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两位百无聊赖的少女剑侍,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说着悄悄话。
一位鹅蛋脸少女说那位外乡公子,真是个怪人。另外一人便笑着说不是怪人,怎能让咱们的老庄主青眼相看?
鹅蛋脸少女便打趣伙伴,这位公子虽然模样不如少庄主,可也清清秀秀的,你喜欢不喜欢?
另外那位少女剑侍便说见过了少庄主的绝世风采,可看不上其他男子了。
两位少女趁着四下无人,便嬉笑打闹,对于她们而言,在剑水山庄练习剑术,就是天大的幸事了,以后她们也许会在那位菩萨心肠的夫人安排下,外嫁给一位前程锦绣的江湖俊彦,但是剑水山庄永远会是她们的娘家,一辈子都不用忧愁江湖的风大浪急。
陈平安今天临近水榭的时候,发现宋老前辈早早坐在长椅上。
快步走上台阶,相对而坐,一直侧望向瀑布的宋雨烧收回视线,打量着陈平安,点头赞赏道:有点苗头了,让人叹为观止。
陈平安咧嘴一笑。
宋雨烧问道:老夫庄子自酿的酒水,滋味是不是要好一些?
陈平安挠头道:好喝多了,就是以后买酒的时候,我要头疼。
宋雨烧忍俊不禁,怎么,你都会缺银子?
陈平安想了想,实诚道:如今不缺钱,但是喝酒这种事情,好像无益于练拳,我就会觉得花这个钱,是冤枉钱,只是喝着喝着就喝习惯了,如果身边酒壶里没了酒,一定会空落落的。
宋雨烧调侃道:你又不是个嫁了人的娘们,大老爷们有钱喝酒,喝最好的酒,天经地义,还讲啥持家有道?
陈平安使劲摇头道:花钱还是要省着点,如今喝酒成习惯了,没办法改,可如果再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我得悔死。
宋雨烧伸手指点了点少年,一辈子当不了享福的富贵汉。
陈平安灿烂笑道:顿顿有饭,餐餐有酒,已经很好了。
宋雨烧被少年的情绪感染,也有了些笑意,那谁给你做饭,谁给你买酒?
陈平安脱口而出道:有了媳妇,也还是我做饭,我买酒!
宋雨烧呸了一声,瞪眼道:瓜皮!你似不似个撒子呦,娶了媳妇,难道只是把她当菩萨供奉起来?晓不得老娘们小娘们,都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儿?
陈平安破天荒有些畏手畏脚,摘下酒葫芦小喝了一口。
他喜欢的姑娘,说她一只手能打一百个陈平安呢。
他要敢有这种念头,还不得被活活打死?
再说了,如今连喜欢人家都没能说出口,天晓得自己以后的媳妇,姓什么。
当然,如果能姓宁是最最好了。
陈平安傻呵呵直乐。
宋雨烧看着神游万里的少年,无奈道:原来真是个瓜怂撒子。
宋雨烧懒得再给少年灌输江湖好汉要降得住媳妇的念头,收敛神色,肃穆道:由三破四,除了武夫体魄身躯的杂质,需要一点一滴被淬炼祛除之外,要开始讲究心境了,拳法,要通明无碍,悟得通透二字精髓,坚定所向披靡之心,生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势!剑客则要达到剑心澄澈,物我两忘,唯有一剑无愧天地,可斩鬼神!陈平安,你当真已经坚定本心?
说到最后,宋雨烧神色凌厉,嗓音极大,几乎是怒目瞪向陈平安。
陈平安人与心,岿然不动,点头道:我认定的一件事,从来不会改。
宋雨烧站起身,浑身气势磅礴无匹,如同一阵如瀑布的剑气压向眼前少年,好大的口气,说得如此轻巧!我看你陈平安根本就不曾真正通透!
陈平安紧随其后站起身,眼神明亮,宋老前辈,其实你说的心境,无碍,通透,这些词汇的真意,我其实都不是很理解,但是我只是觉得
陈平安说到这里,转过头,伸手指向那条仙人袖垂剑气似的瀑布,我一定要一拳打穿整条瀑布,在石壁上打出一个拳印,我甚至觉得迟早有一天,我会一拳打得瀑布倒流,打得大水爆炸,再也不能压下我的脑袋半点!
