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平安打量了一下楚姓书生身上那副铠甲,打定主意,先不动用十五,刚刚借此机会,试试看自己的拳法斤两,好确定自己三境境界的深浅,便又问道:你是练气士第几境?
楚姓书生笑道:第五境而已。
这当然是自谦之词。
只差一步就是中五境的神仙,怎么可能是而已?要知道那些宗字头的仙家豪阀,中五境修士一样是身份极其金贵的存在,不是地位清贵的长老供奉,就是职掌一方实权的执事,宗门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古榆国彩衣国这些好似弹丸之地的小国了。
但是楚姓书生略带自得之意的谦虚,在一根筋的陈平安听来,那就是货真价实的而已了。这就是道士张山嘴里的第五境大妖?陈平安手腕轻轻扭转,咧嘴一笑,嫁衣女鬼打不过,眼前这位穿着乌龟壳的家伙,还真可以拿来练练手,能够打死是最好,打不死自己也不亏,毕竟还有飞剑傍身,不是一把,是两把!
当初陈平安刚刚练拳没几天,就敢遛狗一般逗弄正阳山搬山猿,实力不去多说,仅就胆量气魄而言,确实要强出世间武夫太多。当然一旦选择搏命,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亦是陈平安的强项。
楚姓书生无奈道:为何还要打?
陈平安给了个直白无误的答案,不打过了你,我朋友和那个刀客会很危险。
楚姓书生眼神阴森起来,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他这么个见惯了人间荣华的强势地头蛇,少年郎,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喽?我可是明明白白告诉你,古宅外头,还有两位虎视眈眈,你当真要掺和进来?真当我怕了你?
陈平安的答复,让那个楚姓书生火冒三丈,你怕不怕我,跟我打不打你,没关系。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之所以拖延这么久时间,可不是陈平安为了抖搂威风,而是他要先确定养剑葫内那两位小祖宗的意思。
这会决定他应该怎么打这场架。
本名小酆都的飞剑初一,当初在泥瓶巷祖宅现身,如一条小小的白虹挂在空中,虽然剑身纤细,但是充满了堂堂正正的磅礴气势,锋芒毕露,没有任何的遮遮掩掩。
而与杨老头以物换物的飞剑十五,则要气势稍异,飞剑神意更偏向于幽静,在养剑葫内的动静,也都是骤然而停骤然飞掠,来去匆匆,极其迅捷,每次都会在养剑葫内壁处紧急悬停,只差丝毫就要撞上,跟初一在养剑葫内的四处乱撞,疯狂碰壁,截然不同。
所以陈平安大致断定,小酆都,或者说被他擅自取名为初一的白虹飞剑,比十五更加锋利,且更为坚固,但是缺陷也很明显,就是剑速慢,且不容易被陈平安完全掌控,所以会导致每次出剑,不够精准。若是僵持不下的胶着局势,尤其是略占上风的大好形势下,大可以让初一露面,一顿乱撞,反正不怕磕坏碰坏,但是战况险峻的情形下,还是需要温顺且疾速的十五来帮助一击致命,用以一锤定音。
本命飞剑当然很强大,这可是天下剑修梦寐以求的立身之本,一旦侥幸拥有,更是珍若性命的心头好,也是让其余百家练气士无比头疼的存在。可是任意一把本命飞剑,都有两个问题,一是得来不易,炼剑所需的天材地宝,不计其数,二是以杀力惊人著称于世,不出气府就有一种无言的震慑力,但是一旦出窍杀敌,只要出现丁点儿损耗,例如剑刃崩出缺口剑身浮现裂缝等等,修养一把残缺受损的本命剑,又是一桩天大的开销。
所以才会有一句谚语流传山上,富也剑修,穷也剑修,一夜之间倾家荡产也是剑修。
这就是陈平安先喊初一出战的原因所在,担心十五首次正式登场杀敌,然后就飞快落幕。
双方各有各的坚持,既然谈不拢,就只能见真章了。
真身为古树精魅的楚姓书生,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熠熠生辉的胸前护心镜,你的拳头不是很硬吗,来,尽管朝这里打,这副价值三千雪花钱的珍稀甲丸,是古榆国皇家的地字号库藏,姓陈的,打碎了算你本事!
