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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负剑男人带着马苦玄快步前行,摇头道:正阳山搬山猿之所以悍然出手,不惜破坏规矩,那部剑经本身珍贵是一部分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仍是正阳山和风雷园的陈年旧怨,如果不是风雷园陈松风前后脚就来到小镇,那头搬山猿绝不至于出手行凶。所以说小镇这边,修行之人即便出手,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坐镇此地的齐先生终究

    男人突然停下言语,望向街道远处一座屋顶上,蹲着一头通体漆黑如墨的野猫,它看到马苦玄后,立即尖叫起来,等到马苦玄发现它后,野猫就开始撒腿奔跑,跑向杏花巷那边。

    马苦玄刹那间脸色苍白,疯了一般跟着屋顶上的野猫一起狂奔。

    男人想通其中关节,叹息一声,不急不缓跟在少年身后,始终没有被马苦玄拉开距离。

    马苦玄一路跑回那条熟悉至极的巷弄, 当他看到院门大开的时候,可谓胆大包天的少年竟然在门外停步,再也不敢跨过门槛。

    少年知道,自家院门一年到头,几乎就没有这么长久开着的时候,因为奶奶常念叨一个道理,杏花巷就属没出息的穷光蛋最多,偏偏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咱们家又容易让人眼红,所以家门一定要记得关严实,否则会遭贼惦记。

    马苦玄红着眼睛走入院子,正屋大门也没有关。

    马苦玄看到一个熟悉的瘦弱身影倒在地上。

    那头黑猫蹲在门槛上,一声声叫喊着,惊吓瘆人。

    不要过去!

    负剑男人伸手按住少年的肩头,叮嘱道:事已至此,稳住心神!

    马苦玄强忍住眼泪,不断深呼吸,放缓脚步,轻轻喊道:奶奶?

    兵家剑修率先一步掠至老妪身旁,双指并拢在老妇人鼻尖一探,已无气息。

    那头黑猫吓得赶紧跑入屋内,一闪而逝。

    负剑男人略作思量,抬起头对站在门外的马苦玄沉声道:停步!你天生阳气极重,再靠近一步,你奶奶哪怕还剩一些魂魄滞留屋内,也会被你害得灰飞烟灭!

    少年整张黝黑脸庞使劲皱着,竟然强忍住让自己一点哭声也没有发出。

    男人下定决心,握住腰间那枚虎符后,沉声道:齐先生,此事不容小觑,你有你的规矩,我也有我的苦衷,希望齐先生接下来莫要插手此事。

    在说完这些之后,男人气势浑然一变,衣袂鼓荡,头发飘摇,默念了一串晦涩难懂的口诀后,最后以五字收官:真武山有请!

    马苦玄痴痴转头望去。

    只见一尊高达丈余的金甲神人从天而降,双拳在胸口一撞,声响如雷,道:真武后裔,有何吩咐?

    此地术法禁绝,我又不擅长拘押魂魄之事,所以请你帮忙巡视此屋四周,如果发现这位老妇的游荡魂魄,就将其收拢起来,记得切莫伤及根本。

    那名金甲神人沉默片刻,仍是点头道:得令!

    金光消散,不见神将。

    ————

    窑务监造衙署,龙尾郡陈氏子弟陈松风,正在一间宽敞屋内埋头翻阅档案,脚边搁放着一口朱漆木箱,里边堆了大半箱子的泛黄古籍。女子陈对从木箱随手拎了本,站在不远处的临窗位置,一页页缓缓翻阅过去。

    衙署老管事正坐在屋内一把椅子上喝茶,风雷园剑修刘灞桥坐在对面跟老人客套寒暄,精神矍铄的老管事笑道:也亏得事情巧了,李家宅子那边的李虹,亲自登门咱们衙署,开口讨要咱们小镇几支陈氏的档案,而且只要最近三四百年的户籍档案,王爷点头答应了,我便让李虹让人带走了箱子上边的那七八十本籍书,下边剩下的籍书,年岁更大,刚好是陈公子你们想要的老黄历,话说回来,若非每年衙署要求在夏秋时节,各晒书一次,早就给虫子蛀烂吃光喽。

    站在窗口的陈对头也不抬,淡然问道:听说小镇如今姓陈的人,都给福禄街桃叶巷的四姓十族,当了奴仆丫鬟,有些个陈氏人,甚至都当上了这些高门大户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给人磕头下跪不说,见着了小镇普通百姓,还会趾高气昂?