宋雨烧骤然怒喝道:既然如此,此时不出拳,更待何时?!
几乎是纯粹的本能,陈平安侧过身,面对水榭外的那道瀑布,后撤数步,站在台阶顶部那边,摆出一个崔姓老人从未提及名字的古老拳架,作为起手式,一气呵成。
哪怕梳水国剑圣宋雨就在水榭,烧陈平安眼中却早已没了宋雨烧,甚至连整座水榭都没有了,天地之间,唯有拳头所向的对手,从天垂落人间的瀑布!
陈平安南下之行,六步走桩都求慢,更慢。
但是这一次,陈平安走得求快,最快!
步伐极大,以至于六步走桩的最后一步,直接撞碎了水榭栏杆,一脚踏在台基上,水榭台阶这一头到栏杆外的台基边沿,直接被少年踩出了六个脚印,然后一冲而去,拳罡之浑厚,如一袖缠青龙。
一拳破开瀑布,陈平安整个人冲入水帘,拳头砸在石壁之上。
石壁顿时炸碎,无数碎石反弹,又炸碎无数瀑布水花。
这还不止,陈平安左右互换,一拳一拳,一次一次迅猛砸在石壁之上。
这才是真正的神人擂鼓之大气象。
飞石无数,瀑布乱流。
水榭上空到瀑布高处,因为水气大散的缘故,最后竟然出现了一道绚烂彩虹。
双手负后站在水榭中的宋雨烧,激荡罡风扑面而来,吹拂双鬓,双袖更是猎猎作响,老人仰头往向那条人力为之的彩虹,畅快大笑道:壮哉!
第二百四十三章 千军万马之前,我喝一口酒
(昨天请假,今天15000字大章节补上。)
旁观一位纯粹武夫的三境破四境而已,竟有此等风景可看,宋雨烧顿时觉得哪怕如今的江湖再不讨喜,能够多活几年,也算不亏了。
宋雨烧轻轻拍打腰间的那把老剑,为瀑布那边的雄浑气机牵引,早已与老人生出灵犀感应的鞘内长剑,便有些寂寞难耐。站在水榭内的宋雨烧有些感伤道:若是高风还在世的话,今夜说不定就是他站在此处了。
剑水山庄的第二任庄主,宋高风,也就是少庄主宋凤山的父亲,同样是世间一流资质的剑胚,只可惜天妒英才,为情所困,走上歧途。这也是宋雨烧的最大心结所在,那场悲剧,很大程度上是宋雨烧一手造就,因为宋凤山的娘亲,也是山泽精怪出身,不为世人所容的禁忌存在,但是那时候的宋雨烧何等意气风发,从不计较世俗眼光,只凭一剑,傲视梳水国朝野,自认江湖上已无敌手,便开始独自登山访仙,最后救下了一位性情醇善的小姑娘,是草木成精幻化人形,宋雨烧非但没有厌弃她的出身,反而带回山庄,她与少年宋高风两情相悦,宋雨烧仍是对此不作异议,最终坦然坐在高堂之位,接受了那双恩爱男女的所敬之酒。
如果到此为止,也算一桩良缘美谈,只是世事难料,精魅女子精心培育的一方花圃,灵气充沛,花草四时皆春,不知何时开来,武林中人以讹传讹,这块山庄后山的花圃,就成了江湖上无数武夫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一棵吃下,就可以增长十数年功力,在那之后,若是有人偷摘一两棵,心善的女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贼人取走便是,山庄也曾明言,花圃所栽植物,并无让人增长功力的神效,只是略有延年益寿而已,随着时间推移,江湖上觊觎花圃的高人宗师,逐渐熄了那份龌龊心思,但是有一天,花圃被人偷采大半之外,那窃贼犹不满意,将剩余花草踩踏殆尽,满地狼藉。花圃无益于江湖武夫的境界提升,却是宋高风妻子的大道契机,经此浩劫,女子伤心欲绝,形销骨立。
宋高风顺着蛛丝马迹,找到罪魁祸首,竟是一位对他因爱成恨的江湖女子,那一剑,宋高风递出得毫不犹豫,只是却被女子父亲拦阻,要知道那人是当时梳水国的武林盟主,是名动数国的拳法宗师,还是边境武将出身,官场关系根深蒂固,深得皇帝陛下器重信赖,所谓众望所归的武林盟主,不过是皇帝管束江湖的一种手腕。
无论宋高风如何拼死出手,都不是那人的对手,回到剑水山庄之后,女子和她父亲也跟着登门道歉,那位武林盟主的老者,作为与宋雨烧辈分相同的江湖执牛耳者,竟然愿意当场自砍一臂,鲜血淋漓地站在山庄门外,说以此为女儿赎罪,宋雨烧哪怕剑术高出那人的武道修为一筹,又能够如何做?再砍掉那人一条胳膊?然后一剑削掉那名闯祸女子的脑袋?
