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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平安咧咧嘴,跟某些家伙讲话,拳头不硬,再好的道理都听不进去。先前那道斩锁符,就是明证,由此可见,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这个道理,对你们是管用的。我问一个问题,范家和桂夫人跟你订了什么规矩,可以让你理直气壮地杀掉两千多人?

    老蛟有些不耐烦,阴沉道:觉得这个规矩不合理?

    他有无无意地轻轻跺脚,隔绝了此地与外边的联系。

    然后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蛟龙之属,蛟龙沟这一脉,被流徙之初,到扎根此地,你知道中途死了多少条性命吗?这么多年来,又被儒家圣人订立的那些狗屁规矩,枉死多少条性命吗?

    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儒家的规矩不对,跟你订立的规矩对不对,有关系吗?退一步说,即便真是圣人做的不对,你就可以跟着犯错?再说了,你有本事,去跟儒家圣人吵架也好,打架也罢,迁怒于桂花岛渡船,算什么?

    老蛟哈哈笑道:算什么?吐出一口怨气而已,远远不够。

    陈平安说道:如此看来,儒家圣人没把你一巴掌拍死,才是错。

    老蛟不怒反笑,小子,你跟我在这里绕来绕去,到底想做什么?是想要跟我抖搂你的靠山,威胁我以后总有一天,你家老祖,或是你的授业恩师,会来找我和蛟龙沟的麻烦?

    陈平安摇头道:我家里没亲戚,也没有一个师父。

    老蛟突然觉得有点迷糊,你这是在找死?

    老蛟点点头,很奇怪,你说的话,我竟然信了。好吧,既然你没有长辈和师父撑腰,那我又有点胆子了,足够杀你。

    老蛟行事果然雷厉风行,一袭金袍无风而鼓荡,伸手一招,天空中出现一粒金光,然后缓缓向下,拉扯出一条金色丝线。

    陈平安对此浑然不觉,向前一步,走到小舟前方,低头望向海水深处,似乎在寻找那张斩锁符,轻声道:陆沉,我知道你正在旁观此地,你的用心,我也猜到一些,但是我借你的名字退敌,你反过来以此算计我,在这件事上,咱俩就算扯平了。不过麻烦你告诉一声天上的阿良,杀陈平安者,南海蛟龙沟。

    说完这句话后。

    陈平安右手一拳重重砸在心口,先前与舟子老汉那一拳敲打心口,是为了平稳心境,好与陆沉说出这番话,现在则是一拳下去,打得心湖波涛汹涌,兴风作浪,甚至连自己的一身符箓神意都给彻底打散,重新转为撼山拳意。归根结底,陈平安是完全不给陆沉机会去施展无上道法,与自己对话。

    陈平安左手依旧抬不起来,那只握拳的右手,松开五指后,绕过肩头,伸手握住那把本该送给某位姑娘的剑。

    陈平安突然松开手,摘下腰间的那只姜壶,这一次喝酒,就只是喝酒了,不再是为了沙场军阵之上的武夫换气,不再是为了遮掩初一十五的踪影,陈平安喝酒之后,将养剑葫随手丢在脚边的小舟中,在心中默念道:阿良,齐先生,宁姑娘,都对不起了。

    他一开始想着书写一张斩锁符,让自己有资格跟金色老蛟讲一讲条件,用所有蛇胆石换取桂花岛的驶出蛟龙沟。

    他之前想着到了倒悬山,一定要多给金丹剑修马致几颗谷雨钱。

    还想着下船之前,一定要跟范家讨要一张桂花岛堪舆图,到时候下了船,去了倒悬山,再偷偷摸摸拿去齐先生赠予的山水印,轻轻一盖。

    诸多种种,在陈平安脑海中走马观灯。

    ————

    不知何时,天空中那缕细如发丝的金色剑气,已经消逝一空。

    金色老蛟脸色微白,虽然心中狐疑不定,极其不愿相信少年所说的那些言语,可是万一呢?

    万一呢?

    他不由得转头望向倒悬山方向,欲言又止。

    但是下一刻,金袍老蛟满脸惊喜,微微点头之后,放声大笑,空中金色剑气再度浮现,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一缕而已,而是丝丝缕缕,如同悬浮云海之中的一株株纤细水荷,摇曳生姿。

    一座倒悬之山岳。

    有位身穿道袍的高大男子,正站在崖畔举目远眺,视线所及,不是那条他随手布局的蛟龙沟,甚至不是那座双神对峙的峭壁之巅,不是那个身穿绿袍坐在雨师神仙肩头喝酒的年轻女子,而是云海之中,一位身穿青衫腰佩长剑的儒雅男子,先前从老龙城附近的海域动身,很快就会赶到蛟龙沟。

    此人已经远离人间太多年,原因很是有趣,一身剑气太浓,浓郁到他如何压制,都无法阻止剑气的倾泻四方,所有近身之物,皆化为齑粉。

    所以此人只会游历世间种种人烟罕至的地方,云霄之中,五湖四海,深山峻岭,蛮瘴之地

    高大道士眼神炙热,此人值得一战!

