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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被打断思绪的崔瀺停下脚步,猛然抬起头,冷冷看着吴鸢。

    吴鸢立即站起身,冷汗渗出额头,作揖低头道:还望先生恕罪。

    崔瀺继续散步,马瞻,算是那人的半个弟子吧,只不过比起齐静春,差太远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的就是此人。

    我让崔明皇去骗马瞻,骗他可以顶替齐静春担任山崖书院下一任山主。虽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名头没了,但是书院本身还在,书院在,就需要山主。如此一来,对齐静春这一支文脉,对咱们大骊的皇帝陛下,其实面子上都说得过去,这也是一开始各方势力默认的一个结局。

    但是我不喜欢啊,这么团团圆圆的结局,太无趣了。反正儒家内部本来就有一些声音,要求文圣齐静春和山崖书院,三者一起消失,省得人心反复,死灰复燃。

    所以我提议在披云山新起一座书院,而儒教三座学宫也答应在五十年内,会提拔这座书院为七十二书院之一,咱们皇帝陛下一听,好像不错嘛,比起齐静春这么个鸡肋,换上一个能够完全听从大骊的傀儡,当然更适合大骊的南下霸业?

    于是崔明皇再骗马瞻,告诉他既然事已至此,不如退而求其次,干脆改换门庭,跟山崖书院撇清关系,回到小镇后就能够担任新书院的山主,而且是新书院的第一位山主,比起在山崖书院拾人牙慧,仰人鼻息,不是更好?

    崔瀺继续行走,不过望向默默呼吸吐纳的崔明皇,是不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问题?

    崔明皇点头道: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起了疑心,开始与我虚与委蛇,当时他不露声色,我虽然小心提防,但是没有想到马瞻这么个废物,发起狠来,是如此不留余力,拼得经脉寸断,窍穴炸碎,也要杀我。

    崔瀺点点头,马瞻虽然远不如齐静春,可到底是在那人门下待了十多年,不能纯粹以蠢人视之。

    崔明皇用手捂住嘴巴,吐出一口淤血,握紧拳头后,脸色反而轻松几分,多了几丝红润,问道:师伯祖,为何要允许山崖书院那位仅剩的老夫子,带领学生离开大骊,去往敌国大隋,继续使用山崖书院的名号?大骊皇帝怎么是如何答应的?这件事,晚辈一直想不通。

    崔瀺缓缓而行,一来山崖书院就算保留下来,名存实亡,没了七十二书院之一的金字招牌,就是个空壳子,再也无法跟蒸蒸日上的观湖书院,争抢东宝瓶洲最出彩的读书人。二来披云山一旦设立新书院,观湖书院的副山主会来此坐镇,当然第二任山主,肯定是坐在你身边的这位观湖君子。三来,大隋接纳了山崖书院的丧家之犬,就等于接过了烫手山芋,我们大骊随时可以找个由头,向大隋宣战。到时候,山崖书院不一样还是在大骊版图之上?

    谁都知道山崖书院等同于大骊王朝的国子监,可是哪个王朝的皇帝君主,敢说观湖书院是自己的私塾?所以大骊哪天能够完完整整掌握一座书院,是陛下从小就梦寐以求的事情。当然了,皇帝陛下心里未尝没有补偿齐静春的意思。齐静春担任山主那些年,哪怕不愿对陛下卑躬屈膝,但是陛下对齐静春是真的很欣赏,甚至可能还有一点敬畏。

    崔瀺突然笑起来,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需要,我需要所有这么一局棋。

    我除了需要齐静春必须死在骊珠洞天,我还需要他按照我的棋路,选定我希望他选中的棋子。最后由我来一一毁掉。齐静春死前,就像手里还攥着几粒种子,或者是还捧着几炷香。只能交到身边人的手上。

    文脉一事,讲究薪火相传,甚至信奉一种学说的门生弟子可以死绝,但是香火未必就会断绝,所以香火和文运到底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齐静春估计已经抓住了端倪,我仍是有些琢磨不透,不敢太过确定,我需要用事实来证明自己的想法。

    所以设置这次大考,摆下这盘棋局,既是用来断掉那个人的文脉香火,更是我的证道契机。

    崔瀺走到坐在板凳上的少年身后,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曾有诗云,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写的真是仙气十足。

    少年身体的各个关节咯吱作响,最终动作凝滞地缓缓站起身,他一双眼眸渐渐焕发出夺目光彩,等到站直身体后,转身面对亲手拼凑出自己这副身躯的崔瀺,少年尚且口不能言,如婴儿牙牙学语,手舞足蹈,欢天喜地。但是同时对崔瀺又带着一股先天的敬畏。

