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男人犹豫片刻,说道:只要你自己能够承受所有后果,就行。
就像今天这样。
还有,其实有些话我之前可能没有说透彻,例如这杀人,其实每个人都各自有一条线,你能杀多少人,我能杀多少人,是绝对不一样的。不只是因为我比你实力强境界高,一个人的心性也是很重要的。可能我杀了一百人,全是该杀之人,而你只杀了两三个,便有不该杀之人。
马苦玄突然嗤笑道道:杀不杀人,如何杀人,我问你作甚,难不成还需要你帮忙不成!差点忘了,我现在还不是正式的真武山弟子!
少年低头看了眼老妪的面容,然后转头对正堂八仙桌那边怒吼道:滚去带路!
一头黑猫从八仙桌底下飞快窜出,马苦玄跟随着它一起奔向屋外。
男人不以为意。
要知道男人所在国家,在一百五十年前陷入动乱,山河破碎,百年乱战,惨绝人寰的程度,冠绝东宝瓶洲,最后一千万户人,等到新王朝结束那场浩劫,仅剩八十万户不到。以至于最后许多年纪不大的稚童,觉得天底下所有的人死后,都是不需要收殓下葬的。
男人就是这些孩子里的一个。
男人缓缓起身,相比提醒马苦玄那个凶手已经被赶出小镇,他更想去阮师那边询问一个问题。
为何佛家在东宝瓶洲,已经式微千年,只有一些小国才会将其奉为国师,在这座小镇之上,也是势力最弱,可是因果循环,却如此明显。
这位兵家剑修远远跟在少年身后。
哪怕马苦玄当下已经是真武山弟子,男人也不会过多插手少年的私人恩怨。
沙场之上同生共死,修行路上生死自负。
当然,事无绝对。就像马苦玄之前差点死于陈平安之手,男人就出手救下了马苦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内心深处不希望马苦玄这样的天才,过早夭折,希望马苦玄能够在真武山砥砺一番,无论是天赋还是性情,都更上一层楼,希望少年能够成为兵家代表人物之一,在接下来的大争乱世之中,大放异彩。另一个是齐先生主动开口,说马苦玄和陈平安两位少年,分出胜负就行了,切莫分出生死。
当时他以为齐先生是担忧泥瓶巷少年毙命,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男人远远跟在少年身后,发现马苦玄经历过初期的热血上头后,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松自如,最后就像是寻常少年在逛街。只是当那头黑猫从一处屋顶跳到少年肩头,再跳到地上,转头之后,飞奔离开,似乎是在告诉少年已经找到目标。在这之后,少年开始慢跑,再一次变了气质。
春雨细微,不过是让街上行人脚步匆匆,远未到檐下躲雨的地步。
一对衣衫华贵的年轻男女正从骑龙巷走向大街,似乎各有机缘,满脸喜庆,只是一个少年教会了他们何谓福祸相依,少年从两人身后五十余步距离外开始奔跑,二十步的时候大声喊了一声喂,等到那个年轻男人转头望来,就是马苦玄毫无留力的迅猛一拳。
当头一拳。
年轻男子整个人飞出去,重重摔在街上后,身体微微抽搐,没有半点挣扎起身的迹象。
一拳之后,双脚落地的少年,刚好与年轻女子并肩而立。
马苦玄身形一拧,左手闪电挥向女子脖颈,比他个头还要高出半个脑袋的修行女子,砰然一声,就被少年这一臂砸得扑倒在地。
女子脑袋轰然撞在泥泞地面上。
马苦玄伸出一只脚,踩在女子额头上,凝视着那张晕乎乎的脸庞,弯腰低头,用雅言官话说道:我知道凶手不在小镇了,但是没有关系,我自己可以查。
容颜极好的年轻女子,眼眶满是血丝,鼻子耳朵都渗出血丝,满脸惊恐望向居高临下的黝黑少年。
少年脸色狰狞,我马苦玄坏了你的修道心境,你之后报复,就算把我乱刀剁死,我认命便是,绝不怨恨你。甚至哪怕你报仇不成,我心情好的话,还会放过你,愿意陪你多玩几次。在我看来,世道就该是这么清清爽爽的。
女子估计是自家宗门的天之骄子,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吓得梨花带雨,估计连凶神恶煞的少年说了什么也记不清,只是求饶道:放过我,求你放过我,你奶奶不是我杀的,我一点都不知情啊
少年逐渐加重脚底板的力道,把女子脑袋那侧缓缓压入泥泞当中,知道我最恨你们什么吗?是造孽之后,还能这么不当回事!半点愧疚也没有,半点也没有啊
少年言语带着哭腔,眼神带着刻骨的恨意。
那女子艰难伸手,抱住马苦玄的脚踝,眼神满是哀怜乞求之色,放过我,我爷爷是海潮铁骑的统帅,我是他最疼爱的孙女,我可以赔偿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少年皮笑肉不笑道:哦?这么巧,我是我奶奶马兰花的孙子!
