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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密集的马蹄在青石板街道上,滴滴答答踩出清脆声响,三辆马车先后驶出福禄街。

    宋长镜掀起帘子,望向车窗外的小镇景象,从今往后,大骊王朝就要彻底失去这座小洞天名义上的掌控权了。

    不过反过来想,大骊开国以来,正是靠着这座小洞天带来的巨大收益,才一步一步从偏居一隅的小小割据势力,变成如今宝瓶洲北部最大的世俗王朝,没有之一。

    千里河山小洞天。

    以后恐怕就只能在大骊皇宫秘史里去找了。

    宋长镜收起思绪,随口问道:不跟那陈平安道一声别?

    驶出福禄街后,道路不平,宋集薪身体开始跟随马车轻轻摇晃,摇头道:那家伙能不能活下来,还不好说,万一只等到一具尸体,多恶心。他陈平安没爹没娘的,如今连好朋友也死翘翘了,那可不就是得由我这个邻居,来给他处理后事?

    宋长镜嗯了一声。

    宋集薪问道:那个正阳山的小女孩提到过一个人,叫马苦玄,是杏花巷的,跟我差不多岁数,好像他开价一袋子供养钱,把陈平安和那少女的藏身之地卖给了正阳山。你知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以前我只听说是个傻子,不曾想隐藏得这么深。

    宋长镜想了想,之前潜伏在宋家的刺客,在骑龙巷刺杀过那个大隋皇子,原本已经被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其中涉及到了这个名叫马苦玄的少年,这些年里,那名刑徒出身的刺客,私底下多次和马苦玄接触,有可能是师徒关系。如今真武山横插一脚,只能暂且搁置,毕竟大骊军伍当中,就有许多真武子弟,而且官位都还不低。

    宋集薪笑道:叔叔,你也有说‘只能’的时候?

    宋长镜不以为意道:谁让本王还有个尾大不掉的身份,狗屁大骊藩王。

    马车临近泥瓶巷的时候,宋集薪有意无意道:陈平安,真的就只是陈平安?

    宋长镜哑然失笑,在让你搬去泥瓶巷之前,衙署早就彻彻底底查过了,陈平安他家祖宗十八代,很清楚的脉络,没有任何问题,跟富贵权势四个字,不沾边。怎么,那个陈对吓到你了?放心,本王已经大致猜出她的身份了,她那一支陈氏,跟陈平安祖上留在小镇这一支,没有半点渊源,所以放宽心吧,陈平安就只是陈平安。勉强扯得上亲戚关系的,是那个陈松风所在的龙尾郡陈氏,但是你想一想,几百年没联系的亲戚,还算亲戚吗?再者,小镇陈氏这一支,已经落魄到只剩下一个人不是奴仆丫鬟,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你好歹读了些书,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宋集薪仍不死心,那祖宗十八代之前的十八代呢?就没有出现过一个惊才绝艳的大人物?一个也没有?

    宋长镜笑道:原来你是希望陈平安身世特殊一些?

    宋集薪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思,点头道:如果他跟寻常人不一样,我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宋长镜愈发好奇,打趣道:那家伙到底怎么欺负你了,让你如此执念?可是按照我对那少年的了解,不像是个

    宋集薪冷笑着打断大骊藩王的言语,小地方的人,眼界兴许不高,眼窝子会浅,但是绝对不能觉得他们就傻了。好也好得赤子之心淳朴善良,坏也会坏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还有些人,则真的会蠢得无药可救,甚至是又蠢又坏。

    宋长镜更加疑惑不解,那陈平安属于哪一种?

    宋集薪叹了口气,懊恼道:他哪一种都不算,真是个傻子,所以我才觉得特别憋屈啊。

    ————

    宁姚蹲在长凳前,仔细端详陈平安的熟睡脸庞,内心充满震撼。

    此等神通,妙不可言。

    陈平安的奇怪睡姿,使得少年从头到脚,流露着一股返璞归真的意味。

    宁姚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对于一门神通术法的好坏,少女天生拥有极其敏锐的直觉。

    宁姚转头好奇问道:你才是陈平安修行的领路人?

    老人砸吧砸吧抽着旱烟,翘着二郎腿,望向屋外晦暗雨幕,笑道:修行?这就算修行了?怎么,如今外边天地,又多出一位有资格立教称祖的家伙了?才害得世风日下,修行路上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不至于吧,那几位可不是吃素的,既然自己已经当了饕餮,就只能在这条不归路上,继续走下去,决不允许外人来分一杯羹。

    宁姚一头雾水,杨老前辈,你在说什么?

    老人愣了愣,你家长辈没跟你说过那些老古董的陈年旧账?

    宁姚摇摇头,我祖父那一辈人,走得早,我爹娘又不爱说其它几座天下的故事,生怕我离家出走。

    杨老头扭头望去,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少女,最后冒出一句话来,那道城墙上,如今刻下多少个字了?

