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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阮邛神色冷峻,瞥了眼名义上的龙泉县令吴鸢,后者笑着解释道:这只是针对凡俗夫子的表面功夫罢了,小镇六十年内,仍是以阮师的规矩最大,四姓十族的规矩,紧随其后,大骊律法最低,若有冲突,一律以这个排序为准绳。阮师在小镇方圆千里之内,一切所作所为,大骊不但不干涉,还会毫无悬念地站在阮师这一边。就像阮师先前打烂紫烟河修士的肉身,那人死不悔改,竟然疏通京城关系,试图向皇帝陛下告御状,我恩师得知消息后,二话不说,便派人镇杀了这位修士的元神。

    阮邛微微皱眉,有些不耐烦,告诉你家先生,以后这种画蛇添足的烂事少做,面子不面子的,算得了什么,我就是个打铁的粗胚,不习惯弯弯肠子,你们大骊真有心,给我实打实的好处,就够了,至于到时候我收不收,另说。紫烟河修士这种废物,我当时要是真想杀他,他跑得了?再给他一百条腿也不行。要是真想杀人,你们大骊有几个人拦得住?哪怕拦得住,他们愿意拦吗?

    吴鸢脸色微白,嗓音微涩道:阮师,本官知道了。

    阮邛也不愿闹得太僵,毕竟两人是初次交往,不能奢望别人处处顺遂自己的心意,那就是强人所难了,于是主动开口问道:世俗王朝,建造文昌阁和武圣庙,敕封山水正神和禁绝地方淫祠,都是一个朝廷的应有之义,在小镇这边,你们是怎么个打算的?

    刚刚才吃过亏的吴鸢小心措辞回答道:关于文昌阁和武圣庙,目前我们大骊钦天监地师相中的两处,分别是小镇北边的瓷山和东南方位的神仙坟,祭祀之人,分别是当年从小镇走出去的那两位,刚好一文一武,对我大骊也是功莫大焉,阮师意下如何?

    阮邛语气并不轻松,享受文武香火的两人,挺合适,但是选址就这么敲定了?你们有没有问过杨老先生的意思?

    吴鸢愣在当场,小心翼翼问道:阮师,敢问杨老先生是谁?

    阮邛也愣了一下,打趣道:你那位绣虎先生,连这个也没告诉你?就让你来当监造官和父母官?吴鸢,你老老实说告诉我,你是不是跟齐静春差不多,官场失意,沦为弃子,被贬谪至此?如果是这样的话,之前谈妥的事情,我可就要反悔了。

    吴鸢百口莫辩,既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更是一头雾水。

    远处一口水井旁边,三个同龄人蹲在地上,阮秀在教陈平安那些窍穴的名称作用和修行意义,多余的那个少年,是自己死皮赖脸凑上去的,一开始阮秀和陈平安就抹去字迹,不说话,两个人盯着他,少年长得眉清目秀,眉心处还有一粒画龙点睛似的红痣,挺招人喜欢的喜庆模样,可是陈平安和阮秀都低估了他的耐心和脸皮,笑呵呵左看看草鞋少年,右看看青衣少女,三人熬了半炷香后,少年仿佛觉得自己同样低估了身边两人的毅力,终于主动开口说话,用流畅圆润的小镇方言,说他是从京城来的,跟随督造官大人来这里看看风景,尤其想要去看那座瓷山。

    你们继续聊你们的窍穴气府啊,你们别这么小气,我听一听又如何?难道我听过之后就能一下子变成陆地神仙?

    之后陈平安和阮秀忙自己的,不去管这个奇怪家伙的搭讪。

    你这个字写得不咋的啊,一看就是没下过苦功夫的,飘得很,跟浮在水面上的油渣差不多。

    姑娘,你这里解释得不够完整,所谓的半边锅里煮江山,还有那画图不知窍惹得鬼神笑,其实是这样的啊,你们这就跳过这个气府不聊啦?

    呵呵呵,姑娘你怎么不给他解释膻中穴在哪里呢,是不是很难指点他看啊,唉,姑娘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话,我可以帮忙啊姑娘你眼神里有杀气啊,姑娘你肯定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我来指给他看,我身上的膻中穴在哪里,姑娘你身上的那膻中穴,神仙也难寻啊,我何必自找麻烦

    唉?姑娘你怎么打人呢?还来?姑娘,我错了!

