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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从福禄街和桃叶巷动身的牛车马车,就没有断过,在那大幅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上,连大半夜都能听到扰人清梦的牛马蹄声。

    那些衣衫华美满身富贵气的外乡人,也开始匆匆忙忙往外走,大多神色不悦,三三两两,经常有人朝小镇学塾方向指指点点,颇为愤懑。

    小镇东门的光棍郑大风没了身影,窑务督造衙署也没有要找人顶替的意思,于是小镇就像没了两颗门牙的人,说话容易漏风。

    刘灞桥和陈松风沿着原路返回,在两人能够看到廊桥轮廓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刘灞桥沿着一条小径走到溪畔,蹲下身掬了一捧水洗脸,约莫是嫌弃不够酣畅淋漓,干脆撅起屁股趴在地上,将整个脑袋沉入溪水当中,最后猛然抬头,大呼痛快,转头看着大汗淋漓的陈松风,刘灞桥打趣道: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啊。

    陈松风只是掬水喝了口溪水,嗓子沙哑道:我当初之所以辛辛苦苦成为练气士,只是希望强身健体,能够多活几年,多看几本书而已,如何比得上你们剑修,何况在这处骊珠小洞天,剑修之外的练气士最吃亏,一不留神,运转气机,就要损耗道行,境界越高,折损越多,不曾想我修为低下,反而成了好事。

    刘灞桥拍了拍肩膀,不如改换门庭,加入我们风雷园练剑,以后我罩你。你想啊,成为一名剑修,御剑凌风,万丈高空,风驰电掣,尤其是雷雨时分,踏剑穿梭其中

    陈松风突然笑道:听说风雷园被雷劈次数最多的剑修,名叫

    刘灞桥伸出一只手掌,打住!

    剑修亦是练气士之一,只不过比起寻常练气士,体魄要更为靠近另一条路上的纯粹武夫,简单说来,就是筋骨肉和精气神,剑修追求两者兼备,其他练气士,体魄一事,只要不拖后腿就行,并不刻意淬炼,当然,练气士在养气炼气的同时,对于身体的完善,其实就像春风化雨一般,始终在打熬磨砺,可是比起剑修,锤炼体魄之事,无论是力度还是次数,远远不如,更不可能像武夫那么一心一意孜孜不倦。

    对于世间练气士而言,存在一个共识,身躯皮囊,终究是不断腐朽之物,够用就行。能够侥幸修炼成金刚不败之身无垢琉璃之躯,那是最好,不能也无妨,切莫钻牛角尖,误了大道根本。

    刘灞桥随口问道:你家那位远房亲戚,到底是第几境的武人?

    陈松风无奈道:我如何知道这等机要密事?

    刘灞桥想起那天在衙署正堂爆发的冲突,感慨道:宋长镜实在是太强了,最可怕的这位大骊藩王还如此年轻,一般的第八第九境武人,谁不是半百甲子年龄往上走的,甚至百岁也不算高龄,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化,宋长镜才将近四十岁吧。难怪当初要被那人笑称‘需要压一压气焰’。

    陈松风轻声道:应运而生,得天独厚。

    上五境修士,神龙见首不见尾,很难寻觅。但是武人当中的第八第九境,往往天下皆知,与世俗王朝也离得不远。何况武道攀升,靠的就是一场场生死大战,于生死一线,见过生死,方能破开生死,获得一种类似佛家自在道家清净的超然心境。

    除了两名大宗师之间的切磋,第八第九两境武人,最喜欢欺负中五境里的顶尖练气士,尤其是宋长镜这样的第九境最强者,几乎可以说是上五境之下无敌手,也就只有练气士当中的剑修能够与之一战,但也只能争取让自己输得不那么难看,赢得一个虽败犹荣的说法。

    不过这其中存在一个隐晦原因,才使得第九境武道强者肆无忌惮,那就是中五境里的最后一层楼,第十楼大修士,根本已经无心世俗纷争,甚至连家族存亡王朝兴衰也顾不得,为的只是那大道二字了。

    刘灞桥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宋长镜要我出了小镇后去,凭自己本事取走符剑,要不要给风雷园打声招呼呢,让他们早早摆好庆功宴?