少年突然抬起脚些许,然后鞋底板在女子精致脸颊上擦了擦,海潮铁骑是吧?等着,我陪你们慢慢玩。
少年收起脚,分别扭头看了左右两个方向,左手边,真武山男子站在远处,负剑而立。右手边,有一位撑着油纸伞的儒雅公子哥,站在倒地不起的可怜虫身边,望向马苦玄。
马苦玄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个撑伞的家伙,其实就在等自己杀了脚边的女子。
马苦玄突然蹲下身,那个女子试图逃避,被浑身湿漉漉的少年一把按住脖子,在女子不敢动弹之后,少年松开手,用手掌一下一下拍打着女子的脸颊,笑道:记住喽,我叫马苦玄,以后我一定会去找你的。还有那个不在小镇的家伙,你一定要好好感谢他,要不然我们关系也不会这么好。
马苦玄最后吐了一口唾沫在女子脸上。
少年起身走向真武山男子,低声问道:那人是谁?
剑修淡然道: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观湖书院的未来山主,叫崔明皇,身世显赫。这次也是来取回压胜之物,城府很深,以后要小心,如果没有意外,你已经被他盯上了。
马苦玄皱眉道:这个人,跟学塾齐先生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剑修哑然失笑道:你以为几个读书人能够像齐先生这般,恪守本心?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解释道:外界都传齐先生在他恩师败落之后,境界跌落,心境破碎,所以才答应被贬谪到这座小天地,虽然时时刻刻承受天道威压的侵蚀,可是能够为所欲为。我看啊,未必。
马苦玄对这些不感兴趣,转头望去,看到那个撑伞男子蹲在女子身边,应该是在好言安慰安慰。
马苦玄收回视线,与负剑男子并肩而行,少年脚步沉重,返回杏花巷。
男子开口说道:你身体受伤不轻,千万别留下暗疾,否则会妨碍以后修行。
马苦玄伸手抹去满脸雨水,突然问道:我们这座小镇,对那些外人来说算什么?
剑修回答道:就像小镇外的那条小溪吧,鱼龙混杂,有不过膝盖的浅水滩,也有深不见底的深水潭。
马苦玄问道:以前外乡人来此历练寻宝,淹死过人吗?
剑修笑了笑,摇头道:以前几乎不会,多是和气生财,皆大欢喜。这一次是例外。
————
杨家铺子,有位英气少女背着少年快步跨过门槛,对一位中年店伙计问道:杨老先生在不在?
那人眼见少女气度不凡,不敢怠慢,点头道:在后院刚收拾完药材呢,你们有事?
少女点头沉声道:我们跟杨老头熟悉,要跟他求一副药。
伙计犹豫片刻,没有纠缠,领着他们来到后院正屋,一位老人正在用老烟杆子轻轻磕着桌面,屋子角落远远站着一位邋遢汉子,正是小镇东边的看门人,光棍郑大风,可能是一物降一物,郑大风碰到了杨老头,便是大气不敢喘的模样,再无平时油滑无赖的欠打德行。
杨老头挥了挥烟杆,郑大风赶紧溜出屋子,带着店伙计一起离开。
杨老头望着少女背后的熟悉少年,陈平安。
陈平安此时嘴唇发白,浑身颤抖,双手几乎是拼死环住少女的脖子。
杨老头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一手负后,一手持烟杆,来到少女身前,与少年对视,沙哑道:与你说过多少次了,越是命贱福薄,就越要惜命惜福,怎么,稍稍遇到一些挫折,就要死要活,那你怎么当初不跟着你娘亲一起走,岂不是更省事一些?你姚师傅是对的,他生前总念叨三岁看老三岁看老,你是个活不长久的,哪怕教了你好手艺真功夫,也是浪费,一样要早早丢到土里去。
宁姚目瞪口呆,在她印象中,杨老头应该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成天笑眯眯的。
谁曾想是这么个尖酸刻薄的老头子。
老人讥讽道:是不是很疼?
陈平安微微点头,早已说不出话来。
当时在少女后背醒来后,大概是药效褪去,其实当时就已经开始发作,只是陈平安觉得可以撑一撑,等到宁姚背着他到廊桥附近,他知道是如何也撑不下去了,于是宁姚甚至顾不得取回溪边道路中的那柄刀,就赶紧背着他赶往杨家铺子。
老人笑呵呵道:疼啊,那就乖乖受着。
然后老人瞥了眼宁姚,没好气道:让他自己坐在长凳上!
