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阮秀笑道:我肯定更快。
小姑娘恼火地转头望向陈平安,显然是希望他能够证明自己的确跑得飞快。
陈平安刚要说话,阮秀对这一大一小正色道:我来回好几趟,你和陈平安都还没有跑到小镇上。
李宝瓶撇撇嘴,我知道天底下有神仙鬼怪,可是你以为神仙那么好当啊。
陈平安一锤定音,听阮姐姐的话,快!
李宝瓶叹了口气,只得乖乖趴在阮秀后背上,软绵绵舒服得让小姑娘犯困打瞌睡。
阮秀走之前对陈平安说道:如果有事情,可以找我爹。
陈平安点了点头。
嗖一下。
抱住阮姑娘脖子的棉袄小姑娘,突然吓得整个人汗毛倒竖,感觉到耳边有大风呼啸而过。
她扭头往下一看,怎么屋子变得跟福禄街上的青石板一样小?那条溪水则跟绳子一样细了?
地面上,陈平安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阮姑娘背着李宝瓶拔地而起,一闪而逝。
少年心想原来阮姑娘和宁姑娘一样,都是神仙啊。
————
二郎巷一栋幽静安详的宅子里,崔瀺站在水池旁,木讷少年安安静静坐在小板凳上。
崔瀺轻声吩咐道:去拿一杯水来。
少年立即站起身,双手端来一杯凉水。
崔瀺拿过水杯,一抖手腕,一杯水随意洒向水池,变成一道薄薄的青色水幕。
崔瀺念头微动,水幕当中,随之出现那辆牛车和马车先后进入小镇的画面,人与物,纤毫毕露。
崔瀺双手拢袖,整个人显得很闲情逸致,脚尖和脚后跟分别发力,整个人就像不倒翁似的,前后晃荡。
全无半点证道契机来临之际,一位练气士该有的紧张焦躁。
当崔瀺看到红棉袄小姑娘与两坨腮红的同龄人告别,跳下马车,在街道上飞奔,然后那个车夫被两个少年骗去了杏花巷。
这位大骊国师啧啧道:之前我还嘲讽宋长镜豢养的谍子是吃屎长大的,没想到我调教出来的谍子,也差不多嘛,是喝尿长大的。
不过崔瀺很快就释然,水幕一直出现李宝瓶的奔跑身影,自言自语道:这里的孩子,本来就聪明,尤其是宋集薪赵繇这拨人,年纪稍大,再就是这个小丫头在内的第二拨,地灵人杰嘛,早慧得很,开窍也快,真是不容小觑。
当看到红棉袄小姑娘跑向石拱桥的时候,崔瀺眼眸里的光彩,泛起一阵阵激荡涟漪,如大浪拍石。
崔瀺稍稍转移视线,不再盯着水幕,闭上眼睛缓了缓,等到睁眼后,小女孩已经跑过了石拱桥。
崔瀺眉头微皱,是因为大骊皇室的手段过于血腥残忍,所以惹来那根老剑条的天然反感?以至于对我这位大骊扶龙之人,也顺带产生了一些憎恶情绪?可是照理说,这根剑条的真实历史,虽然已经无据可查,只有一些虚无缥缈的小道传闻,但既然是古剑,那么什么样的厮杀场景没经历过,不至于如此小气吧?
水幕景象越来越临近那座铁匠铺子。
杯水造就的水幕,毫无征兆地砰然碎裂。
那些向四面八方溅射出去的无数水珠,撞击在屋内的墙壁窗户大梁廊柱后,竟然炸出无数孔洞窟窿。
不过激射向崔瀺和少年的珠子,像是撞在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之上,瞬间炸裂成更加细微的水珠。
一道阮邛的嗓音从天井处落下,你不要得寸进尺!
崔瀺仰起头嬉笑道:圣人就是小气,不看就不看,有话好好说嘛,这里毕竟是袁家祖宅,以后我回到京城被人秋后算账,怎么办?
崔瀺自言自语道:卢氏王朝的遗民刑徒也该到了吧。
崔瀺低头斜瞥一眼少年,收回视线后,藏在袖中的左右食指,轻轻敲击,轻声道:以防万一,以防万一啊。
————
李槐和董水井带着车夫找到陈平安的时候,后者正在跟人搭建一座房子。
李槐鬼头鬼脑,眼珠子急转。
董水井脸色如常,很有大将风度。
一身灰尘的陈平安走到三人面前,疑惑道:你们找我?
那车夫貌不惊人,瞧着像是憨厚老实的庄稼汉,搓着手来到陈平安身前,小声道:能不能换个地方说?
陈平安摇头沉声道:就在这里说!
