于磬骂了一句恬不知耻的腌臜货色,萧形只是在那边自顾自与“于磬”耳鬓厮磨,媚眼如丝,如泣如诉,她望向妇人的远去背影,她手上动作不停,脱去“于磬”的衣裙,托起胸口一座沉甸甸鼓囊囊的山峦,她再用一种怜悯的眼神,喃喃低语道:“好姐姐,你根本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何谓天地间真正的道心。他看待此事,何止是作白骨观那么简单,好姐姐,这种鱼水之乐,床笫欢愉,我晓得你是熟稔的,何必故作羞赧……就当是一场坦诚相见的观道了,瞧着吧,欲海沉浮,亦是修行哩。”
于磬环顾四周,大声质问道:“陈平安,这就是你的心相天地?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萧形状若疯狂,摘掉珠钗,散了发髻,将那“于磬”推倒在地,她俯身而下,随后双方雪白娇躯如蛇纠缠片刻,萧形竟是……开始大口大口吃起了后者的血肉。
于磬神色黯然,手脚冰凉。
因为隐约之间,她看穿了那条长河的“真身”。
是一条身躯极长的青蛇,“河水”实则细密攒簇的无数片蛇鳞,只是在日光照射莹耀之下,熠熠生辉,如水流淌。
男女情爱,欲海翻波。
那位被萧形称呼为“任公子”的年轻道人,收了鱼竿,随手丢在白云堆中,道士一步缩地来到于磬身边,并肩而行,称赞道:“于道友好眼光,这么快就瞧出这条长河的真相了。萧道友就差了好些道行和眼界。”
年轻道士身前用金色丝线悬着一只红皮葫芦,背后衣领斜插着一根桃枝,微笑道:“入山修道之士,不必讳谈情欲。”
“神仙本从凡人来,只因凡心不坚牢。俗子口舌之欲,美丑妍媸之障,名利荣辱是枷锁,红尘情爱即牢笼,生死幽明又是一道牢关,只要有了得失心,关关相接如重山,一山放过万山拦。”
“皆言远亲不如近邻,敢问于道友的真实姓氏。”
听到这里,于磬终于开口道:“道长猜错了,我不姓陆,复姓公孙。”
道士笑问道:“公孙道友与西山剑隐一脉,可有师承渊源?”
于磬神色复杂道:“我确曾是洗冤人之一,却不是西山剑隐一脉,后来犯禁,就被驱逐了。身若青萍,随波逐流,才被真武山马苦玄招徕,与他有一场甲子之约。”
但是马苦玄那会儿可没说自家马氏的仇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只说有个同乡,还是同龄人,刚刚开始练拳没多久,以后可能会给马氏惹出些麻烦,让她看着办。
当时于磬一掂量,没觉得有什么,一个刚开始练拳的少年武夫,就算再给他一甲子光阴,又能混出什么名堂。
于磬问道:“你是?”
道士笑道:“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刨根问底求背景。”
于磬嗤笑一声。
那你方才问我真实姓氏作甚?
道士大言不惭道:“相处久了,道友就会深刻明白一点,贫道一向宽以待己,严于律人。”
道士拍了拍葫芦,“将道友请入此瓮中,就不问问看贫道的这只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于磬随口笑道:“总不能是后悔药吧?”
道士惊讶道:“道友聪慧,一语中的。”
“只是需要药引。”
“诸君要尝后悔药,请君先起恐惧心。”
于磬便没了说话的兴致。
神神道道,故弄玄虚。
不曾想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会是这么一号轻浮人物。
那个在她想象中的年轻隐官,要更纯粹些,做事要更光明正大。
比如要与马氏寻仇,从大门口一路杀到家族祠堂便是,何必如此装神弄鬼,教人如坠云雾。
于磬说道:“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将我拘押在此,道友所求何事,能否开诚布公,为我解惑一二?”
年轻道士笑道:“我们落魄山姜首席曾经说过一个极有嚼头的道理,公孙道友要不要听听看?”
道士自问自答,“一个修道之人,最大的护道人,就是我们自己。”
道士蹲下身,伸手抓起一大捧泥土,攥在手心轻轻摩挲一番,松开手指,泥土碎屑簌簌坠落,但是它们在下坠过程当中,好像路过了一层又一层的筛网,各自悬停在不同高度,“筛子”有七层之多,越高处的筛子网格越大,故而越往下停留的“泥土砂砾”越细微,“让数量尽可能多的纯粹者,在此生发爱恨情仇,开花结果,大树成荫,再将一团乱麻的贪嗔痴慢疑,复杂人性,抽丝剥茧,最终靠着你们的言语,心声,眼神,脸色,动作,在此落地生根,永久存在,靠着加减乘除,重新布置,让这些因为纯粹而失真的小天地,变得越来越具备一种不纯粹的真实。”
“所以你们都是一粒粒种子。至于是菜籽,还是花草树木的种子,交由你们自己今天决定明天是什么。”
于磬忍不住又问了个问题,“外界都说你之所以能够城头刻字,是与陈清都借了剑,或是与陆掌教借法,众说纷纭,反正都不觉得你单凭自己的真实境界,能够走完一趟蛮荒之行,更无法剑斩托月山大妖元凶。我不问这些内幕,我只想知道一点,你如今的‘知道’,在什么高度?”
