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完完整整的蛟龙沟,只要拧成一股绳,绝不是一两座宗字头仙家府邸可以媲美。
数十位金袍老蛟同时捏爆了那根长矛的矛尖。
这是舟子老汉的本命之物,顿时跌坐在小船上,呕血不已。
除了一言不发凝视着陈平安画符的那条老蛟,其余被激起浓重凶性的老蛟们哈哈大笑,几乎同时一脚狠狠踩下,他们脚下并无太大动静,但是庇护桂花岛的那座桂叶阵法,却像是一道孱弱城门被无数辆攻城车重重锤击,震荡不已,岌岌可危,一旦大阵破损,那些蛟龙之属瞬间就会冲入岛屿,与这些天生体魄浑厚的孽畜近身肉搏?
别说寻常练气士不愿意,就是杀力最大的剑修,和横炼最强的兵家修士,一样都不愿意。
许多原本马致说得口干舌燥也不愿拿出压箱底法宝的中五境练气士,顿时脸色巨变,再不敢藏私,纷纷祭出法宝灵器,一时间,桂花岛上流光溢彩,纷纷向高空掠去,帮助桂夫人和那棵祖宗桂一起抵御金色老蛟的踩踏阵势。
但是当岛上练气士倾力出手之后,一些个之前始终袖手远观的蛟龙沟大物,也终于运用水术神通,如一阵箭雨洒向桂花岛。
因此桂花岛哪怕有了练气士助阵,竟是依然处于下风。
这个危急时候,竟然还有一位高瘦老者,从蛟龙沟之外的海面飞掠而来,只是他显然在犹豫要不要涉险深入。
正是那位玉圭宗姜氏公子身边的元婴扈从。
他最终选择静观其变。
桂夫人不得不去桂花岛,她实在没有想到大阵如此脆弱不堪,陈平安那道符已经顾不上了,一旦她始终本身和魂魄相离,桂花岛大阵经不起下一次冲击,到时候就算画符成功,桂花岛已经被攻破,肆无忌惮的蛟龙之属,如入无人之境,只会是兵败如山倒的凄惨局面。
桂夫人一掠而去,转头对老汉无奈道:照顾好陈平安!
老汉苦笑点头,挣扎着站起身。
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四面八方的所有金袍老蛟,缓缓走向两条小舟。
只有那条始终站在原地的金色老蛟,从头到尾凝视着陈平安,以心声告知道:小家伙,你再不画完这道符,赶紧扭转战局,你们所有人就都要死了,桂夫人要死,老舟子要死,你也要死,都要死啊。
作甚务甚,雨师敕令。总计八字的一张斩锁符,陈平安到最后只写了六个字,而且极其不讲规矩,这道符不出意外,就已经算是作废了。
其实陈平安写完最早四个字,虽然耗时很久,比起以前画符要漫长许多,但是在那个雨字上,陈平安不管如何运转气机,就连那一笔横都写不出,青色材质的符纸,好像根本就不愿意接纳这个字眼,两军对峙,陈平安孤军奋战,面对一座巍峨高城,能做什么?
人力终有穷尽时,不以什么雄心壮志和坚韧毅力所改变。
陈平安死撑半天,仍是无法落笔,当陈平安手臂第一次出现颤抖,一大口心头血,涌至喉咙口,被他强行咽下,迫于无奈,陈平安直接跳过了雨字,师字关隘,又是一道天堑,陈平安再次绕过,好在敕令二字,勉强为之,在那口纯粹真气的强弩之末,终于写完了。
陈平安这一口气用完之后,已经筋疲力尽,持有小雪锥的那条手臂颓然垂下,本就是强提一口气,这次画符不成,无异于雪上加霜,这会儿体内气血翻涌,除了那口已经伤及本元的心头血,还有无数从内而外渗出的血珠子,极其细微,从神魂气府筋骨皮肉一点一点往外流淌凝聚。
金袍老蛟第一次如此动怒,愤然骂道:没用的废物!等了你这么久,你竟然连‘雨师’二字都写不出来?!
老蛟一步步向前,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动笔!重新再画一道符!
陈平安怔怔看着那张青色符纸,局势没有变得更坏。
但是也没有变得更好。
好像跟神诰宗的那位道姑在大道上分道扬镳后,离开骊珠洞天后一路好运的陈平安,运气就开始走下坡路,仿佛再一次回到了破碎下坠之前的骊珠洞天。
这一次,更是直接身陷死地。
陈平安抬起头道:你这么想我写完这道斩锁符?是在图谋什么吧?