    老管事有些尴尬,这位女子口口声声四姓十族或是高门大户,可是真正传承千年的世族豪阀,龙尾郡陈氏的嫡长孙,结果就坐在那边跟个下人似的,一声不吭埋头查阅档案,而这位同样姓陈的女子,竟然能够如心安理得,那么她真实身份的悠久清贵,老了成精的管事用膝盖想都知道。

    虽说老管事没有养着什么姓陈的婢女杂役,可是跟那些作为小镇地头蛇的大姓人家,一向关系不差,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因为自己的应对不妥,给所有人惹恼一条来势汹汹的过江龙。

    于是小心斟酌一番措辞后,老人放下手中那只冰裂纹的水润茶盏,缓缓道:陈小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依着咱们衙署一位老前辈早年的说法,这座小镇最早有两支远祖不同的陈氏,其中一支很早就举族迁出小镇,没有嫡系后人留在小镇,只是依稀听说这支陈氏,当初搬离小镇的时候,是专门留了守墓人的,太过久远,那个负责为那支陈氏扫墓上香的姓氏家族,已经无法考据。至于另外那支陈氏呢,很久之前也在大姓之列,名次还很靠前,只可惜世事无常,里里外外折腾了几次,就逐渐没落了,尤其是近个几百年,就像陈小姐你所说的,确实是一代不如一代,这会儿已经没有自立门户的陈氏人了不对,我想起来了,还真剩下一根独苗,应该是现如今所有小镇陈氏子弟当中,唯一一个没有依附四姓十族的,那孩子他爹,烧瓷手艺精湛,还受到过前两任督造官大人的嘉奖,所以我这才记得清楚,只是他死得早,如今他孩子过得如何,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话说回来,就只说我看到的,听到的,小镇这边对陈氏后人总体上都还算不错,尤其是宋赵两大姓,府上大管事都姓陈,名义上是主仆,其实跟一家人差不多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老管事转身拿起茶盏喝了口茶水。

    陈对笑着点头道:薛管事是明白人,难怪衙署上下运转自如。

    老管事笑逐颜开道:陈小姐谬赞了,像我们这种人,只是知道自己的那点斤两,所以唯有尽心尽力而已,劳碌命,劳碌命罢了。

    陈对一笑置之,转移视线,望向正襟危坐的陈松风,冷声道:实在不行,就把箱子翻个底朝天,从最下边那些籍书看起,薛管事刚才的话,你没听到吗?小镇千年以来,档案籍书只与另外一支陈氏有关,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一支小镇陈氏,与你们龙尾郡陈氏可算同一个远祖,怎么,翻来覆去,一本本族谱从头到尾,那些个名字不是奴婢就是丫鬟,好玩吗?

    陈松风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嘴唇微白,竟是不敢反驳一个字,连忙从椅子上起身,去弯腰翻箱子搬书。

    衙署老管事立即绷直腰杆后背,再无半点忙里偷闲的轻松意味。

    刘灞桥实在看不下去,陈松风性子软绵不假,可好歹是龙尾郡陈氏的未来家主,不管你陈对什么来历背景,是不是同宗同族,最少也应该给予必要的尊重,所以刘灞桥沉声道:陈对,我没有眼瞎的话,看得出陈松风现在是给你帮忙,你就算不领情,也别说话这么难听!

    陈松风赶紧抬头对刘灞桥使眼色,后者睁大眼睛瞪回去,连皇帝也有几个穷亲戚,怎么,有人例外啊?!好,就算某人例外,就能看不起人啊?