    别说是算不得修行人的吴鸢,就连崔明皇看到这一幕后,也是目瞪口呆。

    吴鸢不知为何,今天听到先生一席话后,只觉得自己遍体发凉,有气无力,嗓音沙哑问道:先生,就不能杀人了事吗?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崔瀺哈哈大笑,好像等了半天,终于到了一个真正有趣的问题了,啧啧道:大道之争,可不是俗世间抄家灭族灭人满门那么简单的事情,想要真真正正的斩草除根,很难很难,很多时候杀人,反而会让简单的事情变成一团乱麻,所以要诛心啊。为何修行之人,能有十五楼那么高?因为修心嘛,而修力的武夫呢,只有这么高,九境就是顶点,想要跻身十境,比登天还难。

    崔瀺一下子跳进天井正对着的水池当中,踩了踩镶嵌在底部的五彩鹅卵石,随心所欲走在水池里,只是相比地面,下边显然更加局促,他想了想,说道:那我就给你们这两只井底之蛙,讲一讲两桩原本密不外传的公案,听完之后,就会发现我这些手段,不过尔尔,不过尔尔啊。

    有一位当初差点帮助兵家立教的天纵奇才,虽然功亏一篑,但毕竟是身负大气运的家伙,无人胆敢对此痛下杀手,最后你知道那些真正的圣人们,是如何对付此人吗?将其丢入一块福地中去,生生世世都安排棋子待在他身边,不断消磨其兵家意气,这一世,让其沦为村野的教书先生,却衣食无忧,下一世,让他成为性情软弱的粗鄙屠子,却有佳人相伴,又一世,变成了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千金散尽还复来。再一世,成了太平盛世里的文人皇帝,总之,生生世世,就这么始终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如今还是一样。兵家后辈们,不是不想出手,但是只敢暗中动手,试图唤醒那位兵家老祖的神智,可是希望何其渺茫,去跟那些老家伙们比拼修为谋略还有耐心?怎么赢?

    又有一位兵家枭雄,战力之强,惊世骇俗,最后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为了个傀儡女子,魂飞魄散,然后立即被圣人们抓住机会,三魂六魄,全部瓜分殆尽,然后让其成为各大福地的头等谪仙人,每一道魂魄,竟然皆从福地升到我们这方天地,而且大道顺遂,人人都成了一方霸主,然后你觉得这九人,最低修为也是第十楼,或是武道第七境,他们愿意都舍弃自己的独立意志,成为‘一个人’?

    听上去,好像也不算太复杂,但是真正实施起来,将是一段极其漫长的岁月。

    崔瀺说到这里的时候,感慨道:大道之争,何其残酷。

    崔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双手揉着脖子,笑道:马瞻愧疚愤懑而死,赵繇已经失去了‘春’字印主人的身份,那么接下来就只有那个坏了大规矩的静字了。

    一个贫贱至极的陋巷孤儿,吃尽苦头,内心深处无比希望有一份安稳,如今真的梦想成真,一下子成为小镇最阔绰的有钱人,又突然迎来了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福地之上的五座山头,全部收入囊中,三百年,整整三百年细水长流的富贵,都属于他了。

    除了这些雪中送炭,我又帮他锦上添花了两次,第一次是帮他选中那座落魄山,而这座山头,我会让大骊敕封一位山神坐镇,你说少年会不会觉得很惊喜?第二次,则是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很快都会以低价出售,然后不出意外,就会由他陈平安‘顺理成章’地买下来。试想一下,小镇之外日入斗金的五座山头,小镇之内两座老字号铺子,以后山下有县令吴鸢与之一见如故,山上会有书院副山主崔先生,对其青眼相加。你们觉得这个少年,是不是几乎已经没有什么追求了?

    但是。

    崔瀺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格外笑意玩味,自言自语道:世间事,真是最怕这两个字了。

    他继续说道:但是呢,就在这个时候,出去的时候是两辆马车一辆牛车,回来的时候,只有一辆马车一辆牛车,而且少了个温文尔雅的观湖书院崔先生,还死了一个学塾马先生。然后那位车夫就会找到陈平安了,告诉这位少年,学塾齐先生和马先生,生前都希望他能够带着那六个蒙童赶赴大骊王朝的死敌,去那座迁往大隋的山崖书院继续求学,此次出行,路途艰辛,虎狼环视,最后那个车夫就会善解人意地劝解少年,如果齐先生还活着,一定不希望你涉险去往大隋山崖书院。

    吴鸢小心翼翼问道:那些已经担惊受怕的孩子,如果想要留在小镇家中,岂不是让陈平安名正言顺地不用走出去?先生这次谋划不是?

