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平安之所以胆敢跟着感觉走,主动查寻溪水中的古怪,在于阮师傅前脚才走,陈平安不觉得如果真有水中鬼物,胆敢在圣人的眼皮子底下,出水扑杀自己。再说了,陈平安如今袖中藏着齐先生赠送的那对山水印,其中一方正是水字印,所以少年胆气尤其粗壮。
陈平安先后丢完两把石子后,正要弯腰拾捡,不远处有人问道:你做什么?
少女青衣马尾辫,原来是阮秀。
陈平安一直在全神贯注对付水中,没有察觉到阮姑娘的靠近,也没有藏掖,不怕她笑话,伸手指了指溪水水面,老实回答道:我觉得水里有脏东西,就想着能不能用石子把它砸出来。
阮秀望向溪水,凝神望去,脸色一沉。
陈平安问道: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阮秀摇摇头,看不出来。
陈平安笑道:应该是我疑神疑鬼了。
阮秀低声道:你先回去,我要在这边吃点东西再回铺子,我爹问起的话,你就说没看见。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
他记起一事,从地上找出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问道:阮姑娘,我能不能问你有些字是什么意思,怎么个读法?
阮秀顿时如临大敌。
读书?
书本这种东西,根本就是世上最恐怖的敌人了。随便翻开一页书,每个文字都像是排兵布阵的大修士,对阮秀耀武扬威,阮秀实在是每次看到就头疼,原本她跟随父亲阮邛进入小镇后,是应该去学塾读书的,完全不用帮忙打铁铸剑,但是打死不去,今天肚子疼,明天脑袋热,后天有可能下雨,大后天脚崴了阮邛实在是懒得再听到那些蹩脚借口,才放过阮秀一马。
只是今天阮秀不愿在少年面前露怯,强自镇定,笑容牵强道:你先写写看。
当陈平安用石头在地面刻出两个字后,阮秀摇身一变,神采飞扬,自信笑道:这两个字啊,太简单了,我很小就晓得它们了,一个神字,一个庭字,合在一起,就是一个人体穴位的称呼,神庭,所谓的窍穴,我们人之所以是万灵之长,许多修成大道的精魅妖物,最后不得不幻化为人,就在于人之身躯最适合修行,三百六十五座大小窍穴,皆是金山银山似的宝藏,古人有云,窍穴,即是‘神气之所游行出入也’,我们人的三魂六魄,就像是吃百家饭的小孩子,这家里吃一碗饭,那家里喝一碗水,然后不断温养孕育,成长壮大。
阮秀娓娓道来,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按住自己的脑袋,微笑道:至于这神庭,就在这里,你捋起头上的发际线,往上五分距离,这个窍穴,对于我和我爹这样的兵家剑修,算不得如何重要,嗯,用我们的行话来说,便不属于‘兵家必争之地’,可有可无,倒是那些靠香火生存的玩意儿,此处窍穴至关重要,不过我爹说过,那些神神鬼鬼,没有大出息,神通再大,鬼道再宽,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不值一提。
陈平安全部听不懂,只能死记硬背,之后又分别问了巨阙太渊。
阮秀也一一作答,少女虽然不爱读书,那也只是不喜欢那些儒家圣贤的经典书籍,对于兵家修行和练剑铸剑,少女喜欢得很,这些窍穴名称,她自小就烂熟于心。
不等陈平安开口求人,少女就大大咧咧笑道:以后有空的时候,我把三百六十五个窍穴名称方位和用处,一一告诉你。
陈平安笑道:麻烦阮姑娘你了。
阮秀问道:那么多次让你帮我买糕点,你觉得麻烦吗?