    直来直去。

    这就是风雷园刘灞桥的本性本心。

    陈松风满脸苦涩。

    老管事低下头喝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陈对愣了一下,微笑道:有道理。

    这下子轮到刘灞桥有些不适。

    陈对放下把手中籍书放在桌上,打算出门透透气,薛管事当然要尽到地主之谊,只不过被这位陈氏女子婉言拒绝。

    陈对走出衙署偏厅,站在走廊里往远处望去。

    衙署大堂外有座占地不小的广场,有一座牌坊正对着大门,写着一个大大的古体字,山岳的岳,上丘下狱。这并不罕见,每一座世俗王朝和邦国都按律,在辖境内敕封五座山为五岳,东南西北中,山门必然会有开国皇帝御笔亲题的两个字,那个榜书岳字,也必然是以古体写就。

    后世文人骚客和修士仙师,对此解释千百种,至于真正的缘由,恐怕早已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

    陈对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坐在牌坊的白石台阶上窃窃私语。

    她犹豫了一下,缓缓行去。为了落下一个偷听的嫌疑,陈对在走上两人身后台阶的时候,就故意轻轻咳嗽一声,不曾想两人一个说的起劲,一个听得认真,仿佛对陈对的出现浑然不觉。陈对对此也不以为意,她大大方方坐在台阶的最远处,虽然她闲散随意而坐,但是坐姿无形中散发出来的韵味,仍然给人一种端正感觉。

    一大一小,用的是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官话,陈对听得懂,否则她也不会来到这座小镇,只不过说起来比较生涩,所以与陈松风刘灞桥一路行来,就很沉默寡言,当然她不想说话的主要理由,还是觉得跟陈松风刘灞桥说不到一块去,不愿意开口。

    刘灞桥表面上玩世不恭,但骨子里专注于剑道,看似有趣其实乏味,陈松风则一心重振家风,看似质朴其实多思,两位所谓的东宝瓶洲顶尖俊彦,都跟她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是如此。

    少年瞥了眼约莫比自己大十岁的女子,印象实在一般。

    陈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没有开口说话的迹象。

    不过之前惊鸿一瞥,发现小女孩捧着一只光泽晶莹的翠绿葫芦,陈对眼光何其老辣,一看就知道不是俗物。

    衣衫富贵的少年和瓷娃娃似的精致小女孩,正是泥瓶巷宋集薪和正阳山陶紫。

    宋集薪之前和宋长镜去李宅慰问,一眼看到小丫头就喜欢上了,因为他从小就喜欢精致华美的事物,粗犷质朴之物,则不入法眼。陶紫也对宋集薪很有眼缘,两人莫名其妙就成了好朋友,关键是年龄悬殊,还能聊到一块去,宋集薪甚至都没觉得自己敷衍应酬,以至于他最后请求叔叔宋长镜强行让李家放行,带着陶紫来监造衙署这边玩耍,宋集薪不管李家人如丧考妣的凄惨模样,牵着小女孩的手离开了李宅大门。与此同时,让人捎话给小宅里的婢女稚圭,让她找出箱子里的翠绿葫芦,送给了陶紫当见面礼。

    小女孩跟宋集薪亲昵得很,撒娇问道:搬柴哥哥,你刚说到了十二种牌坊里的学宫书院坊,我来这里之前,听爷爷跟人聊天的时候说起,你们大骊的那座山崖书院,如今混得很惨啊,你知道他们山崖书院的牌坊上写了啥吗?

    因为宋集薪名字里的后两个字,陶紫给他取了个搬柴哥哥的绰号,宋集薪对此无所谓,此时不再关心那个外乡女子的去留,低头对小女孩笑道:不知道啊,我这辈子还没走出过小镇子,书读得也不多,跟你聊了这么久,肚子差不多已经掏空啦。

    小女孩叹了口气,不知道猿爷爷在外边找人找得怎么样了?

    宋集薪笑了笑,低头拍了拍锦袍下摆,那一刻,眼神复杂。

    远处陈对突然柔声问道:小姑娘,你这只葫芦会不会在某些时候,自己发出声响?

    小女孩转过头,双手高高举起葫芦,笑眯起眼,炫耀道:是搬柴哥哥送给我的呦。

    答非所问。

    陈对只得一笑置之。

    宋集薪随口说道:每逢雷雨天气,会嗡嗡作响。

    陈对点头道:果然是养剑葫。

    宋集薪有些疑惑。

    正阳山小女孩争先恐后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家就有三只养剑葫芦,我爷爷有一只,灰不溜秋的,丑死了。太白峰的刘爷爷那只最可爱,小小的,巴掌大小,嗖嗖嗖,会飞出几十把小飞剑。苏姐姐那只不大不小,紫金颜色,可惜苏姐姐平时不太愿意拿出来,我求了好多次才摸了摸,苏姐姐很快就藏起来啦。

    陈对解释道:小丫头,你可不好埋怨你家苏姐姐,紫金养剑葫,在养剑葫芦里十分稀少罕见,可以排入前三甲,估计整座东宝瓶洲,也就她手上那么一只,而且紫金葫芦相比其他养剑葫,虽然养剑极优,但缺点是太脆,很容易被利器磕破。

    陶紫重新抱住翠绿葫芦,那我这只呢?