    姑娘,尾闾夹脊玉枕这后背三关,姑娘你咋也漏掉了呢,古人说后关通一半功,缩艮开乾是正功。可见是很重要的

    到最后,是督造官吴鸢的出现,帮助陈平安和阮秀脱离了困境,眉心有痣的话痨少年和沉默寡言的年轻大骊官员,并肩离开铁匠铺子。

    陈平安和阮秀坐在水井口子上,阮秀瞥了眼那两人的背影,轻声道:年纪大的,是个当官的,刚才在我们身边的这个,不清楚,我也感觉不到异样,可能是年轻人的书童吧,外边很多大家族都有这样的伴读。

    陈平安点点头。

    阮邛板着脸走到水井附近,撂下一句就转身,陈平安,你跟我来。

    陈平安茫然起身,阮姑娘之前说她爹答应借钱给自己,不过得等一旬左右,难道是反悔了?

    青衣少女有些心虚,跟在陈平安身后。

    阮邛坐在竹椅上,让陈平安坐在之前吴鸢坐的椅子上。

    阮秀咳嗽一声,笑道:爹,这两张椅子是陈平安做的,还不错吧?

    阮邛黑着脸道:我跟陈平安谈正事,秀秀你别打岔。

    陈平安赶紧坐端正,阮师傅你说。

    阮邛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碎银子,大概有三四两的样子,去小镇骑龙巷那边,给爹买一壶上好的桃花春烧,剩下的零钱你自己买些糕点。

    阮秀有些不愿意。

    阮邛佯装收起银子,那你去铸剑室盯着炉子火候吧,一个时辰后结束。

    阮秀抢过钱就跑。

    等到自家闺女跑远,阮邛开门见山问道:陈平安,你是不是有三袋子金精铜钱?

    陈平安脸色如常,点头道:有。

    阮邛似乎比较顺眼少年的诚实,脸色好转几分,像你这样手头有三袋子金精铜钱的小镇百姓,找不出第二个。哪怕是福禄街桃叶巷的四姓十族,最多的宋氏也不过两袋,更多是只有一袋子,除此之外,小镇的小户人家,有八户用自家的宝贝各自换来一袋金精铜钱。基本上小镇的值钱老物件,都流失出去了,如今差不多还能剩下个七八件,品相还可以。

    接下来小镇会有越来越多的外乡人,当然,你肯定性命无忧,我之所以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是希望你好好利用手上三袋子金精铜钱,既别捂在手里烂掉,也没随随便便用掉。小镇在我之前的每六十年,会开门一次,大概放二三十数量不等的人进入小镇,任由他们寻找机缘。从今往后,就没有这样的规矩了,会越来越像是普普通通的大骊小镇,所以你的三袋子金精铜钱,就格外扎眼,终究会给你惹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我这个人,又很怕麻烦,到时候难免要为你出头,但是我阮邛三天两头跟一群小屁孩过招,我嫌丢人。所以我就给你提一个建议,听不听,听完之后,你自己决定。

    在说建议之前,跟你事先说清楚一点,当下是金精铜钱最值钱的时候,却不是谁都能花出去的,四大姓外,恐怕十大族也不例外,因为大骊皇帝打算要将披云山之外的六十一座封禁大山,全部解禁开山,卖给与大骊交好的各大势力门派。这六十一山,价格高低,因大小而异,外界之所以趋之若鹜,在于如今骊珠洞天大阵破碎,降为人间福地一样的存在,灵气虽然骤减,但是比起寻常大山,仍要高出一大筹,丝毫不比有正统山神坐镇的山脉逊色,况且大骊皇帝许诺此地将来会敕封一尊山岳大神,三位山神和一位河神,如此密集的山河正神坐镇,使得六十年之后方圆千里,依然风生水起,灵气充沛,所以现在‘买下山头’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陈平安问道:如果我今天买下山头,然后我明天死了,怎么办?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

    阮邛破天荒露出一丝笑容,首先,只要你在小镇老老实实做事,本本分分做人,肯定不会莫名其妙就暴毙,例如再有搬山猿那样的货色找你麻烦,如今小镇已经没有破碎不破碎的忌惮,需要齐静春担心的,我不用。齐静春想要遵守的,我也不用。所以我大可以出手帮你摆平,因为到了这会儿,这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其次,大骊朝廷贱卖山头一事,是为了赚取大骊境外的香火情,属于亏本赚吆喝,答应买下任何一座山之后,三百年之内,哪怕买山之人死了,甚至没有子嗣继承,大骊一样在三百年之期内,绝不擅自收回山头,会任其荒废。最后,就是我这次会率先拿到三座山,风水肯定最好,如果你之后也能拿到几座,我们可以接壤毗邻,假设你如果无力开山获利,哪怕只是借我租用山峰五百年,你也能年年分红,坐享其成,子孙后代,亦是如此。

    这是细水流长的富贵,多少世族豪阀梦寐以求。

    阮邛不屑自夸,便没有说破。

    陈平安好奇问道:阮师傅,那些山头大致价格如何?