只能就此作罢了。
宋高风没有说一个字,甚至连露面都没有,只是守在妻子病榻旁。
宋雨烧在那对父女离去后,黯然转身,去跟儿子诉说此事结果,宋高风闭门不见,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最后宋雨烧才知道,儿子宋高风入了魔道,修炼了一本魔道秘笈,最后一次行走江湖,就是销毁面容,更换兵器,将那把佩剑留在家中,在那位拳法宗师金盆洗手辞去盟主的那天,宋高风潜入府邸,身负重伤,却也成功手刃敌人,等到宋高风返回山庄,已是油尽灯枯,最终与奄奄一息的妻子,双双闭眼而逝。
当时宋雨烧站在门外,尚且年幼的孙子宋凤山,就默默守在爹娘床边,没有流泪,一言不发。
人在江湖,不但身不由己,还会心不由己。
宋雨烧对宋高风的愧疚,转嫁到了孙子宋凤山身上,尤其是在宋凤山执意要迎娶一位精魅女子,那场变故之后,宋雨烧彻底心灰意冷,愈发悔恨自己,所以哪怕宋凤山勾结梳水国其余三煞,宋雨烧仍是不愿痛下杀手,再不会以自己的江湖规矩,去管束一意孤行的宋凤山。
宋凤山要做什么,宋雨烧心知肚明。
那夜宋高风击杀了朝中有人的前任武林盟主,但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却逃过一劫,之后皇帝陛下不愿与剑水山庄撕破脸皮,大概也有些心怀愧疚,便亲自当起了媒人,让劫后余生的可怜女子,成为梳水国一位功勋大将的妻子,成了品秩最高的一国诰命夫人。
谁都知道老剑圣宋雨烧是讲江湖规矩的,所以江湖第一人的梳水国剑圣,梳水国皇帝反而不用如何担心。至于宋雨烧的孙子,当时十分年幼,所有人都觉得肯定记忆模糊,注定难成心腹大患。
就这样,之后梳水国的这座江湖,风和日丽了二十多年,也武林盟主宝座空悬了二十多年。
直到宋凤山大开剑水山庄之门,大宴款待四方豪杰,在明天就要举行正式的盟主大典。
宋雨烧对于江湖早已没有兴趣,但绝不是万事不上心,这么多年为何经常独自游历江湖?难道真是散心?对孙子眼不见心不烦?
绝非如此。
但是宋雨烧明知道有一天会黑云压城,直扑这座毕生心血所在的剑水山庄,孙子宋凤山会踩过界,会在看似花团锦簇的大好形势下,暗中成为朝野上下的众矢之的,这一切,宋雨烧又在心结之外,又有心结,第一个心结,是愧对儿子宋高风,第二个心结,是自己奉行遵守的江湖规矩,与孙子的所作所为,南辕北辙。
这位梳水国剑圣,内心在犹豫,要不要向朝廷出剑,一旦出了剑,是否挑衅皇帝威严,宋雨烧其实根本不在乎,而在于这违背了宋雨烧的本心。
因为老人内心深处,从来不认同宋凤山的江湖。
这一切,无法跟人诉说。
之前那趟江湖,原本是想要找到亦敌亦友的武林前辈,那位武德武功皆高耸入云的彩衣国剑圣,宋雨烧既是切磋问剑,更是想要解开这个心结,只可惜那位剑术通神的老人竟然死了。这让宋雨烧只得半路返回,才有了古寺那趟遭遇。
黑衣老人在水榭百感交集,思绪飘摇,以至于没有发现那位出拳破境的少年,久久没有离开瀑布水帘。
等到宋雨烧察觉到不妙,刚要去一探究竟,才看到陈平安缓缓走出瀑布,一跃而还,飘然落在水榭内,血肉模糊的双手已经潦草包扎上棉布。
宋雨烧收起那些烦心的思绪,笑问道:山庄的美酒已经尝过滋味了,如今跻身小宗师境界,如何?是不是更好?