    陈对笑了,也很珍贵就是了。

    小女孩扯了扯宋集薪的袖子,怯生生道:搬柴哥哥,你要收回去吗?

    宋集薪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满是宠溺眼神,哈哈笑道:别说是这只小葫芦,就算我手上还有,也愿意一并送给你。

    陈对想起一桩趣事,说道:相传历史上,天材地宝楼有一次举办拍卖,最后压轴之物,正是一棵从未出现过的养剑葫芦藤,上边结有六个小葫芦果子。据说是道祖在成仙之前,亲自在咱们这座天下种下的幼苗,不知道过了几千年,才结出那一串小葫芦,大小不一,颜色各异,十分神奇。

    宋集薪由衷感慨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第五十八章 先生
    荒郊野岭的边缘地带,一柄飞剑老老实实悬停在空中,如家教良好的小家碧玉,见着了自家制定家法的长辈,只能眉眼低敛,乖乖束手而立。

    飞剑身边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儒士,双鬓霜白更胜,若是赵繇宋集薪两位读书种子在场,就会发现短短一旬时光,这位学塾先生的白发已经多了许多。

    飞剑剑尖所指,则是沉默不言的正阳山搬山猿,浑身上下,隐隐散发出一言不合就要分生死的暴躁气势。

    搬山猿终于忍不住沉声问道:方才为何真武山的人去得,我就去不得?齐先生你是不是也太势利眼了?

    这种当面质问,可谓极其不客气,但是搬山猿仍然没有觉得丝毫不妥。真武山虽然是东宝瓶洲的兵家圣地,可向来一盘散沙,宗门意识并不强烈,身负大神通的修士武夫,更多像是在真武山挂个名而已,真武山的规矩,又是出了名的大而空,谈不上约束力,何来的凝聚力?

    满脸疲倦的齐静春先对飞剑说道:去吧,你家主人已经无事了。

    那柄飞剑如获大赦,剑身欢快一跳,掉转剑头,一掠而去。

    搬山猿自以为猜出事情缘由,怒气更盛,那少女果然是你齐先生挑中的晚辈,若是齐先生早就对刘氏剑经心动,大可以与我明言!只要不落入风雷园之手,被齐先生你的不记名弟子拿去,便拿去了。可是齐先生你偏偏如此藏藏掖掖,怎么,既想着当婊子又想要立贞节牌坊?好处由你齐静春偷偷拿走,恶名却要我正阳山来背?!

    若说之前指责质问是生气使然,所以口不择言,那么现在搬山猿这番辱人至极的言语,无疑是撕破脸皮的意思。

    齐静春脸色如常,缓缓道:我齐静春,作为负责看管此地风水气运一甲子的儒家门生,有些话还是应该与你解释一下,首先,我与那少女并无瓜葛渊源,只是见她天资极好,‘气冲斗牛’四字匾额,蕴含着宝瓶洲一部分剑道气数,当少女站在匾额下的时候,四字便主动与她生出了感应,可惜少女当时佩剑材质,不足以支撑起四字气运,我便顺水推舟地摘下其中两字,放入她剑中。我与这位少女的关系,到此为止。并非你所揣测的那般,是我选中的不记名弟子。

    齐静春自嘲笑道:若是真舍得脸皮去监守自盗,作为一家之主,往自己怀里搂东西,外人岂能察觉到丝毫?一部梦中杀人的剑经罢了,需要我齐静春谋划将近一甲子,才动手谋夺吗?

    搬山猿作为正阳山的顶层角色,见识过太多伏线千里的阴谋诡计,更领教过许多道貌岸然的高人仙人的厉害手腕,哪里肯轻易相信先前儒士的说辞,不过比起先前的言辞激烈,平缓许多,只是冷笑道:哦?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齐静春看了眼搬山猿,我之所以来此拦你一拦,而对真武山之人放行,其实道理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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