金袍老蛟仔细打量了一番少年,笑着点头道:自然。只不过现在说这些没意义了,浪费我这么多时间,你稍后的三魂七魄会被制成一枝枝蜡烛灯芯,在蛟龙沟水底燃烧上百年。
陈平安瞥了眼握有小雪锥的左臂,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提起,不单是这条胳膊,满身鲜血从七窍和肌肤渗出,潺潺而流,死之前,我一定要写完这两个字。
金袍老蛟眼神阴沉,笑道:少年郎有志气,我拭目以待,而且不惜亲自为你护法,可莫要再让我失望了啊。
陈平安咧咧嘴。
抬起右手手臂,胡乱抹了抹眼睛,擦去模糊视线的血污,大致看清楚雨师空白处的符纸位置,然后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道:作甚务甚作甚务甚
一瞬间。
陈平安开始落笔于符纸。
金袍老蛟嗤笑道:少年,这可不是什么雨字啊,是不是受伤太重,脑子也拎不清了?
又一瞬间。
金袍老蛟再无半点笑意。
符纸之上,不再是所谓的符箓一点灵光。
而是一缕神光在迅猛凝聚。
陈平安只是保持那个姿势,不是不想动,而是实在无法动弹了。
这张斩锁符,已经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斩锁符。
因为不是作甚务甚,雨师敕令。
而是作甚务甚,陆沉敕令。
陆沉敕令!
而那位金袍老蛟同样是纹丝不动,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陈平安嘴唇微动,默默感受着笔下纸上的那些温暖神意,福至心灵,嗓音颤抖,轻声道:我见到书上有说过,圣人有云
陈平安咳嗽不止,总算说出后半句话,潜龙在渊。
这口头上的八个字,仿佛比起符纸上的八个字,丝毫不逊色。
总计十六字,落在蛟龙沟当中,简直就是一阵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诺!
谨遵法旨!
一声声从蛟龙沟深处响起,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天地寂静。
数十位金袍老蛟融入一个身形当中,他低下头,拱手抱拳,但是满脸狞笑,领旨之前,少年死吧。
蛟龙沟上空,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剑芒从天而降。
直直落向少年头顶。
有人能救一救,但是不愿意,例如那位竹衣少年身边的元婴老妪。
有人想要救,但是为了范家大业,只能选择退缩不前,比如桂夫人。
有人是无可奈何,不惜换命给少年,比如那位近在咫尺的老舟子。
更多人是看热闹而已,大局已定,还需要紧张什么?
陈平安在这一刻,好似一切人心世情都已洞悉,可是神色不悲不喜。
袖中滑出一对印章,山水印,停在头顶上空。
那道金色剑光崩碎之后,一对山水印,只剩水印,山印已无。
大道之上。
一人直行。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大师兄姓左
陈平安写错了一道斩锁符,若说之前小雪锥触及符纸的瞬间,是海上生明月的景象,那么当这道符画成之后,就如一轮红日,与水井口子差不多大小,只是并无灼烧感觉,反而温暖和煦,这张符在陈平安说出那八个字后,好像失去了真气牵引,晃晃悠悠,飘落在海面上,然后缓缓沉入蛟龙沟,再没有在海上引起什么异象。
可那些在蛟龙沟底蜿蜒盘踞的大物,无一例外化为人形,或老翁或老妇,离开各自巢穴,站在海沟石壁,对那张符箓作揖行礼,随着这些与金袍老蛟辈分相当的老家伙们,如此兴师动众,许多年幼懵懂的蛟龙之属,战力孱弱,此次没有机会参与桂花岛大战,或是被祖辈强行拘押在海底,这些小家伙们哪怕尚未凝聚人身,一样依葫芦画瓢,向那张符箓使劲点头致礼。
然后这些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大物,纷纷施展秘术神通,以远古水声训斥那些攻击桂花岛的蛟龙后裔,措辞极其严厉。
那些青壮水虬蛇蟒面面相觑之后,眼神中皆是疑惑震惊和不甘,只是各家老祖扬言胆敢半炷香内不回到蛟龙沟,一律先逐出本族,然后受剥皮之苦,最后丢在海面漂泊,曝晒三年,活下来才有机会认祖归宗。
它们这次跟随金袍老蛟,老祖之前都是默认许可,这些大多在南海和婆娑洲陆地吃过苦头的年轻后裔,为的就是跟随那条金袍老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去婆娑洲大杀四方,将那些醇儒陈氏子弟和沿海布防的练气士,杀个精光。但是现在老祖发号施令,而那位金袍老蛟又无异议,他们只得纷纷纵身一跃,离开桂花岛上空,扑向海面,入水之后,各自打道回府,去跟老祖讨要一个公道说法。
在那之后,就是金袍老蛟在领取法旨之前,对着那坏了他百年谋划的少年,一剑斩下。
陆沉敕令?
陆沉是谁,老蛟当然听说过,听他的祖辈说,这位道家掌教之一的至人,在飞升之前,最喜欢一叶扁舟游历四海,好像不太喜欢待在陆地上。还传言有一位专门为陆沉驾驭小船的舟子,出海之时还是而立之年,等到陆沉在北海飞升,他才独自驾舟回到陆地,等他回到家,发现熟悉的家国山河皆已不在,他的名字,只是被留在了三百年前的家谱上,在那之后,姓名无据可查的舟子便重新出海,寻访陆沉,从此杳无音信。
金袍老蛟怕不怕掌教陆沉?