    阮邛随口说道:最小的那座山头,孤零零一座山峰而已,被大骊朝廷命名为真珠山,叫价是一枚金精铜钱,不过必须是迎春钱。

    陈平安惊讶道:只需要一枚?

    阮邛笑道:屁大地方,美其名曰山,其实连峰字也不沾边,一座小山包而已,一枚迎春钱,不划算,这是因为大骊实在没办法喊价半颗金精铜钱。

    陈平安嘀咕道:一颗铜钱而已,再小的山头,五百年,整整五百年都归自己了,怎么想都划算啊。

    阮邛继续说道:中等山头如玄李山大雁山莲灯峰等,大骊那边估价在十到十五颗金精铜钱左右。最大的一条小山脉和其它两座山,枯泉山脉和香火山神秀山,都要二十五到三十枚金精铜钱。这还是因为无人竞价一说,归根结底,大骊想要留下的,不是那一袋袋金精,而是四姓十族,以及他们在东宝瓶洲的各条人脉,希望他们背后的真正靠山财主,能够浮水出面,主动与大骊接触。

    陈平安皱眉道:阮师傅,那我这个时候占这么大便宜,不是很出风头吗?不会被人记恨在心?

    阮邛哈哈笑道:你也有靠山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陈平安挠挠头,没有立即答应。

    阮邛非但没有恼火草鞋少年的不识好歹,反而欣慰道:没有得意忘形,还不错,回去泥瓶巷之后,好好想一想,争取明天给我答复,久则生变,这可不是我诈唬你,事实如此。

    陈平安离开铁匠铺子后,一直走到石拱桥那边的时候,都还没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少年以前也想象过以后自己有钱的日子。

    比如说能够隔三岔五吃上肉包子糖葫芦,自家院门有春联门神和福字,把祖宅修补得跟屋子似的,给爹娘上坟的时候能捎一壶好酒一包糕点,等等。

    陈平安打死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拥有一座甚至几座大山。




第七十六章 背对
    陈平安临近石拱桥的时候,咽了咽口水,不太敢继续前行,一番天人交战之后,便沿着溪水继续往上,到了溪水束腰的最为狭窄地带,助跑飞奔,一跃而过,这才走向青牛背。陈平安并不知道,自己的绕远路,刚好和阮秀错过,青衣少女拎着一壶桃花春烧飞奔过桥,这次在小镇买酒,少女经过压岁铺子的时候,低头快步走过,生怕被那些眼花缭乱的糕点勾走魂魄,因为她要开始积攒私房钱了。

    陈平安先去了趟刘羡阳家的宅子,点燃油灯,提着灯盏,走了一遍屋内屋外,确定并无缺少大小物件家当之后,才熄灯锁门,返回泥瓶巷。经过那栋塌陷出一个窟窿的老宅子,陈平安松了口气,肩上的担子还在,但是比起之前那趟离开泥瓶巷,已经轻了太多,陈平安忍不住偷着乐呵,兜里有钱的感觉,不坏!

    陈平安这辈子还只见过碎银子,沉甸甸的银锭,还没瞧见过一眼,更别说跟神仙一样稀罕的金子。

    陈平安回到自己祖宅,打开屋门后,跑去确定是否真的拴好院门,回到屋子后,小心翼翼点燃油灯,昏暗黄晕的灯火,映照着冰冷的黄泥墙壁。陈平安从墙脚根陶罐里掏出三只钱袋子,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分别装有二十五颗金精铜钱,二十六颗,二十八颗。

    总计七十九颗铜钱。

    关于这些来历不俗的铜钱,宁姚粗略解释过它们是世俗花钱的延伸,之所以价值连城,是物以稀为贵,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外乡人进入小镇需要铜钱作为信物。至于这个不成文规矩的由来,年代久远,宁姚又不是东宝瓶洲人氏,自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三种铜钱,陈平安分别拿出一颗,放在桌上,迎春钱铸有新年大吉四字吉语,镂空透雕,祥云飞流,有一尊披甲神人在擂鼓。