陈平安哪里会跟他客气。
脚尖一点,地砖竟是瞬间碎裂,足可见前冲势头之迅猛。
古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不是没有道理的,树精书生虽然是五境练气士,体魄不弱,但确实不精通辗转腾挪和近身厮杀,所以这才花了巨大代价攫取甲丸,当做关键时刻的保命符。
楚姓书生,先天身躯坚韧,加上宝甲覆身,聚气凝神,好整以暇地迎接少年出拳。
一拳过后,势大力沉,以至于护心镜凹陷寸余,楚姓书生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在古宅最外边的院墙之上,但是这次再无半点狼狈姿态,倒是背后的墙体轰然碎裂,露出惊世骇俗的一幕瘆人场景,墙内不是砖石,而是纠缠盘踞的树根,正在缓缓蠕动。
楚姓书生拍了拍肩头尘土,讥讽笑道:就这点能耐啦?若无一颗六境英雄胆,哪怕楚某人从头到尾站着不动,任由你打上百拳千拳,陈公子想要一鼓作气打碎甲丸,还是很难啊。
武夫的四五六这三境,不再局限于淬体,而是上升到炼气的武学高度,因此被誉为小宗师境,每层境界应对魂魄胆三物,一旦大成,武夫的战力就会层层拔高,反哺肉身不说,对峙练气士也有了更多底气,尤其是对付精怪鬼物,更是事半功倍,次次出手,拳罡所至,如烈日灼烧,万邪辟易。
一拳得逞,打在预料之中的实处,陈平安之所以没有追击,不是强弩之末,恰恰相反,这一拳只是下酒菜碟而已,陈平安主要是被书生身后的古怪墙体所震惊,难道整栋古宅的墙壁之内,皆是如此,根深蒂固?
后院那边,时不时有光芒绽放,一闪而逝,照耀夜幕,期间夹杂有大髯刀客的呼喝声。
三张黄纸宝塔镇妖符已经用完,但是还有两张金色材质的镇妖符,藏在陈平安袖中。
以及两张缩地符。
陈平安默念一声,可以了。
之前几次出拳,都是靠着身形矫健,其实都是直来直去的路数。
然后陈平安这一次不一样了,摆出一个极其古意的拳架,一步踏出,双臂舒展,缓缓握拳,行云流水。
一瞬间,陈平安拳意如洪水倾泻,真真正正能够刺人眼眸,落在对面楚姓书生眼中,简直就是一**日起于东海,骇人至极。
神人擂鼓式!
楚姓书生咽了口唾沫,心想是不是再坐下来聊聊?
为何感觉宝甲护身都未必安稳了?
眼前少年分明尚未跻身武道炼气三境!
为何会有如此蛮不讲理的浑厚拳意?
楚姓书生心生退意,最少也应该避其锋芒,不要再傻乎乎任由拳头砸在身上才是,当他刚要转移位置的瞬间,那少年竟是凭空消失,转瞬之间就来到了书生跟前,一拳砸在甲丸遮覆的肋部,气势汹汹,力道很大,打得楚姓书生向一侧踉跄横移出去,但是同时让他松了口气,摆出正儿八经的拳架之后,少年的拳意吓人归吓人,但是气力似乎增长不多。
光脚老人曾经在落魄山竹楼笑言,老夫这神人擂鼓式,重先手第一拳,第一拳到了,神意牵引,首尾相连,之后十拳百拳就自然而然到了,所以第一拳一定要砸中对手,之后能够递出多少拳,就靠一口气能够撑到什么时候下坠。
所以陈平安为了第一拳不落空,不惜使用了一张缩地符。
之后,陈平安出拳越来越快,力道只是比之前略重些许,捶在楚姓书生的各处气府,甲丸宝甲光芒流淌,陈平安拳头砸在何处,光彩就在何处猛然亮起,不愧是古榆国名列前茅的珍藏法宝。
每次试图躲避,都像是只差半步,偏偏就是躲不开那一拳,毫无还手之力的楚姓书生,在结结实实挨了第十拳之后,脸色蓦然变得惨白一片。
肩头,胸口,肋骨,腹部,后背心,头颅太阳穴,眉心,手肘,膝盖。
无一处不是少年拳头的立足之地。
陈平安出拳快若奔雷,关键是在楚姓书生眼中,少年始终眼神平静,呼吸沉稳,心太定了,每一步和每一拳的搭配,恰到好处,浑然天成,简直是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
十五拳之后,陈平安的拳头已经血肉模糊,露出些许白骨,但是陈平安对于这点不痛不痒的皮肉之苦,岂会在意?