车夫虽然脸上流露出不悦神色,但是心里微微放松一些,这才是一般市井少年该有的心性。
中年汉子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认识小镇学塾齐先生?
草鞋少年没好气道:小镇谁不认识齐先生,但是齐先生认不认我们,就不好说了。
李槐在一旁憋着坏笑。
杏花巷的董水井深深看了眼泥瓶巷的陈平安。
屋子那边有人急匆匆吼道:姓陈的别偷懒啊,赶紧说完,滚回来做事!
少年叹了口气,对车夫说道:有话直说,行不行?
汉子双手揉了揉脸颊,呼出一口气,低声说道:我是一名大骊朝廷的死士,负责保护这些孩子去往山崖书院求学,当然,我不否认也有监督他们不被外人拐跑的职责,比如大隋,又比如观湖书院,这些你听不懂也没有关系,你信不信也没有关系。但是我不管你跟齐先生关系如何,也不管你认不认识马瞻马老先生,我都希望你近期小心安全,因为马先生在送我们去山崖书院的半路上,被人害死了。而马先生在这之前,偶尔跟我闲聊,无意间说起过你两次,一次说他记得很早以前,扫地的时候,经常看到有个喜欢蹲在学塾窗外的孩子,第二次是说齐先生在辞去教书先生和书院山主之前,说你也是读书种子,只可惜他没办法带你去山崖书院。
汉子苦笑道:只是可惜了这几个孩子,现在真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书院不敢去,小镇的家也没了。要知道齐先生创办的山崖书院,可不是人人都能进去读书的,我们那座大骊京城百万人,据说这么多年累积下来,也才十几个山崖书院出身的弟子,如今一个个都当了大官。
李槐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董水井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远处阮秀轻轻咳嗽一声,陈平安转过头去,青衣少女笑着点点头。
陈平安心中了然,只喊了李槐的名字,李槐,你们两个过来,我有话要先问你们。
李槐哦了一声,拉着董水井往前走。
当汉子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陈平安猛然将李槐和董水井拉到自己身后,他则一步向前,沉声道:谢谢你跟我打招呼,以后这些学塾孩子,我会替马老先生照顾他们的,以后是去京城找他们父母,还是做什么,我得问过他们的意见。
汉子干笑道:陈平安,这不妥吧,我毕竟比你更能看护他们的安危。
陈平安笑道:没事,我如今有钱,而且认识了县令大人吴鸢,还有礼部右侍郎董湖,如果真有事情,我会找他们的。当然,是先请我们阮师傅帮忙传话。
这名车夫努了努嘴,眼角余光瞥了一下,发现一位身材并不高大的男人站在屋檐下。
原本杀心已起的车夫顿时汗流浃背,对陈平安笑脸道:行,既然马老先生都愿意相信你,我当然信得过你的人品,读了,陈平安,如果以后有事情需要我帮忙,就去小镇北边的三女冢巷找我,就住在巷子最北边头上那栋小宅子。
陈平安和和气气笑道:一言为定。
车夫转身离去。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等到那人彻底消失在视野,才对两人说道:李槐,林守一,跟我去见李宝瓶。
李槐问道:李宝瓶已经跟你全说了?
陈平安点头。
董水井则问道:石春嘉和林守一怎么办?
陈平安笑道:已经被接过来了。
董水井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仍然是那间暂时空荡荡的铸剑室内,陈平安站着,面对着排排坐在两条长凳上的五个学塾蒙童,按照年纪来分,依次是骑龙巷石春嘉,桃叶巷林守一,杏花巷董水井,福禄街的李宝瓶,小镇最西边的李槐。
除了李槐年纪最小,跟他们悬殊比较大,其实其余四人各自相差不过几个月。
陈平安问道:李槐和董水井已经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你们觉得那个自称大骊死士的外乡人,到底想做什么?
名贵狐裘早已不见的林守一冷漠道:连那姓崔的为何要杀马先生,我们都不知道答案,何谈其它?
石春嘉紧紧依偎着李宝瓶的肩膀,脸色微白,仍然有些惶恐不安,但是回到小镇后,尤其是见到相对比较熟悉的陈平安,这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心定了许多,最少不用担心突然就变成马先生死后的那么个凄惨样子,他们帮着挖坑下葬的时候,石春嘉吓得躲在远处,抱头痛哭,从头到尾也没能帮上忙,李槐也好不到哪里去,躲在比她更远的地方,牙齿打架。
这会儿李槐抱着肚子,哭丧着脸,嘀咕道:又饿又渴,所谓饥寒交迫,不过如此了。爹娘啊,你们的儿子如今过得好苦啊。
李宝瓶扭头瞪眼道:李槐!