道士笑道:“好问。‘知道’的境界在哪一层,道友的言外之意,是说我虽然归还了老大剑仙的剑术,或是陆掌教的道法,但是偷偷摸摸留下了他们的心境?所以不管我现在是元婴境,还是玉璞境,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却停留在了十四境,继承了他们的道脉?因此我在此地的造化手段,才显得如此不与自身境界相匹配?好一个凡俗心随物转,圣人物随心转。于道友不愧是出身洗冤人一脉的高人,见识委实不低。”
于磬蹲下身,看着那座“高塔”的最顶层,有几颗小石子和一些砂砾,“可不可以将它们视为山巅修士,十四境?”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拍了拍手掌,调侃道:“最后复最后,最后何其多。”
于磬自顾自问道:“这座天地的根本是什么?”
道士微笑道:“土壤,流水,清浊两气流转,四时气候变迁,一切有灵众生,可以是数以亿兆计的文字组成的词语、句子和篇章,大地山河,城池建筑,可以是数以百万计的符箓,也可以是你们的七情六欲。”
于磬问道:“最后一问,有无极限?”
道士说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心无垠,法无量,此刻无穷尽。”
于磬问道:“你找到我,只是机缘巧合?”
“与道友说几句漂亮的、客气的好话,有何难,只是没有任何意义。”
道士伸手抓起一些随处可得的泥土,再朝于磬伸出手指,好似从她身上抓取捻出一粒绚烂宝珠,如一轮袖珍明月,缓缓流转,“你有明珠一朵,我有沙土一捧,不谈外界物价,只说在此方天地,你与我说说看,何来的贵贱之别,高下之分。这就叫天生我材必有用。”
道士伸手打散那座“宝塔”,站起身,指了指那条长河,“聊得投缘,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为了省些力气,河床的底本,源于蛮荒天下摇曳河支流之一的那条无定河。”
“一条长河青蛇,就是一条剑术。”
“还需要反复打磨。”
于磬跟着起身,“剑术成了,与谁问剑?”
道士答非所问,笑道:“要不要继续逛白玉京?”
于磬疑惑道:“继续?”
道士没有说话,走向那座青山,于磬转头望去,云雾迷障散去,青山现出真面容,竟是五城十二楼。
道士大步前行,双袖飘摇,道士身边大道显化出一串串的紫金文字。既有灵书秘笈,也有青词宝诰,更有诗篇和古文。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行道迟迟,中心有违。
远古岁月,有道德圣人曾见有鸟若鸮,以口啄树则粲然火出。
玉宣国京城。
沈刻站在外城门口那边,老宗师再后知后觉,也清楚自己置身于一处匪夷所思的鬼蜮之地了。
走出永嘉县乌纱巷的马家,便是这幅光景了,如果接下来自己走出京城?
满大街都是同一张面孔,沈刻稍作犹豫,没敢离开“京城”,走街串户散步,喝酒吃饭下馆子,随便拉个人攀谈闲聊,进铺子购物,甚至是杀人,都无妨。那些京城百姓,达官显贵,各种匠人,掌柜伙计,各色客人等,反正都是同一张面孔,他们身体脆弱好似一张碎纸片,沈刻不信邪,甚至蹲在一具尸体旁,伸出手指蘸了蘸鲜血,尝了尝,确有腥味。
这让沈刻毛骨悚然,忍不住骂了一句,真邪门!
之后沈刻试图走出京城,但是每次尝试,不管是身形掠出城头,还是通过城门走出去,下一刻就会重返京城,鬼打墙。
偌大一座玉宣国京城,沈刻试图找出第三张面孔,不管他如何散步、狂奔、或是飞掠,所见人物,俱是一脸。
度日如年。
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沈刻就开始想要找点事情做做,比如开馆教拳,重操旧业去皇宫大开杀戒,甚至是开个绸缎铺子……那些学拳的弟子或是登门客人,言行举止都与“常人”无异,除了相貌。可怜老宗师,就这么日渐消瘦,容貌枯槁,一开始还会计时,算着过去了几天,到后来沈刻就彻底麻木了,当过篾匠,仵作,更夫……一座偌大京城,日常居住着二十余万人,沈刻却像是活在一堆行尸走肉的活死人当中。
早已不知今年是何年,京城四季流转有序,在一个鹅毛大雪时分,意态萧索的老人,神色呆滞坐在宫城外边的白玉桥上。
垂垂老矣。
要被逼疯了。
一位头戴金冠、穿青纱法袍的男子,微笑道:“沈老宗师,如今我们可是老熟人了,喊你一声沈老哥,不介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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