陈平安摇摇头。举手之劳,当然不麻烦。
阮秀开心笑道:这不就得了。
她突然有些遗憾惋惜,窍穴这些东西,哪怕知道了,其实意义不大,世间修行,之所以有那么多旁门左道和歪门邪道,就在于各自的养气炼气路数不同,差以毫厘失之千里。我家当然也有自己一脉相承的散气和养气两大心法,可是无法外传的,这不是我爹答应不答应的问题,陈平安,对不起啊。
陈平安又不是那种得寸进尺的人物,赶紧笑着解释道:没事没事,我就是想多认识一些字,没有想那么多。再说了,我自己有一部拳谱可以练习,只是这个拳谱上的拳桩,我就已经差点练不过来了,哪能分心。
阮秀释然而笑,轻轻拍了拍胸脯,那就好。
颤颤巍巍,风景这边独好。
陈平安赶紧收敛无心的视线,起身正色道:阮姑娘,回头等你空闲,我反正可以晚点回泥瓶巷。
阮秀跟着起身,点头笑道:好的。
陈平安小跑向铁匠铺子。
阮秀走下岸,来到溪畔,她先掏出一块帕巾,丢了块糕点到嘴里,慢慢咀嚼回味。
等到大概陈平安到达小镇后,她才伸手卷起一截袖管,露出那只猩红色的镯子,望向清澈的溪水,沉声道道:火龙走水。
那只手镯瞬间液化,有一活物苏醒,不断挣扎扭曲,最终变成一条通体火焰缠绕的小蛟龙,它首尾衔接,刚好环住少女的手腕。
随着青衣少女一声令下。
这条原本长不足一尺的赤红蛟龙,一跃向溪水。
一丈,三丈,十丈。
火龙亦可走于水!
阮秀命令道:可以了。
身躯长达十丈的火龙不再继续增长,但是附近溪水全部蒸发殆尽,不仅如此,上游溪水如同吓破胆的溃败士兵,死也不敢继续冲锋陷阵,就拥簇积压在一起,使得溪水水面不断上升,而下游溪水则继续一冲而去。
阮秀眯眼望去。
静待水落石出。
她走在河床干涸的溪水底部,跟随着那条十丈火龙向前行去。
如今洞天破碎,四位圣人精心布置的禁制,也随之消失,所以已经不禁术法神通。
这也是阮邛为何要订立规矩并且一出手就雷霆万钧的根源,此处哪怕曾是三十六小洞天当中,占地最小的一个,也最不以天材地宝见长,但终究是小洞天出身的一块福地,种种好处,仍是大大裨益修行,如今没了大阵牵制,一旦无人约束,外界修士蜂拥而入,鱼龙混杂,心思不纯,到最后小镇六千多人,除去那些侥幸活下来的老乌龟大王八,其余凡人,估计一天之内就会死绝。
兵家行事,其实也重规矩,但是更讲究变通,远比儒家要灵活多变,能够因事因地而异,便宜行事。
约莫一炷香后,不断在河床当中左右扑腾的火龙好,像终于逮住了那个狡猾的目标,一爪凶猛按下,缓缓低垂头颅。
阮秀走到火龙头颅附近,低头望去,火龙爪下,是一位蜷缩起来的妇人,她被爪子一把抓住腰肢,她有一头及腰的青丝,死死护住全身。
她好奇问道:小小河神,也敢在我家门口撒野?我爹当年连斩六位江水正神,你没听说过吗?
从干枯老妪变成年轻妇人的河婆哀求道:大仙大仙,奴婢只是经过此地,绝无害人之心啊。何况奴婢斗胆泄露阴神气息,是希冀着帮助阮圣人增加溪水的水重,想着能够尽一点绵薄之力而已,大仙莫要生气,若是觉得小的相貌丑陋,碍眼惹人烦,小的以后便只敢在夜间游走
阮秀直截了当问道:你认识陈平安?
被火龙按住腰肢的河婆,容貌迅速衰老,却只敢可怜呜咽,小鸡啄米点头道:认识认识,小的本是杏花巷人氏,那陈平安是泥瓶巷的孤儿,偶有交集,但是并无恩怨啊,奴婢只是最近很少在溪边看到小镇之人,今日看到那少年练拳,觉得好奇,便多瞧了几眼,哪里想到便惹来了此等泼天大祸,大仙念在奴婢不懂规矩的份上,手下留情啊
阮秀挥挥手,火龙重新化为一只花纹古朴的红色镯子,戴在少女手腕上。
阮秀依旧站在远处,身后就是汹涌而至的迅猛溪水。
但是让河婆心惊胆战的一幕出现了,溪水如遇高高在上的天敌,未战先降,自动绕行,往下游涌去。
更可怕的是,河婆能够感知到这位青衣少女,根本没有动用任何道法神通。
阮秀笑眯眯道:别发呆,说说看杏花巷和泥瓶巷的事情,所有的,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重获自由之身的河婆,姿容皮囊开始缓缓恢复青春,但是下一刻,她骤然惊惧得忍不住尖叫起来,原来那一头鸦青色的瀑布青丝,在缩减长度,她撕心裂肺道:为何我的道行在流逝!