李槐耷拉着脑袋,偷偷扯了扯坐在最右边董水井的袖子,水井,你饿不饿?
董水井平静道:我可以装着不饿。
李槐翻了个白眼。
李宝瓶灰心丧气,下意识伸手抓住一旁石春嘉的羊角辫,使劲摇晃了一下,其实现在什么事情都云里雾里,看不穿猜不透的,林守一说得对,对方下棋的人肯定是高手,我们太嫩了,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确认安全无虞之后,再来谈其它,比如赶紧跟迁去大骊京城的家里人打招呼,报声平安。
李宝瓶顺嘴讲出报声平安这个说法后,所有人都下意识望向对面那个穿草鞋的家伙。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既然想不出别人怎么想,那我们就搞清楚自己怎么想的。
看到对面五人没有异议后,陈平安问道:你们是想平平安安去大骊京城,去找你们爹娘长辈?还是?
李槐痛苦哀嚎道:我爹娘带着我姐不知道去哪儿享福了,我去个屁的京城,就我舅他们家那脾气,真有钱了,只会更欺负我啊,以前是当贼看,以后还不得当仇人?天大地大,竟然没有我李槐的容身之处啊?
李宝瓶绕过石春嘉就是一板栗砸下去,打得李槐顿时没了脾气。
董水井想了想,闷闷道:我想念书,如果我爹娘是留在小镇,不读书就不读书,帮他们下地干活也行,可去了京城,我能做啥?连他们大骊的官话也不会说,我又不是李宝瓶,学什么都快的人。再说了我爷爷死的时候,要我也要也死在学塾里,说以后当不成读书人,就别去给他上坟,他不认我这个孙子了。要是小镇这边学塾继续办下去,我就留在镇上。
石春嘉红着眼睛,怯生生道:我想去京城找爹娘。
坐在长凳最左边的林守一皱眉道:哪里安全,我去哪儿。
李宝瓶双臂环胸,眼神熠熠,神采飞扬,大声道:我要去山崖书院!去齐先生读书的地方!
李宝瓶站起身,站在陈平安和四位同窗蒙童之间,她伸手指了指董水井,别说大骊,整个东宝瓶洲,就属齐先生的山崖书院最有名气,你爷爷要是知道你留在小镇读书,而不去山崖书院,我估计他老人家的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当然,怕死你别去,在这里读书,熬个十来年,也能算个半吊子读书人,总比死在去求学的路上好。
董水井给李宝瓶这番话憋得满脸涨红。
李宝瓶指向林守一,你不是被人瞧不起的私生子吗?而且你也打心底瞧不起我这种出生在福禄街的有钱人孩子吗?你到了山崖书院之后,谁敢看不起你?当然,齐先生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你林守一愿意留在这里,我才懒得管你。
石春嘉一看到李宝瓶伸手指向自己,哇一下就哭出来。
李宝瓶一脸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表情,坐回原位,李槐纳闷道:李宝瓶,你咋不说我呢?
李宝瓶答道:不想跟你说话。
李槐呆了呆,之后默默仰起头,满脸悲愤。
陈平安不去看其余四人,只是看向红棉袄小姑娘一人,问道:确定要去山崖书院?
李宝瓶点头道:齐先生说过,我们山崖书院的藏书之精,冠绝一洲!齐先生还说了,我所有的问题,哪怕他无法回答,但是全部可以从那里的书本上,找到答案!
我们山崖书院。
显而易见,小姑娘早就把自己当做那座书院的学生弟子了。
陈平安最后问道:不怕吃苦?
小姑娘身上那股气势微微下降些许,一个人,就有点怕。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好的。
李宝瓶一脸茫然,嗯?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陪你去那座山崖书院。
李宝瓶欲言又止,眼眶通红,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红棉袄小姑娘,如果不是因为身边坐着四个胆小鬼,她早就又要哭出声了。
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第一次去小溪抓住那只螃蟹,其实在家门外她已经偷偷哭过了,所以飞奔进家门后才能那么骄傲。
陈平安对李宝瓶招招手,在李宝瓶走到自己身前后,他对长凳上其余四人说道:你们四个在这里等会儿,我和李宝瓶去找人,说点事情,跟你们也会有关系。所以别急着走。
然后陈平安牵着小姑娘的手,一起走向铸剑室外边。
草鞋少年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说话,我说过,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要做。
李宝瓶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可是那会儿你也说过啊,万一做不到的话,可以打声招呼。
陈平安摇了摇头,柔声道:齐先生已经不在了。我打招呼,他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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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短短一炷香功夫而已,哪怕少年已经带着红棉袄小姑娘走远,兵家圣人阮邛依然坐在小竹椅上,有些没回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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