    只是他很快皱了皱眉,在那名儒衫剑客脚下的海面上,有个木讷汉子正在以竹篙撑船,一瞬千百丈,快若奔雷,竟是丝毫不输给头顶那名享誉天下的剑仙。

    木讷汉子闷闷道:我家先生说了,这次算计陈平安,是为他好,若是拿着齐静春的山字印,去往倒悬山,以那位二师伯得意弟子的臭脾气,陈平安是要吃大苦头的。再说了,我家先生是诚心希望陈平安能够另辟蹊径,去往青冥天下,他愿意收取陈平安作为闭门弟子。

    那名气度儒雅容貌俊美的天上剑修,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是俯瞰远方那处蛟龙沟,只说了一句话,你一个陆沉的记名弟子,就想跟我家小齐抢小师弟,行啊,不如你接我一剑?

    汉子倒是也不恼,还是那股好似天生的沉闷神色和语气,不打架,我只会划船。

    剑修所过之处,若有云海,便会被自行一斩而开,片刻之后,他有些不悦,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那名舟子老实说道:去当面跟陈平安说清楚,免得他误会我家先生。

    剑修突然很认真说道:可我觉得你很碍眼,怎么办?

    舟子想了想,那我不去了。

    果真那一叶扁舟骤然停下。

    男子点点头,你倒是不傻。

    他御风扬长而去,满脸怨气,喃喃自语,自问自答。

    小齐要我做你的护道人,我岂会答应?小齐是读书读傻了的,我又不是。

    所以不会答应的。

    剑修似乎心情更加糟糕,开始加速前掠,以至于身后气机震荡,轰隆隆作响,就像一串雷鸣响彻云海。

    即将路过那座雨师和神将两座神像的时候,有人朗声训斥,不许这名剑修擅自飞掠宗门上空,必须绕道而行。

    剑修低头随意瞥了眼,拇指抵住剑柄,轻轻一推,长剑坠向海面,距离海面只有数丈高度后,刹那之间拔地而起,一剑如虹而去,直接将那尊神将神像给一剑劈成两半,金光炸裂,如旭日东升。

    长剑一闪而逝,跟上主人,悄然归鞘。

    剑修继续前行。

    讲道理?

    他从来不喜欢。

    要与人讲道理,还练剑做什么?

    剑修猛然间举目望去,当着我的面抖搂剑气,你真当自己是阿良啊?

    距离蛟龙沟尚且有七八百里之遥的云上剑修,手腕一翻,然后一巴掌摔出去。

    一座桂花岛,整个在空中颠倒一圈,重重砸在十数里外的海面上,剧烈摇晃不已。然后好似被大风吹拂,迎风破浪,迅猛前行,瞬间就远离了蛟龙沟。

    然后剑修轻轻一弹指。

    蛟龙沟上方,如开天门一座座。

    不断有雪白剑气大如瀑布,一道道倾泻而下。

    一座蛟龙沟,距离海面较近的那些盘踞蛟龙之属,一开始还不知道那些倒入大海的雪白洪水,到底为何物。

    然后等到他们回过神的时候,已是一副副保持原有姿势的骸骨。

    至于那些被金袍老蛟招出的金色剑气,如几根枯枝面对决堤的洪水,早就被一冲而散,点滴不剩。

    一条条剑气形成的雪白洪水,不断流入蛟龙沟。

    可金袍老蛟和孤舟上的陈平安,始终安然无恙。

    蛟龙沟内,剑气压顶,可谓尸横遍野。

    金袍老蛟呆呆站在原地,面如死灰。

    这不是万一?

    这算不算一万?

    一名儒衫剑修来到蛟龙沟边缘,踩在海面,缓缓前行,海水被剑气侵袭,瞬间沸腾,化作云雾,所以剑修依旧是御风凌空。

    他瞥了眼陈平安,面无表情道:小齐要我做你的护道人,我没答应。就像先生当初要我保护小齐,我还是没答应。自己挑选的脚下大道,要什么护道人。

    他有些无奈神色,可眼中又有些笑意,但你是我的半个小师弟,这个我没办法否认。而且你这次敢于生死自负,说死则死,我觉得挺好,反正对我的胃口,所以就来见你了。先生和小齐,一个那么老了,一个年纪也不小了,被人欺负,只能怪他们两个死脑筋,可你嘛,年纪还小,给人这么欺负,说不过去。

    剑修云淡风轻的言语之中。

    那位金袍老蛟从身体三百多座气府内,一点点渗出雪白光芒,脸色狰狞,满脸痛苦,但是这位战力相当于玉璞境的老蛟,竟然从头到尾,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的剑意不如阿良,但是剑术比他高一点。

    剑修望向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少年,伸出拇指,先指了指天上,然后指向自己,笑道:哦对了,我叫左右,是你和小齐的大师兄。




第二百六十六章 磨损心中万古刀
    蛟龙沟海面之上,陈平安愣愣看着那个自称大师兄的青衫剑修。

    少年皱着脸,嘴唇颤抖,然后低下头去。

    名字古怪的剑修没好气道:要哭鼻子了?怎么跟小齐当年一个德行,难怪会挑中你,讲道理行不通,又打不过别人,次次都会躲起来哭鼻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剑修蓦然厉色道:抬起头!