    陈松风哭笑不得,望着深不过膝盖的潺潺流水,想到宋长镜以及这位藩王身边的风流少年,陈松风隐隐约约感受到一种大势凝聚的迹象,决定这趟返回龙尾郡陈氏祖宅后,必须说服家族押注在大骊王朝,哪怕没办法孤注一掷,也要让陈氏子弟趁早融入大骊庙堂。

    陈松风呢喃道:大骊气象,已是时来天地皆同力。因此我陈氏要扶龙,不可与人争着附龙而已。

    刘灞桥问道:你嘀嘀咕咕个什么?

    陈松风站起身,甩了甩手,笑道:你好像跟那泥瓶巷少年很投缘啊。

    刘灞桥跟着起身,大大咧咧道:萍水相逢,聚散不定,天晓得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

    两人一起踩着溪畔春草走上岸,陈松风问道:听说南涧国辖境内的那块福地,要在今年冬对外开放,准许数十人进入,你当下不是仍然无法破开瓶颈吗,要不要下去碰碰运气?

    刘灞桥冷笑道:坚决不去,去蚂蚁堆里作威作福,老子臊得慌。

    陈松风摇头道:我家柳先生曾经说过,心境如镜,越擦越亮,故而心境修行,能够在道祖莲台上坐忘,当然大有裨益,可是偶尔在小泥塘里摸爬滚打,未必就没有好处。去福地当个抛却前身忘记前生的谪仙人,享福也好,受难也罢,多多少少

    不等陈松风说完,刘灞桥已经嚷嚷道:我这人胜负心太重,一旦去了灵气稀薄的福地,若是无法靠自己的本事破开禁忌,重返家乡,那我肯定会留下心结,那就会得不偿失,弊大于利。再说了,要是不小心在福地里给‘当地人’欺负,又是一桩心病,等我还魂回神之后,哪怕需要耗费巨大代价,我肯定也要以‘真人真身’降世,才能痛快,只是如此一来,不是有违我初衷本心?

    刘灞桥双手抱住后脑勺,满脸不屑道:说句难听的话,如今咱们东宝瓶洲那三块福地,谁不心知肚明,早就变味了,已经成为那些个世俗王朝的豪阀子弟,花钱下去找乐子的地儿,难怪被说成是仙家治下的青楼勾栏之地,乌烟瘴气。

    陈松风笑道:也不可一概而论,不说我们这些外乡人,只说那些当地人的话,不乏惊才绝艳之辈。

    刘灞桥白眼道:一座福地,那么多人口,每年能有几人脱颖而出?一个都未必有吧,这些成功来到我们这里的,百年当中,最终被咱们记住名字,又能有几个?屈指可数吧。所以我就不明白,这些个福地为何如此受人推崇,还有人扬言,只要拥有一块福地的一部分统辖权,好处不比拥有一位上五境修士来得少,疯了吧。

    陈松风笑道:福地收益,细水流长啊,偶尔还能蹦出一两个惊喜,最关键是所有的好处,属于坐享其成,谁不乐意从其中分一杯羹?

    洞天走出去的人,命多半好。福地升上来的人,命尤其硬。

    刘灞桥问道:你好像不太喜欢那个姓陈的少年?

    陈松风想了想,选择袒露心扉,如果出于个人,我对少年没有任何意见。但如果就事论事,他的存在,其实让我们整个家族都很尴尬。骊珠小洞天的陈氏子弟,本就是本洲的一个笑话,小镇之内,一个人数不算少的姓氏,仅剩一人,其余全部成了别家奴婢,沦为笑谈,实属正常。在龙尾郡陈氏眼中,我们和小镇上的陈姓之人,虽说远祖相同,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谈不上丁点儿情分,但是所有龙尾郡陈氏的对手,岂会如此看待,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泥瓶巷少年干脆也成了大户人家的下人,也就罢了,当时当世一场大笑过后,很难多年持续成为一桩谈资,可这个少年的咬牙坚持,孤零零的存在,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外边许多人甚至在打赌,小镇这一支这一房这一个陈氏子弟,何时不再是那个‘唯一’。