青衣少女吃着糕点,含糊不清道:啊?这样啊,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我是天生火神之体,与水是天敌。
河婆强自冷静下来,默默垂泪哀求道:求大仙大发慈悲,饶过奴婢的这次无心冒犯。
阮秀认真想了想,以后我会喊你过来讲故事,放心,我到时候会隐藏本命气息。
河婆哭丧着脸,不敢拒绝,只得答应下来。
阮秀走向岸边,回头道:下不为例啊。
河婆连连说道不敢。
少女上岸后摇晃着马尾辫,走向铁匠铺子。
河婆身躯没入溪水,一张脸庞充满狰狞怨恨,不过数次吃亏之后,她开始懂得死死压抑住这股戾气。
一串起于别处的别人心声,却在她心头重重响起。
蠢货,收起你的无知,你知不知道,那少女将来证道契机为何事?就是杀尽一洲江河水神,你小小河婆,还敢对此人心怀杀心?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人家就算伸长脖子让你杀,最后也只会是你死!你知不知道,她对水中任何阴物的感知,是何等敏锐?所以你此刻心中所想,没有猜错,她将来第一个要杀的河神,就是你!所以接下来好好想一想如何补救,这桩原本灭顶之灾的祸事,亦是你得到大机缘的种子。
这是最后一次提醒你了,你再有丝毫逾越规矩的举动,不用其他人出手,我自己就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河婆在声音消失后,她痴痴呆呆悬停在水中,身躯摇曳生姿,却了无生气。
大道缥缈不定,让人心灰意冷。
————
阮邛在铸剑室看到自己女儿蹦蹦跳跳进来,没好气道:欺负一个不成气候的河婆,很高兴吗?
少女笑容灿烂道:那就等她成为江河之神,我再欺负她。
阮邛皱眉道:秀秀,千万别不把河神江神当回事,到底是纳入一洲山川湖海谱牒的正统水神,虽然比不得各国的五岳正神,但在水中杀它们,并不轻松。
少女哦了一声,随口道:那就让他们无水可栖嘛。
阮邛心头一震,随即迅速压下嘴角即将浮现的笑意。
第七十五章 占山为王
暮色中,铁匠铺子来了一位陌生客人,男子约莫而立之年的岁数,身材高大,双眉修长,肌肤白皙,秀气阴柔的容貌,配合魁梧阳刚的体魄,有一股别样的风采。
阮邛得知此人身份后,没有像上次接待观湖书院崔明皇那么随意,只是在铸剑室门口聊了几句,这次让阮秀搬了两张竹椅到廊中,还拿出来两壶好酒,一人一壶,那男人也不扭捏,拿过酒壶解开泥封就灌了一口酒,笑道:阮师,你此次出手,朝野震动,朝廷那边具体如何应对,我暂时不知,但是作为新任窑务督造官兼首任龙泉县衙主官,我倒是省去许多口水。照理说,该我拎着好酒登门拜访才是,只是当时在半路听闻变故后,快马加鞭,实在是来的匆忙,骑龙巷压岁铺子的两大坛子杏花酿,就当我先欠着阮师。
阮师挥挥手,这些客套话就不用多说了,如果今天你我谈妥,以后有的是机会喝酒聊天,如果谈崩了,你我更不用费劲笼络感情。
那男人爽朗大笑,不像身兼双职的大骊朝廷官员,更像是一位行走江湖的任侠之士,擦了擦嘴角,将酒壶放在膝盖上,没有了边喝酒边谈事的迹象,在大骊春徽年间封禁的甲六山,当然,这是朝廷户部机密档案的官方说法,依照地方县志记载的名称,应该是龙脊山,它的半山腰处,有一座天然生就的大型斩龙台,在我来此赴任之前,有过一场君臣奏对,皇帝陛下明言,此物交由阮师所在的风雪庙以及真武山,你们双方共同占有,至于你们两大兵家势力,具体如何对斩龙台进行挖掘切割划分,是留下不动,作为祖宗产业,还是搬回各自宗门,我大骊朝廷绝不插手,悉听尊便。甚至如果需要大骊出人出力,例如驱使大骊麾下的那两头年幼搬山猿,打裂甲六山,使得裸露出斩龙台,诸如此类小事,阮师无需客气。
