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少年笑着点头,不再刨根问底。
之后老妇人也没了炫耀过往荣光的兴致,病恹恹的,心思沉重,时不时望向窗外的夜景。
马苦玄笑问道:奶奶,你在咱们小镇当了这么多年的神婆,杏花巷的街坊邻居,人人都说你老人家能跨过阴阳之隔,接引亡魂回到阳间
老妪白眼道:别人信这些乌烟瘴气的,你也信?奶奶连打雷也怕的一个人,真要见着了鬼魂,还不得自己把自己吓死?
奶奶别怕。
少年马苦玄轻声笑着,人鬼殊途,神仙有别。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
拂晓时分。
草木小窝内的宁姚缓缓睁开眼睛。
不见少年身影踪迹。
她迅速起身,弯腰走出,脚尖一点,她跳到那尊侧卧破旧神像的巨大肩头之上。
远处草鞋少年正往这边跑来,脚步不急不慢,不像是被追杀。当他看到墨绿色的少女后,赶紧招手示意她下来。
宁姚跳下佛像肩头,站在少年身前。
老猿没找到咱们这边。
说完之后,陈平安面朝那尊没了头颅的神像,双手合十,低头一拜,碎碎念念。宁姚依稀听到是恳请不要怪罪她的言语,她翻了个白眼,却也没说什么。
之后陈平安神神秘秘低声道:我带去你看两尊神像,很有意思!
宁姚问道:是神仙菩萨显灵,愿意出来见你了?那岂不是心诚则灵?
陈平安悻悻然道:宁姑娘你这话说的
宁姚一挑眉头。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继续道:一听就是读过书的!
宁姚霎时间整个人就变了一个人,咳嗽几声,心中默念矜持矜持。
少年在前头带路,少女默默跟在后边。
宁姚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
真是命悬一线啊。
少女天人交战许久,深呼吸一口气,才弱弱说了两个字,谢谢。
少年其实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听到少女突如其来的感谢言语,虽然内心深处,没觉得她需要跟自己道谢,反倒是自己应该感谢她才对。
只不过陈平安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便干脆不搭理这茬了。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怔怔望向南边,自言自语道:如果老猿已经被齐先生驱逐出境,所以才没有追杀我们,该怎么办?
少女无言以对。
陈平安继续前行,看不出异样。
宁姚加快脚步,跟他并肩而行,忍不住问道:陈平安,你没事吧?
陈平安摇头道:没事。我知道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少年没有读过书,所以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如果换一个说法,叫做人力终有穷尽之时。
宁姚突然停下脚步,等到少年疑惑转身后,她指了指自己眉心处的红印,知道你好奇,但是没好意思问,我不妨跟你说实话好了,这便是我宁姚的杀手锏,正阳山老猿厉害吧?把你我撵得比丧家之犬还凄惨,对不对?可我眉心窍穴内,放着我娘赠送给我的一样十岁生日礼物,是我的本命之物,它只要出现,别说老猿要死,就是
说到这里,少女掐断了话头,直接跳过,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我是想告诉你,天地大得很,别小看自己,也别气馁,你现在不是已经习武了吗?不如连剑术也一起练了!
陈平安问道:你会教剑术?
宁姚理直气壮道:我天资太好,学剑极早,境界攀升极快,但是教别人剑术,半点不会!
陈平安挠挠头。
宁姚想了想,正色道:那柄飞剑我就算想送给你,它也不会答应的,而且我也不愿如此辱它,在我家乡,认为世间有灵之剑,皆是我辈同道中人。
宁姚最后摘下腰间雪白剑鞘,但是这把剑鞘我可以送给你!
陈平安一头雾水,为啥?
宁姚使劲拍了拍陈平安肩膀,语重心长道:连剑鞘也有了,距离剑仙还远吗?
陈平安傻乎乎接过空荡荡的剑鞘,瞠目结舌道:说啥?
宁姚大步前行。
少女当时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极其潇洒的事情,仅此而已。
陈平安小心翼翼拎着剑鞘,心想自己上哪儿去找把剑来?
第五十四章 大敌当前
陈平安领着宁姚来到一尊五彩神像之前,约莫比青壮男子高出一个脑袋,原本生有三双手臂,如今只剩下最高处的握拳一臂,高高举起,以及最低处的握手一臂,之所以单臂却能握手,原来是神像十指交错,故而哪怕另外那条胳膊被齐肩断去,手掌和手腕仍是得留下。
五彩泥塑神像为一尊披甲神人,大髯,铠甲铮铮,鳞片连绵,甲片边缘饰有两条珠线,联珠颗粒饱满,比起刘羡阳家祖传瘊子甲的丑陋不堪,仅就卖相而言,实在是稚圭和马婆婆的差距。
神像踩踏在一座四四方方的漆黑石座上,相比昨夜两人寄人篱下的那尊无头神像,这尊彩绘神像虽然断臂极多,且彩塑斑驳,但是仍然流露出一股神采飞扬的精气神。最重要的是泥像神人的腰腹处,双手交缠在一起,姿势极其古怪。
宁姚一眼就看出端倪,明白了陈平安为何要急匆匆带自己来到此地,点头道:的确有些像撼山谱上的那个立桩拳架子,只不过跟拳谱上的剑炉,有点不同。
宁姚思量片刻,问道:附近找得到其余断臂吗?