    刘灞桥皱眉道:这又不是那少年的错。

    陈松风笑道:当然,少年何错之有,可是世上终究有些事情,很难说清楚道理的。

    刘灞桥摇头道:不是道理很难说清楚,事实上,本来就是你们没道理,只是因为那个少年太弱小,所以才让你们能够显得理直气壮,加上你们龙尾郡陈氏的声势,比少年大许多,可是比起身边那些看笑话的人,又很一般,所以处境愈发尴尬,到最后,不愿意承认自己无能,只好反过来暗示自己,认为那个少年才是罪魁祸首。我相信如果不是这座骊珠洞天不容易进入,那个让龙尾郡陈氏难堪的陋巷少年,早就被龙尾郡陈氏子弟,悄悄找个由头做掉,或是某个附庸家族的家伙,杀之邀功了。

    陈松风脸色涨红,一时间竟是有几分恼羞成怒。

    刘灞桥抱着后脑勺,扬起脑袋望向天空,仍是优哉游哉的慵懒神色,我知道你陈松风不是这样的人,可惜像你这样的人,到底少,不像你的人,终究多。

    就说正阳山那头搬山猿,自己拿不到剑经,害怕我风雷园拿到,就要一拳打死那刘姓少年,你觉得这样讲理吗?我觉得这样很不讲理。可是有用吗?没用啊,我连正面挑衅老猿也不敢。

    刘灞桥叹了口气,松开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自嘲道:我呢,就是口拙嘴笨,拳头也不够硬,剑还不够快,要不然我这肚子里,真是积攒了一大堆道理,想要跟这个世道,好好说上一说。

    陈松风吐出一口气,所以你觉得那个少年不错?

    刘灞桥转头望向大日坠落的西边高山,觉得不错?怎么可能。

    陈松风有些疑惑。

    刘灞桥笑道:我一看到那个少年,就自惭形秽。

    陈松风觉得匪夷所思,摇头笑道:何至于此?

    刘灞桥把到了嘴巴的一些话咽回去,省得伤感情。陈松风这个家伙,虽然没那么合胃口对脾气,可是比起一般的读书人,已经好上许多,自己就知足吧。

    话痨刘灞桥就这么一路沉默下去。

    ————

    夜幕深沉,陈平安自制了三支火把,三人举火而行。

    最后来到一座高山山脚,陈平安擦了擦额头汗水,对宁姚说道:宁姑娘,跟她说一下,这是一座朝廷封禁之山,她有没有忌讳?

    宁姚转告陈对后,后者摇头。

    陈对举目望去,她无比确定,颍阴陈氏的祖坟,肯定就在此地。

    游子还乡,心有感应。

    陈对缓缓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她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写了一长串字符,写完之后,嘴唇微动。最后她用手掌缓缓抹平所有痕迹,起身后,脚步绕过符文销毁的地方,率先登山,甚至不用陈平安指路。

    三人来到半山腰某处,陈平安指向不远处,一座小土包上生长有一棵树,主干古怪,极其之笔直,竟是比青竹还直,陈平安如释重负,点头道:就是这里了。

    陈对沉声道:你们去山下等我。

    宁姚扯了扯陈平安袖子,示意一起下山。

    陈对放下书箱,一件件一样样,小心翼翼拿出那些精心准备的祭品,用以祀神供祖。

    中途陈对有刹那间的恍惚失神,痴痴望向那棵小树,热泪盈眶,喜极而泣,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最后女子无比虔诚地对着那座小土包,行三叩九拜的大礼。

    之后陈对伏地不起,颤声道:我颍阴陈氏,叩谢始祖庇护!

    山脚,陈平安和宁姚一人坐在背篓一边,背对而坐,宁姚问道:之前有段路程,你为何故意要绕远路?