    宁姚老实回答道:我祖父那一辈,出了很多英雄人物,所以短短百年之内,就新刻了两个字,如今总计十八字。

    老人唏嘘道:都已经十八个字了啊。道法,浩然,西天,六字之后,还多了哪些?

    宁姚沉声道:雷池重地四个字,剑气长存又是四个字,齐,陈,董。

    杨老头皱眉问道:小姑娘,还剩下个字,被你吃啦?

    宁姚没好气道:忘了!

    老人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换了个问题:还是老规矩,每斩杀一位飞升境妖族,才有资格在长城上刻下一字?

    宁姚皱眉道:你为何如此了解我家乡那边的情况?

    老人笑道:很久以前有位外来剑修,有写游记的习惯,一路风土人情,都被他写了下来,最后死在咱们小镇附近,我就把那本厚厚的游记拿回来,没事情的时候翻一翻。

    宁姚怀疑这个说法的真实性。

    老人好像后背长了眼睛,信不信由你。

    宁姚观察陈平安的状态,有点像是道家坐忘或是佛门的禅定,问道:他怎么了?

    杨老头缓缓道:小死。

    人睡为小死。

    宁姚有些无奈,杨家铺子这个老人,说话要么刺耳难听,要么稀奇古怪。

    老人自言自语道:小姑娘,我问你,当一个人在心中默念的时候,所谓心声,到底是何人之声。

    宁姚愣了愣,陷入沉思。

    很快就自然而然地闭目凝神,之后昏昏欲睡,最后她竟是猛然一点头,酣睡过去。

    杨老头站起身,绕过少女,来到少年身前,用烟杆指着宁姚,对少年说道:瞧瞧人家,一个点拨,几句话的事情,就能一举破境,再看看你,屁本事还没有,就喜欢犟,你跟谁犟呢,老天爷打盹多少年了,乐意搭理你这么个家伙?

    杨老头回到原位坐着,望向屋外渐渐壮大的雨幕,急骤雨点敲在院落地面上,噼里啪啦作响,老人神色有些伤感,这么多年过去了,挑来选去,找了那么多人,不曾想反倒是最不抱希望的一个,命最硬。

    ————

    一个干瘦干瘦的孩子,背着一大背篓的野菜,手里用狗尾巴草串着七八条小鱼,走在巷弄里,孩子打开自家院门后,刚走入院子,隔壁那边,马上就有个身穿绸缎衣衫的小公子哥,踩上凳子,再娴熟爬上不高的院墙,蹲在那里,全然不顾脏了昂贵衣衫,笑道:喂,姓陈的,又上山下水刨食啦?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真不小,以后能带我一起耍耍不?我打赏给你铜钱哦?

    干瘦孩子笑了笑,不用给钱。

    满身富贵气的小公子撇嘴道:不要拉倒,我还不乐意去。

    孩子把那些小鱼从狗尾巴草上一条条摘下,大的有巴掌那么长,小的不过拇指长短,孩子踮起脚跟放在自家窗台上曝晒,晒干就能吃,不用撒盐。也不用开膛破肚,挤掉内脏,并非孩子怕麻烦,因为若是这么做了,就剩不下几两肉了,反正吃起来嘎嘣脆,很香。

    院墙上那小公子说完话后,其实有些后悔,事实上他一直很羡慕同龄人的邻居,每次回家都不空手,野兔泥鳅啊,溪鱼野果子啊,看得他很心动,不是嘴馋,只是眼馋而已,但是要强的他也不愿意改口,加上看到隔壁姓陈的动作轻快,无忧无虑的模样,他便有些闷闷不乐。

    你说你陈平安,每天穷得揭不开锅,睡着一间八面漏风的破房子,一年到头连一串糖葫芦也吃不着,你还乐呵个啥?

    墙头上名叫宋集薪的小公子哥,对此完全无法理解。

    ————

    有一天,衣食无忧却只能生活在泥瓶巷的小孩子,他回到家的时候,鼻青脸肿,满身泥土。

    那个刚刚做了他贴身婢女的女孩,问他怎么了,宋集薪死活也不说,回到自己屋子后,关上门,躺在床上。

    他今天跟人吵架,甚至还打架了。有一些恶毒言语,到现在还萦绕耳畔,让这个自尊心极强的孩子心如刀割,脸色时而哀伤,时而狰狞。

    你不就有点臭钱吗?得意个什么劲儿,你连陈平安也不如,人家虽然死了爹娘,可好歹知道自己爹娘是谁,你知道自己爹娘是谁吗?