老人随即嘀咕道:给个小娘们背着,也不嫌磕碜。
宁姚强忍住怒气,小心翼翼让陈平安坐在长凳上,只是她刚一放手,少年就摇摇欲坠。
宁姚刚要伸手搀扶,少年虽然口不能言,仍是眼神示意不用她帮忙。
老人抽了一口自制旱烟,看着少年的身体和气象,啧啧道:真是个名副其实的破落户了。好嘛,问心无愧倒是问心无愧了。
老人根本对少年的刺骨疼痛无动于衷,刘羡阳是什么好命,你是什么贱命,这么多年心里也没个数?他死一次,差不多都够你死十次了,知道不?
宁姚实在受不了这老头子阴阳怪气的言语,沉声道:杨老先生,能不能先帮陈平安止痛?
老人身形佝偻,转头斜眼看着少女,云淡风轻问道:你男人啊?
宁姚怒目相向。
老人不再理睬少女,转回头,看着少年。
老人自顾自陷入沉思。
最后老人撇撇嘴,叹了口气,用老烟杆在陈平安肩头一点,手臂和腿上各点了两下。
刹那之间。
少年以侧卧之姿,手肘抵住脑袋,卧在长凳之上。
老人轻喝道:睡去!
陈平安瞬间闭眼睡去,立即鼾声如雷。
第六十章 有鬼
衙署牌坊下。
陈对聊了天南地北许多奇人趣闻轶事,正阳山小女孩听得津津有味,啧啧道:姐姐,你懂得真多。
陈对微笑道:等你长大了,也会知道很多事情。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平时相处,感觉你也挺正常一人啊。
女子长眉微挑,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在你们大骊藩王宋长镜面前,就要低眉顺眼,卑躬屈膝?
宋集薪哈哈大笑,伸手指着陈对,姑娘你这说话的路数,要是被咱们小镇学塾的齐先生听见了,先生他一定会皱眉头的,知道吗,你这叫非此即彼,很不讲道理的,乍一听好像蛮有道理,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我真正的意思,当然是你可以不用对宋长镜谄媚相向,也不应当如此,但是他宋长镜好歹是大骊最大的一条地头蛇,还是首屈一指的武道大宗师吧?你作为一个外人,入乡随俗,对一栋屋子的主人稍稍客气点,难道不应该吗?为何非要摆着一张臭脸装大爷,你说装也就装了,装完被宋长镜打得半死,还敢当着他的面放狠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
最后宋集薪指了指自己,自嘲道:连我这种嘴贱心肠坏的人,也晓得审时度势,看碟下菜。
陈对犹豫了一下,说道:算是同类相斥吧,我也是习武之人,对于你们东宝瓶洲的武夫,实话实说,一直不是特别瞧得起,当然最后证明我是错的,大错特错。
宋集薪讶异道:你倒是够实在的。
陈对淡然道:习武之人,不认拳头,能认什么。
宋集薪突然问了一个尖锐问题,你们这些来小镇寻找宝物机缘的外乡人,好像道理跟我们认为的不太一样。是因为你们拳头硬?
陈对摇头笑道:根本不用我解释什么,以后只要你走出小镇,很快就会变成我们这样的人。等你哪天自己踏上修行之路,自然而然就会明白,否则我说破嘴,你也不理解。
宋集薪感慨道:变成你们这样的人,那多没意思啊。
小女孩插科打诨道:那就去我们正阳山玩,可有意思了。
宋集薪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漫不经心道:好啊。
陈对转头望去,有些本能的紧张。
只见白袍玉带的大骊藩王站在牌坊那边,对宋集薪说道:回泥瓶巷收拾收拾,准备离开这里。
宋集薪笑道:得嘞,这就要背井离乡喽。
小女孩恋恋不舍,问道:背井离乡,是背着一口水井离开家乡吗?
宋集薪哈哈笑着,起身道:走,先把你送回李家宅子,这叫有始有终。
宋集薪牵着小女孩走向衙署大门,转头问道:门外这条福禄街上不会出现刺客吧?
宋长镜笑道:这得问你的邻居朋友。
宋集薪撇撇嘴,转身看了眼天色,乌云汇聚,有点下雨的迹象。
他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极差。
把正阳山陶紫送回去后,宋集薪惊讶发现宋长镜,竟然就站在那棵子孙槐之下,他快步走去,好奇问道:这么着急离开?
宋长镜点头道:临时收到个消息,外边有点事情,需要亲自解决,所以直接乘坐马车去泥瓶巷,收拾完东西就走。
宋集薪举目望去,果然衙署门口外停着三辆马车,这应该是少年平生第一次坐马车了。
宋集薪弯腰坐入最前边一辆马车的车厢,宋长镜紧随其后,盘腿而坐。
宋集薪环顾四周,空落落的,就只有自己屁股底下的那个草编蒲团,完全没有想象中的豪奢气派,更不会给人别有洞天的惊艳。这让宋集薪有些失望,原本少年还很期待看到稚圭登上马车后的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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