陈平安蹲在地上,一脸惋惜地摇头道:找过了,啥也没找到,估计早就被来这里捉迷藏的孩子踩烂了。这么多年下来,这些土神仙泥菩萨们,估计什么苦头都吃过了。你瞅瞅这位,最高的那颗拳头,手腕那里缺了一大块,旁边还有很多条裂缝,明显是给人用弹弓或是石子糟蹋的,小镇的孩子都这样,大人越不让来这边玩,就越喜欢偷偷来这里抓蟋蟀挖野菜,尤其是每年下雪的时候,经常是几十号人在这边打雪仗,热闹得很,玩疯了之后,哪里顾得了什么。小时候还喜欢攀比,看谁爬得更高,还有人喜欢爬到神像头顶上去撒尿的,比谁尿得更远,所以你想啊,一年年下来,就没个齐全的泥像了,其实我小时候还有几个木雕的神像,后来听说有懒汉嫌弃上山砍柴太累,就盯上了它们,刚入冬那会儿,就偷偷给拉回家劈成柴禾烧掉了。
少年一直在那儿嘀嘀咕咕,有些低沉感伤,我当时被姚老头嫌弃烧窑没悟性,给赶到山上烧炭去了,我如果在镇上知道有人这么做,一定要劝一劝,实在不行,我可以答应帮他砍柴去。土木神仙泥菩萨,虽说从来不显灵,可那好歹也是菩萨神仙啊,结果被劈砍成柴禾,这种缺德事情,怎么可以做呢
宁姚和陈平安此刻关注的侧重点,截然不同。
宁姚一手捏着下巴,一手托着手肘,那双眼眸流光溢彩,缓缓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家拳谱的剑炉正是脱胎于此,不过不是现在你看到的这双手,而是这尊道教灵官像之前中间那对手臂,就是由消失的那双手掐诀而出的剑炉,虽然我不知道为何撰写拳谱之人只选其一,并且没有选择现在咱们看到的这个手势,但是我可以确定一点,剑炉,或者说灵官指剑掐诀,说不定有大小之分。
陈平安听得云里雾里,但是不忘反驳提醒道:拳谱是顾粲的,我是代为保管。
宁姚没跟陈平安计较,伸手指了指这尊道教灵官的剑炉架子,解释道:看到没,拳谱上是右手尾指突出,而这里是九指分别纠缠环绕相扣,只伸出左手一根食指而已,一枝独秀。为的就是掐指成剑诀,最终用以滋养食指。
宁姚自顾自说道:我行走你们这座天下多年,也见过不少寺庙的四大天王,和各路道观灵官,这尊泥像
陈平安静待下文,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答案,只得开口问道: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宁姚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是最矮的。
蹲地上的少年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朝她伸出大拇指。
宁姚转头问道:你见过比你们披云山还高的道门灵官神像吗?
当然没见过啊。陈平安愣了愣,疑惑道:披云山是我们这边的?
宁姚恍然,解释道:就是你们这里最高的那座山,很久很久以前,据说曾经有位得道高人,在披云山那边埋下一方天师印,用以镇压此方天地的龙气。
陈平安眼睛一亮,知道大致方位吗,咱们能不能挖?
宁姚笑眯眯道:怎么,想挖了卖钱啊?
被揭穿真相的陈平安微微赧颜,坦诚道:倒也不一定要卖钱,只要是好东西和值钱物件,留在家里当传家宝也是好的嘛。
宁姚用手指凌空点了点那个掉钱眼里的家伙,没好气道:以后你要是能够开宗立派,我估计有你这么个燕子衔泥持家有道的掌门宗主,门下弟子客卿肯定一辈子吃穿不愁,躺着享福就好了。
陈平安没想那么远,至于什么开宗立派,更是听也听不懂。
他站起身问道:不管大小,眼前也算是剑炉的一种?
宁姚点头道:大小剑炉,分左右手,真正滋养的对象,绝对不是左手食指和右手尾指,而是一路逆流而上,直到
宁姚说到这里的时候,闭目凝神,她甚至不用掐诀立桩,就能够心生感应,她睁眼后弯曲手指,对着自己指了后脑勺两个地方,分别是玉枕和天柱两座窍穴,确实是比较适合温养本命飞剑的场所,她笑道:左手剑炉对应这里,右手则是指向此处。
陈平安茫然道:宁姑娘,其实我一直想问,这剑炉说是拳谱的立桩,可手指这么扭来扭去,这和练拳到底有啥关系?能长力气吗?
宁姚有些傻眼。
要是非让宁姚具体解释武学或是修行的门门道道,那就真是太为难她了,更别提让她说出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坑坑坎坎如何顺利跨过。毕竟对于宁姚自己来说,这些最没劲的道理,还需要说出口吗?不是自然而然就该熟门熟路的吗?