怕当然怕,但是绝对不会怕到一听名字就打颤的地步。
因为他在这座浩然天下,陆沉却是在那座青冥天下。
越是陆沉这种尊贵无比的身份,想要莅临另外一座天下,越是不易,而且规矩繁复,一举一动,都会被儒家圣人盯着。
一旦陆沉要亲自出手,就会坏了规矩,到时候自己深恶痛绝的儒家圣人,反而是他和蛟龙沟的护身符,甚至有可能出手相助之人,就会是那个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氏老祖。
只不过不如何畏惧,也别太不当回事,挑衅圣人,哪怕隔着一座天下,也绝不是什么好事情。
金袍老蛟心中冷笑不已,这位出身浩然天下,却在别处天下执掌一脉道统的掌教,真是取了个好名字啊。
至于那位祭出一对山水印,挡下剑气的碍事少年。
金袍老蛟扯了扯嘴角,这种事情可一不可二,虽然恨极了眼前少年,可是老蛟已经准备收手,真正的得失,不在朝夕之间。今日之事,超乎预期太多,说不定已经惹来婆娑洲南海之滨的巡狩视线,还是小心为妙,若是给抓住把柄,会坏了大事。
老蛟啧啧笑道:可惜了这方印章,能够挡下玉璞境剑仙的全力一剑,可不是一只破鱼篓能比的,小家伙,这会儿心不心疼?
陈平安答非所问,如果我家中有好些骊珠洞天的上等蛇胆石,需要多少颗,才能换回一座桂花岛的安稳通行?
金袍老蛟愣了一下,你是说宝瓶洲背部上空的那座骊珠洞天?若是灵气盎然的头等蛇胆石,对于我们而言,不亚于一块斩龙台对一名剑修的重要性,元婴之下的蛟龙之属,一颗就是换取稳稳当当的一境提升,容我算一下,一座桂花岛,一位桂夫人,两千条练气士的人命小子,除非你有一大堆蛇胆石才行啊。
金袍老者伸出一双手掌,翻了一下,最少二十颗。你有吗?
陈平安摇摇头,这些年送出去一些,已经没有这么多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那一截桂枝生成的桂树,已经在老蛟剑气的冲击下,毁于一旦。
陈平安收起毛笔小雪锥和孤零零的一方水印,放入方寸物之中,心领神会之下,飞剑初一和十五快速掠出神魂动荡的陈平安,重归养剑葫,这次没有遮遮掩掩,反正老蛟早已看穿。
金袍老蛟眯起眼。
少年背后木匣其中一把剑,带给他不小的威胁感觉。
一张颠倒乾坤的陆沉敕令,一堆骊珠洞天蛇胆石,一对山水印,一支下笔有神的毛笔,一枚品相不错的养剑葫芦,而且还姓陈。
金袍老蛟心中愈发确定自己适时收手,是明智之举。
可惜可惜,这种家伙,若是方才一剑打杀了,才是最无后患的。至于之后引发的种种波折,他完全不怕。
比拼修为境界,他这位伪圣,尚且不敢有任何托大,可若是比拼靠山,他还真不觉得自己输给任何人。
老蛟看到那位伤了本命元神的舟子老汉,站在少年身后,满脸戒备,他笑道:放心,那张斩锁符,面子很大,我的胆子,只能支撑我出手一次。
老蛟收回视线,重新望向陈平安,你既然有蛇胆石,为何不一开始就说?又何须有此一战,伤了双方和气?
陈平安反问道:你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金袍老蛟脸色阴沉。
舟子老汉冷笑道:当时情景,你胜券在握,杀人夺宝还来不及,还会跟一个少年坐下来好好谈生意?
金袍老蛟不理会金丹老汉的冷嘲热讽,死死盯住少年,太聪明了,活不长久。
陈平安转头道:老前辈,你先回桂花岛,我有些话要单独跟这畜跟这条老蛟前辈说。
老舟子摇摇头,沉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陈平安,你还年轻,大道修行,这些挫折,现在福祸还难说,不用难以释怀
不知是否错觉,老汉总觉得眼前少年,好像一直沉浸在那道符箓的神意之中,迟迟没有从中拔出。
陈平安笑了笑,老前辈,我心里有数。
陈平安想要拱手抱拳,以示谢意,可是只抬起了右手,写字的左手整条胳膊都弯不起来,陈平安便以右手握拳,轻轻敲打心口,我稍后回到桂花岛,请老前辈喝酒。
老人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返回相邻那条小舟,缓缓驶向桂花岛。
在老舟子远离后,陈平安一拍养剑葫,初一十五各自悬停在少年肩头,然后再次祭出那枚水印。
金色老蛟笑道:怎么,要跟我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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