    姓宋的孩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这个孩子没有像往常那样,蹲在墙头上跟邻居聊天,而是破天荒登门串户,走到了陈平安屋子里。

    他跟陈平安说了一句话后,没过多久,陈平安就离开了小镇,违背他娘亲去世时答应的誓言,小小年纪就去龙窑当起了学徒。

    ————

    有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站在铺子正堂后门那边,杨老头瞥见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嫌弃碍眼。

    那个身影看到老人的动作后,格外受伤。

    更让他受伤的是一个自己应该称呼为嫂子的妇人,一手撑伞,一手狠狠推开他的脑袋,大踏步走向后院正屋那边,看到老人后,立即就要扯开嗓门喊话。

    杨老头叹了口气,赶紧起身走出屋子,关上门,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位摆出兴师问罪架势的妇人,老人连抽旱烟的兴致也没了。

    妇人停下脚步,单手叉腰骂道:干啥咧,你防贼呢?!杨老头,你好歹是我家汉子的师傅,怎么尽做这些缺德事?李二做得好好的铺子伙计,你凭啥让他卷铺盖滚蛋?杨家铺子是你开的?啊?李二是睡了他师娘啊,还是睡了他师父的闺女啊?!

    被从街上堵回来的男人,缩着脖子,躲在后门那边,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师父是什么性子,李二他媳妇又是什么德行,他怎么会不清楚,所以他觉得自己这次不死也得掉层皮。

    杨老头面无表情,说完了?说完了就回家叫春去,听说小镇最西边的猫叫声,一年到头就没断过,白天叫晚上也叫,好些人给吵得搬了家

    妇人好像被说中伤心处,嗓音又往上高涨,老不死的东西,你还好意思说回家!你徒弟没了营生活计,成天就知道瞎逛荡,前两天咱家屋顶塌了,连缝缝补补的钱也拿不出来,害得我只好带着金山银山回娘家去,受尽了欺负!要不是李二给你赶出铺子,我们一家四口人会这么惨?杨老头,赶紧掏出棺材本来,给咱家修房子,要不然我今天跟你没完!

    老人视线冷冷望向那个躲躲藏藏的汉子,郑大风。

    郑大风哭丧着脸道:师父,李二按照你老吩咐,去办那件事情了啊,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

    老人脸色阴沉。

    郑大风连下跪磕头的心都有了。

    妇人丢了油纸伞,一屁股坐在雨水地上,嚎啕大哭,老不死的东西,喜欢扒灰啊,连自己徒弟的媳妇也不放过啊。

    老人搬来屋檐下一条小板凳,慢悠悠坐下,从腰间袋子里拈出烟丝,碾成一团放入烟斗当中,抽起了旱烟,仰头看着天空,根本不理睬妇人。

    郑大风看着妇人在院子里撒泼打滚,下这么大雨,妇人又是好生养的丰满身段,衣衫又单薄,以至于杨家铺子好多活计都赶来凑热闹,一个个偷着乐,大饱眼福。

    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只是骤然停歇,像是给人掐住了脖子,她揉了揉眼睛后,赶紧起身,拿起油纸伞就跑了。

    妇人一边跑一边喊道:有鬼啊!

    老人扯了扯嘴角,道:香台上的老鼠屎,神憎鬼厌。




第六十一章 过河卒
    惹祸精妇人一走,没了春光乍泄的风景可看,杨家铺子的人群也就很快散去。

    郑大风缩头缩脑跑到正屋檐下,蹲在远处,不敢离杨老头太近。

    同样是徒弟,他和李二在这个师父面前,待遇是云泥之别。

    郑大风也怨师父偏心,只不过有些事情,实在是不认命不行。

    郑大风怯生生问道:师父,齐静春是铁了心要不按规矩来,到时候咱们何去何从?

    老人一言不发,抽着旱烟,一头黑猫不知何时何处到来,蹲在老人脚边不远处,抖了抖毛皮,溅起许多雨水。

    郑大风忧心忡忡道:真武山那厮竟然请神下山,会不会有麻烦?毕竟现在有无数人盯着这边呢。

    老人依然不说话。

    习惯了自己师父的沉默寡言,郑大风也不觉得尴尬,胡思乱想着,又想起了齐静春,咒骂道:他娘的你齐静春当了五十九年的孙子,还差这几天功夫?读书人就是死脑筋,不可理喻!

    老人终于说话:你不读书也是死脑筋。

    郑大风不以为耻,转头谄媚道:要不要给师父你老人揉揉肩敲敲腿?

    老人淡然道:我没什么棺材本,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郑大风赧颜道:师父你这话说的,伤人心了啊,我这个做徒弟的,本事不大,可是孝心足啊,哪里会惦记那些,我又不是李二他媳妇。

    老人嗯了一声,道:你比她还不如。

    郑大风整张脸都黑了,耷拉着脑袋,霜打茄子似的,没有半点精气神。

    不过他猛然间满脸惊喜起来,才发现师父今天说的话,虽然还是不堪入耳,可好歹说了这么多,难得难得,等回到东边屋子那边,可以喝一壶酒庆祝庆祝。

    郑大风心情愉悦几分,随口问道:师兄拦得住那家伙?

    这次不等老人拿话刺他,郑大风自己就扇了自己一耳光,师兄拦不住才有戏,要真拦下来,以后就真要喝西北风了。

    老人莫名其妙问道:郑大风,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大出息吗?

    郑大风愣在当场。

    心想师父这个问题大有玄机啊,自己必须小心应对,好好酝酿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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