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平安好奇问道:我们这儿怎么了?
宁姚嘴角翘起,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道:最小,就这么点大,弹丸之地,不值一提。
陈平安干脆盘腿而坐,懒洋洋的,趴在桌上,然后扬起一只拳头,依次竖起一根根手指,柔声笑道:可是我在这里,遇到了齐先生,杨老头,刘羡阳,顾粲,当然还有你,宁姑娘。
宁姚也笑了,还有一种小洞天,就是收纳物品的地方,佛家有须弥芥子一说,道家则是袖有乾坤,其余百家也各有各的说法,其宗旨都是‘方寸之地容天地’,简而言之,就是说一点点大的物件,能够放下很多玩意儿,只是相较真正的洞天福地,这种冠以‘洞天’头衔的宝贝,放不得活物,我娘亲以前最值钱的嫁妆之一,就是一枚玉镯子,里边洞天的大小,差不多是这栋屋子这么大的地方。
不知外边天高地厚的草鞋少年,便有些失望,这么小啊,你看人家道祖的一片莲叶,就有一座城池那么大呢。
宁姚恼羞成怒,身体前倾,伸手就想要给陈平安脑袋一巴掌,陈平安赶紧身体后仰,左右躲闪。
宁姚出手数次也没能得逞,灵犀一动,那只握有桃色蛇胆石的手,作势要丢出石头。
陈平安赶紧慌张道:别扔别扔,要是边边角角磕坏了,肯定要少赚很多铜钱的!
宁姚撇撇嘴,放下蛇胆石,只是突然又迅猛抬手。
吓得陈平安赶紧闭上眼睛,不忍心去看。
啪一声,将石头重重拍在桌面上,宁姚捧腹大笑。
陈平安睁眼后,无奈道:宁姑娘,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啊。
宁姚一挑狭长眉毛,手肘一扫,那颗石头被扫落桌面。
陈平安双手挠头,苦着脸。
跟宁姑娘讲道理,讲不通啊。
宁姚嬉笑一声,从桌面下伸出另外一只手,那颗本该摔落在地的石头,赫然躺在她的白皙手心。
陈平安还是双手抱头,可怜兮兮。
宁姚不再捉弄陈平安,正色问道:你以后做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老实回答道:帮阮师傅做完那些力气活,我想以后自己进山烧炭,还可以顺便采药,卖给杨家铺子。
宁姚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么除了正阳山的那头搬山猿,还有清风城许家的妇人,截江真君刘志茂,以及蔡金简和苻南华背后的云霞山和老龙城,你怎么办?万一人家要找你麻烦,你往哪里逃?
宁姚不等陈平安说话,沉声道:所以当初陆道长让你不管如何,都要厚着脸皮待在铁匠铺子,是一条正路。
陈平安忧心忡忡道:那如果给阮师傅惹来一大串麻烦,怎么办?
宁姚冷笑道:一位主持小洞天运转的圣人,还会怕这些麻烦?
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回头问问阮师傅,先把所有实情告诉他,看他还愿不愿意收我做长期学徒。
宁姚一手支撑着腮帮,一手翻翻捡捡那些蛇胆石,道:在小镇这里,没有什么是一袋子金精铜钱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袋。
陈平安哭丧着脸道:我心疼啊。
宁姚斜眼道:你打算一股脑给刘羡阳的时候,怎么不心疼?
陈平安摇头道:两回事,不能比。
宁姚白眼道:以后哪个女人,不幸做了你的媳妇,我估计她每天恨不得一巴掌打死你。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真要有了媳妇,就又是一回事。我可不傻,会让自己媳妇受委屈。
宁姚一脸不信,满满的讥讽神色。
黑炭似的少年双手抱胸,盘腿而坐,难得有些嚣张神色,哼哼道:要是我媳妇受了委屈,别说是正阳山老猿,就是你说的那啥道祖,我也要砍死他,砍不砍得死先不说,反正先砍了再说!
宁姚很是惊讶,目瞪口呆。
她一直觉得陈平安不是个硬脾气的人,当然杀蔡金简斗搬山猿除外,平时相处,陈平安好像永远也不生气,性情也不偏执,不温不火的好脾气。
这种话如果是苻南华宋集薪这些天之骄子说出口,宁姚会觉得理所应当毫不意外,可从陈平安的嘴里说出来,宁姚有点不敢相信,于是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陈平安咧嘴笑道:我爹这辈子只跟人打过一次架,就是为了我娘,因为骑龙巷有人骂我娘,我爹气不过,就去狠狠打了一架。回来的时候,被我娘埋怨了很久,但是我爹私下跟我说,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打不打又是一回事,男人不护着自己媳妇,娶进门做什么?!
宁姚有些奇怪,嗯?
陈平安挠挠头,赧颜道:我爹烧瓷厉害,打架很不行的,回家的时候鼻青脸肿,给人打惨了。
宁姚伸手扶住额头,不想说话。
她沉默片刻,起身道:走了,回铺子。
陈平安问道:我送你到泥瓶巷口子上?