    陈平安呆呆抬起头。

    男子质问道:为何事到临头,还要改变主意,不选择出剑而是出拳?大声回答,别扭扭捏捏!

    陈平安下意识脱口而出:剑术太差,不丢那个人!拳法尚可,不出不痛快!

    我呸!就你这点武道拳意,也敢说尚可?

    男子一脸怒容,转头狠狠吐了口唾沫,既没有齐静春那种儒雅气度,也没有阿良的那种和气,看上去这个名叫左右的剑仙,昔年文圣门下最离经叛道的弟子,真是一点也不像个读书人,只是男子眼底深处的隐藏笑意,愈来愈浓,但是脸色转为冷漠,再次抬起手臂,大拇指指向身后,不说这条蛟龙沟,只说那座岛屿上的神像,我嫌它挡住我的路,就一剑劈了它,你觉得如何?再说这条臭水沟,我觉得那些孽畜碍眼,就以剑气洗了它,你又觉得如何?

    陈平安诚实回答,应该算是蛮不讲理。

    但是一想到此人是齐先生的师兄,很快补上一个字,吧?

    男人嗤笑道:你说话倒是客气,什么算是,本来就是!

    他以手心抵住腰间长剑的剑柄,问道:知道我一介书生,学剑比读书更用心,是为什么?

    陈平安摇头。

    他只听说阿良和少年崔瀺偶尔提到过一些此人,前者没说太多,只说是老秀才弟子中剑术最高的,后者则咬牙切齿,一个欺师灭祖的,对一个离经叛道的,昔年的同门师兄弟,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到最后,姓左的,在陈平安心目中,就如云中隐龙,高不可攀,捉摸不定。

    这名出身儒家正统的剑修摆摆手,这里没你的事了,以后好好修行,别辜负了小齐的一片厚望,如果你哪天做得差了,说不定我会来找你的麻烦。

    悬停在蛟龙沟之中的男子,对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任你境界再高,就是一剑的事情。

    对他而言,师兄教训师弟,从来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道理不道理的?他从来懒得多想,做师兄就是大道理。

    就在此时,云海骤然低垂,一尊高达百丈的金身法相浮现而出,是一位头顶鱼尾冠的中年道人,你就是文圣座下弟子,剑修左右?听说很多人推举你为人间剑术第一?就连倒悬山和剑气长城,都有很多你的崇拜者。

    青衫剑修抬头望去,听你的口气,是有点不服?

    高大道人爽朗大笑,你剑术第几,贫道根本无所谓,只是纯粹看你不爽而已,怎么样,找地方痛痛快快打一架?

    剑修微笑道:你这臭牛鼻子道士,别的都不行,就属运气比我好,摊上了道老二当师父,我家先生就不行,只会耍些嘴皮子功夫。但是我家先生万般不如你师父,有一点比道老二强,就是老秀才有我这么个弟子,连你在内,道老二的十几位弟子

    青衫男子伸出一根手指,高高举起,轻轻摇晃,不行。

    他犹不罢休,仰起头,比如你搬出这么大一尊法相,又如何?还不是在我剑前不够看?!

    不等男子言语落定。

    从大海之中,掀起百丈巨浪,一道比整座桂花岛还要粗壮的磅礴剑气,以光柱形态冲霄而起,硬生生将那尊金身法相给瞬间打碎。

    陈平安脚下被殃及池鱼的一叶扁舟,随波起伏,颠簸不已。

    他转头望去,望着那道气冲斗牛的雪白剑气。

    之前觉得风雪庙魏晋破开嫁衣女鬼的夜幕一剑,已经是世上飞剑的极致。

    这一刻才发现,还是自己太过孤陋寡闻。

    一尊金身法相破碎不堪,可是仍有嗓音如洪钟大吕从空中落下,贫道不愿占你半点便宜,有那个小子在场,你我双方都放不开手脚,不如去往风神岛海域,如何?

    不知何时,那位被剑气充盈三百多气府的金色老蛟,已经连苦苦支撑气府不炸的机会都没了。

    原来被那位千万里之遥的高大道人,不知以何种神通,趁着金身法相被剑气销毁的瞬间,从虚空中探出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在金袍老蛟额头一点,后者刹那之间形若枯槁,然后字面意思上的心如死灰,由内而外,绝大部分身躯都化作一阵阵灰烬,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件飘落在海面上的金色长袍,和一些元婴凝结的半步不朽之物。

    剑修对此根本无动于衷。

    他只是随手一挥,将金袍老蛟那些残余拍入陈平安的小舟之中,这点破烂收好了。这趟倒悬山之行,以及之后的剑气长城,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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