比起仿佛铁锤一点点敲烂十指血肉寸寸敲碎骨头之苦,比起自己动手剥皮抽筋之苦,陈平安都要觉得这点疼痛,都能算是在舒舒服服享福了。
楚姓读书人已经现出一半真身,变得身高一丈,眼眸青绿,一张脸庞布满青筋,宝甲之下可见肌肉鼓涨的迹象,如老树虬曲。
他双臂格挡在面目之前,一次次被击飞出去,竭力高喊道:白鹿道人,秦山神,事情有变,快来助我!
古宅外的那处山坡,淫祠山神闻声后微微变色。
先前楚姓书生插在廊柱上的那支火把,火花很快就从火焰剥离出去,星星点点的火焰,四处飘荡,虽然大多很快消散,但是也有一些小火团,陆陆续续通过抄手游廊飘向三进院子那边,能够让山神通过如同自己眼眸的火焰,观察古宅内的景象。
所以楚姓书生跟少年的交手过程,山神看得一清二楚,这让他有些为难,不是为难出手相助,而是为难应该何时入场,才能捞取最大好处。那古榆国书生在宝甲破碎之前,他才懒得去雪中送炭,宰了少年,帮着书生保住了那副甲丸宝甲,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嘛。
手捧拂尘的中年道人突然说道:大胡子刀客的那把宝刀,锋锐程度,出乎想象,贫道若是再不出手,恐怕就要伤及女鬼真身了,怎么说,秦山神是随贫道一起去,还是继续旁观压阵?
淫祠山神笑呵呵道:既然是你我是盟友,就该共进退,哪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道人哈哈大笑,向前抛出那柄雪白拂尘,即将落地之时,幻发出一头身形高大的白鹿,道人一掠而去,骑乘着白鹿快速前奔,道袍大袖鼓鼓荡荡,也亏得附近没有樵夫百姓,否则估计就要纳头便拜,高呼神仙了。
淫祠山神没怎么使用术法,只是简简单单一步跨出,就走到了白鹿和道人身侧。
白鹿奔跑如风,很快就来到古宅外,中年道人身形一冲而起,白鹿瞬间重新化为拂尘,掠向主人手中,道人大笑道:楚兄,贫道来助你杀敌!
陈平安在递出二十拳后,就已是极限,只可惜仍是无法打碎那副甲丸宝甲。
虽然楚姓书生被打得七窍流血,魂魄震荡,真身彻底暴露,几乎整条抄手游廊都被两人毁坏殆尽,但是楚姓书生只是失去了一战之力,依靠着天赋异禀和光明铠,自保还有余力,不至于被那少年的拳罡活活震死。
然后手持拂尘的白鹿道人就从而天降。
陈平安刚刚收回一拳,轻轻一拍腰间养剑葫。
一缕白虹掠出朱红小葫芦,直刺刚刚被打得凹陷进去的宝甲护心镜。
甲丸几乎所有光彩流萤都汇聚在护心镜上。
宝甲发出瓷器碎裂的轻微声响。
那缕白光反弹而退,一闪而逝,不知去向。
奄奄一息的楚姓书生惊慌至极,但是很快就满脸狂喜,宝甲并未被刺穿,自己还没有死!
但是下一刻,他便只觉得眉心处一凉,魁梧身躯颓然后仰倒去,他在弥留之际,气急败坏地撂下一句狠话:接连坏我大道根本,咱们走着瞧!
说完这句话后,倒地不起的楚氏书生,竟然变作一大截青色枯木,腐朽成灰,失去主人的宝甲也恢复成光可鉴人的圆球模样。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原来是在初一之后,葫芦内又有一丝幽绿光芒掠出,以快过先前那道白虹剑光许多的速度,一前一后,抓住宝甲凝聚灵气防御护心镜的间隙,第二柄飞剑轻而易举便钻透了楚姓书生的眉心。
站在古宅高墙上的淫祠山神惊呼道:本命飞剑!