宁姚没好气道:不用。
陈平安没有强求,只是把宁姚送到院门口。
宁姚没有转头,也知道少年一直站在门口。
不迂腐的好人,他们的人心,会格外温暖灿烂,如向阳花木。
这本身就是很美好的事情。
无依无靠的泥瓶巷少年,被那些个外乡人一口一个泥腿子贱命,市井陋巷刨土吃的蝼蚁。
可是少年终究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他也很想要自己活得好,不是贪图享受,事实上少年从小就是一个很能吃苦的孩子,他只是单纯想着爹娘若是地下有知,他们肯定就会放心,虽然陈家就只有陈平安一个人了,但是一个人,照样也能过上好日子,就意味着从爹娘传下来的这个家,还不错,哪怕这个家只剩下一个人。
哪怕就算有钱买了春联,需要少年自己一人张贴,不会有人告诉陈平安是歪了斜了还是正了,那个贴在门头上的福字,需要自己架梯子,也无人扶。
人活一世,生死自负,不想着跟老天爷求任何东西。
所以这种人看似好脾气,其实骨头格外的硬。命也会尤其硬。
走出泥瓶巷的少女,她突然有些失落,也有些愧疚。
为了自己的不告而别。
陈平安回到屋子后,对着油灯发呆。
迷迷糊糊,陈平安似睡非睡,似梦非梦。
他好像莫名其妙就走到了廊桥南端,只依稀记得一路上漆黑,连他也看不到几尺外的景象。
但是当他一脚踏上台阶之后,天地之间,骤然大放光明。
陈平安浑浑噩噩走在廊桥过道,突然廊道中央那里,绽放出无比炫目的雪白光芒,仿佛比之前的天地光明更加刺眼,蕴含的道意更加崇高,陈平安明明刺痛得眼睛流泪,但是不知为何,反而能够更加清晰看到那里的奇异风景。
有一位高大人物,面容模糊,站在廊桥当中。
有些相似陈平安在小巷初见齐先生,大袖飘摇,一身雪白,如神似仙。
但是脱缰野马一般的混乱潜意识当中,陈平安无比确定眼前人物,比齐先生更加虚无缥缈,就像他或是她距离人间更远。
陈平安缓缓前行,耳边仿佛有狐魅女子细语呢喃,蛊惑人心,跪下吧,便可鸿运当头。
之后又有人威严大喝,震慑人心:凡夫俗子,还不速速下跪!
又有中正平和的声音淡然道:如世俗人,需要下跪天地君亲师,跪一跪又何妨,换来一个大道登顶。
还有沧桑沙哑的嗓音响起,这一跪,就等于走过了长生桥,登上了青云梯,跨过了天地堑,休要迟疑,快快下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一声熟悉嗓音竭力响起,陈平安,快快停步!既不要前行,也不要转身,更不可下跪。只需在原地坚持一炷香便可,你一介凡人之躯,能够承载多少斤两的神气意愿?不要逆天行事
有点像是杨老头的训斥和告诫。
只是老人的嗓音越到后边越低。
与此同时,又有人温醇笑道:陈平安,不妨站直,往前走几步试试看?
这像是齐先生。
陈平安凭借本能地挺直腰杆,停下脚步,眼神茫然地四周张望。
他只知道自己有很多问题,想要问齐先生。
许多嘈杂声音此起彼伏,这是马苦玄的应得机缘!你这小子速速滚出去!
便是马苦玄拿不到,也该顺势落入那天仙胚子的宁姚之手,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这一支陈氏就是一滩扶不起的烂泥,早该香火断绝,也敢垂涎神物,厚颜无耻的小杂种!
陈平安,你不是很在乎宁姚和刘羡阳他们吗,转身返回小镇吧,把机缘留给你的朋友,不是更好?齐静春已经用他一死来换取你们这些凡人的安稳,以后安心做个富家翁,娶妻生子,还有来生,岂不是很好?
胆敢再往前一步,就将你挫骨扬灰!
陈平安一步踏出。
廊桥轰然一震。
天地寂静,杂音顿消。
有叹息,有恐惧,有慌乱,有敬畏,有唏嘘,一团乱麻。
陈平安一步走出之后,就自然而然向前走出第二步,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齐先生与自己,并肩而行。
整座廊桥以及廊桥之外,突然又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少年之前停步的时候,就已经不再被光线刺得流泪,这会儿没来由就一下子哽咽起来,灵犀所至,问道:齐先生,你是要走了吗?
嗯,要走了。外边有太多人,希望我死,也由不得我自己做选择。
齐先生,那我们去要见谁?
不是‘我们’,是你。你要见的是一位老人?