    崔明皇笑道:在这些孩子离开小镇没多久,他们的家族就已经被强行迁往大骊京城了,大骊当然不会缺了他们的富贵荣华。但是每个家族都会留下来几个人,会告诉那些孩子进入山崖书院是何等机会难得,以及家中父母长辈又是如何殷切希望他们能够去书院学成归来。

    崔瀺站在天井正下方,面无表情。

    吴鸢愈发小心谨慎,问道:先生,是如何肯定这场大考,能够让齐静春这一支文脉,彻底断绝香火。

    崔瀺挑了一下眉头,转头望向吴鸢,笑道:难道你没有听出来,我和齐静春是同门师兄弟吗?作为他的师兄,我曾经代替外出游学的先生,为他解惑儒家经典,整整三年之久,所以他的大道为何,我崔瀺会不清楚?

    崔瀺走出水池,小声呢喃道:正人君子,赤子之心不过如此了,只是齐静春这家伙命太好,竟然拥有两个本命字,如果不是死在这里,指不定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三字本命了,他不死,谁死?

    崔瀺走向大门,我兴师动众布下这么大一个局,为的就是这么小一件事。这么小。

    崔瀺举起手,拇指抵住食指,啧啧道,这要是还输了的话

    最后崔瀺所说的那几个字,细微不可闻。

    崔瀺刚打开门,一步跨过门槛,突然停下身形,原本想要去买酒喝的大骊国师,突然觉得好像喝酒也没啥意思。

    于是他最后干脆就坐在门槛上。

    吴鸢和崔明皇望着那个略显纤细的少年背影,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崔瀺双手拢在袖中,弯着腰,望向街对面的宅子,廉价的黑白双色门神,内容寓意粗俗的春联,倒着张贴的丑陋福字。

    崔瀺自言自语道:齐静春,你最后还是会失望的。

    不知何处,轻轻响起一个略带笑意的温醇嗓音,这样啊。

    崔瀺对此无动于衷,依然直直望着远方,点头道:到了那个时候,我再喝酒。




第八十三章 梦想
    当陈平安背着一箩筐泥土爬出井口的时候,有点懵。

    井口外边站着一群高冠博带的读书人,为首一人,正是当时站在牌坊匾额下一架梯子上,对督造官大人大声训斥的礼部老先生,身边站着离任前建造了廊桥的前任督造官,相传是宋集薪父亲的那位宋大人,皮肤比起在小镇那会儿要稍稍白了一些,其余五六人,多是三四十岁的样子,人人气度不凡,看着比宋大人都要更像是当大官的。

    其实不光是陈平安一脸呆滞,这群在大骊六部衙门之中,身份最清贵的礼部官员,看到小镇唯一一位拥有三袋金精铜钱的大财主,也很震惊,就是眼前这么个满身灰土的穷酸少年,手里却握着等同于大骊皇帝半座钱库的财富?然后一掷千金,一口气买下落魄山在内的整整五座山头?

    阮邛没有露面,而是青衣少女阮秀与龙泉县令吴鸢并肩而立,后者眼观鼻鼻观心,脸色漠然,视线微微低敛。让人觉得靠山大到吓人的小吴大人,是在跟那帮礼部老爷怄气,毕竟在自己地盘上,给一帮外人剐去那么一块肥肉,谁心里都不会痛快。

    那场发生在牌坊楼下的风波,最后是吴鸢出人意料地一退到底,让礼部右侍郎董湖将十六个字全部拓碑而走,哪怕一位担任秘密扈从的七楼练气士,确定那些匾额上的字已经全无精神,无需再拿出珍贵的风雷笺,董侍郎仍是一副恨不得把匾额都拆掉搬走的蛮横架势,坚持己见,将带来的全部风雷笺全部拓碑完毕,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礼部下属,下榻于桃叶巷一栋大户人家的宅院。

    吴鸢好不容易利用小镇大兴土木一事,在普通百姓当中赢得的口碑声望,一下子就被打回原形。福禄街和桃叶巷对此乐见其成,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多幸灾乐祸,觉得吴鸢就是个绣花枕头,不顶事儿。有人就说他吴鸢要是敢硬着脖子,跟礼部那帮人犟到底,还会佩服这小子的骨气,现在嘛,就怕在礼部那边当缩头乌龟,以后正式穿上那身县令官服后,就要窝里横了。