阮师笑眯眯道:你们大骊诚意不小。
新任督造官正要顺势说一些场面话,阮师又说道:那处斩龙台,在我来这里之前,我们风雪庙和那真武山早就谈妥,我阮邛,风雪庙,真武山,各占其一。你应该从你们皇帝那里听到一些小道消息,我是打算在这里开山立派,所以父女身份都已从风雪庙那边迁出,接下来六十年之内,我肯定不方便正式开山,但是你们大骊只要让我看得顺眼,六十年之期一结束,我就会在此选择一座过得去的山峰,作为将来山门宗派的发轫之地。
督造官兼任此地县令的男人,毫不遮掩自己的满脸喜气,好像就在等阮邛开这个口,立即顺杆子说道:阮师,你大可以放心,除去披云山,如今境内大致划分出六十一座山,阮师可以任意选取三座,作为将来开山立派的根基。若是阮师不愿意急着下决心,本官可以先给阮师看过骊珠洞天的新旧两幅山峦形势图,本官再陪着阮师亲自去勘探巡视过,到时候阮师再做定夺,如何?
任何一座王朝,能够拥有阮邛这样的大修士帮忙坐镇山河,都是莫大的幸事。尤其阮邛的言下之意,是他选择在此扎根,而不仅仅是类似客卿供奉国师这样的身份依附大骊,因此不是那种合则聚不合则散的形势,阮邛是真正在大骊国土上开枝散叶,无形中与王朝气运戚戚相关,别说是一位小小督造官,就是大骊皇帝坐在这里,也会心生欣喜。
大骊武人辈出,以藩王宋长镜领衔,五境之上的高手数量,冠绝东宝瓶洲。但是山上神仙实在少得可怜,与大骊强盛国力完全不符,这一直是大骊皇帝的心病。
阮邛笑道:占山为王一事,不用着急,说句难听的,除去你们不愿拿出来的披云山,也没哪座山入得了我眼。
年轻督造官有些神色尴尬,事实上来这里之前,不光是他,就连大骊皇帝和自己的恩师,也觉得阮邛在大骊开山的可能性,有,但绝对不大,因为大骊其实拿不出足够分量的诚意,斩龙台?如果不是阮邛自己有本事去与风雪庙真武山谈拢,硬生生拿到手一份,大骊岂敢为了拉拢阮邛一人而与风雪庙真武山交恶,代价实在太大,哪怕是气吞万里如虎的大骊王朝,也承受不起。
阮邛突然说道:虽然风雪庙和真武山从无提议,但是我个人希望你们大骊,能够拿出两件足够锋利的神兵利器,剑也好,刀也罢,都无所谓,只要够用就行,到时候我可以帮你们,转交给来此的两位兵家修士,用来分开那座斩龙台。你可以先禀报给朝廷,等待大骊皇帝的答复,此事一样不着急。
年轻督造官略作思量,沉声道:此事我就能够一言决之,先行答应阮师!
阮邛点点头,喝了口酒,比较满意此人的姿态和魄力。毕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需要跟这个名叫吴鸢的男人直接打交道,如果是个蠢人,会很累。如果是个小气胆小的家伙,就更累了。
吴鸢犹豫了一下,喝了口酒,有点像是给自己壮胆的意味,道:阮师,首先,小镇外大小三十余口龙窑,会重新开窑烧瓷,只不过从今往后,只是烧制普通的朝廷御用礼器而已。其次,新建于小镇东边的县衙,建成之后,县衙就会张榜贴出大骊律法,也会让略通文采的户房衙役在小镇各处宣讲解释,为的是让小镇普通百姓,真正晓得自己的身份,是大骊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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