    压胜钱正面雕刻有五毒,蛇蝎蜈蚣壁虎和蟾蜍,背面除了铸有天中辟邪四个字,还有龟蛇缠剑的图案。

    供养钱正面是心诚则灵四字,背面是神仙在上,并无精美图案,样式最为朴素。

    陈平安拿起一枚迎春钱,反复观看,少年实在很难想象这么小小的一枚铜钱,就能够买下整座真珠山,陈平安知道阮师傅嘴里所谓的这个小山包,姚老头第一次带他进山找土,就到过真珠山的山顶,土性可分轻重肥瘠在内诸多种类,更复杂的是需要辨认某种泥土,天生亲近水火金木中的哪一种,讲究门道很多,陈平安只学到姚老头一身吃土学问的七七八八。

    在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姚老头当时跺了跺脚,然后低头对在那儿扒土的陈平安说了一句话,这儿土味最全,可惜就是地方太小,跟人缩在角落头差不多,伸头就碰头,伸腿也磕脚,俗话把这种地方称为螺蛳壳。

    陈平安轻轻放下迎春钱,拿起压胜钱,只是很快就放下,少年脸色有些黯然。

    五月初五,五毒并出。少年却刚好是这一天生日。隔壁宋集薪甚至说过外边许多地方,把这一天生下来的孩子视为不祥,有把孩子直接溺死于河中的习俗。

    陈平安摇摇头,拿起最后一颗供养钱,简简单单的正反八个字。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初第一次见到宁姑娘和苻南华蔡金简,记得他们进入小镇大门的时候,每人都需要交给看门人一袋子铜钱,那么这些铜钱最后落入谁手中了?是进了大骊朝皇帝陛下的私人口袋?

    陈平安叹了口气,不去想自己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问题,开始在心里噼里啪啦打起了小算盘,阮师傅说真珠山这座小山头,只需要一颗迎春钱,玄李山和莲灯峰这样的中等山头,大概是十到十五颗铜钱,枯泉山脉和香火山在内的大山头,则需要二十五到三十颗。

    陈平安其实稍稍琢磨,就领会了阮师傅的言下之意。

    首先,大骊王朝对阮师傅很尊重,所以白白送给他三座山,其次,阮师傅既然要什么开山立派,显然三座山最好连在一起,扎堆毗邻,否则东一块西一座肯定不像话,这恐怕也是朝廷聪明的地方,知道阮师傅根本不可能挑出三座最值钱的山头,所以假装大度得很。最后,他陈平安当然需要跟着阮师傅选取山头,当然,陈平安觉得自己也不是不可以,选一两座规模不大的中小山头在别处,比如真珠山这样的,就很合适,无人理会的小山包,可是陈平安就特别在乎,山头再小,那也是一整座啊,何况才一枚铜钱而已,陈平安觉得一定要把这座小山包收入囊中,落袋为安!

    陈平安对阮师傅言语提及的枯泉山脉神秀山和香火山,这一拨最昂贵的山头,不是不感兴趣,他争取在此之外,买下一座比它们差却差得不多的大山头,预计最多耗费一袋金精铜钱,然后买下一些类似真珠山的小山头,争取花个十颗铜钱左右,其余全部都用来跟随阮师傅下注,他在哪里挑中三座大山之后,陈平安就在附近买,再买,使劲买!

    至于那座拥有斩龙台的不知名大山,陈平安已经彻底死心,告诫自己绝对不可以去沾碰,哪怕如今依旧无人知晓,眼前摆着这么个大好机会,陈平安也绝不去买。如今小镇八方来客,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对外封禁的什么骊珠小洞天,几百里山路,连陈平安自己都能走下来,以后又能挡住谁的脚步,更何况是天上那些踩着长剑飞来飞去的神仙?

    不过在掏钱买山之前,陈平安打算亲自再进山一趟。

    一下子花出去这么多钱,结果事先不知道自己买了什么,哪怕明知道是一本万利的稳赚生意,陈平安仍会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这其实就是吃苦吃惯了。

    陈平安如今有八颗并未丝毫褪色的蛇胆石,其余分别藏在自家和刘羡阳家的蛇胆石,数量不少,不知是不是从小溪里早早脱困逃过一劫的缘由,虽然颜色润度都有不同程度的减退,瞧着不如出水时候那么亮眼舒服,但是或多或少还带着点灵气,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像陈平安第一眼看到泥瓶巷的顾粲,或是福禄街的李宝瓶,就觉得肯定是聪明伶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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