    陈平安背着一箩筐泥土轻轻跳下井口,站在这些大骊官员身前,侍郎董湖满脸笑意,抚须笑道:你是叫陈平安吧,老夫姓董,在我们大骊礼部任职,这次找你,并非公事,只是老夫一时兴起,想要看看五座山头的主人长什么样子,现在得偿所愿,不虚此行啊。

    说到最后,老侍郎左右看了一下,同时爽朗笑着。

    除了窑务督造官出身的宋大人没有动静,其余礼部官员都跟着大笑起来,好像董侍郎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陈平安有些尴尬,老先生你说的大骊雅言官话,我根本听不懂啊。

    吴鸢嘴角扯起一个微妙弧度。

    精通小镇方言的宋大人,则完全没有要帮这位衙门上官解围的意思。

    因为两人分属于不同的山头,而且前不久双方已经彻底撕破脸皮,如果不是皇帝陛下钦点他宋煜章必须随行南下,这趟美差绝对没有他的份。礼部衙门嘛,都是读书人,还是千军万马独木桥厮杀出来的读书种子,所以这座衙门里头的唇枪舌战,那真是高妙文雅,精彩纷呈,好在宋煜章本就是一个在小镇都能待习惯的怪人,回到京城后,闷不吭声做事便是,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憋屈愤懑。

    董侍郎公门修行了大半辈子,几乎全在礼部衙门攀爬,而礼部作为大骊朝廷唯一一个能够与兵部抗衡的衙门,董湖做到了三把手,显然是心思敏锐的老狐狸,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策,想着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便转头笑望向那位阮师的独女,希望她能够帮自己传话。

    只是董湖几乎一瞬间就打消了念头,一位连皇帝陛下都要奉为座上宾的风雪庙兵家圣人,自己一个礼部侍郎,就敢劳驾阮师的女儿做这做那,若是那少女是个不懂礼数的难缠角色,觉得自己怠慢了她,回头去她爹那边告自己一个刁状,然后圣人阮师只需要轻飘飘往京城递个一句半句话,估摸着自己这个从三品官,当还能当,但绝对会当得不舒坦。老人心思急转不定,但其实就是一瞬的事情,侍郎大人决定改变初衷,微笑着望向少女,刚要问一句阮小姐在这边住着适应不适应,需不需要礼部帮着在小镇福禄街或是桃叶巷那边,弄一栋素雅洁净的宅子。

    但是下一刻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在所有礼部官员心目中高不可攀的阮师之女,赶紧走到那泥腿子少年身边,估计是把董侍郎的话给他说了一遍,而那少年满脸平常神色听着少女的话语,真是让这些礼部官员给震撼得不行。

    陈平安哪里知道这么点小事,就能够让这些身份尊贵的京城大人物,仿佛心思百转到了千万里之外。认真听完阮秀的传话后,陈平安笑着跟她说道:秀秀,麻烦你跟这位老先生说,我就是个龙窑窑工,如今在铁匠铺子打杂,之所以能够买下那些山头,要感谢阮师傅。

    青衣少女一听到秀秀这个称呼后,笑得一双秋水长眸眯成了一双月牙儿,最后她语气欢快地用东宝瓶洲正统雅言,跟那位大骊老侍郎说了一遍。董湖在内所有礼部官员,当然精通一洲大雅之言,要不然岂不是坐实了大骊王朝就是北方蛮夷的谬论?甚至在大骊京城,能否流利娴熟地说上一口大雅言,成为区分高门寒庶的一个重要标准。

    董湖神色愈发和蔼可亲,笑眯眯地轻轻点着头,听完阮小姐的解释后,就说不打扰陈平安做事了,劳烦阮小姐帮忙他们跟阮师告辞一声,既然阮师忙于铸剑,更是叨扰不得,否则对阮师仰慕已久的陛下,一定会问罪的。

    阮秀对于这些客套话没什么兴致,哦了一声就没有下文,早已成精的老侍郎不敢有任何不满,与阮小姐介绍了大骊京城的几处景色之后,便神色自若地带队离去。

    宋煜章走在队伍最后,吴鸢又走在宋煜章之后。

    阮秀陪着陈平安去倒掉箩筐里的泥土,她一边走一边说道:我爹说买山一事,很快就有定论了,除了这拨大骊礼部官员,还需要钦天监的地师出面,加上你,三方一起画押签字,才算一锤定音,只是那些由两位青乌先生领头的地师,暂时还在仔细勘察所有山头的地势风水,估计还有几天才能出山。

    陈平安想了想,放下箩筐,看着四周忙碌的身影,问道:咱们去小溪那边,边走边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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