砰然一声巨响。
齐先生好像被人一击打飞,但是齐先生反而爽朗大笑,最后不忘沉声道:陈平安,大道就在脚下,走!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抬起脚准备踏出第三步。
有一个响起极远极高之地的嗓音,瞬间穿透一层层天地,微笑道:事不过三,点到即止。
廊桥中间那边随之有人冷哼一声。
陈平安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趴在桌上,油灯还在燃烧,少年下意识转头望向窗外。
天亮了。
第七十一章 有些喜欢
陈平安神情恍惚地走出屋子,来到小院,抬头望去,烈日当空,视线尤为清晰,天空如同褪下一层层釉色的瓷胚,光洁可人。
陈平安无意中察觉到呼吸有些凝滞,便坐在门槛上,屏气凝神,双手十指结剑炉拳桩。
一炷香后,陈平安这才感受气息平稳顺畅起来,刚要站起身,眼角余光一瞥,一屁股坐回门槛,瞪大眼睛望去,不知何时院子角落,安安静静躺着一块黑色石头,世间最好的磨剑石,斩龙台!
陈平安赶紧起身,快步走去,蹲下身仔细端详,跟之前那座倒塌的天官神像台座相比,好像被人刀切豆腐似的,一刀直直下去,就干脆利落地一分为二。陈平安揉着下巴,一点一点挪位置,换了一个方位蹲着,东南西北挪了一圈,屁股回到原位后,愈发确定,正是菩萨点头的那尊神像脚下台座。
这让陈平安悚然,宁姑娘虽然喜欢说一些口气很大的话,但是她所有冷眼袖手的言语,绝对不会有半点作假,她说牢固异常的斩龙台,只能被大剑仙花大代价才能劈开,陈平安就确信无疑。那么这块斩龙台是自己长脚了,然后一路跑到他陈平安家宅子?
如今陈平安已经知道世上确有神仙鬼怪,还有不计其数的山魈精魅,但是石头成精,可能性不大吧?再说了,它跑谁家里也能享点福,跑自己这栋宅子除了遭罪还能做什么,有这么笨的石头精吗?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喂,你能说话不?或者能听懂我说话吗?
当然不能。
疑神疑鬼的少年摇晃脑袋,看不够。
大概是之前那个梦境太过真切,陈平安其实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来,导致现在看什么都透着古怪。
许多当年没有深思的小事,如今串在一起,好像一下子就说得通了。
齐先生说世上的确有,宁姚更是说过了外边天地的光怪陆离,
哪怕是姚老头,其实也早就零零碎碎说了许多,简简单单的入山一事,有诸多讲究,姚老头曾经说过很多,比如那些个不起眼的老树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还说天底下的山,无论大小,其实一脉相承,只不过有着祖孙之分。
陈平安在这一刻,突然很好奇,很想知道小镇所在的骊珠洞天,到底如何才能看到全貌?是不是只有爬到那座比披云山更高的山峰,才能一览无余?
陈平安收起思绪,低头看着那块黑色石头,想着要把它搬去铁匠铺子,宁姑娘肯定用得着这块磨剑石。至于到时候宁姑娘如何处置石头,是选择自己磨剑,还是交给阮师傅,作为帮忙铸剑的谢礼,陈平安反正无所谓,他只是很好奇磨剑石到底如何磨剑,会不是跟自己磨柴刀差不多?
陈平安做事情从来不拖泥带水,下定决心之后就立即动手,伸出双手将磨剑石往上抬,能够抬离地面寸余距离,有些沉重,但还不至于搬不动,这就好办,陈平安去屋子找来一只箩筐。
很快少年就背着箩筐走在泥瓶巷,磨剑石之上覆盖一件衣衫。
走出泥瓶巷后,陈平安发现大街上行人众多,估计是那场突如其来的黑夜,让人瘆得慌,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大太阳,就都想着出来透口气。所以绝大多数小镇百姓都离开家门,走出巷弄来到大街,议论纷纷,时不时有人匆忙跑过,嚷嚷着铁锁井已经彻底干枯了,连那条悬挂井中不知千百年的铁链,也给哪家混蛋给偷偷搬走藏在家了。更有唯恐天下不乱的稚童孩子,三三两两,蹦蹦跳跳,满脸雀跃,乱七八糟说着那棵老槐树的变故。
原来那棵老槐一夜之间连根拔起,倒在大街上,满地的碎裂槐枝和和枯黄槐叶,一开始很多附近百姓觉得别浪费了,就顺手捡了枝叶回家烧火,一些个惫懒青壮,不情不愿被自家婆姨催促,拎着柴刀去劈砍更粗大一些的槐枝。不是没有人阻拦,祖祖辈辈生活在老槐树周边的小镇老人,大多痛心疾首,对那些占这种缺德便宜的汉子婆娘,直接破口大骂,也有老人苦口婆心说着老槐跟小镇的渊源,说这棵树是有灵气的,这么多年来,连枯枝坠落也只挑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愿砸在人头上,更不说每逢收成不好的时候,老树的槐花如米,填饱了多少人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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