于是少女板起脸教训少年道:境界不到,说了白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只管埋头苦练便是!怎么,吃不住苦?
陈平安将信将疑,小心翼翼说道:宁姑娘,真是这样?
宁姚双手环胸,满脸天经地义的正气表情,反问道:不然咧?!
陈平安便不再追问此事,仰头望向被宁姚称为道门灵官的彩绘神像,道:这就是陆道长他们家的神仙啊。
宁姚无奈道:什么叫陆道长他们家的神仙?第一,道家道家,虽然有个家字,但绝对不是你们小镇百姓人家的那个家,道家之大,远远超出你的想象,甚至连我也不清楚道门到底有道士,到底有多少支脉流派,只听我爹说过,如今祖庭分上下南北四座算了,跟你说这些就是对牛弹琴。第二,神仙神仙,虽然你们习惯了一起念,甚至全天下的凡夫俗子也这样,可归根结底,神和仙,走的是不一样的路,我举个例子好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句话你听过吧?
陈平安点头道:以前杏花巷马婆婆经常跟顾粲他娘吵架,我总能听到这句话。
宁姚此时颇有一些指点江山的意味,佛争一炷香,为啥要争?因为神确实需要香火,没有了香火,神就会逐渐衰弱,最终丧失一身无边法力,道理很简单,就跟一个人好几天不吃五谷杂粮一样,哪来的气力?世俗朝廷为何要各地官员禁绝淫祠?怕的就是人间香火杂乱,使得一些本不该成神的人或什么,坐拥神位,退一步说,哪怕他们擅自成神之后,是天性良善之辈,愿意年复一年荫庇当地百姓,从不逾越天地规矩,可对自诩为‘真龙之身’的皇帝君主而言,这些不被朝廷敕封的淫祠,就是在祸乱一方风水,无异于藩镇割据,减弱了王朝气运,是挖墙脚跟的行径,因为会缩短国祚的年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至于仙,很简单,你看到的外乡人,十之**都算是,就连正阳山那头老猿,也算半个仙,都是靠自己走在大道上,一步步登山,通往长生不朽的山顶。修行之人,也被称为炼气士,修行之事,则被称为修仙或是修真。
陈平安问道:那么这尊道门灵官到底是神还是仙?按照宁姑娘的说法,应该算是道门里的仙人吧?
宁姚脸色肃穆,轻轻摇头,没有继续道破天机。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
一颗石子莫名其妙激射而至,重重砸在灵官神像高出头颅的那只拳头上,砸出许多碎屑下来。
宁姚挥了挥手,驱散头顶那些泥屑尘土。
陈平安站起身,顺着宁姚的视线,他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有个黝黑精瘦的矮小少年,蹲在远处一座倒地神像上,一只手不断抛出石子接住石子。
陈平安转身跟宁姚并肩而立,轻声道:他叫马苦玄,是杏花巷那个马婆婆的孙子,很奇怪的一个人,从小就不爱说话,上次在小溪里碰到他,马苦玄还主动跟我说话来着,他明显早就知道蛇胆石很值钱。
名叫马苦玄的少年,站起身后继续掂量着那颗石子,朝宁姚和陈平安灿烂一笑,开门见山道:如果我去福禄街李宅,跟正阳山那头老猿说找到你们两个了,我想怎么都可以拿到一袋子钱。不过你们只要给我两袋子钱,我就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事先说好,只是做买卖而已,别想着杀人灭口啊,地上这么多神仙菩萨可都看着咱们呢,小心遭报应。
恼羞成怒的宁姚正要说话,却被陈平安一把抓住手臂,他上前踏出一步,对马苦玄沉声问道:如果我愿意给钱,你真能不说出去?
马苦玄微微一愣,好像是完全没想到这对少年少女,如此好说话,竟然还真跟自己做起了生意。
不过他也懒得继续演戏了,掏出一只华美精贵的钱袋子,随手丢在地上,笑道:我已经在李家拿到报酬了,只不过我可不是为了钱,泥瓶巷陈平安,宋集薪的隔壁邻居,对吧?你要怪就怪你身边的家伙,太惹人厌了,她昨天坏了很多人的大事。
少年扯了扯嘴角,伸手指向自己,比如我。
陈平安环顾四周。
马苦玄望向宁姚,笑道:放心,那头老猿暂时有点事情要处理,我就趁着这个机会,想跟你讨要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的,对不对?
宁姚冷笑道:小心有命拿没命用。
马苦玄乐呵呵道:你又不是我媳妇,担心这个做啥。
陈平安实在无法想象,这么一个满身鬼气森森的家伙,怎么会有人觉得此人是个傻子?
宁姚脸色阴沉,碰了碰陈平安肩头,轻声提醒道:不知为何飞剑到了这边周围,便进不来了。
马苦玄微微转移视线,对陈平安咧嘴笑道:昨天屋顶一战,很精彩,我凑巧都看见了。哦对了,你可以摘掉绑在小腿上的沙袋了,要不然你是追不上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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