转头就是一大步跨出去,身形很快出现在十数里之外,阴风一吹,大汗淋漓。
娘咧,剑仙!
那个双脚刚刚点地,飘落在游廊当中的白鹿道人,脚尖一点,拔地而起,二话不说就跑了,在空中猛然丢出拂尘,白鹿落地,道人骑乘在背脊上,仓皇远遁。
陈平安有些愕然,站在原地,一头雾水,心想我一个练拳还没两年的门外汉,怎么就成了剑仙了?我连剑修都还不是啊。
第两百一十八章 仙师驾到
古宅后院,绣楼外边,大战正酣。
远游至此只为斩妖的大髯刀客,虽然武道境界不算太高,扎扎实实的四境,但是手中那柄宝刀,却是品相极高的神兵利器,灌注真气之后,出刀之际,红光绽放,隐约有风雷声,势不可挡。
先前守在三进院子的老妪,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三境练气士,只是年寿已高,精力不济,仍是不敌大髯豪侠和那柄宝刀,十数个回合就被大汉以刀背击晕,一脚挑踹,撞入厢房内,昏死过去。
原本老妪不至于如此不堪,只是久在樊笼里,被阵法聚拢过来的阴煞之气浸染已久,虽然不是见不得光的阴物鬼修,却也天然畏惧那柄宝刀的阳刚之气。而且大髯刀客游历四方,搏杀经验极其丰富,老妪的迅速落败,确实在情理之中。
最后一进院子,起先古宅男主人选择独自退敌,从美人靠那边飘落院中,挑了一把尘封已久的长剑,剑身清凉如水,与刀客对敌,剑走轻灵,并不与宝刀硬碰硬,每次出剑,直刺大髯汉子的关键气府,剑尖吐露青色剑芒,在雨幕当中带起一丝丝凄美流萤。
大髯刀客出手,颇有沙场悍卒的风采,粗朴无华,每一次出刀多快而猛,招式并不繁复,也谈不上如何精妙,刀刀干脆利落,收放自如,一刀不中则已,一中必重伤。对阵那位黑衣男子的上乘剑术,大髯刀客犹有余力。
给他瞧出一些蛛丝马迹,汉子出刀更加迅猛,因为有了几分真火,大骂道:你这鸟人,明明出身仙家正道,好好的大道长生不去争取,为何要自甘堕落?!到头来沦为半人半伥鬼,偏袒这女鬼,祸害得此处方圆数百里,荒无人烟?!你说你该不该死!
大髯汉子怒喝一声,双手持刀,重重斩下,一刀砍在那人剑上,砍得连人带剑都给崩出去数丈,面容年轻却白发苍苍的古宅主人,一路倒滑,脚下雨水四溅,好不容易站定身形,咽下一口涌至喉咙的鲜血,神情枯槁的男子手腕一拧,抖了一个剑花,瞬间搅碎剑尖附近的无数雨滴,碎裂声响宛如春日爆竹。
大髯汉子一脚向前重重踏出,一手提刀,宝光流转,照耀着整条胳膊都笼罩在光辉之中,大汉一手伸手指向那男人,怒目相向,佛家说回头是岸,你这个欺师灭祖的混账玩意儿,还不收手退下?!真当我徐某人不敢连你一并斩杀?!
那个男子是今夜第一次开口说话,大概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虽然嗓音沙哑,如石磨钝刀,但是气质清雅,神色从容,非但没有恶语相向,反而是打趣道:佛家还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大髯刀客环顾四周,抬头瞥了眼大门紧闭的二楼美人靠,收回视线后,讥笑道:呦,还有心情跟我在这磨嘴皮子,看来是有些依仗了,也对,凭你的出身,和这份五境垫底的练气士修为,说不得在这百年之间,早已经营了偌大一份肮脏家业,否则附近的山水神祇也不会对你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虽然肯定是没脸皮去认祖归宗了,但是在外边,没少做扯虎皮大旗的勾当,才能唬得外人不敢动你分毫。
说到此处,大汉已经怒极,面容如寺院塑像里的天王怒目,舌绽春雷道: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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