    陈平安愣了愣,震惊道:宁姑娘,连你都看出来啦?

    宁姚握手刀鞘,往后一推,刀鞘顶端在少年后腰一撞,把‘连’字去掉!

    草鞋少年龇牙咧嘴,轻轻揉腰,放低声音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有老大一片山崖,全是那种被你们称为斩龙台的黑色石头,我怕给她看去了,然后她也是识货的,到时候万一她起了歹心咋办?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宁姚笑道:守财奴,你还不是担心她想法子搬走它,害得你两手空空。

    陈平安傻呵呵笑道:宁姑娘,你这么耿直,朋友一定不多吧?

    哎呦。

    蓦然又是一阵吃疼的陈平安,赶紧腾出只手,去揉腰另外一侧。

    陈平安突然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宁姚后背,问道:吃不吃野果子?我来的路上摘了三个,被我藏在袖袋里了,她应该没瞧见。

    宁姚没好气道:这个时节的山果,能好吃?

    陈平安转身,递过去两颗桃子大小的通红野果,笑道:宁姑娘,那你就是不晓得了,这种果子还真就只有在春天才能吃着,冬末结实,初春成熟,这会儿彻底熟透,一口下去,啧啧啧,那滋味,不小心舌头都能咬掉。更奇怪的是,咱们这里那么多座山,果子就只有这附近有,我当年也是跟姚老头来找一种泥土,他告诉我的,其它地方,也有些野果子味道不错,可我吃来吃去,啃东啃西,觉得都不如这种。

    宁姚接过两颗果子,打定主意难吃的话,一定要把剩下那颗还回去,还吃来吃去啃东啃西,你是山里的野猪啊?

    陈平安咬着野果,笑道:小的时候家里穷,可不是逮着什么就吃什么,你还别说,有一次还真因为瞎吃东西,把肚子给吃坏了,痛得我在巷子里满地打滚。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打雷擂鼓似的。

    只可惜宁姚忙着吃果子,没听清楚少年最后说了啥,第一口咬下去,就觉得这果子甘美异常,果肉下肚后,整个人都暖洋洋的,身体如同一座铺设有地龙的屋子,野果就是一袋袋炭火。宁姚闭上眼睛,感受五脏六腑,虽说通体舒泰,但是其余并无异样,这意味着这种野果,大体上可以位列神仙脚下的山上之物,但也仅限于此,肯定可以在世俗王朝能卖出高价,却也不至于让修士眼红。

    对于山下的凡夫俗子而言,则无疑是延年益寿的无上珍品。

    早知道如此,宁姚就干脆不接这果子了。

    宁姚有些惋惜,抹了抹嘴,转身把剩下的野果递过去,不好吃,还给你。

    陈平安悻悻然收回去,有些失落,他还以为宁姑娘会觉得不错呢。

    宁姚双手轻轻踢着背篓,随口问道:是留着给那个叫陈对的女子?

    陈平安摇头道:给她干什么,非亲非故的,当然是留给刘羡阳了。

    宁姚突然好奇道:如果阮秀在这里,你是不是不给陈对,给阮秀?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

    宁姚又问,那如果你手上只有两颗野果,你是给我,还是给阮秀?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一颗给你,一颗给阮秀啊。我看你们吃就行的。

    陈平安又遭受偷袭,揉着后腰,无辜道:宁姑娘,你干嘛?

    宁姚再问,如果只有一颗的话?

    陈平安呵呵笑道:给你。

    宁姚:为啥?

    陈平安既狡黠又实诚道:阮姑娘又不在这儿,可宁姑娘你在啊。

    少年后腰瞬间遭受两下重击,疼得陈平安赶紧起身,蹦蹦跳跳,如此一来,害得宁姚一屁股跌入那只大背篓。

    陈平安赶紧把她从背篓里拉出来。

    宁姚倒也没生气,只是狠狠瞪了一眼陈平安。

    陈平安重新扶好背篓,两人再次背对背而坐。

    宁姚问道:你知道那棵树是什么树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道,我只在这个地方看过,其它山上好像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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