但是陈平安接下来一句话让老人瞪大眼睛,好像还差一点才破境,现在就像一拳打破了瀑布,还差一脚没跨过去。
宋雨烧打量着少年的内敛气势,一身拳意如瀑布汹涌流泻,当得起气象万千四字评价,老人错愕道:你分明是实打实的四境了,老夫甚至可以拍胸脯说,就没见过比你更坚实沉稳的三境,以及当下的崭新四境,陈平安,你怎么可能还会觉得差一脚?!
陈平安无奈道:宋老前辈,真差了一点火候,我说不上缘由,但是我知道的。不过现在我知道大方向了,脚下有了条路可以走,不会像之前那样走得无头苍蝇乱撞,差不多到老龙城之前,就能一点一点熬出来,运气好的话,到了你们梳水国仙家渡口,可能莫名其妙就破境了,不过我这个人的运气一直不太好,到了老龙城再破境的可能性,更大。
宋雨烧双手负后,绕着少年慢行两圈才停步,啧啧称奇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天算是涨了大见识。
宋雨烧大笑道:走,喝酒去,不管如何,哪怕没有完完全全破境,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天大好事!
陈平安晃了晃酒葫芦,酒还多着呢,便点头笑道:好啊。
宋雨烧突然问道:山庄外边的小镇,有一家酒楼的火锅,是一绝,食材好到能让客人吃掉舌头,酒也不错,你要不要去尝尝?这会儿刚好是饭点了,老夫跟那边的掌柜交情不错,可以打八折。
陈平安一听可以打八折,立即豪气纵横道:那我来付钱!
宋雨烧笑呵呵道:哦?事先说好,酒楼火锅一顿饭,加上好酒,最少得开销个五六两银子。
陈平安眨了眨眼,脸不红心不跳道:小镇离着山庄有点远啊,不如咱们在院子里喝酒就好了。
宋雨烧伸出大拇指,真是一掷千金的豪杰气概!
陈平安蓦然大笑,去就去,怎么不去?午饭就吃火锅了!
宋雨烧愣了一下,不给陈平安反悔的机会,大笑一声,撂下一句随我来,就掠出水榭,踩着大树高枝,往山庄外一路掠去。
陈平安只好放弃了喊上徐远霞和张山峰的念头,紧随其后。
高过水榭之顶的时候,陈平安转头望向瀑布那边,嘿嘿一笑。
瀑布水帘之后的石壁上,少年偷偷摸摸以手指刻下了两行字,从上到下,一行写了一位姑娘的名字,另一行写下了陈平安到此一游,少年希望下次再来剑水山庄的时候,自己身边有那位姑娘。
当然了,陈平安只敢偷偷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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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瓶巷和杏花巷这边,家家户户只要有红白喜事,街坊邻居都愿意主动帮忙,这跟上坟添土是一样的规矩,祖祖辈辈留下来的,都不用讲什么道理。今天杏花巷有人成亲,娶了一位桃叶巷那边的富贵女子,杏花巷这户人家口碑好,当年便是马婆婆那样风评不好的老妪,都跟这户人家都走得近,所以光是酒桌就摆了将近二十桌,只要随便给个红包,无论是一粒碎银子,还是几颗铜钱,都能上桌吃饭,沾沾喜气。
酒桌上,有几张陌生脸孔,为首一人还算熟悉,是泥瓶巷一栋老宅的老人,富家翁装束,经常在小镇逛荡,久而久之,就混了熟脸,姓曹,街坊们习惯喊他老曹,老曹对谁都和和气气,笑脸相迎,没啥有钱人的架子,跟周边的市井百姓都能瞎聊半天,与成亲这户人家的韩老汉就经常唠嗑,所以今天喝喜酒,包了个大红包,给足了面子,换上崭新衣服的老汉还特意拉着儿子儿媳来敬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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